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持续吹来,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专有的铁锈味。
那不是单纯的铁锈味,而是混合着一丝男子特有的清新汗意,还有一点点龙涎香的气味。
曾几何时,在她慌乱、心焦、失措、恐惧时,周遭若传来这样的气息,她便会长吁一口气。
她那时被泰王掳出皇宫,关在不知什么监牢。蟒鞭将她打的遍体鳞伤,几欲昏死。
然而后来她闻到了这股气息,她知道她即将平安。
她已经扛了许久许久,那时却忽的松了劲。后来泰王再给她的那两鞭,她终于松口求饶。
她知道,他就在周围,随时等着救她。
那时她还没喜欢上他,然而精神却先于理智而信赖他,知道他不会害她。
曾几何时,那样令她心安的气息,开始令她烦躁、生气、愤怒。
每每闻到这样的气息,她就想到了她那岌岌可危的自由。
他看见她,面上带着些愧疚,低声道:“祖母同四哥说的,你不用往心里去,一切都是障眼法。”
她一滞,倒有些不明白他究竟何意。
他继而道:“你我的约定依然算数。三年后,我帮你换个身份,你走便可。只是这三年里,倒是要委屈你,要被似是而非当成我的……姬妾……”
她更加迷糊。怎么叫似是而非?
他看着她怔忪神色,唇边缓缓浮上笑意,一只手抬起险些抚上她面颊,又克制着垂了下来。
他示意她跟上他,并排行走在月光下,低声解释道:
“我同旁的几家侧妃,虽说议定了亲事,然父皇还未赐婚,并未正式定下婚期。
你也一样,我并不正式给你名份,只在宫内,委屈你担一个‘夫人’的头衔,在人前略略亲近几分,做出个样子。”
猫儿隐约有些明白,不由问道:“人前是指哪些人?”
“宫中之人,母妃、祖母、几位哥哥。”
“背着人,又是什么模样?”
“你是你,我是我。”
这话她不信。
今儿在御花园,到底是算人前还是人后?
他仿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道:“你放心,我今后,决不会像今日在御花园那般冲动。”
又似有些委屈,越加将声音放的低沉:“你昨夜和今早,踢我的那两脚,也太用力了些……”
猫儿被他勾起了熊熊烈火,狠狠瞪了他一眼:“天下女子,难道皆由着你们皇子胡来,不得反抗?”
他立刻正色道:“没有没有,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一点我知的。”
猫儿“呸”了一声,这话才是天下最大的谎言。
前方已快到她所住的那一排瓦房,她住了步子,偏头防备的望着他:“你说话,究竟算不算话?”
他不由一提眉:
“你手里不是有两份契书?有一份上写的,凡是我以权压人,四哥立刻赔付你一千两银。
四哥买卖众多,皆是以诚立本,凡是他认下的事,最是诚信。”
她又“呸”了一声,恨恨道:“我今日去寻他赔一千两,他如何不认账?”
他忙为自己叫屈:“今儿在御花园,我真未以权逼迫你。”
她立刻怒目相向。
他只得细细解释:
“那时你挣扎的厉害,半点不愿听我仔细说话。我当时无法,只得……
若说我真的强逼你,那也是以一个男子的身份,而不是以皇子的身份。
四哥是了解我的,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方不能赔你银子。
倒不是他舍不得,而是不能认下这罪名。”
猫儿想了半响,道:“我信不过你,你方才所言,皆要白纸黑字写下来,签下大名。否则哪日你又反悔,我却是吃了大亏。”
他忙捧场道:“应该的,应该的。明儿我便亲自送……”
他见她双目一瞪,只得改口道:“我让随喜将新的契书送过来。
只是……明儿你要成‘夫人’的消息,众人便会知道,这掖庭你是不能继续住了……”
猫儿立刻跳开两步:“你敢让我和你住一间房,我就……”
他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道:
“既然不完全给你名份,自然不能让你同我共居一室。我让工部加快修葺重晔宫,将正殿改造过,今后,你便同我一墙之隔,可成?”
她想一想,那和此前住配殿,也无太大区别。
心下又一阵烦恼。
解毒之前,她和他要在人前扮路人。现下却翻了个面,要和他在人前扮亲热。
为什么日子就过的这般复杂。
她向他再一次强调:“今儿在御花园,你我被旁人看到。你此举是因为生怕贼子拿我来威胁你?”
