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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疾 (妙利)

  《陛下有疾》  作者: 妙利  简介:  小将军赢天青与乐王爷元修自五岁时一见如故,此后十年长成京中两大纨绔。及赢天青随父出征,却不想皇帝听信小人谗言将赢家满门抄斩。  赢天青死里逃生,恢复女儿身入宫当了宫女,只为找机会为赢氏沉冤昭雪。谁知京中风云变幻,乐王爷登基为帝,第一条政令是为赢家平反,第二条便是拒了大婚立后的请求,引来朝堂民间议论纷纷。  一脸懵逼的小宫女远远望着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帝王,果断将相认的想法熄了:皇帝都是心狠手辣的大猪蹄子,隐瞒性别可是欺君之罪!  -----  赢氏家眷斩首那日,京中大雪纷飞,元修负手立在刑场旁,眼神狠戾的将那一张张嘴脸记在心中。  半年后,元修登基为帝,他以为自己早已心死,直到某一天,惊疑的在宫中遇见了那个眼神闪烁的小宫女。  ******  男女主身心双C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天之骄子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赢天青,元修 ┃ 配角:阮虞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主归来  立意:一同向前的坚定和默契可以打败所有的艰难险阻第1章 楔子  (一)  天禧八年。正月。  上元节的热闹氛围还飘在空中,京中却出了件大事。镇北将军赢威被督军告发通敌叛国,陛下下旨将赢家满门抄斩。  陛下旨意下的急,竟是等不及远在北边抗敌的赢将军回京自辩就要赢家家眷人头落地。有几位老将军入宫为赢家求情被陛下重打了十几棍,甚至要把他们一块儿砍头。  临京的百姓是不信的。自太丨祖皇帝开国以来,镇西军与镇北军紧守大景门户,就从未让西边的辽人和北边的晋人踏进国门一步。前些日子还说镇北军一直打到晋国去,都快突破到晋国都城了,堂堂镇北将军怎么可能通敌叛国?  可这天下啊,还是皇帝说了算的啊。  菜市口挤满了人。  赢家女眷不多,不过将军夫人和几名侍妾。可就算经过严刑拷打,每个人依旧挺直了背脊,不堕将军府之威风。  “赢闵氏,本官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可认罪?”  监斩官眼中阴沉,不曾想到几个女流之辈也如此难缠。  赢夫人呸了一声,扬声应道:“我夫君跟随太丨祖陛下征战天下,我赢家满门忠烈马革裹尸。陛下枉杀忠良是为不仁,你们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总有遭报应的一天的!”  “冥顽不灵!”监斩官眼含杀意,伸手将一枚令牌丢落在地。  “行刑。”  ……  鹅毛般的雪花落下,渐渐将血色掩盖。  “王爷?咱回吧。”  小厮跺了跺脚,战战兢兢提醒站成一块望夫石的自家主子。  王爷和赢家世子是至交好友,赢家一门被斩,王爷心里定是不好受的。且旁人只知赢将军尚在前线,他是王爷近侍,知道的可更多些。四日前赢将军与世子战死沙场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京城,若非如此,陛下也不敢对赢家家眷下此毒手。  那日听得噩耗,王爷当即就吐了血。张神医千叮咛万嘱咐王爷不可着凉不可劳心,王爷偏要来看这一眼,说不得回去又得被张神医叨个狗血淋头。  “王爷,这人死不能复生,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赢世子泉下有知——”  “回吧。”  冷冽的空气随着呼吸在肺腑转了一圈,元修才觉得自己竟然还是活着的。僵直的转身,踉跄着上了轿。  握紧手中一枚朱红色剑穗,元修的眼中亦染上朱红。  他将剑穗埋在胸口,一字一顿轻轻起誓,如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你放心,我会给你报仇的。便是我死,也一定带着那些该死的人下去,让你再尽兴的揍他们一遍。”  “你可——千万要等等我啊。”  (二)  天禧八年。六月。  赵简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都说六月天孩儿脸,清晨时还是万里无云,这会儿已经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隐约有紫色火蛇在云层中游走。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仿佛在惧怕下一刻会有惊雷在头顶炸响。  回想起半个时辰前偏殿里的兵荒马乱,赵简再叹了口气。他如今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近距离观摩皇家父子相残,儿子淬了毒的匕首捅了老子的小腿,又被老子反手捅了脖子。东次间血溅的到处都是,这会儿还没清扫干净……  “赵大人,咱们进去吧。”  小太监低声提醒打断了他的思绪。赵简定了定神,踏过明光殿朱红的门槛。他只是个普通翰林学士,朝议本轮不到他来置喙,然事发突然,他又是个知内情的,便被强拉过来做个书记。  一阵一阵的嗡嗡声在空旷的大殿中有几分刺耳。陛下的丧讯还未传开,但得了消息陆续进宫的重臣显然已经知道了前后因果。他们面上肃穆哀痛,却早已挪动脚步三五成群的站在一块儿,毫不遮掩的各自抱团商量对策。  “早晨朝会上还好好的,怎么就……”  “你可别装,谁不知道就是秦王嫉妒陛下宠爱吴王,又听闻朝中有立吴王为太子的风声,索性先下手为强,杀弟弑父夺位来的。”  “……那立储的风声不是陛下为了抬举李家自个儿放出来的么?”  “秦王蠢呗。又蠢又狠。”  “这里头肯定有人挑拨,不然秦王哪来这个胆子?”  “就算有人挑拨也不能洗脱他是个蠢货的事实。陛下春秋鼎盛,偏宠吴王又怎么样?李贵妃再得宠也是个妃,皇后娘娘还在呢!秦王占着长子不知好好表现,反而对兄弟起了杀心,真是不知所谓!禽兽不如!”  “秦王母家——王昭仪那一家子虽然不显,可人都不蠢。不知秦王是像了谁。十来岁的人了如此天真,觉得吴王一死,陛下就只能把皇位传给他了么?”  有人冷哼插话:“所以干脆连陛下一块儿除掉么。前朝皇帝弑父杀兄,秦王只当自己能效仿一回。”  所有人默了一瞬。其实若是秦王再年长些,在朝中有了自己的势力;若这回不是父子同死而是秦王活了下来,说不定也——  还好还好,秦王死的好啊!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如今最重要的是陛下和皇子们都没了,这皇位——”  终于有人将话题拉回重点。有人下意识瞟一眼左列上首独自坐着的年轻身影,情不自禁的摇摇头:“要不是乐王爷被养的玩物丧志,这皇位其实……”  “咳咳!慎言!”察觉几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身边之人重重踩一脚口出狂言的同僚低声警告。  “都噤声,皇后娘娘来了。”  ……  苏皇后一袭厚重的丧服疾步而来,额头上密密的汗珠凝结成缕,顺着脸颊滴落在地。她双眼红肿,显然已经哭过一阵,沙哑的嗓音在殿中轻轻拂过:“诸位卿家不必多礼,赐座。”  诸位朝臣同样红着眼眶,脸上哀思不比才丧夫丧子的皇后娘娘少了分毫。一个个恭恭敬敬的全了礼仪分列坐下,才听皇后娘娘叹了一声:“陛下突然驾崩,本宫一个妇道不知如何是好。各位大人是朝中肱?????骨,还望尽快拿个主意,一来陛下治丧的事儿不能马虎,二来——”  她目光扫过一圈,看到的是整整齐齐两排低垂听训的帽顶。苏皇后嘴角撇出一个鄙夷的弧度,声音中浸满哀痛,缓缓说出所有人最关心的那句话:  “陛下膝下就这两个孩子,前日吴王误食毒物夭折,今儿秦王也……所谓国不可一日无主,各位大人需群策群力,为我大景江山稳固尽快定下一位贤君来。”  太宗皇帝三个儿子,今上元昶是元后嫡子,周王元晴和蜀王元皓则早早的封王就藩,三人之间虽不算亲密,倒也没什么争权夺位的龃龉。如今要给陛下过继嗣子,自然从这二位王爷膝下挑选。  宗正站起来拱手:“陛下丧仪自有惯例,由礼部督办即可。而今要紧的是让人快马往周地和蜀地,请两位王爷进京奔丧。”  苏皇后点头以示应允。  赵简捏了捏手里的笔杆子,撇了左列首席年轻男子一眼,借着柱子的遮掩与身旁的小公公耳语几句。  堂上的大臣们毫无察觉,已然开始争论起储君人选。苏皇后倒不在意,只心底有些不耐烦。直到一名女官悄悄绕到她身边说了几句话,苏皇后蓦的愣了愣,眼神有了几分变化。  “诸位大人。”  苏皇后突然出声,殿中一时安静下来。她一手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慢慢道:“本宫相信各位大人的眼光,既说小王子们皆是聪慧仁孝,那自然都是好的。