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作礼道:“无嚣禅师不大与外人见面,若施主是想听禅,不妨去寻别的禅师。”
钟羡道:“在下寻禅师有要事相商,非是为了论禅,还望小师傅告知在下无嚣禅师身在何处,在下自去寻他。至于他见或不见,但凭在下造化,如何?”
小沙弥有些为难,但见钟羡表情诚恳,他道:“若施主一意孤行,那不妨往后山去碰碰运气吧。若遇着在松下打坐,面上有疤者,便是无嚣禅师了。”
钟羡谢过小沙弥,便往后山去了。
天王殿,一名头戴帷帽的少女刚上完香出来,一抬眼便见一位公子正路过大殿右侧。她怔了一下,悄悄撩开帽纱偷眼看去。她知道芝兰玉树是指德才兼备有出息的子弟,但是,生平第一次,她想用芝兰玉树来形容一个男子的外貌。因为那人,真真当得这四个字。
钟羡步履矫健,不过须臾便已路过她的眼前。
少女有些失态地想跟过去,好在身后一声唤:“珍儿,你看什么呢?”
孔熹真(小名珍儿)忙放下帽纱,回身向她母亲孔夫人道:“没看什么。”
孔熹真自幼懂事,从未让父母家人操心过,故而孔夫人不疑有他,道:“走吧,先去客院休息片刻,用过斋饭,午后再回去。”
孔熹真应了,和侍女一起扶着孔夫人去了客院。
钟羡沿着石阶一路走到后山断崖,也未见有什么僧人在松下打坐。在断崖边上赏了片刻景后,他正欲下山,转身时却见不远处一株老松下露出僧袍一角。
他身形顿了顿,信步走了过去。
松下果然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僧在闭目打坐。那小沙弥曾说无嚣禅师面上有疤,此言太过委婉了。这无嚣禅师整张脸几乎都被烧伤的疤痕布满,眉目不辨面貌狰狞。
钟羡行佛礼,问:“请问这位大师,可是无嚣禅师?”
老僧不语。
钟羡看了看他融得像块肉疙瘩的耳朵,重新问了一遍。
老僧还是不语。
钟羡略一思索,一撩袍角,在老僧对面盘腿坐了下来。
如此过了大约有大半个时辰,老僧忽然睁眼,不忍卒睹的脸上那双眼却是目光炯炯精明睿智。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闭着眼坐在他对面的少年。这少年极年轻,看其气度衣着,应是出自豪门望族,然其又与一般的望族子弟有所不同。旁的不说,单就遇事的这份沉着与耐性,已是少有人及。
他看了钟羡两眼,便起身径自向山下走去。
钟羡敛衽起身,默不作声地跟在老僧身后一起向山下走。
两人一前一后一直走到僧舍前。眼看老僧就要进入僧房也不回首,钟羡只得开口道:“傅老先生。”
老僧推门的手微微一僵,转身面对钟羡,声音沉哑道:“贫僧法号无嚣,施主认错人了。”
钟羡行礼道:“是晚辈冒昧了。晚辈明白,十八年前那场大火之后,世上已无傅老先生,只余无嚣禅师。然如今战火弥平天下将息,王朝甫建新帝寡弱,不知无嚣禅师肯否为天下苍生计,再次入世?”
无嚣道:“贫僧遁入空门已久,耳聋目盲行将就木,孤陋寡闻难堪大任,余生惟愿独善其身,还请施主勿再相扰。”
钟羡道:“非是晚辈执意相扰,只是新帝曾言,如禅师不肯入世,便让晚辈问禅师一个问题。若禅师的回答让他满意,他便不再派人打搅禅师清修。”
“若不满意呢?”
钟羡彬彬有礼道:“那恐怕晚辈就得在天清寺借宿几日了。”
无嚣与他僵持了片刻,最终也不得不向皇权屈服,问:“是何问题?”
钟羡道:“陛下问,禅师如何看待佛祖舍身饲虎这件事?”
都说伴君如伴虎,然佛祖为全虎之命,都能舍身饲虎,他无嚣身为佛门中人,又岂能因一己之私而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畏惧去饲皇帝这只虎呢?这个问题于此情此景之下问来,叫他如何作答?根本就是无解之题。
所以最终无嚣也未说一字,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这么一耽搁,待钟羡回到客院时,都已是午后了。
来到钟夫人所在的客房门前,听到里面有女子的说笑声,钟羡问守门的丫鬟:“夫人房里有客?”
