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生是死,是离是留,他这一生,早就和洛阳裴氏牢牢绑在一起了。
烛火摇曳,匡敏静默不语,圣人的叹息消逝在风中,半晌才道:“她提携的那几个人叫什么名字?赵肃?萧誉?陈玄?还有那个身份特殊的小护卫,曾宪也算一份香火情……也罢,就让我这个老头子,再助她一次吧!”
为了大夏的千秋万代。
想到这里,圣人自嘲一笑,没有说话。
哪个皇帝不想要千秋万代?基业永昌?旁人落败倒好,处在他们这个位置,一旦落败,境遇不堪设想。奈何天下没有万世昌盛的王朝,他所能做得,也只是选择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令大夏的国祚延长,再延长。
次日,圣人与太子议事,一时兴起,驾临东宫崇文馆。
崇文馆中多才学出众之辈,中有一人,名唤玉迟。虽是胡人混血,商贾之身,却精于数算,长于农事,擅于实务。圣人与之畅谈良久,龙心大悦,当即封他为右拾遗。
右拾遗隶属中书省,虽只是从八品上的小官,却是伴随圣人身侧,掌供奉讽谏,红到炙手可热的职务。
秦琬也欲提携玉迟,但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按理说,圣人帮她做了这件事,她应当高兴才是。偏偏秦琬听了这个消息,静静坐了许久,不发一言。
她知道,这才是圣人真正的手段。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摆在她面前的有条路,一旦答应了圣人,昔日所构想的至高权力唾手可得,再无人能主宰她的生死,离她的梦想也仅有一步之遥;若是拒绝圣人给她选择的道路,曾经得到的种种荣耀都会被收回来,她是未来的嫡公主,也仅仅是嫡公主。
没有虚与委蛇,也没有两全之法,圣人何等英明睿智,裴熙何等聪明骄傲。想要左右逢源,只会被他们所弃。
天下感情,大抵都是这样,需要小心维系,禁不起任何一刀。
秦琬神色沉郁,久久不发一言。
不知为何,裴熙也没有进宫,少了面对面的相处,没了那份尴尬之余,也就没了平素的亲近。
这个抉择,对她来说,实在太难了。
秦琬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天,她反复翻阅着史书,试图寻找这世间有没有至死都相得的君臣。
她钻了牛角尖,看谁都像是不好的,哪怕是公子小白与管夷吾,尚有桓公不听管仲遗言,重用易牙、开方和竖刁三人,方被饿死一事;文种陪伴勾践在吴国受辱,为越殚精竭虑,到底不能同一场富贵;贤如留侯张良,若不急流勇退,未必不会兔死狗烹。
圣人比她读的书更多,看过的人和事也更多,圣人的教诲,应当不会有错——那是可以预见的,没有第二条路的将来。
可为什么……这么难过呢?
三天之后,秦琬盛装华服,前去拜见圣人。
圣人见她姿态,本以为她想通了,用华服做祭奠,与过去的感情告别。谁料秦琬毅然跪下,伏在地上,圣人见状,不由皱眉:“裹儿,你——”
“我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很孤独。”秦琬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让自己的心绪得以平复,缓缓道,“别人家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不读书,都要干活。阿耶却教我读书,阿娘不让我干活。我不可以在田野疯跑,我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注意仪态,甚至,甚至我说的话,都与旁人截然不同。”
“阿耶和阿娘告诉我,我们不是这里的人,我们来自天底下最高贵的地方,拥有世间最尊贵的血脉。我从小就对长安充满了向往,遥想着都城该是什么模样。随着我渐渐长大,我也发现,阿耶和阿娘与旁人不一样。”
“然后,我遇见了裴熙。”
“他是阿耶阿娘外,第三个对我好的人。他风姿卓然,没有半丝落拓,哪怕身处那样贫瘠的地方,他的神采依旧飞扬。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开始模仿他。”
说到这样动情的地方,秦琬反而彻底冷静下来,她仍旧跪着,却挺直了脊梁,望着圣人,毅然道:“我生长于乡野,阿耶阿娘对我宠爱有加,从来不对我提什么世俗的规矩。我只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只知道很多事情,男人能做,我也能做。但到了京城,所有人都在指责我,你不该这样,不该那样。我不肯妥协,由着自己的心意来,她们说我是个野丫头,眼皮子太浅,不通规矩。我不明白,明明是对的,为什么偏偏要做错?于是我开始理解他,而他也能理解我,纵然身处繁华喧闹的场所,我们依旧觉得孤独。”
因为我们离经叛道,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秦琬始终记得,她刚到长安的时候,那些华丽的服饰,精巧的刺绣,都是穿了十年葛布的她从未见过的。所以她成了县主后,不肯亏待自己,每一件衣服都由顶好的料子制成,甚至有很多件是浆洗一两次就不能穿了的,颜色呢,不消说,鲜艳明媚至极,与葛布截然相反。就因为这样,不知多少人抨击她,说她奢侈、浪费、铺张。可她不明白,这些将她挂在嘴边上的人,身上的衣料并不比她便宜多少,顶多就是颜色“朴素”些罢了。再说了,哪怕她真奢侈浪费,那也是她父母的钱,他们有钱养她,你们唧唧歪歪作甚?