可别的不管,这孝道一条——敢问他往后孝的是陛下和本宫,还是他的生身父母?”  “所以本宫的意思,通传旨意里当写明让周王和蜀王将王妃和所有子嗣都带过来。”她话音重重敲在“所有”二字。“孝道是立国之本,旁的由各位大人做主,唯这一条却得本宫满意了才算的!”  “皇后娘娘所言有理。就召两位王爷并所有家眷一同入京,不得有误。”坐在上首的陈首辅捋了捋颌下花白的短须应下,心里想的却是等人到了就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主的了。  并未注意传令官踏出明光殿的瞬间,几位沉默不语的将军嘴角飞快的掠过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而从始至终,坐在左列首席的少年一直没抬起过头,只抚着手中一枚朱红的剑穗,仿佛这一场决定景国未来命运的朝议都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三)  天禧八年,六月。  距离陛下驾崩已过了八日。得到信的蜀王和周王拖家带口快马加鞭的赶到临京,眼看城门在望,忽而从道路两侧闪出几支人马,将他们团团围住。  同一时间,明光殿中。  “……各位大人口口声声的要正统,乐王是慧圣太子嫡子,是太丨祖嫡孙,有太丨祖遗诏继承皇位,难道不是真正的正统?”  年过半百的征夷将军萧斌将手中明黄旨意托在头顶,鄙夷的看了一眼伏跪在地的几人,带着战场铁血的独特嗓音字字铿锵:“太丨祖亲笔遗诏和玉玺做不得伪,太宗一脉窃取皇位证据确凿!睁开你们的狗眼好好看看!用你们的狗脑子好好想想!难不成在你们眼中,这杀侄弑兄的小人才是正统,该由后世敬仰效法?那才是乱了规矩!才是乱了朝纲!”  他凛然正气,却有酸涩在胸腔中奔涌。萧家随太丨祖打天下,是太丨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他的亲姑姑是太丨祖元后,他的亲妹妹是先太子妃。人们曾眼热羡慕萧家贵女,也在皇权旁落太宗一脉后幸灾乐祸。可那些人哪里知道他和父亲唯愿在战场拼杀用性命博前程,而从未想过拿女眷的命运换取殊荣。  可惜,可惜……  “臣等知错了。臣等愿意戴罪立功。”  萧斌收回目光,眼神中更加不齿。跪在地上的的臣子抖如筛糠涕泗横流,却不是被说服,而是在征夷军与御林军将他们府邸团团围住、将他们一个个从家中提留进宫时吓破了胆。  十五年前他们欢呼雀跃太宗继位,将兄死弟及这荒唐之法奉为天命所归的正统,在太宗的支持下无所不用其极的排挤这些武将。哪里料到这些武将看似过的窘迫,其实一直隐藏实力,只为今日一举改天换地。  而今只盼着手中曾为太宗陛下摇旗呐喊的笔杆子被新帝看重才能获得一线生机。其中一位头脑灵活的猛一个激灵,蓦的抬起头来扯着嗓子竭尽全力嘶吼:“请乐王拨乱反正,恭迎乐王登基!”  “请乐王拨乱反正,恭迎乐王登基!”  呐喊从零星到轰鸣,是惊恐于性命不保的人最后的护身符,又鼓动了更多摇摆不定的人群。声浪汇聚成利箭划破长空穿透云霄,一直传出千里之外,生生造出一副万众归心的局面来。  “果然如乐王所料。”萧斌闭上眼,不知该欣慰还是感叹。这些软骨头屁用没有,偏偏靠一张嘴一把笔杆子,便左右了天下人的脑袋。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睁眼时已无比坚定。大踏步走上汉白玉的石阶,一直跨进明光殿正殿的大门。无视被兵士们死死压住的几位重臣愤怒的目光,萧斌单膝跪地喊出门外震耳欲聋的那句话——  “请乐王拨乱反正,恭迎乐王登基!”  “请乐王拨乱反正,恭迎乐王登基!”  太丨祖嫡系的老臣虎目含泪,跟着大声喊出这句话。这十几年里他们忍辱负重,为了就是这一天!  “请乐王拨乱反正,恭迎乐王登基!”  御林军、征夷军、皇城司。守卫皇城和临京的将士们听着遥遥传出的呼喊,在这一刻目光灼热。太丨祖弥留之际在行伍中埋下的种子,在蛰伏十五年后终于开出成功的花。  明光殿上,刚过了十六岁生辰的少年早已褪去青涩。过分瘦削的身形看似病弱,偏偏散发着让所人信服和跪拜的力量。  扯去素服,身着明黄的元修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皇权的高台座椅,心中平静无波。  一撩袖摆,端坐在这张冰冷的座位,元修握紧掌心那枚暗红色的剑穗,蓦的笑了。  “那么,清算的时间到了。你们——准备好了么?”  赢天青你个没心肝的,可得等着我啊。  天禧八年,新帝登基,改年号天庆。天庆帝定先帝谥号“厉”(1),废太宗庙号,太宗一脉王室宗亲皆贬为庶人,圈禁皇陵为国守孝。  一月后,天庆帝重审赢氏叛国案,将陷害赢氏一族的贼子全部处斩,以雷霆手段血洗朝堂。  天庆帝弑杀暴虐喜怒不定之名始现。  作者有话说:  注1: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愎狠无礼曰厉;扶邪违正曰厉;长舌阶祸曰厉  (来自百度)  时隔一年,我又来开文啦~  出于强迫症,来点儿并不是那么重要的皇家人物关系谱:  景国开国太丨祖元谨(年号开宝,谥号文),立嫡长子元旭为太子,元旭在元谨驾崩前先挂了,留下一个儿子元修,元旭被追封为慧圣太子  元谨驾崩后其弟元谭继位(庙号太宗,后被元修废除,年号端拱,谥号明),元谭死后元昶继位(年号天禧,谥号厉),元修设计弄死了元昶和元昶唯二两个儿子,又以皇位诱元昶的两个弟弟进京抓捕,然后元修登基  注一个热知识,称呼皇帝用庙号、谥号和年号都是可以的,比如唐太宗(庙号),汉武帝(谥号),康熙皇帝(年号),考虑到“太丨祖”是个敏感词,为了避免系统屏蔽影响阅读体验,后文中对先帝们的称呼以谥号为主。元修这个还没谥号的就用年号了。  所以皇位继承顺序是文帝元谨(开国太丨祖)→明帝元谭(文帝的弟弟)→厉帝元昶(明帝的儿子)→天庆帝元修(文帝的孙子)  以上。第2章 没死成  “……大人,奴婢请您给句准话,奴婢这姐妹可还有救?”焦急的女声压抑不住凄弱,一双妙目企盼的看向太医,下一秒就有珍珠般的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又被她倔强的用衣袖抹去。  唉,平日只知后宫倾辄,宫女们为了个上进的机会不知生出多少龃龉,没想在这冷宫里反而见识了姐妹情深。  年轻的医官有一瞬息晃神,好在宫中最不少见的便是女人和眼泪,到底是收束了心神轻声应道:“杏儿姑娘莫急,以本官的判断,招娣姑娘虽脉象续断几不可查,却有一股子生机在里头,甚至比前两日诊脉时愈发清晰。只需继续将养着,说不得哪日就能醒来了。”  正啼哭的杏儿姑娘蓦的一怔,瞬息之后激动的声音都尖锐了两分,急急问道:“可是,可是前两日,您明明说她是药石罔救,连药方都不肯开……”  陈太医被尖锐的喊声一冲,下意识的皱了皱眉。然看着眼前女子红肿的眼眶,终是柔和下来微笑解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本官在民间也曾见识过一些?????病入膏肓之症却凭着一股儿求生欲支撑好些时日的。且有杏儿姑娘对她真心照应,想来招娣姑娘舍不下这份真情,怎么也要与你团聚吧。”  陈太医虽担着太医二字,却不过是太医署的药师学徒,平日里多是给有几个积蓄的宫人看诊,也没什么官员的架子。因还有太医署的活计要忙,拿了阮公子给的诊费便匆匆离去,没看到姐妹情深感天动地的杏儿姑娘在他踏出门时已然变了脸,铁青的仿佛吞下一只死苍蝇那么难看。  “你怎么就活回来了呢?”杏儿姑娘一双杏眼看向床帐,喃喃低语中恶意浸染:“明明都断气了,你怎么就不死……”  “杏儿,我听说招娣还有救?”一身灰袍的小公公人未至声先到,杏儿皱了皱眉头,转过脸来又是柔弱而惊喜的模样。  “陈太医是这么说的。”杏儿感激的点头,又不动声色的笑道:“怪道阮公子看重她,眼看快死的人也非得拉回来,这几日功夫竟是活了。可见是真有上天垂怜,说不得是什么大气运呢。”  “什么大气运,我看就是贱命!”小木子不满的撇了床上一眼,原本三分嫌弃瞬间变作八分不满。一手拉了杏儿往外走,一边嚷嚷道:“还不是靠你不眠不休的照顾她这几日,否则她哪里能活下来。只不知道这人是好是歹,万一是个恩将仇报的……罢了,你还是先去歇一会儿吧,这走路都不稳当了。”  “可别,咱们冷宫本就人手不够,我若是歇了,岂不是你们要做的活计就更多了?”  “那也不是你的错!你且歇着吧,万事有我呢。”  娇柔的女声和公鸭嗓的男声渐行渐远。躺在床上的余招娣——或者说赢天青终是松了口气。因药效没过,她也睁不开眼动不了身,可意识清醒五感敏锐,她可受够了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杏儿姑娘了。  所以!阮虞你个混蛋,你闲的没事非把老子救下来干什么?就这么一颗保命的假死药,老子的逃生大计就这么给你毁了呀!  赢天青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她一直是按照计划行事。诚然,她本应按照原计划金蝉脱壳后以余招娣的身份回京,便是赢家罹难也有母亲留下的亲卫死士护她逃过一劫改换身份。