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抹了抹汗,想起萧定晔方才的无声叮嘱,慢慢平稳了心绪。
莫怕。
他说,莫怕。
外间天色越渐漆黑,离各宫落锁只余半个时辰。
里间一阵皇帝的斥责,一阵皇子的啜泣,再一阵旁人的和稀泥,如此循环往复。
末了,皇帝道:“记住,这天下姓楚,又能随时不姓楚。臣子不是奴才,臣子的家眷,更不能随意动。”
他对着跪地的萧正道:“起吧,明儿去王家当面认一回错,此事也就揭过不提。”
萧正抹了眼泪,起身道:“儿臣几月未见祖母和母妃,心中挂念的紧,想趁机进后宫探望。”
皇帝此时卸下了一身的硬朗,露出满身疲倦,缓缓道:“是该去看看,你母妃整日因你伤心。你大了,千万莫再胡闹。”
御书房的灯烛开始一个接一个熄灭,门槛外的小太监终于活动了一回腿脚,低声道:“走吧,今儿算结束了。”
未几,杨临果然前来同猫儿道:“今日就到此处,你先回去,明儿依然要在辰时之前到。等熬完腊月,就能歇口气。”
猫儿忙忙应下,心中松了一口气,立刻往院外而去。
此时天色漆黑一片,她下值略早了些,明珠还未来接她。
她抱臂站在院门口焦急等待,只觉院里越来越黯淡。回头望去,御书房已灭掉了大部分灯烛,窗纸一团晦暗。
于这晦暗中,几位皇子出了御书房,也要往院门处而来。
猫儿胆战心惊,耳中听得皇子们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满脑袋都是那日被掳走后、那位嬷嬷被刺死的情景。
漫天血雾从嬷嬷颈子中喷出,仿佛要将整个宇宙混沌都淹在其中。她的发髻被那邪恶的大手牢牢扯住,逼得她没有办法垂首闭眼。那样一个身子敦实的嬷嬷,此前还能挣扎爬到她脚下,将写了密语的纸张塞进她的绣鞋里,下一刻却被人软刀子割肉,几十几百刀才斩断了颈子。
她全身已被汗水打湿,寒风打到身上,一忽儿就将她吹的透透。
四处是无尽的黑暗,仿佛随处都藏着戴面具的黑衣人,随处都藏着即将要被割去脑袋、杀鸡儆猴的倒霉鬼。
寒风中的脚步声清晰前来,仿佛拘魂的黑白无常等在她身边,只要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们就要将拘魂绳索套到她颈子上,让她与她阿哥团聚。
她竭力稳着心神,装出一副轻松神色,便听一道月中谪仙一般的清雅之声问道:“胡姑娘怎地等在此处?可是惧怕天黑?本王正好要进后宫,可需本王相送一程?”
第157章 蜻蜓点水(加更)
气死风灯在黑魆魆的宫道上蜿蜒成一条小蛇。
前方几丈外,不快不慢的行着三位皇子,以及为他们挑着风灯的小太监。
猫儿身侧的小太监也挑着风灯,同前方的小蛇比起来,便显得这里像一颗被母蛇抛弃的蛇蛋。
挑灯的小太监打着哈欠低声嘀咕:“白日里同你一处站了一整日,好不容易能歇着,还要为你挑灯相送。待你日后进了后宫,可千万莫忘记提拔咱家。”
猫儿稳着心神,着意同前面的皇子们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口中低声道:“上回这么说的公公,已从大内总管成了掖庭膳房管事。如若公公真想让我提拔关照,我也不是不可以。”
那太监忙忙拒绝,又唉声叹气道:
“咱家听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怎地到了你这里,所有的好处都不让旁人沾?”
她静默不语,只睁大双眼望着黑暗四周,唯恐不知何处跳出黑衣人,将她无声无息的掳了去。
一时间,前方宫道上只有三位皇子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说话声。
二皇子转头瞧了瞧身后的胡猫儿,瞟向一旁的萧定晔,打听着八卦:“听闻五弟中意这宫女儿,怎地未下手?”
萧定晔打了个哈欠,瓮声瓮气道:“我曾同父皇讨她,竟未讨来,反被皇祖母骂的狗血淋头。一个宫女儿而已,若引得父皇、祖母都对我厌烦,反而不美。”
二皇子哈哈一笑,赞同道:“横竖你已定了亲事,正妃侧妃已有了四人。等成了亲,只怕在这四人里都分身不暇,哪里还能想起什么宫女。还差的一位侧妃,等到三四十岁再定也不急。”
话说到此时,萧定晔做出意难平的模样,转头往身后看去。见猫儿已落下极远,便不落痕迹的放慢了步子,口中却冷哼一声,道:“天下何处无芳草,想投怀送抱的女子多的事,我才不会那般傻,死磕那一个。今儿我那侧妃来御书房寻我,二哥觉着姿色如何?”
