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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福里1931 (言桄著)

  《培福里1931》作者:言桄着
  文案
  1931年,东方巴黎,洋货当道,国货衰微。
  一个在上海滩里横冲直撞的乡下小子,一个被家族逼婚的娇俏小姐,两人从蒲石路到培福里33号,创始百雀羚,终成百代香。
  乱世之中,半生风雨,他们一路携手而行,斗外国名牌,战国内老牌,学制香,研草本,谱出一曲海上繁花,留下一抹如烟香气,氤氲流转,芳华不散。


第一章 初心
  “世界上有两种黄昏,一种是别处的黄昏,一种是上海滩的黄昏。”
  小皮匠十八九岁年纪,瘦得像宋画里的傀儡骷髅,唯有一双眼炯炯有神,好似南梁张僧繇作画时先点了眼睛,怕绘了龙身破壁飞走,所以换个人身凑合。此时此刻,他坐在兰心大戏院门前等生意,看着华灯初上,忽然便想起上头那句话来。
  讲这话的是个尖头曼①,穿长衫,踩洋皮鞋,因微醺而眼神惺忪,讲话带着有韵味的甩腔。小皮匠鞋擦得老好,也喜欢与客人攀谈——一来擦鞋委实无聊;二来若讲起人生故事,他常能掰出几分道理,客人觉得投机,往往会多撇下几个铜板,干一份活计,挣几份收成。天长日久,小皮匠便练出一套话术,但见路上有怅惘失意的人,总能想法子拉过来擦擦鞋子,然后挖一段人生坎坷的评弹出来。
  可偏偏那次醉酒的尖头曼没心思与皮匠对话,他盯着街上行经的美女,嘴里吐着合辙的诗情,还没等擦完第二只鞋,便匆匆抛下个铜角子,嘻嘻笑着,扬长而去。
  尖头曼没留下故事,却留下一句醉话。小皮匠回味良久,竟觉得诚然是哉,世界上确只两种黄昏,一种是别处的黄昏,一种是上海滩的黄昏。黄昏的上海也是顶好做生意的地方,车如流水马如龙,满街流淌的尽是故事。
  这是民国二十二年的夏天,广播里女音甜美,宣告四海升平,墙角却贴着将军泣血手书“还我河山”的募捐海报。小皮匠选在褪色海报下支起摊子。这里紧挨兰心大戏院,既是交通要冲,又不影响市容,是老好的黄金位置——想做生意,头一桩事便要脑子灵光,选对地方,便能事半功倍。
  太阳坠去苏州河的水湾里,氖灯亮在大剧院的门楣上。电车当当响着从街上经过,一群卖报孩子撵在后头。车甫一停稳,红唇皓齿的小姐妹、腔调十足的司递克②、油头粉面的白相人③纷纷搀着车扶手,跃到水门汀路上。报童们像嗅到蜜的蚂蚁,一团团挤上去,挥动报纸,跳踉三尺高,朝他们尽力吆喝——
  “号外号外!冯焕章通电全国,辞去抗日同盟军司令一职!”
  “号外号外!阮玲玉离婚案再起波澜!张达民意欲提告到底!”
  “号外号外!蜜丝佛陀④设计师来沪!于先施环球百货为顾客现场化妆!”
  小皮匠顶厌烦这群报童,他们赤脚聒噪,只会阻挡营生,好在几辆奥斯汀轿车鸣着喇叭,冲散人群,停在大戏院门口,司机一路小跑绕过去,拉开后排车门,几位太太小姐穿着荷叶袖旗袍,踩着高跟鞋迈下车。她们身上用着进口香膏香粉,空气霎时间氤氲馥郁起来。
  今天是“亚洲第一天团”工部局乐队演出的日子,名媛绅士纷纷从戈登路赶来,云集在街角的大戏院门口,也堪堪会路过不起眼的擦鞋摊。每每这时,小皮匠无需费力吆喝,只要对要体面的情侣们喝一声“啊呀,先生皮鞋脏了呀”,生意便十拿九稳,手到擒来。
  但小皮匠今天没有呼喝,因为他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男人,一个肯定有故事的男人。他穿着定制的义大利⑤西装、踩着崭新考究的布洛克皮鞋,衣冠比奥斯汀上下来的绅士还要鲜亮,但白西装沾着泥灰,皮鞋上满是踩印,他头发蓬乱,嘴角还挂着血丝。他从蒲石路拐到迈尔西爱路,失魂落魄,脚步沉重,好像踝上挂着镣锁;但他目光却炯炯有神,又像准备翱翔天际的苍鹰,他似乎失去过全部,又好像追索着未来。
  这才是有故事的主顾。小皮匠盯紧男人,在经过时劈手将他拦住。
  “先生,侬⑥鞋子该擦擦了。”
  男人像没听到,继续茫然往前,这更激越了小皮匠的好奇心,于是搭起半句洋泾浜,缠缠八再攀问一句。
  “密斯忒⑦,老发身⑧的鞋面脏成这样,就像美人脸上污糟糟,都是罪过好伐!”