然以她的心性,怎么可能在亲人冤死后当个缩头乌龟?索性趁着宫中采选,以余招娣的身份入宫伺机打探消息报仇雪恨。  不想这边才进了采选的队伍,那头就听说元修登基为帝,没过多久就为赢家翻案让赢氏一族沉冤昭雪,还给她追封了个挺大的官职,可算是对得起他们十年狐朋狗友的情谊了。  按说到了这一步,赢天青很该借着假死药脱身离去。但她又犹豫了——坊间传闻新帝有分桃断袖之癖?这事儿她怎么不知道?要是元修真是个兔儿爷,作为与元修亲近的时常抵足而眠的祸害二人组,也合该第一个就便宜了她啊!  咳咳,冒犯了冒犯了,赢天青收回自己跑乱的思绪。元修是不是个兔儿爷她还不知道么?虽说那小子长的确实肤白貌美唇红齿白,但他俩早几年就勾肩搭背的上了青楼玩耍,但该喝的花酒该听的小曲儿可谁也没少享受。  当然,深知自己其实是女儿身的赢天青最后是找借口溜了不曾留宿,但是听说,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元修可是有好几个红颜知己纠缠不休,闹到当时的陛下都打趣过问呢!  赢家大仇已报万事皆休,作为发小和最合拍的小伙伴的元修便是赢天青最在意的一个活人了。就在赢天青犹豫的时刻,京中再来一声惊雷:陛下非但不肯大婚纳妃,还从江南掳了个男人安置在后宫!  夭寿了!这可不能不管了!赢天青咬咬牙,手里握着假死药硬着头皮进了宫,非得看看这个红颜祸水的阿阮公子是个何方神圣。得两个月前终于被姑姑们调丨教完了派进后宫,她总算知道了第一条让她安生的消息,虽然陛下“纳”了个男人,但阮公子自进宫起就被丢进了冷宫,直到现在也没和皇帝陛下见上一面。  果然是有内情。赢天青绞尽脑汁给好兄弟找了无数掳人入宫又打入冷宫的借口,又想方设法的打听这位“公子”的消息。终是在御花园里远远儿瞄了一眼——  赢小将军当场就懵了!以她百步外射铜钱的眼力!以她斥候第一的记忆力!那个高大帅气玉树临风挺胸抬头的“男宠”,不就是她许多年不见的大表哥阮虞吗?!  赢天青后知后觉,她这位大表哥,好像似乎,姓阮,也确实能称一句阮公子的。  赢天青与阮虞倒不算多熟,且不说文武之间的鸿沟,阮氏是百年积淀的江南士族,赢家却是三代军功起家的新贵,按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然她母亲闵氏与阮虞的母亲是族姐妹,虽主家和分家血缘早已稀薄,偏两姐妹处的极好,每回阮闵氏回京走亲都要带着夫婿和子女到赢家小住几日,才让赢天青对阮虞这个名义上的表哥多了几分熟悉。  但是!且不说阮虞是个标准的谦谦君子男子汉,跟兔儿爷男宠什么的八竿子打不着,丫的不是拜大儒秦钊为师,窝在江南刻苦读书的么?好端端的怎么会成为自家小伙伴的绯闻男宠的呢?  赢天青努力调动记忆回想这段时间听到的风闻,发动她作为一个优秀的斥候和间谍应有的情报分析能力,在苦思三天三夜后终于得出结论:半年前元修下江南,秦钊出山劝诫新帝,言语中多有不敬惹来新帝怒火,阮虞八成就是元修拿来下秦钊面子的。  而阮虞其人,以赢天青对他的了解,却是个满腹经纶却并不迂腐,反而心性成熟能屈能伸,且十足有野心的男人。他信奉的持家治国平天下——用赢天青她娘的话来说,叫做习得文武艺授予帝王家,至于怎么卖,还不都是个卖呢?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虽然“入宫”这名头难听了点儿,但若是能得到陛下的青睐,有更多机会在帝王面前彰显自己的才华,而进一步成为帝王的智囊,对于阮虞来说绝对是个稳赚的买卖。  赢天青一念通达终得圆满,既然大表哥没有变成兔儿爷,小伙伴也没有“变质”,她自然可以放心的“去”了。  她算好时间服下假死药,只等着被拖到太平署咽气,次日一卷草席丢到京郊荒野的乱坟岗,她也大概齐过了药效可以安生“复活”了。  为此她是每个细节都反复打探算计过,确保无虞才着凉风寒急转直下眼见就要一命呜呼,偏偏!天煞的阮虞!没事儿闲着往太平署那么偏僻的地方跑什么?跑就跑了还非得把她一个“将死之人”带到冷宫来,生生将赢天青近在眼前的自由生活打了个粉碎。  有什么是比打破一个强迫症的算计更让人讨厌的么?就是明明把别人的计划打的支离破碎,丫还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在这一瞬间,阮虞就是赢天青最恨的人,没有之一!  此时被动弹不得的赢天青第一万零一次腹诽的倒霉催大表哥阮虞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谦谦君子以手捂鼻优雅的打了个喷嚏,随手挥退前来报喜的杏儿姑娘。  他没注意到杏儿姑娘眼中的期待转为失望,恋恋不舍的踏出门时脸色已然黑的吓人。想她陈杏儿自负美貌和手腕,不过两月不到已经笼络了冷宫大半的小太监小宫女。她也早知阮公子并不是什么“男宠”,而是实打实的江南望族的大少爷。她不动声色的在公子面前表现自己,上赶着照顾个不知所谓的小宫女,只等着让阮公子发觉自己的好,进而——便是一切皆有可能了。  可谁知阮公子从未将她放在眼里,反而一门心思的想着那个容貌普通半死不活的丫头!杏儿眼中闪过凌厉:死丫头若是死了就罢了,若真敢活过来跟她抢人,可就别怪她心狠手辣!  作者有话说:  阮虞,一个有野心有手段的理想主义封建士人,会被现实教做人的纯粹大冤种。  怨种大表哥不是坏人啦,就是有点急功近利和想一出是一出,所以注定他会经常被敲打(物理层面)  *********  开文第一天,双更以示诚意。  以后会设置定时发布,更新时间为每晚九点,如果到时间没刷出来就是jj抽的,读者大人们请耐心等待个五到十分钟左右。第3章 倒霉催的阮虞  阮虞并不知道小小冷宫即将到来的勾心斗角和风云变幻。等宫女的身影出了大门,他平静的脸上则渐渐流露出几分挣扎和犹豫。  三日前他救下余招娣,说是一时心软,实则是有自己的打算。那双眼眸睁开的瞬间,哪怕早已没了神志,可一瞬间的?????光辉简直像极了那个人——  他当时便心中狂跳,想也没想的拦下了拖尸的小太监,执意将人带到冷宫请太医医治。然随着这两日渐渐冷静,他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那人——阮虞咽了咽口水,将那个其实颇为熟悉的名字狠狠压下。因陛下心中近乎偏执的执拗,那人连名字都成了这宫中这京城的禁忌。曾经有人试图用那人的过往给自己脸上贴金,换来的却是陛下暴戾的处置,整整一座府邸数十口人就此化作亡魂怨鬼,再为陛下弑杀的名声添上一笔浓墨重彩。  当然,并不是说但凡与那人有关的事物都会引来陛下的仇视和弑杀。相反,只要不是有意利用,陛下反而会因那人有关的任何细节多出几分纵容。阮虞不禁想起半年前师尊直言进谏却被陛下嗤之以鼻甚至要打入牢狱,却在看到他与那人两分相似的容貌时改了口,非但不怪罪师尊一门,甚至虚心纳谏,江南免于一场动荡灾难。  而唯一的代价,便是他被陛下强掳入宫——虽然于他而言,也是他自愿罢了。  两分相像的容貌换来陛下对江南士族的宽宥,换来陛下听取师尊秦钊减免赋税的谏言,对阮虞来说已是不亏。他更有自己的野心,他希望近侍帝王简在帝心,以一言一行劝道陛下洗清暴君之名,辅佐陛下成为一代明君。  哪怕因此牺牲自己的名声,因此被认为是陛下的入幕之宾,以阮虞心性之坚定,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阮虞在师尊和师兄弟们担忧的目光中登上了陛下的车驾,心怀忐忑的进了宫。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想象——自然,陛下并未真如坊间传闻一般将他收入房中,可与阮虞设想的也同样相去甚远,他被陛下直接扔到了冷宫,从此再没有面见过君上,更遑论坐而论道探讨国政了。  于阮虞心中设想了千万遍的一代名相毛遂自荐之计,就这么在他的目瞪口呆中戛然而止。  “入宫”五月有余,阮虞从一开始静候宣召到渐渐有些慌了神。他不是没想过直接前往请见,可陛下一句“不见”,就将他隔在门外。  一个前朝,一个后宫,界限是如此清晰。阮虞第一次品尝到前朝“后宫不得干政”的威力,以及,开始怀疑自己的计划是不是彻底坑死了自己。  而在这时,让他遇上这么一个宫女——一双眼眸像极了那人,甚至只这一双眼睛就足够让人忘了她的容貌,让他发出“天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的感慨,叫他如何能不惊喜?  那个宫女——他后来问过,是去年宫中大换血后紧急采选的一批新进宫女,名唤余招娣——就这么成为他顺手抓住的一根稻草。能不能救命不说,总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如今余招娣的病情渐渐好转,他反而又开始患得患失了。  是了,他是作为那个人的“替身”被陛下多看了一眼,若是有个相似度更高的替身,理应得到陛下更多的关注。等他与陛下有了接触,他自信能让陛下听进去几句治国直言,至少也得让陛下发现他的才华见识,而不是将他困在后宫之中,当真成了个男宠的笑柄。  “可这般行径又与那媚上的奸佞献上女子魅惑君王有什么区别?”