晏临歌欠了欠身,恭敬道:“士子们皆有大才,临哥没读过多少书,听不出谁好谁坏,只觉自身浅薄无知。”
隋辕听了,笑声嘟哝:“”读书也没什么好的,我看着哪些之乎者也就头疼,将书一扔,还不是照样过?
高盈好学不倦,最听不得有人贬低读书求学,闻言便看了隋辕一眼,评价道:“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读书三分努力,七分天命,强求是求不来的。”隋辕也知道自己有点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加上文采见识还不如秦琬、高盈两名女郎,免不得有些心虚,连忙拉秦放出来垫背,“我和他都一样,一样。”
秦放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愿和隋辕一般见识。
他曾经也很想求学,很想上进的好么?只可惜这十年来,他都忙着自污,与周红英母子斗智斗勇,生生将自己给荒废了。好容易代王回京,给他请了名师大儒,终于满足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愿。奈何习惯成自然,拥有了优渥的生活后,他是真的不想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求什么上进了。反正他也没什么大的目标,就想着得个爵位安心过小日子,既是如此,将字练得端正一点,读书人都知道的典籍读几遍,不至于贻笑大方,不能见人,也就够了。
秦琬无奈地看了两人一眼,视线投向晏临歌,笑道:“听不出好坏也不要紧,你平素见这些举子,谁被众星捧月,簇拥在其中,又有谁一旦说话,大家都不自觉地静了下来,哪怕与他争论,也有些底气不足?”
她的眼神很清澈,笑意盈盈,没半点阴霾,却透着一般不容拒绝的意味,放佛再说—我知道你在风尘中混久了,做事总想着面面俱到,谁都不得罪。我呢,也不在这点小事上强人所难,不要你点评,只让你陈述事实,这总可以了吧?
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好似一切念头都无所遁形,晏临歌不自觉地低下头,语气越发恭敬,却不知为何,掺杂了一丝自己都不明白的软绵和心虚:“虽不知其名,却知其形容。”
“那行,只给我看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细如发
秦琬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若她愿意,与谁都能处得来。哪怕是生死仇敌,一并坐在她面前也不会吹胡子瞪眼。就好比现在,她一路走着,时不时侧过脸,问晏临歌几个问题,态度自然得很,让人醺醺然地跟着她的节拍走。高盈、隋辕等人被她的态度影响,竟也不知不觉地收了心中的自矜,若要细说缘由,大抵就是——她比我们尊贵,素日气势凛然,对此人尚且这样谦和,我们也没资格傲慢。
晏临歌生长于教坊,虽说一贯避于人后,算不上见过世面,到底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知晓外头的人不论贵贱,哪怕是卖身于人的奴婢也自诩干净,瞧不起他们这群人。进了教坊一副色相,到了外头却唾弃鄙夷,也只有那些放浪形骸的才子们为博个名声,才会流连花街柳巷,挥毫些大作,让歌妓传唱,借此扬名。
教坊隶属于太常寺,梨园、杏园、桃园等地方缺人,偶尔也会来教坊挑清倌人,技艺练得好,福分有大的,还能进宫献艺。只要得贵人一句赞赏,身份就与旁人不同,哪怕年老色衰也能混个教习,晚景不至于凄凉。这样的人啊,白发苍苍都不忘皇宫富贵,张口就是“哪一年我进宫献艺,宫中的主子何等和气,赞我舞跳得好,琴弹得佳”,翻来覆去,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她们却恍若未觉,日日叨念着老黄历。
晏临歌的生母晏绮罗入教坊的时候已隐约记得些事,父亲严肃,母亲祥和,兄长温和,阿姊多娇,家中仆从如云,门厅热络。这些年以色事人,尝遍人情冷暖暖,越发惦念金尊玉贵的过去。哪怕早已认命,一心只想做个良民,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忍不住对儿子念叨,又怕儿子误入歧途,疾言厉色,一点也不像外人眼中长袖善舞的晏妈妈。
皇宫、东宫、侯门、高官、显宦。
这些被反复念叨,却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永远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词,晏临歌一直都觉得遥远而陌生。哪怕他有个“好友”是代王的庶子,他也没真正将这段“友谊”当回事过,谁让秦放的脾性摆在哪儿呢?直到今日,见秦琬风光霁月,坦荡大方。他才真正生起一二好奇之心一一莫非那些教习说得话都是真的,越是出身尊贵的人,就越是宽仁容忍,唯有暴发户才生得一双富贵眼,斤斤计较,瞧不起人?又或者,代王真如市井传闻的那样,宽厚仁德,身为他的嫡女,海陵县主也像十成十?
