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息道:“那长公主殿下是如何回答的呢?”
采薇道:“殿下提起了她与我哥哥的事情,说她就是心有不甘,强续此情,才使得昔日的恩情都变作仇怨,累我哥哥嫂嫂丢了性命。万事皆有缘法,陛下自可去说,可若姐姐不肯,陛下也不能着恼。真情真心本就强求不来,恩宠太盛也不是好事,姐姐是个聪明的女子,定然样样都清楚。又说,当初皇后娘娘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么?陛下当下便应承了殿下。”她定定地看着我,迟疑半晌,道,“姐姐,我听说皇后娘娘失宠已久,是不是?”
我忙道:“妹妹慎言。帝后之间的事,外人如何知晓?”
采薇道:“姐姐不说,我也知道。自我去了白云庵,陛下连册了好几位嫔妃,连从前对姐姐无礼的邢茜仪都被封作昱嫔了。长公主说,皇后自册封为后,恩宠便盛极而衰了。”
我无奈笑道:“偏你是方外之人,胆大包天,敢直呼昱嫔娘娘的名讳。”
采薇颇为不屑:“她是启姐姐的手下败将,怕她何来?”说着又关切道,“陛下回宫来可对姐姐说了什么?姐姐究竟几时册封?”
我摇头道:“陛下没说什么。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我知道如何应对。”
采薇笑道:“如此便好。我只当说迟了,倒没用了。”说着悠然一笑,含一丝神往道,“其实,我前些日子回府的时候,看见启姐姐和信王世子在校场练剑,启姐姐还抛了一皮袋水给世子,两人亲亲热热的,真是羡煞旁人。就是我这个在佛寺中修行的人见了,也不觉动情。咱们女子都要像启姐姐这样,嫁一个情投意合的,才不枉此生。”
我原本以为,我多少会有些不自在,或哀凉无奈,或酸涩妒忌,甚而会哭。然而我只是一笑,如鱼儿慵懒地探出水面复又不顾而去,尾尖荡起的一圈涟漪。
升平长公主出家前曾说:“甑已破矣,视之何益”。庄子曰:“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106]我对他的情义,都在我出宫看望升平长公主的那一日清晨、在修德门前的恣性遂意中,痛快淋漓地望尽了。
原来望尽,也是忘净。
然而芳馨闻言面色大变,对采薇怒目而视。采薇饮一口茶,举目见芳馨的面色,不觉愕然。我忙对芳馨道:“姑姑去瞧瞧药熬好了没有,再叫他们做蜜饯的时候,多放蜂蜜腌着。”芳馨无奈,只得领命去了。
采薇目送她出去,奇道:“芳馨姑姑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哪里得罪她了?”
我笑道:“她近来脾性见长,连我都弹压不住了。”
采薇也不以为意,忽而低头道:“不瞒姐姐,近日陛下下旨,已为我赐婚了。”
我大喜,道:“这是好事。敕旨赐婚,是多少朝臣都巴望不到的恩典。恭喜妹妹了。不知是哪一位郎君少年,竟有此福分?”
采薇又羞又急:“姐姐竟还说好?这人我见都没见过……听闻,是个酷吏!”
我奇道:“胡说!陛下怎会将你许配给酷吏?这人究竟是谁?”
采薇道:“我听母亲说,这人叫施哲。姐姐可识得么?”
我大笑不已,起身郑重拜了一拜:“恭喜妹妹,你若说旁人,我还真的不识,可这施哲,我却见过多次。此人是从前一位太子舍人的弟弟,与陛下私交甚笃。不但饱读诗书,聪敏过人,且相貌儒雅,真真是个好男儿。妹妹嫁给他,是再好不过了。想来将来也能像世子和启姐姐一样,情投意合,相敬如宾。”
采薇双目一亮:“姐姐笑话我!”
我又道:“施大人马上就要高升御史中丞了,看谁还敢说他是个酷吏!我听弘阳郡王殿下说,陛下曾说来日妹妹出嫁,还要赐你一个爵位呢。”
采薇道:“是。圣旨说,要以泰宁县三百户封我为泰宁君。”
我微笑道:“甚好。理国公的爵位将来必是由你庶出的哥哥来承继,你自己有一个爵位,一来对令堂大人好,二来,也可传诸子孙。赐婚赐爵,双喜临门,妹妹好福气。理国公府也算苦尽甘来了。”
采薇垂头道:“是。爹娘都盼望我能早日成婚,所以婚期就定在明年春天。只是,我走了,长公主殿下怎么办?”
我执起她的双手,恳切道:“你的平安与尊荣,也是殿下在佛前所求之事。你安然嫁了,她才能了无牵挂。”
第四十三章 猛虎蜂虿
听闻锦素是在掖庭狱中以白绫赐死的,罪名是秽乱边军,淫衅主将,本该提交黄门狱廷审,斩首弃市,想来因昌平郡王之故,才留了全尸。小钱向我禀告此事时,我正与颖嫔在章华宫细细挑拣皇帝预备赏赐理国公府的绣品与首饰。窗边雪光弥漫,映得一桌子的金红锦绣之色透出肃杀的冷光。
颖嫔举手端详着一条桃红色宫绦,闻言冷笑:“桃之夭夭,宜室宜家。还以为她嫁了王爷,陛下能网开一面。终究还是个死。”
小钱听了,低头不敢说话。我心头一酸,只问道:“于锦素是什么时候去的?”