阮虞一手掐住自己的眉心,生生掐出一道指甲印来,且更重要的是,“陛下又不是个傻的,估计一眼就看出我是故意的吧?到时候不会降罪于我,甚至迁怒师门吧?”  那可真是出身未捷身先死,还得拖累许多无辜之人了。  “再则说,余招娣就是个乡野村姑,或许光看容貌还好,真与陛下说上两句话,那反差不得让陛下当场吐血?到时候别说笼络陛下的心思,说不定能把陛下气到杀人。”阮虞打了个寒战,如今这位陛下可真真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光是为了给赢家翻案,菜市口可血流成河,下了多少日的雨水冲出来都是血红血红的。  “不行不行,果然不行。”阮虞退却了,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想了个昏招:“退一万步说,就算陛下不生气,就算陛下忍了村丫的没见识,那万一陛下就看上这张脸,然后就宠起来了呢?”  阮虞想想都觉得这事儿比他被打入冷宫还可怕。一个村丫能有什么见识?知道什么百姓生计?怕不是一朝得势忘乎所以,更把陛下往昏君的路上引?  这般想着,阮虞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这是一个什么烫手的山芋给自己亲手捡回来了啊?现在退货回去还来得及吗?  阮虞掐着手指纠结着,不免庆幸这人被捡来时已经病入膏肓昏迷不醒,让他有时间重新考虑清楚,而不是脑子一热已经想方设法引来陛下的注意了。且听刚刚那宫女的传话,虽然余招娣病情好转,但依旧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能清醒过来,说不定——  咳咳!阮虞轻轻锤了锤脑袋。毕竟是一条人命,他可没有盼着余招娣病死归西。皇帝虽然不见他,但冷宫吃喝住行从无亏待,多一个小宫女也不是养不起……  他这边眼神飘忽,为自己一时生出的错误念想深刻检讨。忽而一个人影闯进来,激动的手舞足蹈道:“奇迹啊!阮公子,简直奇迹,那个余招娣!余招娣她!她活啦!”  ……  余招娣活过来了。或者说,假死药终于过了药劲儿,赢天青若是不赶紧爬起来吃饭喝水上厕所,她就真得被饿死渴死憋死了。  及阮虞不紧不慢的赶到,看到的便是那个粗鲁的宫女梳洗完毕换了衣裳大口喝粥的模样。阮虞目光凝重的打量过去,虽已经没了那荒唐的想法,仍是忍不住将眼前之人与“那人”一一比较。  记忆中那人打小儿皮肤偏黑,还言之凿凿好男儿大丈夫马革裹尸,就该晒的黑黑的,绝不肯当个小白脸。余招娣是个农家女,皮肤自然不如京中小姐们甚至宫中将养了几年的宫女们细腻,能看出风吹日晒带来的粗糙,却难得的白皙,甚至有几分不见天日的病态苍白。  非但脸色是苍白的,或许因为饿了这几日,凹陷的几乎脱相的脸颊更与阮虞心中熟悉的娃娃脸彻底没了联系。阮虞暗叹一声,饶是已经熄了念想,仍是忍不住,看向三日前让他生出妄想的那双眼睛——  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黑的深邃,直勾勾的撞进阮虞的眸中。  “你——”  “公子?您怎么来了?”  好容易睡下片刻的杏儿姑娘被院子里大呼小叫的声音惊醒,还没来得及发脾气,总算小想起自己身上还有“最担心余招娣的好姐妹”的人设。好姐妹死而复生这种大事发生,她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只能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和一头乱蓬蓬的发髻挤进屋来,贴心的给余招娣添粥递水。  可她实在没想到阮公子对余招娣的在意居然到了这种地步!明明公子住的前院比她住的后倒座到这耳房远了两倍有余,居然前后脚的就赶了过来,正好将她蓬头垢面的样子看在眼里,简直让她这几日精心打扮的努力化为乌有!  “有杀气!”  身为上过战场的军人,赢天青本能警醒。然在看到杏儿遮都遮不住的嫉妒和愤怒时才算反应过来,急忙站起来给如今名义上的顶头大佬阮公子行礼。  “多谢阮公子救了奴婢,奴婢给公子磕头了。”  她慌忙站起,却因病了好几日不吃不喝太过虚弱“不小心”摔到在地,又“不小心”推倒了一旁的圆凳,最后“不小心”正砸在杏儿姑娘的大脚趾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冷宫。  “杏儿?杏儿你怎么了?”  “这位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来帮你揉揉?”  “啊——你住手!你不要过来啊!”  小小的耳房中兵荒马乱,生生将玉树临风风光月霁的阮公子挤出门外去。站在院子里,阮虞苦笑着吐出一口浊气——罢了罢了,人活下来总是好的,他日行一善也胜造七级浮屠了。  “让人再去太医院走一趟,请个医官来看看。”阮公子好脾气的掏出荷包,拿出几粒碎银子交给一旁的小太监,“那个宫女——叫什么桃儿杏儿的,她这几日辛苦了,等医官看过后让她歇着,她的活就让这新来的余招娣干吧。”  “砰”的一声巨响,阮虞撇过头看去,正是那位杏儿宫女一脑袋撞向游廊的柱子,这会儿已经昏过去了。可怜杏儿好不容易摆脱余招娣热情的纠缠,一瘸一拐走出门就听到阮虞说出如此残忍的话来——  天可怜见的,她废了多大的功夫哄了多少人,连月例银子都花个精光才从外院的粗使丫头混上阮公子屋里的洒扫。这阮公子一句话说的轻巧,她这一个多月的功夫就算白?????干了!  “她怎么自己把自己撞晕了?是累迷糊了吧?”  想想这几日这宫女忙前忙后几乎没个停的模样,好心肠的阮公子大度的吩咐道:“那就干脆让她在后院养病吧,将养好身子之前就不必再回前院来了。”第4章 作死就会死  虽然被救不是她的意愿,但作为一个病患,赢天青不得不承认阮虞对她确实不错,等待康复的小日子过的甚是惬意。  每日吃饱喝足睡觉散步,除了有几个小太监看她的眼神不那么友好,几个小宫女说话有些夹枪带棒阴阳怪气,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而等她“不小心”展示出自己力能扛鼎的本事,“不小心”把石墩子丢出去精准的砸烂了一个叫小木子的小太监准备扔到她屋里的毒蛇,便连这些小太监小宫女也没有了。  阿弥陀佛,可惜了那条冬眠中生生被人掏出来还迷迷糊糊的大蛇,尚未反应过来便成了一滩蛇饼。否则去了头摘了毒腺切段焯水放葱姜小火焖煮,也是一道不错的暖胃菜了。  赢天青一脸遗憾的擦了擦口水,继续背着手溜达着散步去也。  至于阮虞说的等她病好了顶替那个叫杏儿的姑娘去前院当差伺候?不好意思,赢天青已经完全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就算她肯去?阮虞敢受着吗?她没有打爆阮虞的狗头都是她宽宏大量,让她去伺候?阮虞他配吗?  小宫女余招娣心安理得的在冷宫里当起了米虫。冷宫里不愁吃穿也没什么烦恼琐事,虽说少了些自由,但是期待总是可以有的。赢天青掰着手指算着——她今年十七,宫女二十五岁可出宫,只不过区区八年——  可去他爷爷的区区八年吧!招娣姑娘愤怒的砸了枕头!阮虞你个大怨种,你赔老子的韶华青春啊喂!  总之除了偶尔诅咒阮虞,赢天青的小日子过的还算美好。可惜美好的时光总被恶人扰,这一日她正窝在躺椅上晒着午后暖阳,便觉一股幽怨的寒风袭来。急忙睁眼定睛一瞧,正是杏儿姑娘那张精致的小脸。  赢天青眉毛一皱:脂粉擦的太多,差评。还还簌簌往下掉,差评中的差评!  她打完分,又鼻头一痒,仰天“阿嚏”一声,豪爽的打出一条长长的鼻涕来。  正准备兴师问罪的杏儿姑娘被恶心的一梗,到嘴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招娣妹妹,最近身体可还好啊?你可知道姐姐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么?”  杏儿姑娘眼看着余招娣摸出一条帕子响亮的擤了把鼻涕,愣了点儿时间才重新调整好表情。眼中含泪强颜欢笑,若不是余招娣也是个女儿身,简直让人怀疑她面前的是什么负心薄幸骗财骗色的渣男。  可惜余招娣从不吃这一套——不好意思,斥候和间谍的第一课就是识人,作为镇北军斥候第一人,赢天青在这方面完全是老天爷赏饭吃,一个照面就知道面前之人是好心还是恶意。  杏儿姑娘的恶意,简直快要溢出来,连地砖都快铺满啦!  杏儿见她并不搭腔,忍着心里的不爽继续“劝”道:“招娣妹妹,虽然你占了姐姐的差事,害姐姐去洒扫庭院,可姐姐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姐姐不怪你。如今你大好了,合该懂事些,早日去公子爷身边应卯伺候。前院的梅姑姑都问过两回,再来怕就要责罚你了。”  赢天青挑眉,并不接话。换差事的锅该扣在阮虞头上,杏儿这偷换概念破绽太明显,最多打个三分不能再高。且公子爷是个什么鬼称呼,阮虞的口味变得这么奇怪了吗?  只是她不说话,自有那多话的人。几日不见的小木子公公跟着杏儿前后脚来,闻言对着赢天青哼气:“杏儿姑娘就是太善良,这时候还替她着想呢。