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蓦地心中一酸,忙从包袱中抽出一柄小小的蒲扇,不动声色道:“时日无多?为何要说这样的丧气话?”顿一顿,自己的心也冷了,“如此说来,殿下果然是一心求死的么?”
高旸抢过我手中的扇子,赶一赶额前的碎发:“你以为呢?”
我凝视片刻,缓缓道:“究竟是为何?”
高旸侧过身,左臂搭在桌沿上,露出听天由命的轻松笑意:“难道你不是因为看到了刘灵助的上书才来这里的么?”
我哼了一声:“这么说,刘灵助的上书果然是殿下安排人写的?”
高旸笑道:“刘灵助的字,是不是很别具一格?”
我端坐不动,神情渐渐凝重:“的确让人眼前一亮,且过目难忘。刘灵助究竟是何许人?”
高旸不答,温然道:“我曾想过,你在宫里看到刘灵助的上书,说不定会来这里瞧我。我既盼着你来,又不想你来。”
我轻哧一声:“原本我并不想来,不过想一想,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殿下了。”
高旸拿扇柄点着我:“你的脾性见长,对我这个将死之人,在口舌上让一让也不肯。”
我笑道:“信王世子殿下素来英明神武、风流倜傥,何须一个女子的谦让和怜悯?”
高旸一怔,感激道:“不错。”随即举扇掩唇,“不若你先答我,你是如何知道刘灵助的上书是我安排的?”
我肃容道:“十几日前,圣上无意中看见了不好的星象,便立刻起念杀人。我一直很奇怪,他的杀意为何来得这样快,似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杀一个人。直到今日我看了刘灵助的上书,这才知道西北胭脂山出了天子气。圣上必是早知此事,所以杀心已起,非只一日——”
高旸忽然插嘴道:“且慢——莫非你和他一道观星?否则你怎会知道他‘立刻’起念杀人?”他把“立刻”二字说得极重、极慢。
我坦然道:“是,那日我刚巧和圣上一道观星。”
高旸忍不住嘲讽道:“你果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我不慌不忙道:“不敢当。我倒是很庆幸当时与陛下一道观星,否则也不能立刻察觉到他的杀意,便不能推测出事情的原委,今夜就不能坐在此处了。”
高旸默默地看着我,眼中的讥讪之意如冰雪融化,言语虽不放松,口吻却带歉意:“果然恃宠而骄,性情越发生硬而乖戾,怨不得敢在皇宫内苑点铳伤人。”
听他提起在长宁宫点铳的事,竟不自觉生出一股傲意,接着想起因此事装模作样在掖庭狱度过一晚,更觉好笑:“做官久了难免有官架子,拿着火器便容易生出暴戾之气。殿下教训得极是。”
高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欠身道:“恕我无礼。”
我暗暗松一口气,续道:“我记得‘彗孛大角’是在六月初七的那晚,在那之前,圣上已经收到了胭脂山出天子气的奏疏、告发昌平郡王侵吞军田和通敌的飞章,才会动念杀昌平郡王。奏疏从武威、金昌二城送到御书房,历经三千多里,最快也要七八日。倘若圣上是六月初七当日才收到这三份奏折,裘郎中和文校尉等人最迟也要在五月三十日就要将奏疏拟定。可见天子气出现的日子应该在五月三十日之前。而刘灵助的上书所言,胭脂山出现天子气的时日是在五月二十九至六月初二这四日,似乎有些对不上。”
高旸笑道:“五月二十九本就在五月三十之前,况且五月三十日以后的天子气,焉知太史局的人没有奏报?”
我笑道:“殿下莫忘了,我刚才的推算是奏疏来得最迟,于途中走得最快的情形。实际的情形多半还要早几日或慢几日。也就是说,天子气在五月二十九以前就出现了。”
高旸道:“那又如何?如此也不能说明刘灵助所言是假。”我笑而不语,只是摇头。高旸一怔,继而醒悟,自己也笑了起来,“你并没有说过刘灵助所言是假,倒是我露怯了。”
刘灵助所言是假,这我早已猜到。我笑道:“我斗胆一猜,事情是这样的:那一日殿下望见胭脂山顶的天子气,便私自带兵劫掠西夏牧民,可惜昌平王爷竟不追究。于是又擅自离开军营,前往兰州城虐杀俘虏,兰州刺史李元忠仍不理会。殿下这才将李元忠最心爱的的小妾虏入军营,借此激怒李元忠。如此数罪并罚,才争得一个槛车征诣京师。”
高旸合目倾听,不置可否,蒲扇却停了下来。我微微一笑,又道:“从西北由槛车押回京,自然走不快,三千多里,怎么也要十几日。我记得殿下是六月初五到达京城的,如此必是在五月二十五之前就启程了,也就是说,天子气在五月二十五之前就出现了。是不是?”
