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简道:“多谢大人。”说罢跟我进了西厢。我正要在窗下的榻上就座,小简忙扶过我,引我坐在上首的书案旁,口唇微动:“大人仔细隔墙有耳。”
我在书案后坐定,命绿萼奉茶。我笑道:“公公仍在定乾宫当差,可喜可贺。”
小简跪下叩首:“若不是朱大人一番指点,奴婢早就去扫马厩了。大人的恩德,奴婢永生不忘。”我忙扶起他:“为你说情的是昱嫔娘娘,并不是我。”
小简含泪道:“昱嫔娘娘是救人的菩萨,您才是指路的仙人。奴婢若连这个也不知道,当初就不会来漱玉斋了。”
我笑道:“你虽然留在定乾宫当差,却还没有官复原职,是不是?”
小简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服色,道:“是。陛下念在昱嫔娘娘和小皇子的分上,只撤了奴婢的执事之职,赏了几杖,仍留内宫听用。昨日宫外来信,李师傅的母亲不行了,李师傅告假出宫,回家侍母。顶替李师傅的小叶子服侍得不妥当,良辰姑姑仍把奴婢叫上去了,陛下见了奴婢,也没说什么。今日一早,就命奴婢来漱玉斋送赏。”
我示意他坐下,一面笑道:“定然是李师傅出宫前没有跟小叶子交代清楚,所以陛下才这般不自在,非要你服侍不可了。”
小简欠身道:“大人心明眼亮。”
绿萼又放下几色点心,放下漆盘侍立在我身后,我转头道:“你到外间守着,没我的吩咐,不能放一个人进来。若有客来,请他到楼上书房稍待。”绿萼领命而去。
我这才压低声音道:“不知简公公有何指教?”
小简道:“论理,奴婢不当泄露御前应对,只是这件事情与大人有莫大关联。奴婢受大人恩德,不敢不说。奴婢奉旨来送衣物,不能久留,这就长话短说——”
我打断道:“且慢。简公公才因多口获罪,玉机怎敢以一己之私,陷公公于不义。”
小简嘿嘿一笑:“有人无聊,前去告密,这才是不义。奴婢不论对昌平郡王殿下,还是对大人,全是一片真心。大人当不会在陛下面前告奴婢一状吧。”
我忙道:“不敢。公公好心指点,玉机感激不尽。”
小简饮一口茶,将绣墩往前拖了拖,几乎将头抵在我的肩头,低低道:“奴婢昨日被良辰姑姑提到御前当差,到了晚间,皇后命穆仙来请陛下。于是奴婢就跟着去了守坤宫,这才知道,皇后又病了,躺在西偏殿,起身接驾的力气都没有。”
我口角一牵:“陛下很心痛吧。”
小简一怔,道:“本来陛下因舞阳君之事,已经有好些天没去看皇后娘娘了。昨夜忽然见娘娘病了,有些不忍,当下宽慰了几句,又命人去请太医来诊治。皇后在榻上牵着陛下的衣袖,说自己病中是如何思念陛下,陛下听了甚是动容。”
我记得颖嫔被册封的那个夏夜,皇帝在我和颖嫔面前偶然握了一下皇后的手,皇后便红了脸。如今倒肯当着众多宫人的面细述相思之情。我一哂:“有趣……”
小简垂眸一笑,会意道:“皇后娘娘向来端庄,当着奴婢们的面与陛下说话,都是文绉绉的一副官腔。昨夜西偏殿中还有奴婢和穆仙并两个宫人在,皇后便和陛下公然说起体己话来,连奴婢也觉得极不寻常。”他回味片刻,又道,“后来太医来了,说皇后娘娘自怀着华阳公主遇刺后,便心气抑郁,生祁阳公主时,胎气不稳,又难产失血。后来监国辛劳,又兼思虑过度,所以气血两亏。这么些年下来,身子早就掏空了。陛下听了,更是心痛,拉着皇后的手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还亲自喂了药。”
我嗯了一声,拿过书案上的象牙松雕臂搁枕在肘下,斜倚在桌沿上,合目叹息道:“皇后娘娘这些年确是不易。”
小简却鼻孔出气:“是。皇后一面喝药,一面说起当年做贵妃的旧事来。毕竟十数年的夫妻之情,陛下也甚是感慨,便说,皇后无论有何请求,无不应允。于是皇后命人在殿外守着,只留了穆仙姑姑和奴婢在里面服侍。”
我不觉好奇,小简何至于与我同心一意,对皇后以病痛和十数年的夫妻之情邀宠的行径感到如此不屑?然而听到关键之处,我的心跳陡然加快,藏在袖中的右手也开始颤抖,只得背在身后。小简的脖子又长了几分,轻声道:“皇后对陛下说,谋害皇太子、溺死三位公主的事情,绝不是舞阳君做的。这件事,分明是有人嫁祸于她。陛下便问此人是谁,有何根据。皇后道,此人是——”
第四十四章 世而后仁
小简忽然抬眼,窗上散漫的雪光在他眼中一闪,变得精短凝练,寒锐逼人。虽只一瞬,我顿时警觉起来。这目光是如此熟悉,春天的时候在御书房中,司刑郑新也曾以这样的目光考量我。呵,我几乎上了小简的当。他好容易能留在皇帝的身边贴身服侍,又怎会冒着去外宫扫马厩的风险向我透露帝后之间的秘谈?!