只道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招娣姑娘这几日都快成咱们冷宫的大爷了,怕是非但不理解你的苦心,还要倒打一耙呢。”  “大爷?”赢天青眼皮子一抬,拱拱手谦虚道:“大爷不敢当,承蒙不弃,你倒是可以叫我一声爹。”  小木子:“……”  “算了,有你这样的不孝儿,怕不是我爹得从坟头里爬出来打我。”赢天青嫌弃的看他一眼:“虽然我不介意多你这么个大儿,但我爹肯定不要你这种孙砸。咱俩无缘,你不要强求。”  “我强求?我不是……我、我……”  小木子哪想到余招娣姑娘如此地痞流氓,一言不合就给他认祖归宗,抖着手抖了半天喊出一句:“你竟然还嫌弃我?”  “嗯,是挺嫌弃。”赢天青诚恳的点头,“怎么,你还上赶着当孙子呢?”  小木子跳脚:“你才是孙子!你全家都是孙子!”  “不,我是你大爷。”赢天青认真道:“你方才亲口说的,我是大爷。”  “我!我不跟你说——呜哇——”  堂堂小木子公公,居然被个丫头气的哭着跑了出去。院里院外一众嗑瓜子看热闹的宫女丫环们看向招娣姑娘的目光中瞬间就多了几分敬重。  招娣姑娘,你可真是条汉子!  赢天青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甚至只想从她们手里分一把瓜子儿一块嗑。忍了忍这个不甚优雅的想法,有些不耐烦的看向出师未捷正尴尬的杏儿姑娘,依然好脾气的问道:“哦,还有这位,你也是来认爹的么?”  “……招娣妹妹可别开玩笑了。”杏儿咽了口唾沫,眼尖的看见一抹青衣在周遭宫人身后止步,心中到底下定决断。  “招娣妹妹,姐姐虽不知道公子爷——”  “停!”  虽然逗个小姑娘玩不是难事,但被阮虞看热闹就无趣了。赢天青隐蔽的扫一眼青色的衣角,心道明明这个大冤种才是罪魁祸首,今儿既然他自找上门来,就别怪她无情了。  “杏儿姑娘,咱们别的先不说,就公子爷这个称呼——您就不觉得,听着总有些不正经么?”  赢天青总算打起几分精神,看她一眼,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怪不得我进宫之前听人传的那么邪乎,合着是你们在败坏阮公子的名声呢?”  ???杏儿惊的眼睛都瞪圆了,她给余招娣栽罪名还讲究个偷换概念,这余招娣竟是比她还不讲究,空口白牙就什么都敢说的么?  赢天青何止空口白牙,斥候往外散播谣言什么牵强附会造谣生事的手段没使过。脸上却是越发凝重,反手握着杏儿的手“小声”劝道:“杏儿姐姐,阮公子对咱们不薄,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为了咱们冷宫,为了阮公子的名声,你以后可少说几个爷不爷的吧。你难道不知道民间这爷——要么是家里成了亲的老爷少爷,要么就是馆子里的——兔儿爷么?”  “哄”的一声,围观群众集体发出一声抽气声。这余招娣可真敢啊,阮公子着实是没成亲,那不就是明着说……  “我知道杏儿姐姐一片芳心心系公子,想在他跟前做红袖添香之美。可公子不解风情不说,还一句话就把你换回原先的洒扫去。姐姐入宫也才两个月,是花了多大功夫才换来的好差事,怕是前两个月的月钱都搭上了吧?”  赢天青一张嘴就把陈杏儿那点子小心思撕碎了洒在阳光下,嘴上则越发不饶人,半是好言相劝又似讥讽嘲笑:“要是我有这般心机——不是,这般心意,被人糟践了也得恼。要不这样,我这就去找阮公子说清楚,前院的差使依旧归你,免得你因爱生恨做下错事,到时候阮公子名声受损是小,咱们这些姐妹还得出宫嫁人的呢,万一有什么流言蜚语的,那可就罪过大了啊!”  若只是连累阮公子的名声,诸位宫女姐妹们大约还能安稳的吃瓜,可阮公子在男女之事名声不好等于所有和阮公子接触过的女子都会受牵连等于她们出宫后也会名声受损影响嫁人——  不想不觉得,这一细想——好你个陈杏儿!你这是要死啊!  这一会儿大家是瓜也不吃了,群众的怒火直勾勾射向早已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杏儿姑娘。饶是她依旧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蛋儿,在大家眼中也只与夜叉罗刹不分上下。  “哦对了,阮公子这坏名声,貌似还是男女通吃的呢。”  赢天青小声嘀咕,眼神却一点儿不避讳的扫向几位尚未反应过来的小公公,直看的小公公们菊花一紧,才悠悠然转向早已懵逼的陈杏儿,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与她“耳语”:“对了,我仔细请教一下,不知道是独杏儿姑娘你叫的‘公子爷’,还是别的兄弟姐妹们也叫的?”  “只有她!”不知哪位沉不住气的小公公涨红了脸突然吼道:“她心思龌龊,我们可是清白的!”  “对,我们是清白的!”  “都是陈杏儿,还想勾搭阮公子,当旁人都瞎了眼看不出来呢。”  “让陈杏儿滚。”  “滚?????——”  赢天青看着陈杏儿苍白的脸色,心中满意点头。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圣人诚不我欺。  “杏儿啊。”她好整以暇,眼眸亮的发光,薄唇轻吐出调侃:“有句话叫做,不作就不会死,你这偏要作——可就,作死啦。”  杏儿早已被众人的声浪吓坏了,哪里还听得清余招娣在说什么。站在众人身后的阮虞则是脸色变了又变,从猪肝红变作铁青再变作无奈,仿佛回到了当初被某个人胡搅蛮缠气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偏拿那人满口胡扯毫无办法的时候。  罢了。他扶额。自己留下来的人,还能怎么办呢?  “梅姑姑,这位杏儿姑娘——麻烦与内务府说一声,给清退了吧。”  阮虞看着一群被他“突然”出现吓傻了宫人,再看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的管事姑姑,继续吩咐道:“这里虽是冷宫,但规矩还是要有的,麻烦梅姑姑盯紧些,言辞不可轻佻随性。”  梅姑姑点头应喏。  阮虞再看向那双黝黑的眸子,终是苦笑着招了招手:“你倒是挺能言善辩的,然人不可以不知礼,只是诡辩到底落了下乘,不如——我教你读书吧。”  正志得意满的赢天青瞬间目瞪狗呆:……  这算什么自作自受?怎么会绕回我身上的?我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不应该把我视作蛇蝎丢出冷宫,再不济也是丢在外院干粗活,一辈子都不要在见面了吗?  赢天青一手捂住乱跳的小心脏,蓦的升起不祥的预感,这回,她约摸又要被这个大冤种给坑了!  ……  同一时间。干元宫中。  “……你是说,阿阮救了个小宫女,还对她颇为关照?”  年轻的皇帝转着手上朱红的扳指,瘦长的指节轻敲在桌案上,“那宫女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并无。”  年过半百的老太监微微躬身,言简意赅道:“奴才让人查过了,那宫女确是泽县盘山村农户女,去年秋由采选使依律选入宫中,在京郊习了三个月规矩,今年正月里入宫伺候,被分在浣衣局。”  座上帝王慵懒轻笑:“那又怎么被阿阮看上了?他可不是个好女色的人啊。”  “约莫半月前,这宫女感染风寒几近丧命,太平署接走时正好被阮公子撞上,阮公子便把人要下了。”  陈公公对此显然也有几分困惑,犹豫着道:“后来这宫女突然就不药而愈恢复健康,便被阮公子留下伺候了。”  “不药而愈?倒是个有大运的。”皇帝陛下说的随意,唯有藏在暗影中的眉眼露出些许癫狂,“这等奇人奇事,你说,朕要不要去观摩观摩,沾沾好运呢?”  作者有话说:  病娇(不是)男主终于上线,鼓掌撒花~第5章 师生问答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1)  “子亦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己矣。”(2)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复又挺胸抬头,背手身后侃侃而谈:“师尊劝陛下减免赋税休养生息,本意是为了天下太平,既无私心,又何来包庇江南富户商贾之说,被陛下奚落和污蔑呢?”  座下小宫女半眯着眼如小鸡啄米般不断点头,仿佛十分认同他的说法。青衣男子却是愈发无奈——他哪里看不出来这女子完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这会儿已是困的快要睡过去了。  果然长成这模样的,无论男女都是不爱读书的么。阮虞脑中闪过些许诡异的想法,赶紧摇摇头将其甩开,捏着戒尺在桌上重重一敲,惊醒了正与周公聊的难舍难分的小宫女余招娣。  “余招娣,你且说说,若当时是你劝阻陛下,该如何让陛下明白这个道理?”  “啊……?”  余招娣揉了揉眼睛,慢一拍抬起头来,十分无辜的看向尽职尽责的教书先生阮公子。她也不知道这个怨种大表哥到底是哪根筋抽了,竟然真起了教她读书的心思。鬼知道她打小儿就不爱读什么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有那个功夫去校场上练两套刀法,再不济和元修一块儿上街溜达闲逛也比死背书强!  