小钱道:“也就是昨天傍晚的事情。”
颖嫔笑道:“姐姐的消息真灵通,昨天傍晚才处决,今日小钱便得了讯息了。可怜章华宫还蒙在鼓里。”又笑问小钱,“你是如何得知讯息的?”
小钱躬身道:“回娘娘,奴婢偶然遇见施大人,是施大人告诉奴婢的。”
颖嫔冷哼一声,无话可说。我暗暗摇头,放下手中的白玉篦,摆手道:“下去吧。这件事情不准乱说。”说着斜倚在锦枕上,向颖嫔道,“易珠妹妹,人已去了,又何必再将昔日的恩怨放在心上?”
颖嫔微微苦笑:“不错,她死了,我却还是颖嫔,可见我胜她一筹。”
我微微一笑道:“‘功有难图,不可豫见’[107]。其实我想过,倘若那一次于锦素真的被罢官,周贵妃可能会让你做皇太子殿下的侍读。只是你就算做了侍读,也逃不过发配充军的命运。”
颖嫔断然道:“不。倘若是我做皇太子殿下的侍读,我定不会让他涉险。”
我抬眼一瞥,随手拿起一枚镂雕青玉镯套在腕间,微笑不语。颖嫔道:“姐姐不信?”
我将玉镯除下,比在她的眼前:“技艺最高明的玉石匠,会根据石料的天然形态来选择器形。虽说古人常言‘举负薪之才,升君子之器’[108],但所谓‘负薪之才’,也要是一块璞玉才好。若是顽石,只能雕个囫囵,立在外面风吹雨淋,哪里还能亲润美人肌肤?不论太师太傅、女官舍人,都不过是玉石匠。皇太子殿下‘不扶自直,不镂自雕’[109],深得陛下喜爱,所以被立为太子。妹妹当真以为,你能阻止得了皇太子去湖上救人么?”
颖嫔呆了半晌,叹道:“果然。这样说来,姐姐当初偏心于锦素,倒救了我。”
我将玉镯放在芳馨伸过来的锦盒中:“不是我救你,而是总有一人会应此劫,不是于锦素,也会有别人。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于锦素对你也未必是一丝好处也无。都放下吧。”
颖嫔一哂:“旁人劝人放下执念,都说些子曰佛语的恕道,偏姐姐这样奇特,竟能说出仇人的好处来。”
我笑而不语。颖嫔将宫绦抛在一边,推一推几上的嫁衣:“我有一事不明,要请教姐姐。于锦素不过是给昌平郡王做了侍妾,即便昌平郡王擅自回京误了事,那也是昌平郡王的错。姐姐素来聪明,怎能不明白这一点?姐姐和于锦素相交多年,为何见死不救?”
我拨一拨垂落在我脚边的绣金佩带,从容道:“妹妹怎知我见死不救?”
颖嫔道:“姐姐深得陛下爱重,若肯出言相救,陛下定能饶恕她的性命。”
我低头一笑,语气微寒:“娘娘是在讥讽玉机么?”
颖嫔一怔,不甘示弱道:“我怎敢讥讽朱大人?只是实在想不出于锦素有什么必死的理由。自古英雄爱美人,昌平郡王正在盛年,耽于美色也是平常。我隐隐听闻,于锦素是因与慎妃之死有关才被从军中提回京的。姐姐是因慎妃之事,才弃于锦素不顾的么?”
我冷笑道:“当初娘娘助施大人将芳馨姑姑和绿萼关进掖庭狱受审,娘娘忘记了么?娘娘深知内情,何必还来问玉机?”
颖嫔眉心一耸:“不瞒姐姐,那次我是奉圣命行事。我只知道掖庭属在查慎妃自尽的真相,实情如何,我全然不知。若不是执掌后宫大权,我便是连这一点零星的消息也听不到。”
我一怔,歉然道:“妹妹既知道此事是宫中机密,我又怎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颖嫔道:“‘天道甚夷,而民好径’[110]。姐姐救她一时,却救不了她一世。姐姐‘既明且哲,以保其身’[111],并没有对她不住的地方,大可不必如此伤感。”
我的四肢瞬间失去了所有热度,惧意如雪片袭上窗纸,簌簌地响。我双手微颤,紧紧抱住手炉,仰天而叹。我对锦素的愧意,又怎是颖嫔所能知晓?“舞弄其智,制御他人”“穿窬成路,奸人者杀”。说的是锦素,亦是我。
颖嫔见我不说话,便展开嫁衣笑道:“再过几日便是新年了,已死的人,提她做什么?陛下恩赏理国公府,连嫁衣都备下了,采薇妹妹好福气。”说着面色一变,将嫁衣抛入淑优捧着的木盒中,蹙眉道,“文绣坊的人当真是不用心,谢小姐的刺绣功夫天下闻名,这样的嫁衣如何赏赐下去?叫他们好生做一套新的来,一个月之后拿来我瞧,若再做不好,我必告诉少府监,这坊监之职,可以不必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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