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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 出版完结+番外 (小伍)


  “这字帖莫非是……”
  “不错,是于锦素在西北闲来无事所创的字体,那字帖便是她留在西北的。若当时没有那本字帖,我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做这个‘刘灵助’。可惜,这本字帖被我烧掉了,否则传入中原,定然广为文人雅客所临摹,堪比卫夫人的簪花小楷[78]。”说罢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惋惜,“我并非书法行家,但若要我给这字体取个名字……可谓贵、病、瘦、硬,就叫‘错金体’,甚好。你以为如何?”
  于锦素死去已近四年,想不到倒帮高旸陷害了自己深爱的昌平郡王,当真讽刺,“错金体?殿下当真有闲心思。”
  高旸道:“听天由命,无聊透顶,难免胡思乱想。”
  我叹道:“御史中丞施哲已经去西北军中了,我若将这封上书呈上去,圣上必会令施哲前去查问。若寻不到‘刘灵助’,又或根据‘错金体’追查到那本字帖,圣上反而会怀疑‘刘灵助’的用心。”不容高旸插话,我又道,“即便殿下已经烧掉字帖,只要在昌平郡王那里寻到相同的字迹,一样惹人疑心。施哲素来心细如发,殿下千万不要小瞧他。”
  高旸笑道:“御史中丞施哲,‘发奸摘伏,有若神明’,不在你这位女尚书之下,我如何敢小瞧他?那封奏疏,我知道必会送到你书案上,我描于锦素的字体也只是为了让你过目不忘。”
  我瞟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样惊心动魄的文章,想忘记都难。”
  高旸道:“你只要寻个心腹,将那封奏疏重新抄录一遍。到时候就算圣上命施哲拿着奏疏去寻‘刘灵助’,也寻不到一丝线索。找不到‘刘灵助’,一切便只能存疑。固然,五月二十一那日胭脂山是出现了天子气,但谁又能证明五月二十九到六月初二这四日,胭脂山没有天子气?圣上对昌平皇叔一贯不喜,如此一来皇叔绝无活路,而我便可借此脱身。”
  我凝视片刻,漠然道:“殿下当真是心狠。”
  高旸道:“他虽是我的皇叔,论交情却与路人无异。到了你死我活之际,难道我还要谦让他不成?”
  我摇头道:“我并不是在说殿下待昌平郡王狠心,而是待自己狠心。”
  高旸道:“我不想等死,只能以死求活。或者说,与其等他处死,不如自己寻死。”
  我叹道:“太险了。不过倘若是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高旸道:“倒要多谢我这位任性妄为的皇叔。否则单靠我那两下,啧啧……”
  我垂眸一笑:“其实殿下还是少算了一个人,若算上他,殿下的胜算可再多两分。”
  “谁?”
  “弘阳郡王。”
  “高曜?我听说他在东南沿海一带,此事与他何干?”
  “殿下离开西北便到了此处,所以不知道外面的消息。殿下去后,弘阳郡王就去军中巡查盐政了,昌平郡王因走私羌人的青白盐,还被弘阳郡王参了一本。”
  高旸一怔,随即面露喜色:“天子气应在未来者,如此,也可说是弘阳郡王应了天子气,对不对?”
  我淡淡一笑:“弘阳郡王是最年长的皇子,倘若圣上真以为是他,也可说名正言顺。当下的困局也迎刃而解了。”
  高旸笑道:“高曜顺利成章做上太子,你是最高兴的。”
  我不以为然道:“他将来做太子还是做郡王,我都至多不过是个正四品女官。更不用说再过半年,我便出宫去了。”
  高旸目光一动:“就怕他以为高曜是废后之子,未必属意于他。”
  想问的都已求证清楚,我也该走了。于是起身慨然道:“多一个人分担,殿下和昌平郡王就多一条活路。想不到一片小小的云气,一颗长尾星子,竟让人大伤脑筋。”
  高旸道:“子曰:‘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79]其实天何尝不言?云气星象,都是天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80],可见天之无情。先师至圣都语焉不详的事,我不学无术,只能听天由命。”
  我听了也不觉伤感,宽慰道:“‘祷:告事求福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何其轻松。‘获罪于天’,固是‘无所祷也’,却是‘有可为也’。怎可说听天由命?”