他肃然点头:“没错。你该知,现下躲在暗中仇视你我两人的贼子甚多。”
她提议:“既然如此,为何你我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演一回断情?你随意戳我两刀,只要不往要害上下手,我都能忍。”
他正色道:“头一日众人看到你我那般情浓,后一日就断情,不合常理,贼子定然不信。只能你我徐徐图之,缓缓情淡。”
说到这个时候,他看猫儿依然是一副不如何信他的模样,心中一时颓败,又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得意。
他看上的女子,头脑果然聪慧。
他继续搜肠刮肚的解释:
“说到情浓,其实今日我冷静想了许久。
固然此前我对你动了真情,然而淡了这些日子,我心中剩下的只有不甘。
抛却这个不甘,还真的不剩多少情意。
你知道,我是个名声极差的,出没于多少勾栏酒肆……”
她大惊,立时冲到路边,连声“呸呸呸呸”呸了许久。
在他面色转青后,方才住了嘴,却依然满脸嫌弃用衣袖用力抹着嘴,着急道:“你有什么暗病,快说。我明儿就去寻太医开药!”
他垂首无语,半晌方无力道:“我无病,你放心。我有洁癖。”
猫儿却并不再近前,只沿着路边,等要拐向瓦房时,转头冷着脸道:
“你今儿过的话你莫忘,莫在太后面前说漏了嘴。万一各位贵人将我投进井里,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第233章 娃儿之类的(一章)
皓月当空。
萧定晔缓缓踱着步子出了掖庭。
今日这一计,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并没有多少把握。
然而尽管如此,他唇角的笑意依然久久未消失。
待沿着宫道转弯时,前方小太监打着灯笼,正在为一位皇子照亮。
那皇子瞧见他,指使小太监离去,方摇着扇子缓缓上前,抬首对月,叹道:“真是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啊!”
萧定晔脸一拉,斜眼道:“四哥好歹也是位皇子,竟学着人听墙角。”
四皇子哈哈一笑,回道:“五弟好歹也是位皇子,喜欢宫女儿纳了便是,还要耍这些手段。说什么人前人后两个样,竟把我们这些人当傻子不成?”
萧定晔伴着他缓缓向东华门方向而去,长长叹了口气,道:
“我现下连中意她都不敢认,若再要说纳她当夫人,只怕她要闹得阖宫不宁。
况且,我曾一心为她留个侧妃的名份,如今只让她当了夫人,心中总觉得对不起她。”
四皇子一叠声的道:“哎哟哎哟,酸,酸死个人,全天下就你一人是情圣。”
待揶揄过,见萧定晔有些垂头丧气,又安慰道:“以你这位心上人的能耐,只怕过不了两年,她又立下一番功劳。届时侧妃还能少的了她的?端看她愿不愿意罢了。”
一席话说的萧定晔越加颓败。
猫儿自然是不愿意的。如果她愿意,他也用不着耍这些心眼。
今日他从御花园离开后,又再次盘问了明珠。
他确定,无论猫儿承不承认,她此前都是喜欢过他的。
陷入情网的时候,他是前所未有的快乐,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全都系在她一人身上。
便是现下她对他断了情,然而她能喜欢上他一回,便有望喜欢上他第二回 。
那样一个女子,美丽的令他炫目,聪慧的令他心惊,在她身上多花些心思,值得的。
这个夜里,对许多人来说,又是一个不眠夜。
有位皇子,尽管竭力抚平心绪,依然窃喜了一夜。
有位宫女儿,尽管睡前饮过三大碗酒,依然烦躁了一夜。
第二日一大早,猫儿顶着两个乌青眼,前去寻白才人拿上妆册子时,白才人便捂着嘴睨着猫儿,“扑哧”了两回。
猫儿打了个哈欠,喃喃道:“我知道妇人家有了身孕,常常捂嘴欲呕。你却是捂嘴扑哧,我倒是搞不懂,你莫不是怀了位哪吒三太子?”
白才人先是喜滋滋了一番:“若我的孩儿日后像哪吒一般有能耐,也不枉我怀了他一场。”
继而又塌了肩膀,没精打采道:“皇上已连续半个月未进后宫,我便是想怀,也不成啊!”
待颓废了片刻,又重新振作起精神,继续扑哧一笑,道:“此前我便预言过,你若是跟了五殿下,就得唤我一声‘母妃’,果然被我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