赢天青愤愤不平的想,连她爹她娘都不压着她读书,这一表三千里的大表哥算老几啊!  且这个问题——余招娣心道你师尊都只能把你押给元修才平息元修的怒火,她怎么知道要如何胡诌才能劝陛下“纳谏”?更何况她并不觉得半年前江南一行,秦钊真如阮虞说的全无私心,元修也并非肆意妄为滥杀无辜。  阮虞不是死读书的老古板不假,否则也不会行非常手段坚定的入宫。但终究是个百年世家的公子哥儿,往前二十多年只有书中的高屋建瓴,又何曾真正看过百姓民生?  阮虞却误会了她的迟疑,只当她真在想法子,心中不禁有些许熨帖,乃放柔了声音鼓励道:“你只管将你的想法说来,便是说错了也没关系。”  阮虞确实熄了将余招娣“进献”给皇帝的想法,然他闲着也是闲着,既然一开始有过教她治国之道以影响陛下的心思,不如索性践行一番,权当是对自己的理念学识再做一次复盘与补全。  而且,咳咳,这女子胡说八道的杀伤力太强了,还是多读点儿圣贤教诲,学一学谨言慎行吧。  何况是对着这样一张脸呢——阮虞心中无端升起几分玩味。虽是个女儿身,这余招娣的五官和身形怎么越看越与“那人”有几分神似。想着当初在混不吝的小表弟跟前吃过的亏,阮虞便越发期待余招娣的领悟和回应了。  余招娣能如何回应?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冷宫里数阮虞最大,她可不能像多年前一样趁人不备将人往干涸的莲池中一丢,再大摇大摆的跑到乐王府和元修一块儿嘲笑这倒霉大表哥秀才遇上兵的惨剧。  但要她说元修做得不对也是不可能的。赢天青想了想,倒不急着说自己的想法,而是继续眨着无辜的小眼睛看阮先生:“所以先生和先生的先生都觉得江南商贾无辜咯?可先前您还说商贾重利,于国仇家难时囤粮倒卖,使江南民不聊生几乎引起民变才引来陛下南巡。陛下南巡若是不处置这些人,难不成还要夸他们吗?”  阮虞:……  你这个角度很好很刁钻,但我之前所说的你是不是都没听进去?!  阮先生憋着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又听小宫女说道:“我是明白先生的意思,您和您先生都觉得既然商贾犯事儿,把那几个犯事儿的抓起来杀了就算了。想要百姓过好日子却不是靠杀人能做到,而是要让百姓更容易赚到钱买到粮才能填饱肚子的。”  阮先生松了口气:“……是了,虽言语粗鄙浅显了些,但确实是这个道理。”  “那么请问先生,就算降低了赋税,百姓就一定会有好日子过吗?您知道其实各地都有各种苛捐杂税,关键不在朝廷而在地方官员吗?”余招娣抬起头,黑亮的眼眸让阮虞又有一瞬间的失神,便听她困惑的发问:“您觉得为什么那些商贾敢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哄抬物价,为什么那些小官小吏敢欺上瞒下层层盘剥?”  阮虞下意识的咽下一口唾沫,艰难的转移话题:“这个问题很复杂,但我今日与你说的是——”  赢天青打断了他的话:“我娘——我娘舅家有个读过书的表哥,曾与我说士绅商贾但凡敢与国争利的,身后都有厉害的大官儿。想来江南这些倒卖粮食哄抬物价的商贾背后同样有厉害的大官儿,只杀商贾而不管他们背后纵容获利之人,难道事情就算结了么?”  这话是她娘亲闵氏说的,出处却是闵氏的亲祖父、文帝最敬重的文人大臣闵太师对江南格局的预见。  闵太师亦是出自江南,其时便看透江南世家自成一体,虽无意造反,却牢牢把控景国近半的文人喉舌和粮产赋税。除非有哪一任陛下肯下定决定伤其根本破而后立,否则江南永远不会真正臣服于朝廷,反而始终处于一种超然的不败之地。  阮虞虽以闵太师作为自己的毕生目标,却是自江南士族而生,自然不会察觉这庞然大物对朝廷的威胁,也看不出元修以肆意滥杀为名,实则想借机重创望族门阀对江南的控制。秦钊作为闵太师之后的第二个大儒约莫是能品出几分的,可这江南的官吏也好,门阀世家形成的关系网也罢,有多少是他的故交弟子?他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陛下不惜动摇国本也要将他们全部掀翻?  阮虞并不知赢天青看的比他更深远,只在心中暗暗叹气。心道这女子虽是个村丫宫女,倒与那人颇为相似,总有一种惊人的敏锐直觉,能直击背后的关窍所在。  他并不否认,只解释道?????:“商贾背后确实有官吏撑腰,但彼时西北征战方休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官场格不宜妄动。陛下对江南一系官员打压降职杀鸡儆猴已是足够,又何必非要斩尽杀绝?”  “哦,不斩尽杀绝,等着他们再养出一批与民争利的蛀虫么?”  赢天青翻了个白眼。她作为宁国公世子、镇北军少主,跟着父亲征战沙场,也同样过问边陲百姓的生计。贪官污吏这种事儿在边城是绝对禁止的,水至清则无鱼就不养鱼,谁敢伸爪子就剁了谁!  “我娘——我我娘舅家读书的表哥说过,扬汤止沸不如去薪,溃痈虽痛胜于养毒。那些大官是毒瘤,就该把他们一起清理掉,换上干净的人来。且这样才算杀鸡儆猴,告诫后来者不要重蹈前者的覆辙吧。”  她忍不住拿眼睛瞄阮虞:“还是说那些大官真会把几个商贾的死当做‘杀鸡’而受到震慑?不,他们一次甩了黑锅只会觉得以后还能这么甩黑锅。至于那些商贾也不过是个工具而已,死了一批工具还有更多嗷嗷待哺的后来者随他们挑选,他们才不怕呢!”  “你倒是好胆气!”阮虞也不知是被气笑的还是真对她的话有几分赞赏,竟是改了话题顺着她道:“所以你觉得是陛下做得对?就该把那些人从上到下撸个干净?”  “有何不可?”赢天青与他对着杠:“陛下又没少杀人,奴婢跟着采选使入宫的时候都听说了,陛下给宁国公家翻案,可是一口气把什么李太尉家王侍郎家徐寺卿家都砍翻了,怎么京中大臣都能砍,江南的大臣就不能砍?”  “这根本是两码事。”阮虞摇头,刚觉得这宫女颇有想法,这会儿又觉得她果然只是个村丫。陛下借赢氏翻案将叛贼逆党彻底清除乃是在皇党的默许之下进行,还能腾出不少位置给从龙之功的几家勋贵,朝廷江山自然只会更稳固。可江南士族本身就是皇党——便不是皇党,也绝无造反之心,为朝廷稳固怎可轻动。  他却没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已经随着两人的辩论而发生了转移,所思不再是“江南无辜”,而是为了朝堂稳固不得不对那些盘根错节的官场龌龊予以默许。  “公子是不是仍觉得陛下若是动了江南士族,便必然会动摇国本?”赢天青懒得和他兜圈子,绣眉微竖,索性把话说开了:“可请问公子,当时又是个什么情形?”  “当时——”阮虞无奈的揉揉额角,他早给余招娣解释过:“当时西北方才平定,陛下又在京中杀了好些重臣,着实应该休养生息……”  “却是错了!”赢天青断然道:“正因西北才放平定,大景暂无外患,陛下挟大胜余威并京中清肃之决心才好一鼓作气的摆平了江南。且不必说什么动摇国本动摇民心的鬼话,大景人才济济,哪里找不出几个能吏来接替江南官场?哪怕陛下派头猪来,恐怕也比那些贪官污吏更得民心。只要军中不哗变,百姓不叛乱,就靠着几个士子文人奔丧嚎哭还能动摇过之根基不成?”  “您也说了,江南之乱不在商贾,而在于商贾之后的官吏,以及供养这些官吏的本地士族。若您所谓的‘民心’只是这些世家文人,您所说的自然是对的。然陛下既是天下万民的陛下,眼中自然不会只有这些高高在上的士人,还有万千庶民的生存和生计。”  “因您和您先生的执意‘劝诫’,陛下错失了一次趁他们病要他们命将他们连根拔起的机会,等这会儿江南的士族缓过劲儿来又大了胆子还有所提防,陛下想对江南动手可就更难了?”  赢天青看着面色渐渐转沉的阮虞毫不犹豫的“啧啧”两声尽是嘲讽:“分明是你们只顾着面上光鲜和自身利益置百姓于水火,还好意思在这里沾沾自喜的觉得自己直言进谏十分伟大?若是当时我在场,我一定劝陛下好好的杀,放心大胆的杀,只管将那些不顾百姓死活的人都灭个干净,谁敢拦着陛下,我便做个马前卒也要替陛下趟平大道,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  “好!”  一声混着笑意的淡淡叫好声突然响起,将“探讨学问”的师徒二人吓了一跳。赢天青下意识的循声看去,只见一袭瘦削的人影逆着光站在门口,柔和的日光给他蒙上一层模糊的金边。  他抬足迈步,言语慵懒:“朕向来肆意,可没考虑那么多。不过既然做了皇帝,自然有不少人为阿谀拍马替朕洗刷名声。却没想到这马屁拍的最好的竟是个宫女。阮先生这冷宫——可真是藏龙卧虎,人才辈出啊!”  作者有话说:  ****  (1)出自《道德经》  (2)出自《论语》  女主和阮虞的争论属于理论派的事后诸葛亮,并不是说阮虞他们当时的主张是私心包庇。其实是元修蛇精病根本不管乱杀一气会不会激起内乱,秦钊出山劝元修本心也是为了维护江南甚至江山的稳定。  不过管它呢,赢天青就是要维护元修,谁让他们好兄弟一被子呢第6章 跟我走  “啧,自从赵简那家伙入了阁,朕可许久没听过拍马屁拍的这么清新脱俗又合情合理的说辞了。”  轻薄的话语从惨白的几乎毫无血色的薄唇中吐出,元修提了提嘴角,给这场问答划下一道休止符。