  兴许这次喊声大,兴许这句话触动了男人,他终于停住脚步,坐到折凳上头。小皮匠心里一喜,赶忙掰开皮箱,摊开鞋具,把鞋扶上踏台,一边刮肚搜肠,思量用什么话搭讪,好套出男人心里的故事。
  “先生,一看侬便是有大想法、做大事业的人。”
  男人回过神,只是苦笑着喃喃自语:“想法?事业?可惜啊,我的想法把这事业都毁得一干二净,毁到谷底,毁到无所适从……”
  这句话正好对上小皮匠门路,安慰失意的客人,他自有一套道理。
  “哎呀,人生如海浪,起起伏伏。不过话讲回来,人平时匆忙赶路,眼里巴巴望的只是前头那几步路,要是不落到谷底,还不会抬抬脑瓜,望望头顶那片天哩!”
  男人听了一怔,小皮匠晓得已摸到客人的脉象,反倒缄默起来。这是欲擒故纵之计,萍水相逢,正是一抒胸臆的时机。谁又愿将故事憋在心里发霉呢?
  果然,男人主动开口问起话来。
  “你涂鞋油的手法,像给鞋子擦化妆品,蛮精灵巧妙的。”
  这番话正入小皮匠彀中,他扬起嘴角,吹嘘苦研出的拭鞋神功。
  “是哩。有的皮匠擦鞋,是为讨口饭吃。可我擦鞋哩,却自觉有一种成就。皮匠皮匠,重在一个‘匠’字,既然成了‘匠’,那得要有匠者的心思……鞋子放到我手里,那便不是鞋子,而是极贵重的宝贝,就要千般呵护,万般拯救。我这双粗巴巴的手,能让蒙尘至宝焕然一新,那不是成就是啥哩……先生,侬肯定也有一番成就,不如讲给我听听?”
  男人默然,闭眼,深吸一口空气,一般要讲大故事的客人,都是这般表情。
  没想到小皮匠的愿望落了空,男人开了口,不过,讲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这锚牌鞋油,是六月中下旬那批货吧?”
  小皮匠一惊,莫非遇到了行家老手?他赶紧打听原委,男人却说,他六月初曾去吴淞港接货,恰就遇到锚牌化工厂同船进了几箱锡兰虫胶,想必会加到新品鞋油里面。
  男人讲完,又言之凿凿:“我还记得那批虫胶的气味。”
  小皮匠笑了,气味这东西虚无缥缈,一不是相片,二不是名字,三没有白纸黑字,谁能记录下来?要说记得气味,还不如说记得货箱上的码号更让他信服。
  谁知道男人却认真起来:“你勿要笑,不光虫胶,我这鼻子,以前能分辨每丝每毫的气味,就说路上走过的每个人吧,他们气味都是独一无二,像脸上的五官,手掌的纹路一样。”
  “那没有气味的东西,先生怎样分辨开呢?”小皮匠自觉想骗故事不成,反倒被男人套路。心里难免不忿,于是反将一军。
  “万事万物,都有气味。”
  “不信,纸就没有味道。”小皮匠抄起一张包家伙的牛皮纸,朝男人抖抖道。
  “你凑近闻闻,纸上有草木香。”
  小皮匠半信半疑,把牛皮纸凑到鼻孔,使劲一嗅,果然有股气味迎面而来,活像稻垛里干巴巴的草香。但他并不服气,顺势抄起另一张纸。
  “如果有两张纸,先生能分辨出甲是甲,乙是乙吗?”
  男人发怔,似乎没料到一个擦鞋瘪三居然顶起针来。小皮匠将其中一张折了角,哗哗晃着,却又笑了,像是道歉,又像是挑衅:“勿好意思⑨,看先生心情不大好,只是帮侬寻寻开心而已。”
  男人不语,却把两张牛皮纸接过来,他闭上眼睛,把两张纸靠近鼻头,左一扇,右一扇,然后深呼吸两下,如孙行者灵魂出窍一般木然不动——繁华寂灭,万籁空寥,眼前现出一个灰白色世界,他屏气凝息,似藏在森林暗处的捕手,渐渐的,两缕不同的纸香飘入画面,竟在这个世界幻化成两只彩色的精灵,一只是霜色清冷,另一只却缟色枯黄。男人轻手轻脚,想从藏身处探出来捕捉它们。或许是他动静太大,或许是他气息太浓,两只精灵陡然受了惊吓,像游魂一样倏地飞出画面,转瞬之间便无影无踪。
  世界恢复灰白,男人叹口气,张开眼,抛下牛皮纸,摸索出一个双毫,却未注意有张名刺⑩翩然滑落,堪堪落入小皮匠眼中。他转身要走,小皮匠怎舍得让他脱身,他揣好铜板,望一眼名刺,脑筋一转,又想起男人前面的话,又朝他背影抛出一句。
  “顾先生,方才讲到化妆护肤,侬见多识广,可知道有啥实惠好用的美白霜啊?”
  男人本要走到街上,此时却收住脚步,他转回身子,死死盯紧小皮匠,好像他问了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小皮匠浑身发毛,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讪讪说:“实不相瞒,眼看就到媳妇生日,伊从嘉定来上海,在浦东做采桑工,镇日风吹日晒。本想买个雪花膏,送伊开心一下,可那些东西老贵,先生可知道有啥实惠脸霜,或者啥便宜土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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