皇帝——又是他!也罢,他既觉出我这个非人非鬼的所在,又怎会不查?若不查,还是那个一面纵容宠爱一面将我置于生死边缘的高思谚么?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小简,好奇道:“怎么不说了?”
小简醒悟道:“是……是熙平长公主。”
我一拍书案,霍然起身:“不可能!郑司刑早就查得清清楚楚,舞阳君行巫蛊厌胜之事,又指使奚桧联络小虾儿谋害皇太子与三位公主,证据确凿。说是旁人嫁祸,实在难以置信!”
小简将右手食指比在唇上,道:“大人轻声些……”
我焦躁不已,在案下左右踱步,颤声道:“熙平长公主一向忠孝仁义,奉公守法,疏财靖难,于国有功,她为何要谋害皇太子与三位公主?!皇后这样说,有什么根据么?”
小简也站了起来,眼珠子像浮海的木筏子,口气也焦急起来:“皇后娘娘可拿出了不少根据。娘娘说,当年遇刺之案她查了数年都没有结果,因怀疑熙平长公主,才将此案交予朱大人,不过十几日即便告破,如此也太快太蹊跷了。还有,原文澜阁执事韩复,本来熬过了掖庭属的酷刑,很能取信于人,为何在慎妃娘娘自尽之际,忽然发起酒疯来,还摔死了,此事实在可疑。还有,就在人人都以为三位公主堕入冰洞只是偶然,为何朱大人偏偏查出小虾儿来,更将他纵出宫去,致使被奚桧杀人灭口。还有,那奚桧虽然已经招供,但舞阳君已然自裁,便无法对质,奚桧证词的真伪,又如何判定?还有,舞阳君因愚蠢无知,才行巫蛊厌胜之术,她怎会有这样细密的心思,想出这样一个办法来杀害皇太子与公主?凡此种种,疑点甚多。”
我哭笑不得,停了脚步呆呆地望着他。小简补充道:“奴婢是听见皇后娘娘提起朱大人,这才留了一百二十个心。”
我仰天而叹,不觉泣道:“多谢公公告知。想不到我殚精竭虑,解开虚悬数年的疑案,换来的竟是皇后娘娘的疑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年皇后娘娘又为何要将我选进宫来!”
小简道:“大人别忙伤心,且听奴婢说完。”
我暗自冷笑,忙拭泪道:“不知圣意如何?还请公公指点。”
小简道:“陛下听了这些话,也觉可疑,便问皇后要如何行事。皇后道,大将军本来已经去岭南请当初为韩复赎罪的王员外到京中来,预备与熙平长公主府的总管家朱鸣对质——”
我闻言眩晕不已,双手支在案上,不觉牙齿乱碰,咯咯轻响:“他是我父亲!”
小简也吓了一跳,躬身道:“原来是老大人!请大人恕奴婢无礼,实不知是老大人的名讳。”
我无奈道:“罢了。公公接着说吧。”
小简满目担忧:“是。谁知半道上,王员外病故了,他的儿女子孙又不知此事。皇后也甚是无奈,只得请陛下准允,命掖庭属将熙平长公主身周的心腹都拿来盘问一番,还要让刑部严审奚桧。陛下却说,如今没有半分实证,掖庭属不能上门捉拿。且上一次朱总管已经说过并不识得韩复,想来问了也是白问。皇后听了,以为事情无望,便哭了起来,说陛下宠爱朱大人,便不顾公义,不顾女史徐嘉秬的枉死,不顾这些年的夫妻之情,更不顾皇后曾身怀有孕却险被行刺的事实。一席话说得陛下无言可答,陛下只得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准许大将军府捉拿朱总管查问,又命掖庭令施大人前去监察,以示关切与公允。”
我泣不成声,猛地打开隔扇夺步而出。绿萼正守在门口,见我惊慌失措,满脸是泪,不觉慌了手脚。我心头剧痛,抚胸弯腰。绿萼一把抱住我,高声呼唤芳馨和小莲儿,又问:“姑娘这是要去哪?”
我大哭道:“我要去求陛下放过父亲!”
小简抢出门来,直挺挺地跪在我的面前:“奴婢知道大人担心老大人,可大人万万不能去。”
我喘息道:“父亲若进了大将军府,便去了半条命。你叫我如何还能坐得住!”
小简流泪道:“大人不是不知道陛下,既下了决心,大人如何能拦得住?不如由着陛下去查,就像上次一样,只要查得长公主与老大人确实无辜,不但无事,陛下还会更加宠爱大人。大人千万要忍耐。”说着连连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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