二皇子一笑:“要快成弟妹,我便不好评说。只不过那性子,倒似璞玉一般,只怕日后少不了同其他几位弟妹置气。”
几人说说笑笑,渐渐到了三岔口。
一条路要往太后、皇后、淑妃等宫殿而去,一条路要往重晔宫而去,另一条却通往掖庭。
萧定晔打了个哈欠道:“小弟近几日在大营和宫里连轴转,就没好好歇息过。且那阿尔汗?穆贞姑娘又在皇祖母处,痴缠的紧,我还是躲开比较好。”
他再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分了一个小太监为他挑灯,慢悠悠往重晔宫而去。
猫儿缀在后面,见泰王和二皇子也不回头的往前而去,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
她正要转去掖庭方向,身畔的小太监却往掖庭宫门遥遥努一努下巴,也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道:“已到了掖庭,你自己的地界儿,姑姑便自己走吧。”
话毕,不等猫儿反应,便哈欠连天的调头去了。
四周立时陷入了黑寂。
猫儿心中长泣一声,看着前路和后途皆茫茫不知归路,只得咬牙闷头往前而行。
寒风吹来,树梢子随风摆动,不停歇的发出“呜呜”鬼叫,仿佛随地都有人戴着面具显现,随之在她面前杀上一两个人。
她的心咚咚直跳,只咬紧牙关往前而行,越走越快,四周仿佛也跟着起了脚步声,她行脚步声便行,她停脚步声便停。
不知不觉中眼泪已淌了满脸,她却丝毫不敢出声。
黑暗中,人影忽的一闪,她不自觉的抱头尖叫,嘴上已捂上了一只大手,来人将她护在怀里,在她耳边不停歇的说着:“莫怕,是我,莫怕,是我……”
淡淡的铁锈味充盈鼻端,那气味她闻到过无数回。
在她毒发全身剧痛、半夜在废殿苦苦支撑煎熬的时候,在井下坑道、她低一脚高一脚摸黑前行的时候,在她被人掳出宫外关在不知何处、打的遍体鳞伤的时候,在她昏昏沉沉被救出、被背着在火栏坑道下穿梭逃命的时候……
她高悬的心倏地落下,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他衣襟,紧紧抱住了他……
废殿里没有一丝儿亮光。
配殿里,明珠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悄声道:“废殿里今日修房门,险些丢了物件。奴婢忙着解决,去接姑姑接晚了些。”
萧定晔肃着脸道:“发生了何事?竟比接胡姑娘还重要?”
明珠含含糊糊道:“是姑姑视为眼珠子的东西。”
猫儿听闻,立刻上前拉她起身,着急问道:“何物?”
明珠心虚道:“钱箱……”
猫儿立刻扑上炕,往墙根里一摸,抱出个小木箱,极快的试了试重量,这才掀开箱盖摩挲了一番,郑重其事赞扬道:“你做的极好。”
萧定晔忍俊不禁:“银子比命都重要?”
猫儿摇摇头:“银子原本没有性命重要,可我的小命已然危在旦夕,是大概率要死的。我保不住命,还保不住银子,那简直比吴公公还要惨。”
萧定晔心下一沉,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拼尽全力,我也要让你活。你是我心里……”
你是我心里割舍不下的人。
他没有将话说完。他知道她一听这些话,势必要同他翻脸,再自动同他断了合作,用她的小聪明以一人之力和三哥斗。
主子在侧,明珠心中惊惧,见眼前两人再不纠结她为何接人接晚了,立刻觑空道:“姑姑早睡。”一溜烟的去了隔壁正殿。
屋里亮起一盏油灯,猫儿抱着钱箱,细细翻查着箱内物件。
萧定晔此时开始替她分析形势:“如今御书房忙碌,在三哥看来,正是父皇同你联络感情的时候。你日日待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这个时候三哥绝不会动你……”
猫儿“嗯”了一声,已在钱箱里扒拉了一回。
玉佩,银子,银子,银子……
她眉头一蹙,又重新开始翻找。
萧定晔的叮嘱还在继续:“从掖庭宫门到废殿,每棵树上都有自己人,便是夜里回废殿,他们都会护着你。从掖庭到御书房,只有前段有自己人,离御书房越近,越不好安排人手,免得父皇的侍卫发觉,反倒将事情想岔了。”
猫儿继续“嗯”了一声,钱箱又扒拉过第二回 。
玉佩,银子,银子,银子……
秘密水路图呢?
她心下有些着急,只等着萧定晔离去,她再好好扒拉一回。
然而萧定晔对她今日的几番惊惧颇为担忧,仍然未曾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