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为太子殿下的事忧心,从随圣驾回銮之前就一直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回宫以后,不但没好些,反而更严重了。”
张北游十五岁就入了太医院,在皇宫里做了十几年的太医,他不仅人脉广,耳目也不少。
张北游认为自己的消息比这宫里大多数人都要灵通,可他最近,确切的说,是自圣驾回銮以后,他并没听说太子殿下遇上了什么麻烦。
还是那种令六殿下如此忧虑的大麻烦。
张北游连忙压低了声音问常寿:“太子殿下怎么了?”
得此一问,常寿明显有些紧张,他迟疑着没有立刻回答张北游的话。
张北游心里急,正预备催促常寿,坐榻上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的楚恬忽然缓缓抬起手,抓住了张北游的手臂,虚弱道:“你别问了。”
“我偏要问。”张北游孩子赌气似的瘪着嘴瞪着眼,“殿下您是馋药了吧?”
楚恬先是一愣,旋即淡淡一笑,“你不必大惊小怪,我身子无碍。”
“都晕过去了还说无碍?”张北游觉得自己快被楚小六气死了,“刚刚若不是我正好站在殿下身前,及时扶了殿下一把,殿下脸着地,非得摔破了相不可。
算起来殿下是有很久都没喝过我煎的药了,大约是真馋了吧。
那我就如您所愿,为您开张调理身子的药方,让您一日三顿的喝,一喝三个月。
敢少喝一顿,我就给您再多加一个月。
您若不想下半辈子顿顿都喝药,就谨遵医嘱,好好喝药,保重身体。”
楚恬不喜欢的事之一就是喝药。
一听张北游说要让他连喝三个月的药,楚恬险些真晕过去。
他赶忙向张北游解释,“我刚刚不是晕过去,就是觉得身子有些困乏,睡过去了。”
张北游盯着楚恬的眼骤然睁大,因为太过惊讶,唇角也跟着微微抽动了几下。
“殿下,您学坏了,竟然学着说谎骗人了!”
“我……”楚恬想解释,却又无话可说。
他的确说谎了。
因为不想喝药说谎了。
其实他并不是怕喝药,而是汤药的气味总会勾起他很多不好的回忆。
让他想起他母妃叶昭仪病入膏肓的那段日子。
想起母妃饱受病痛的折磨,连粥水都咽不下去,却一顿不落,努力的去吞咽每一口汤药。
怕会将好不容易吞下去的汤药再吐出来,母妃每回喝完药都会捂着嘴,一直捂着,直到筋疲力尽的昏睡过去。
他还清楚的记得那一日,他偷偷地去探望病重的母妃。
他躲在幔帐后头,看到陈姑姑跪在母妃床前,边哭边劝母妃,若实在喝不下,就少喝几口,别让自己遭这份罪了。
母妃用她那瘦到只剩皮包骨的双手,紧紧抓着药碗,气若游丝却无比坚决地说:“我得喝,我得活下去,我能多活一日,阿恬就能多有一日倚仗,我想活下去……”
第206章
在那日之前, 楚恬一直认为母妃不喜欢他。
因为母妃很少对他笑, 记忆中几乎从未抱过他。
母妃最常做的事就是独自一人爬到高处,望着远方静静发呆。
而就是这样平日里待她极为冷淡, 甚至漠不关心的母妃, 心里竟然是这般爱他的。
然而,还没等他从被爱的惊喜中醒过神来,母妃就驾鹤西去了。
自那以后,所有与母妃有关的记忆, 都萦绕着一股浓浓的,化不开的苦药味。
“我……不吃药。”楚恬态度坚决, 难得孩子气的任性了一回。
见楚恬的眼圈又有些泛红, 张北游心里慌得要命。
虽然不知楚恬为何会对吃药这件事如此抗拒, 却不敢再拿吃药与楚恬玩笑了。
于是, 便哄孩子似的哄道:“好好好,殿下不吃药。”
“真的?”眼眶发红的殿下看起来十分楚楚可怜。
“只要殿下答应我, 打今儿起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 就可以不吃药。”张北游目光温和的看着楚恬,柔声细语地说。
“嗯。”楚恬立马点头应下。
张北游是真想给楚恬正经开几副补药, 最好连一日三餐也都改成药膳。
让这小祖宗尽快把身上的虚亏都补回来。
奈何小祖宗对吃药的事太过抗拒, 他实在不好强求。
张北游庆幸, 庆幸小祖宗年轻, 身体的底子也好。
虽然身子有些虚亏, 却没到非要用药不可的地步。
只要小祖宗肯乖乖听他的话, 按时吃饭多注意休息,如此半个月,就又能生龙活虎了。
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这孩子恐怕并没有办法安下心来,认真调养身子。
张北游想着,又往楚恬身前凑了凑,“殿下当真不肯与我说说太子殿下的事?”