他在江南准备杀人是为了肃清江南官场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约莫是有这么个想法的吧。只不过他也确实没考虑过当时的江南和大景能不能承受这一剂猛药——毕竟这个无趣的国家迟早是要在他手里完蛋的,早一日完蛋还是完一日,于他又有什么区别?  可话由这宫女娓娓道来,在他耳中便莫名的舒坦,仿佛就算她说的是些别的不相干的,只这么胡乱说着,他也愿意安生的听上许久。  或许这就是阮虞对这个宫女另眼相看的缘由?元修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一脚踏入殿内,臣服于身后的光晕退却,勾勒出瘦削到病弱的体态与嶙峋苍白的脸庞。  赢天青只觉得胸口被人猛地大了一圈,重重的闭上双眼。  时值三月,乍暖还寒。大病初愈的赢天青裹着厚厚的棉衣,元修却只一身玄色常服,指尖冻的青紫。  这可是她出身高贵娇生惯养的好损友,自她五岁与他相识便是个冬怕三九夏怕三伏的矫情人儿。可如今冰层未化,他却穿这么单薄,赢天青只觉得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只想拽住他的衣领子问他是不是找死呢,然后拎着他给他裹上厚厚的十层八层的棉衣大氅。  “你——怕朕?”  轻声疑问忽然在耳边响起。看到那个敢对阮虞毫不相让直言强辩的女子却被他吓的浑身颤抖,元修不知为何,心中蓦的升起一道比面对江南硕鼠们更大的怒意,瞬间粉碎了先前难得的一丝愉悦。  凌厉的杀气直冲天灵盖,赢天青一个激灵,直勾勾的看向耳旁。元修瘦的宛如鬼魅的脸阴沉沉的贴着她,赢天青一个腿软,被这个从未见过的喜怒无常版小伙伴吓跪了。  天煞的!她的小伙伴虽然又矫情又麻烦,可性子一直都是挺好的啊,这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到底是谁把人给带坏了啊?!  “陛下,陛下恕罪,陛下天威森严,奴婢,奴婢给陛下磕头了!”  磕头磕头,她现在的身份可是个宫女,别说给皇帝磕头,只要不被皇帝找麻烦,就算叫爹都行!  她满脑子都快浆糊了,嘴比脑快的脱口而出:“爹,您看我跪的还标准吗?”  “……”  “……”  准备提醒这宫女不得无礼的陈公公沉默了。准备替余招娣请罪求饶的阮虞也沉默了。  余招娣,你可真是好样的!  “……爹?”  元修揣摩着这个词,渐渐的,如鬼魅般的脸色露出一丝笑意。陈公公好歹松了口气——好了,看来陛下暂时不会发火了,大伙儿的小命保住了。  “你平时就是这么哄阿阮的?你也管他叫爹?”前一秒还宛如风暴将至的皇帝陛下这会儿又好整以暇的在主位上坐下,抬了抬下巴示意:“起吧,抬起头来。”  抬……抬头……  赢天青又是一个激灵,只觉得今儿怕是得死在这儿了。先前她与阮虞说话时背对着大门,及陛下进来便及时低头行礼,皇帝陛下着实还没看到她的脸。可连阮虞这几年不见的怨种大表哥都能看出她与“赢天青”的相似,比阮虞更熟悉她的元修会看不出来吗?  ——那他会怎么想?会怎么办?会不会把她拉出去砍了?会不会连着阮虞一块儿砍了?  赢天青心里打鼓,可这会儿也不敢忤逆这阴晴不定的主儿。这可不是当年的小伙伴,是杀人不眨眼的残暴陛下,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索性——死就死吧!  眼一闭心?????一横,一张还带着苍白的脸缓缓抬起。元修的目光随意掠过,而后,便定住了。  “你——睁开眼睛。”  赢天青听到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了许久才咬牙切齿的下令。  睁开眼。乌黑的眸子与那阴沉的目光有瞬间交接,随后心虚的瞥向一旁。  “好,好样的!”  元修的声音颤抖,说不出是凄厉多些还是嘲讽多些。他猛地起身走向阮虞,随手操起一旁的圆凳,重重的砸了下去。  “陛下——”  第一下,阮虞便捂着额头不可置信的倒下。随后是雨点般急促落下的痛楚,连懵懂过后随之而来的痛呼和呻丨吟也被压的根本发不出声音,只剩下徒劳的吸气和抽搐。  “真的会死。这下玩大发了。”阮虞捂着脑袋痛苦的想。他明知道那个人是皇帝的逆鳞,他是怎么有勇气把余招娣放在自己身边的?  “不作死就不会死,作死——那就死了啊。”  余招娣教训杏儿的话犹在耳边,却在这一刻无比贴切。  “陛下,陛下息怒,大怒伤身啊陛下。”  “你怎么敢——”  元修喘着粗气,他体弱气虚,极少这般剧烈运动。可是在看到“余招娣”的容貌一瞬就想明白了阮虞的算计,继而便是山呼海啸般的愤怒,唯有用拳头才能宣泄。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把主意打在他身上!  他心中在泣血,在怒吼。那个刻在他骨髓的名字再一次抽动他全身的血液脉络,让他钻心疼痛。那是他尚且不敢表白心迹的人,阮虞竟然敢生出这样龌龊的想法。  “你想用她替代谁?给谁当替身?”  圆凳还在落下,只是他也渐渐力竭,“没有人配得上他,阮虞。朕配不上他,朕更不会准你这样利用他、亵渎他。”  他停下动作,眼中被血色晕染,红的像是从地下爬出来的恶鬼。  “阮虞——”  “陛下。”  侥幸还没被打死的阮虞强撑着跪好,也不知断了几块骨头,浑身无一处不在剧痛。可这事儿还没完。阮虞抽着冷气无奈的苦笑:“陛下,微臣知错,无论陛下如何责罚,微臣都无半句怨言。”  一开始就是他起了歪心思,因此受罚天经地义。  “只是,陛下。宫女无辜。”  阮虞咬牙。他本不该说,可他必须说。  “陛下,余招娣无辜。她并不知微臣的想法,还请陛下网开一面,恕她死罪。”  她不知?  元修不屑,愤怒,想要再对阮虞饱以老拳,可理智告诉他,阮虞没有说谎。  阮虞不傻,哪怕救下余招娣时打过那个主意,然小半个月的时间足够他想通其中危机,绝不会以如此奸佞谄媚之行将自己甚至秦钊一门置于险境。  如他所说,余招娣无辜,她是阮虞废弃的一枚棋子,她可能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阮虞原本打算送她一场什么“富贵”。  何况是这么相似的一张脸啊。哪怕白皙了许多,哪怕眉眼唇形细看起来全然不同,哪怕不熟悉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完全不会将她与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可那是他在心中描绘了无数遍的眉眼五官笑靥嗔怒,是他就算埋进坟墓也不会忘却的样子。而要看着这张脸再死一次?  ——哪怕知道这是算计,他也做不到。  “余招娣——”  因力竭而扶着桌子勉强站着的皇帝陛下缓缓转头,依旧懵懂站着的模糊轮廓进入视线。他眼前昏黑,两边太阳穴突突突的痛的厉害,连这样轻微的动作都让他生出难以压抑的呕吐感。  余招娣——  从元修动手时就吓傻了的赢天青后知后觉的想,这会儿的她——宫女余招娣,是该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吧,是该听不懂两个谜语人在说什么的样子吧?  可元修突如其来的一句“不配”,已经让她的思维彻底停滞。  她忍不住在心中一遍遍追问,在砸的酸甜苦辣咸分不出滋味的思绪中无声的问,他怎么会这么想?他们明明是好兄弟啊,哪怕各自默契的心知肚明彼此有着自己的小秘密,但不配——?这话他如何说得出口?  明明是他说他不配,委屈的却偏偏成了她。  一支名为“理智”的神念扔在苦苦挣扎,告诫她此刻得赶紧想办法保命要紧。是不是该跪下痛哭流涕和阮虞划清界限?皇帝——元修,不会真的要杀了阮虞吧?  “余招娣,是么?”  轻声吐息,带着奇异的情绪和声调:“你主子——阮虞阮公子的话,你听明白了么?”  “你这么聪明,应该是听得明白的吧?”  赢天青只觉得自元修进门来,她就像是落进了冰窟里,无时无刻不被寒意刺的发抖。她努力想着句子应声答话,脑子却在这一刻彻底停摆,唯有一片沉寂的空白。  “你怎么选?”元修笑的薄唇都在轻颤,“若是听不懂也没关系,朕不为难你。”  “要么,你跟着朕,去干元宫当差,朕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要么,你在这冷宫里陪阮虞一辈子,永世不得出宫。”  “你,选哪个?”  选哪个?这需要选吗?  赢天青的脑子里依旧是乱的,但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她要陪着阮虞这个大冤种干啥?等着继续被他坑吗?  虽然干元宫也不是什么好去处。瞟一眼全然陌生的仿佛蛇精病发作一样的曾经的小伙伴——蛇精病者,当年镇北军辖下曾经爆发过的一场怪病,患病者时不时的性格大变神志癫狂情绪激动,最后是军中的老军医发现这些人都被一种毒蛇咬过所致,因此称之为蛇精病。  赢天青压下心中不安给自己打气,不就是夹紧尾巴低调做人吗,八年后出宫,她赢天青,不是,她余招娣又是一条好汉!  “我,奴婢,愿意去干元宫!”  