丫鬟道:“回公子,夫人去吃斋饭时碰上了太史令夫人和小姐,于是用完斋饭便一同回来了。”
钟羡听说钟夫人房里有女客,正想离开。钟夫人却已听到他与丫鬟的对话声,于是派侍女开了门与他说话。
钟羡站在门外向钟夫人和孔夫人行了礼,按钟夫人吩咐先去斋房吃斋饭,再回来接她。
他目不斜视,故而未曾看到被侍女挡了一半身子的孔熹真,孔熹真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
见这个让她想用芝兰玉树来形容的少年竟然是太尉之子,她心中一时又是欣喜又是酸楚。
欣喜的是,她终是知道了他的名字。
酸楚的是,太尉金印紫绶秩俸万石,而她爹太史令铜印黑绶秩俸六百石,地位悬殊。今生今世,她恐怕也只能藏着这份惊鸿一瞥带来的隐秘欣喜,无法忘记又无法触及地去过了。
下山回城的路上,钟羡本来打算如来时一般骑马,却被钟夫人叫去陪她一同坐车。
钟夫人掀着窗帘看了片刻沿路的风景,回过头冷不丁地问钟羡:“事情都办完了?”
钟羡愣了一下,思及今天与无嚣禅师在一起确实耽搁了挺久的时间,若钟夫人追问他的去处,他也不想撒谎骗她,于是便点了点头。
钟夫人叹了口气。
“娘,您别生气,我并非有意……”
钟羡想解释,钟夫人却拍拍他的手道:“我知道,你说要陪我出来游玩,陪我去赴宴的话都是真心的。你是我的儿子,一言一行是出自真心还是别有所图,我能分辨不出来么?我叹气不过是因为,如此简单的一件事,你却如此的费尽心机。你是想瞒过谁的眼睛呢?”
钟羡垂眸不语。
“昨夜我问你的父亲,你与他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难以释怀之事,他说没有。今日我再问你,我知道你不会骗我。羡儿,告诉为娘,你和你爹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别拿你忙你爹忙来做借口,便是我没长眼睛,问一下府里的下人也能得知,近来你与你父亲的确是疏远了。你说,到底为了什么?”钟夫人问。
为了什么?因为他忽然发现,虽然他父亲口口声声要为先太子讨回公道,但在很多与之息息相关的事上,他却始终秉持不插手不作为的应对态度。
不管是当初的甘露殿投毒案,还是此番宝璐一案,他都是如此。
凭心而论,没有哪个儿子愿意去怀疑自己的父亲。但,有些事情,他这个做儿子的,也终是不能和父亲坦诚相待知无不言了。
抬眼看着满面焦虑的钟夫人,钟羡心中不忍,于是斟酌着字句道:“娘,您放心,不管如何,父亲总归是我的父亲。无论发生何事,孩儿宁可自伤,也绝不会去伤害他……”
钟羡话还没说完,手背上已被钟夫人狠狠抽了一下。他吃惊地抬头,但见钟夫人柳眉倒竖道:“这是让我放心?什么自伤也不伤害你爹?我看你就是欠抽,你敢自伤一个我看看?”说着又在钟羡手背上抽了一下。
见一向端庄的母亲竟然对他动了手,钟羡又好气又好笑,道:“娘,我只是打个比方。”
“比方也不行!什么都不行!”钟夫人说着说着,眸中就泪光闪烁起来。
钟羡见把自己娘亲给惹哭了,忙连连告罪,说了一路的好话也不管用。无奈之下,黔驴技穷的钟羡就给她讲了一段四个和尚的故事。
然后,信佛的钟夫人就被哄住了。
钟羡看着钟夫人意犹未尽的模样,心中长叹一声:想必日后是免不了要多找机会去见安公公了!
第136章 肺腑之言
过了几天,钟羡带着无嚣来宫里见慕容泓。
长安去了钩盾室,不在甘露殿内。当值的宫女太监见来了这么个面目可怖的和尚,纷纷低眉遮眼地不敢看。
慕容泓披散着长发靠坐在东窗下的软榻上,身后垫了两个大迎枕,旁边堆了一叠折子,都是尘封已久的前朝奏折。
听刘汾报钟羡和无嚣来了,他丢下奏折,让刘汾去请两人进来。
无嚣仍是一身衲衣,见了慕容泓行的是佛礼。慕容泓顿时明白他虽肯前来,却不肯入世。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他只需要眼前之人的学识,至于他身处俗世还是方外,都无关紧要。
慕容泓命人给两人赐座,然后看着无嚣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问:“时隔十八年,不知无嚣禅师之旧伤,尚痛否?”
无嚣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伤如是,痛亦如是,贫僧早已不觉。”
慕容泓闻言笑道:“如此说来,朕之邀约于禅师而言,必然也是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不值挂心了。”
无嚣看了眼榻上羸弱秀美的少年,道:“贫僧不问世事已久,实恐难承陛下青眼。”
慕容泓随和道:“不打紧,即便不能做朕之帝师,教教朕如何才能将前尘往事都看得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也是好的,毕竟朕之旧伤,还时时作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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