长安百姓纵不清时局,久居天子脚下,耳濡目染,见识也比外地人广多了。见多了权贵的跋扈,强横霸道当做理所当然,便知代王不追究永安侯府,一力将责任扣在秦敬的身上有多么难得——巴巴地等着代王死,吞没他的那一份,吃相还这样难看,放到谁身上都受不了,更何况还有君臣之分在那儿杵着。以圣人如今对代王的情分,寻个理由夺永安侯的爵,将简家人流放三千里都属正常,代王竟能既往不咎,心中宽大可见一斑。
秦琬见晏临歌暗自思索,也不说话,待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冷不丁地问:“在想什么?”
晏临歌想也不想,下意识地说:“代王宽厚……”
才说几个字,他猛地住了嘴,脸色惨白如纸,连忙跪下来谢罪,心中后悔不迭,暗道自己无用,旁人才对他和颜悦色一点,他就连起码的谨慎都没了。好在他正想着代王仁德这一出,若编排着眼前这几位的不是,脱口而出,岂有命在?
“你瞧你,吓成这样,我很可怕么?”秦琬笑了笑,视线落在陈妙身上,陈妙明白她的用意,上前几步,请晏临歌起来。
见他站稳了,秦琬笑吟吟地问:“阿耶才回京不久,你们怎就全知代王仁厚了?”
此言一出,除却不明世事的隋辕外,秦放、高盈甚至陈妙的心都“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好。
秦琬何等聪明敏锐,心细如发,他们或多或少都体会过,如今听秦琬这么一问,便知她是多心了。
皇位之争素来酷烈,牵涉之广,死伤之多,稍有不慎就能让朝廷伤筋动骨,大伤元气。处在漩涡中心的人更要步步小心,处处谨慎,留意任何细微之处。代王领着宗正之位不假,在朝中却无臂助,在军中,沈淮根基未稳,秦琬一力栽培的赵肃无丝毫建树,众多姻亲也拿不出什么能人。若要争那张椅子,唯一能依靠得就是皇长子的身份与仁厚的名声,但这好名声传得太快也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有人在背后推动,那就更不是什么值得沾沾自喜的事情了。
生长在皇宫的人,心眼本就比旁人多上百倍,若是因此疑了代王以退为进,也是一桩麻烦事。哪怕真有疑心的人不会因区区小事就将疑虑打消,也不能让他们的顾虑更上一层不是?少不得多等两年,让沈淮和赵肃好生经营,借着平南多捞些功勋,站稳脚跟,才能图谋下一步,若是天时不待,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晏临歌不知秦琬深到这种地步,还当她就是个普通女孩,听见旁人赞自己的父亲就喜笑颜开。
他有心讨好两句,偏偏清高惯了,不知该怎么朝这位不贪恋她美色,对他和颜悦色的贵人示好,又不敢回的太慢,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一桩事,便道:“前些日子,永安侯府又闹了一桩笑话,竟连我们这些人也了。”
一听见“永安侯府”,秦放的脸就拉了下来,又听见简家闹得是笑话,哪怕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神情也飞扬起来。
他几度被周红英母子戕害,险些性命不保,对秦敬的岳家自是一点好感都没有的。简家出事,自是开心不已,竟破天荒抢在秦琬面前催促道:“发生了什么事?”
晏临歌也不是多事的人,先前不过灵光一闪,真要他讲古,他也说不出来,只得干巴巴地说:“平了坊住着一位温大人,现为工部的水部主事。温大人的嫡长女与永安府订了亲,听闻代王殿下次子与简家娘子的婚事,三书六礼都过了一半,温家嫡长女忽然病倒了。前些日子,简家人上了温家的门,温大人说嫡长女还未病愈,简家却逼着温家将嫡次女嫁过去。”
高盈听入了神,忍不住问:“平乐坊?那不就是在平康坊旁边?”
平康坊本是长安诸多豪门庶子居住的地方,这些人,权贵瞧不上,商贾却上着赶着要攀附,只求一线机会能与贵人带上,久而久之竟成了有名的富人坊。有些自命清高的庶子和官吏瞧不上,便将家宅搬到了毗邻的平乐坊。但这么些年联姻、交往下来,关系早就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了。
秦放对死对头的事情一向很关注,前些年又混迹在三教九流中,略一想起记起来:“平康坊似乎住着一户大商贾,商队遍布天南海北,东家就姓温。”
“水部郎中、员外郎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主事从旁辅佐,虽只有正九品上,却是个不错的缺。”秦琬缓缓道,“这位置,没人没钱的,还真坐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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