高旸道:“不错。”
“殿下离开西北之前,还不忘嘱咐裘郎中,让他立刻拟奏章弹劾昌平郡王。多半平西校尉文泰来告发昌平郡王通敌的弹章也是这么来的,否则他二人为何同时弹劾昌平郡王?未免太巧。那么刘灵助的那封上书,必也是殿下临走前安排人写好的,将天子气的日子改到五月二十九,再拖延至六月初五左右寄出,如此我迟至今日才看到。”说着定定地看着他,“二十九日,殿下已不在西北。如此这道天子气,连带着先前几日的那道,都不是应在殿下身上,而是应在昌平郡王的身上。殿下的如意算盘便是如此吧?”
高旸眼皮一跳,双目微睁,拿蒲扇拍着手心:“早听说你断案如神,想不到这一番本事竟用在了我身上。”
“如此说来,我没有说错了?”
“有如亲见。”
我缓缓道:“殿下临走之前令裘郎中和文校尉上书弹劾,加之早已出现的天子气,都是为了坐实昌平郡王的大逆之罪,令圣上以为天子气应在昌平郡王,必除之而后快。只要我将刘灵助上书之事禀明圣上,便有可能洗脱了殿下的嫌疑,如此昌平郡王必死无疑,殿下却可以脱身了。”
高旸沉声道:“我并非有意加害昌平皇叔,只不过为求活命,却也顾不得了。”说着目光驰远,仿佛在眺望那一日清晨胭脂山上的绚烂云气,“那一日我早早起身,登高望见胭脂山上的云气,直可说魂飞魄散。你知道,他对父王、对熙平姑母表面宽待,实则无一日不戒备。几番思量,唯有离开西北避嫌,才不会令他怀疑我。”
我叹道:“殿下随意寻个借口离开西北便好,又何必自污?”
高旸苦笑道:“不论我擅离职守还是原地不动,不论我寻怎样的借口离开武威,只要有那道天子气,只要我当日仍在西北,都不过是等死而已。突然离开西北,又未免突兀,他的心思极细,这点肯定瞒不过他。”说着眉头紧锁,似追忆当日清晨痛下决心的艰难一刻,“唯有狠下心来触犯军规,伤及李元忠的要害,这才能被昌平皇叔押送出西北。反正我嗜杀好色的名声早已传遍朝野,也不在乎多几件。借着这些平常的罪名,也许他瞧着我不成器的混赖模样,能蒙混过去也说不定。”
我摇头道:“然而,殿下觉得自污仍是不够。”
高旸道:“不错。我让刘灵助上书,以期迷眩圣目。若圣上惑于发云气的日子,我的胜算便又大了一分。”
我颔首,再次问道:“那刘灵助究竟是谁?”
窗外忽然起了大风,虽然关门闭户,烛光仍狠狠一歪。我眼睛一花,恍惚只觉高旸的笑容森冷而诡谲:“刘灵助是你极熟识的人,不妨猜上一猜。”
在西北我“极熟识”的人?似乎并没有。我和昌平郡王只有数语交谈,根本谈不上“极熟识”。裘玉郎和文泰来我从未见过,不过闻名而已。如此说来,只有高曜。但据朱云所言,高曜是在高旸离开西北以后才到达军中的。即使高曜和高旸曾在西北会面,也不会受高旸指使去冒充“刘灵助”。
我摇头道:“我猜不出。还请殿下明示。”
高旸笑道:“你只猜活人,不猜死人,自然猜不出。”
我奇道:“死人?”忽而想起那一手独特的字体,心念一动,不可置信道,“难道是于锦素?她已经被处死了,还如何——”
高旸口角微扬:“你的脸都白了。莫非你对于锦素心中有愧?为何听到她的名字便如此害怕?”
我哼了一声:“幽冥之事,总归要存些敬畏之心。殿下直言无妨。”
高旸笑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不与祭,如不祭’[77]。你读惯圣贤书的,还没‘祭’,倒先怕起来了。”我移开目光,不理会他。只听他又笑道,“我听说于锦素被处死之前,你曾去掖庭狱见过她?你和她这样交好,为何见死不救?”
我目不斜视,仍不理会。高旸凝视片刻,忽而自笑自叹:“好吧。实不相瞒,其实这个刘灵助便是我。我离开武威城之前,自己拟好封好,交予裘郎中延迟至六月才发往京中的。”
“那字迹呢?”
高旸笑道:“那样的字体,可说开创一派先河,我自然是写不出的。先前我在西北偶尔拾得一本字帖,见上面的字体十分有趣,便留下赏玩了两日。刘灵助的上书便是照着字帖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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