  高旸道:“我的‘有为’,却还要你来成全。倘若你不肯将‘刘灵助’的上书重新抄录呈给他,我便算不得‘有为’。”
  我哼了一声道:“你这封上书明明是假的,我若代你呈上,便是欺君之罪。”
  高旸道:“欺君之罪也是我一人的,与你无干。”
  “我深夜来此,再为你重新抄录改变字迹,欺君之罪,我也逃不掉。”
  “你若怕,我不勉强。呈不呈上去,全在你。”不待我说话,他又道,“即使你不这样做,昌平皇叔也很难活得成。通敌造反,连太后都无可奈何,倒也不缺这点天象。”
  我叹道:“我已答应了苗佳人……其实今夜若非她难产,我也不能出宫来。”
  高旸起身,近前一步,温然道:“原来皇叔又帮了我,让我今夜见到了你。”
  我退步行礼:“今夜言尽于此,告辞了。”
  高旸伸手欲扶,终是克制,硬生生将右手藏于袖中,背在身后。他认真道:“当此关键时刻,竟还是你与我同生共死。”
  我微微一笑道:“我不想与殿下共死,更不敢与殿下同生。只望再不要有此性命攸关的时刻,各自安稳,相忘江湖,如此足矣。”说罢躬身退了出去,数步后转身,再不回顾。
  整座黄门狱像一只巨大的野兽伏地而眠,梦中是无尽的坚贞与恐惧,沉重的鼻息激起猛烈的气流,带走我单薄的衣衫下仅有的热量。大门在车后缓缓合拢,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我这才敢掀起纱帘,向着相反的方向注目良久。
  高曈在我身后微笑道:“才刚彤儿去向哥哥告别的时候,哥哥看上去很高兴。大人还会再来看哥哥么?”
  纱帘缓缓飘落,我叹道:“今夜出宫不易,恐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高曈道:“宫里只剩了大人,大人就说要回府看望老夫人——”
  我摇头道:“虽然只剩了我一个,也不能罔顾宫规。再者,那狱吏很仔细,说不定已经起疑了,怕再多一次,就要被他瞧出破绽了。”
  高曈不屑道:“他收了府里很多钱,若出去胡言乱语,自己也活不成。”
  我微微一笑,缓缓道:“当下的情势,不宜节外生枝。”
  高曈会意,深深颔首:“大人所言极是。”


第十六章 他人有心
  回到家中,却是银杏守着后门。她的小臂上还搭着一袭湖蓝色的丝缎斗篷,正倚在门上观望。见车到了,忙扶我下来,将斗篷披在我的肩头,站在我身后目送马车远去。
  安然回府,整个人都松快下来。我问银杏:“怎的是你?绿萼呢?莫非这就睡了不成?”
  银杏道:“刚才绿萼姐姐和钱公公一直应付宫里的侍卫,才歇口气。况且候门、锁门这样的小事,怎敢劳烦绿萼姐姐?”
  我笑道:“侍卫们没有惊动母亲吧?”
  银杏道:“夫人从佛堂出来便回屋睡下了,倒是公子还在等二小姐呢。”
  我不禁驻足,银杏险些撞在我身上,手一颤,风灯在地上哗啦啦跌得粉碎。我从未见过母亲礼佛,遂奇道:“佛堂?”
  银杏忙扶着我退开几步:“二小姐小心踩到!”黑暗之中我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微微叹息,“是。自从夫人听说二小姐在宫里打伤了贵嫔娘娘,这两个月来就整日在佛堂里念经祈祷。”
  风声呜咽不止,掩饰我的愧疚与不平:“母亲在求什么?”
  银杏低声道:“大约是求平安吧。”
  胸口一痛,天上的月亮顿时变作白花花的一团。我深恨自己,竟令母亲如此绝望。银杏拾起地上的半截蜡烛,向路灯中点燃。我趁她不留意,裹紧了斗篷疾步逃回。
  内苑静得异乎寻常,我几乎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一抬眼,只见房门紧闭,小钱和绿萼两人并肩立在门口,面面相觑。朱云正在廊下低头踱步,明明穿着沉重的布靴,脚步却轻得像漱玉斋的猫,似是生怕惊动了谁。
  我秉开心事,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云弟,怎么不在屋里坐着?”
  朱云乍惊乍喜,大大松了一口气,几近哽咽:“二姐,你终于回来了。屋里有位故人在等你呢。”说罢在我耳边悄声道,“熙平长公主不知如何,知道二姐出宫的事情,竟寻到家里来了。”
  我大吃一惊:“长公主在何处?”
  朱云向后一指:“就在二姐的房间里。”
  我心念一闪,问道:“你可告诉——”
  朱云忙道:“二姐放心,小弟只说二姐许久没有出宫,一个人贪玩逛夜市去了。绿萼姑娘和钱公公也都三缄其口。”
  这一趟出宫全是临时起意,又在夜间,熙平长公主竟能这样快得知,赶来侯府见我,实在可叹可畏。我眉心一蹙:“母亲知道长公主来了么?”
  朱云道:“自然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是悄悄来的,身边也只带了慧珠姑姑一个人。”说罢提高声音笑道,“二姐回来了,家中有贵客。”说罢轻轻推开房门,便带着绿萼和小钱退到对面的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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