第三百六十八章 吾行吾道
这不过是极小的一件事罢了,对秦琬的影响却不可谓不大。她虽仍旧我行我素,却明白世间……怕是很容不得真性情。
譬如这衣衫吧,谁人不爱锦衣华服?畏于人言,偏偏要将自己弄得低调简朴,似乎这样才能彰显出风度,缀珠饰玉便是暴发户一般。生生将原本棱角分明的人框在了格子里,岂非落了下乘?
按照裴熙的说法便是,人活于世,自当饮最好的酒,骑最烈的马,拥最美的女人,与最厉害的人斗法,方不枉此生。
他那张不饶人的嘴,说完这一句便是,那些做官的啊,明明和我想的一样,却怕被御史参,做什么都要偷偷摸摸地来,实在无趣得很。
当然了,他们这等想法,与旁人是截然不同的。别人大抵想得是,低调一点总没有错处,枪打出头鸟,当所有人都知道你骄奢淫逸的时候。哪怕你真正享乐得没有旁人一半多,你也是骄奢淫逸的代名词了。
最典型的无疑是商纣王和周文王,前者一后二妃,统共就两个儿子,后者四后二十四妃,共有九十九个儿子。若要论妃妾和儿子的数量,谁风流?谁荒淫?谁浪荡?为何天下人皆抨击商纣王?成王败寇,史书抹黑,不外如是。加上代代相传,妇孺皆知,哪怕不是,也都变得是了。
匡敏听了秦琬这一番剖白,惊叹之余又有些不满,惊叹是为了秦琬的勇气,不满也是因为秦琬的勇气——秦琬字字句句都在提过往之事,没有哪句不戳圣人心窝的。
毫无疑问,这是在打感情牌,也是一场豪赌。
流放很苦,大家都知道。但没人清楚,一个自小生长在流放之地的小女孩,她究竟过得多么苦。
不仅是物质上的,还有精神上的,金凤凰落到鸡窝,你说会不会格格不入?
圣人凝视秦琬良久,方道:“你可知朕对你寄予厚望?”
“秦琬知道。”
“既是如此,你就该明白,对君主来说。软弱是错,将旁人视作支柱,无疑是错上加错。”
身为偌大帝国的主宰者,不该有半天软弱,哪怕再苦,也只能在咽下去,因为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想要拿谁当心灵支柱,更是不该,因为你自己便是天下万民的支柱,整个帝国的脊梁,你都歪了,旁人怎么正得起来?
“秦琬明白,但——”秦琬抬起头,正视圣人,斩钉截铁,“我也是人!”不是摆在神龛上的神像,或者众人心目中理想的帝王。
“旭之对我一片赤诚,我自当以诚心回报。”
“纵日后真因种种事情,生出芥蒂,我也不能为荣华富贵先抽身而去,若是如此,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倘若遇到任何抉择,我都只想着自己,以自己的利益为重。以情感,以旁人,甚至以天下为轻,又如何肩负得起大夏的基业?”
“兴平公主……”秦琬说到那位和亲吐蕃的堂姐,顿了一顿,才道,“兴平公主出发前,郁郁寡欢,众多妃嫔、贵妇前去劝说。这本是在您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我却没去。”因为事情不落到自己身上,站着说话不腰疼,谁都会!何必假惺惺地说天下为公,实际上呢,只要牺牲的不是自己,是谁都无所谓。
秦琬一度告诫自己,追求权力可以,却不能被迷了心。所以她想了很久,仍旧决定对圣人倾吐自己真正的想法。
江山她要,朋友她也要!
说她贪心也好,说她幼稚也罢。她从来不做别人给的选择,更不走别人给她选定好的路,她的路,只能由她自己来走!
圣人见她神色坚毅,语气平静,却仿若沉寂多年的火山,一朝就要喷发。沉默许久,方叹道:“朕二十年前的想法,与如今截然不同;四十年前的想法,又与二十年前的不同……罢了,朕老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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