楚恬看向张北游,神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和与冷静。
他很坦率的对张北游说:“你知道的,我不跟你说,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不想让你跟着一起忧心。再说,就算我把二哥的事都告诉你,你也帮不上忙啊。”
楚恬这前半句话,听得张北游心里喜滋滋的。
楚小六这孩子他真是没白疼,很知道体贴他。
至于这后半句……
张北游双手一叉腰,微微扬气下巴,自信自负又自满地说:“谁说我帮不上忙?我这大夏第一神童绝非浪得虚名。殿下要知道,我这第一神童的名号可不是自己封的,是先帝金口玉言说的,那会儿还没殿下呢。”
原本心情沉郁的楚恬,被张北游这话给逗乐了,险些没忍住笑出来。
“张太医,您老人家能不能有些出息,都多大的人了还自称是神童,难不成你到了八十岁,也要跟人说你是神童?”
张北游老脸一红,强行辩解,“我也没有多大嘛……左右在我自个心里,我永远都是风华正茂,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比神童的年纪就稍微大这么一丢丢。”
张北游一边说,一边把叉在腰上的右手挪开,举到楚恬眼前,给楚恬比划了个一丢丢的大小。
一丢丢就是一丢丢,真的很少很少呢。
张北游这是比了个小米粒吗?
楚恬盯着张北游的右手,不置可否的“哦”了一声,“你高兴就好。”
张北游觉得眼前这位真少年,似乎并不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他这位一辈子的少年。
不管不管,他就是少年,不只是少年,还是神童呢。
凭他的聪明才智,就算不能帮这位楚姓少年彻底解决他二哥,也就是当朝太子的问题,也能帮着出出主意。
这位楚姓少年刚刚竟然说他帮不上自己,他真的特别特别不服气!
张北游又往楚恬跟前凑了凑,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楚恬,“只要殿下把事情说出来,我就一定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楚恬回望张北游,神情有些无奈也有些疲惫。
除此以外,还夹杂着些许同情之色。
同情?
殿下为何会同情他?
张北游完全摸不着头脑,刚要发问,楚恬却先开了口。
“你先回答我两个问题吧。”楚恬跟张北游商量说。
张北游赶忙点头,“殿下请问。”
“第一个问题。”楚恬看着张北游,一脸认真的问,“你有儿子吗?”
得此一问,张北游惊得一阵咳嗽,“没……没成亲哪里来的儿子,我可不是那么轻浮的人。”
“很好,第二个问题。”楚恬神情平静的再次发问,“你与令尊是否关系融洽,父慈子孝?”
张北游郁闷,“殿下这是明知故问,我和老头子怎么可能父子慈孝,是父凶子残,残废的残。”
在耐心听完张北游的抱怨以后,楚恬才心平气和地跟他说:“张太医您既没有儿子,与令尊的关系也不甚融洽,对很多事儿都没有过来人的经验,您如何能帮上忙呢?”
张北游乖觉,立马猜到楚恬近日究竟是为何事忧心了。
“陛下和太子殿下还没修好?”张北游问。
楚恬幽幽地叹了口气,坦言道:“不但没修好,嫌隙还更深了。”
“怎么会呢?”张北游甚是意外,“我听说早在圣驾回銮的第二日,陛下与太子殿下便屏退众人,在乾阳殿内闭门长谈了足足两个时辰。
从乾阳殿出来的时候,太子殿下神情如常,脸上不见丝毫烦忧之色,唇角还隐隐带笑。
听说这两日,太子殿下也如往日一般,照常上朝听政议正,下朝以后也如常去内阁与阁臣们一同处理政务。
没听说陛下对太子不假辞色,更没听说陛下有意刁难太子殿下呀。”
“若父皇真的公然对二哥表现出冷落疏离,那就真的麻烦了。”楚恬忧心忡忡地说,接着又话锋一转,问张北游,“你猜那日父皇和二哥在乾阳殿,闭门长谈了什么?”
“难道是旧事重提,谈起了青楼大火的事?”张北游猜道。
楚恬摇头,“那场大火就是扎在父皇和二哥心中的一根刺,越是想拔出来,刺扎的就越深,父皇和二哥应该永远都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不过,父皇和二哥当日所谈之事,与这件事有些关联。”
经楚恬这么一提示,慧黠如张北游,立刻猜到,“陛下是与太子殿下商议淑妃一案该如何善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