随着一声爽快的应答,所有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连元修的愤怒都平息了些——饶是他自己绝不肯承认,也有几分“她选了我没选阮虞,我到底是赢了”的诡异错觉。  “好,你跟朕——回宫。”  元修朝余招娣的方向伸出胳膊,赢天青愣了一秒才赶紧狗腿的上前搀住。皇帝陛下侧头给了阮虞一个眼神:“阿阮,看在往日情分,朕今日放你一马,你往后好自为之。”  春寒料峭,一阵冷风在半空中打了个旋,猛地拍在阮虞脸上。死里逃生的阮虞看着屋外渐行渐远的身影,失魂落魄的栽倒在地——他好像,真的不止是白费功夫,还给自己未来的仕途狠狠挖了个深坑,就差再亲手填土,把自己彻底埋了。  作者有话说:  元修:我不配(我对好兄弟有了想法,罪过罪过)  赢天青:你丫不想跟我当兄弟?(委屈的捏起了拳头)第7章 你掉马了吗?  赢天青懵着脑袋跟着元修往外走,脑子里却始终循环着皇帝陛下一言不合操起板凳揍人的场面。  虽然,咳咳,怨种大表哥阮虞略惨,但不得不说,元修这小子敲闷棍的手法不愧是她真传,哪怕当了这快一年的皇帝,手法也完全没有生疏。  是的,别看当初他们一个宁国公世子、镇北军的独苗小将军;一个矜贵乐王爷,文帝的独苗亲孙子,听上去便是前呼后拥狗腿子环绕,只要他们一句话就有许多打手为虎作伥的架势。  可他们当年最爱的,还不是狗腿子们负责放风,他俩一个套麻袋一个抡棍子,强强联手打遍临京无敌手。多少二世主浪荡子衙内少爷哭着喊着抱他们大腿喊爹,赌咒发誓绝不敢再寻衅滋事调戏良家巧取豪夺仗势欺人。而他俩当仁不让,京城第一纨绔和第二纨绔的招牌无人不服。  话说回来,元修虽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小白脸,容颜生的比女孩儿还漂亮,但抿着嘴面无表情狠揍坏人的模样,可真比多少姑娘都亮眼啊!  赢天青想着想着又不禁想起他们五岁时第一次在京中相见,彼时元修还是怎样一个精致可爱的玉娃娃。及十年后乐王爷荒诞凶悍不学无术的“美名”在京中远扬,还多亏了她这无辜的小将军呢。  “你在笑?”  冷淡的声音将赢天青从美好的回忆中拉了回来。皇帝陛下早已甩开了她的手,而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正打量着她。  “跟着朕走?你很开心?”元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问道:“你就一点儿不担心阮虞?”  阮虞阮公子,余招娣名义上的救命恩人,半个月来待她不薄,而刚刚被眼前这位蛮不讲理的皇帝陛下狠揍了一顿,看起来就一副重伤不治即将归西的模样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而作为被施恩的小宫女,居然就开开心心毫不留恋甩头就走,除了她着实忘恩负义急着攀高枝,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了。  虽然以赢天青眼力之好,完全能看出元修揍人延续了当年他们打架积累的经验,足够阮虞痛到怀疑人生却并不会伤筋动骨,可这是一?????个宫女该懂的吗?  唉。赢天青为自己默哀。这人当了皇帝就是不一样,以前的元修虽然阴险了点儿,腹黑了点儿,鬼主意多了点儿,下黑手狠了点儿,但和她在一块儿也能称一句听话又单纯。如今位置高了身份贵重了,就开始找茬儿想砍她脑袋了么?  可她要解释吗?赢天青在心里沉重的摇头。对于一个想找茬儿,特别是有实力找茬儿的人,你的解释就是狡辩,狡辩就意味着反抗,而反抗——自然是要迎来更狠的责罚。  不要问她为什么这么清醒,问就是前十年她都是和元修一块儿这么对付那群衙内二世主的。所谓风水轮流转,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现在报应到自己头上,她除了选择原谅,还能怎么样呢。  ——当然,主要是皇帝身边高手如云,她赤手空拳也打不过人家……  元修此时的心情有点儿复杂。自揍了阮虞一顿撒了邪火,他的理智慢慢回归。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人的容貌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这宫女长得和那人相似并不是她的错,甚至——如果他愿意,还可以认为是老天爷终于给了他一点儿弥补,一点儿慰藉。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嘲讽:不过看到一个粗糙的赝品便让你心潮起伏,你又将他置于何地?若是一个替代品都能让你从内心的自我折磨中解脱,又何谈对他的刻骨铭心?  回忆和杀意如两股旋风在思绪中交锋,元修看着呆头呆脑不敢说话的小宫女,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她与那人一样大着胆子反驳,还是与那人除了一副几分相似的皮囊,其余皆背道而驰,让他能讥诮的将不切实际的妄想寄托就此斩断。  其实不是的。还有一道更微弱的声音在努力探头。分不出是苍白的自辩还是真正的直觉,它说,不是的。  若只是容貌相似,你何至于此?分明,你看她时,总能看到他的影子啊。  不是来自于容貌,不是当初看到阮虞时回忆翻涌的痛彻心扉,而是仿佛——他真的还活着,活蹦乱跳嘴角含笑,看着你如往日一般撕开公子哥儿的伪装,酣畅淋漓的拎起板凳揍人的模样。  否则,你又何必拿一个冠冕堂皇的“跟朕走”换来对阮虞的轻轻放过?若不是那一刻的真切,无论阮虞还是余招娣,早已是你剑下亡魂,用以祭典心中那个决不能被触碰的伤口了。  “……罢了。”元修苦笑。一手摁住跳的慌乱的胸口。他如今的身体经不起折腾,这曾经熟稔的一趟动作却让他几乎自精神到身体都元气大伤。虽他并不畏死——甚至向往着,自虐般将自己往那个深渊推去。但张太医的絮叨和一碗接一碗的苦药汁子并不在他心平气和的接受范围之内。  不再理会这个让他有一丝困惑和犹豫的小人物,皇帝陛下登上龙撵渐渐远去。赢天青呆呆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抬步,跟在最末亦步亦趋。  还是——不一样的。先前的熟悉甚至喜悦在他破败的身体和苍白的容颜中一片片破碎消散。赢天青不在乎他当了皇帝之后变了心性,毕竟当年,他也从未掩饰过他一直被许多人秘密教导和培养,从不是旁人眼中荒唐却无害的模样。  可至少,至少在两年前,在她随父出征前往北疆与他道别之时,他的小伙伴还是个能吃能睡身体健康的人啊。他到底是怎么做到,不过前后一年多的时间,把自己弄得这样半死不活,打个架都要去掉半条命的?  指尖掐入掌心。她大约是知道的。只看他那身单衣——谁敢大冷天的不让皇帝穿的暖和?除了皇帝自己——  他是故意的。他故意让自己病弱,让自己难受,让自己寿元折损,却以此平息心中的怒火和恨意,自我折磨而甘之如饴。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逼他不得不伪装示弱的明帝一脉,不是对他忌惮提防的先帝,甚至不是被他当做死敌几乎挫骨扬灰的害死赢氏一族的凶手。  归根结底,也人尽皆知的,是她——是她的死,让失去挚友的他熄灭了眼中的光,成为如今这样。  赢天青愧疚着。可越是这样,她越不敢轻举妄动。  便如她隐约知晓元修看似荒诞不羁,其实身后藏着深不可测的势力一样,她——宁国公世子赢小将军,也始终守着自己的秘密。“赢天青”的死是必须的。赢世子的秘密唯有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才可以埋葬。她不能让赢家留下欺君之罪的把柄,而以余招娣的身份金蝉脱壳重新成为“赢氏养女”,是他们一家早在十几年前就安排好的唯一活路。  很难说他和元修能在年幼时见过第一面就如此投缘,不就是因为两人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些许相似之处,从此才有了往后十年一同在京中疯狂表演立人设的默契。可哪怕是那十年里面对掏心掏肺真心以待的好友她且不敢将秘密捅破,而今他已然成为皇帝,有了更多的顾虑和考量,她除了在心中一遍遍默念“对不起”,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你,喂,那个宫女,止步。”  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玄色的身影便消失不见。赢天青下意识的要追上,却被人毫不客气的拦下了。  “你这宫女好大的胆子,陛下的内殿也是你能去的?”  陈公公哼了一声,到底是看出陛下对她有几分不同,耐着性子教导道:  “下人就要有下人的规矩。杂家已经让人去唤阿碧姑姑来,往后便听从阿碧姑姑的安排。这干元宫可不比冷宫,一个行差踏错,那可是会要命的!”  “……是。”  赢天青垂手站住,心中却有些茫然。  一双碧色绣鞋停在她跟前三步,一道沙哑,却莫名熟悉的女声冷淡的问道:“你就是陛下从冷宫带来的那个宫女?余招娣?”  “!!!!!”  赢天青猛地抬头,入目是一双沉沉黑眸,白色面纱遮下隐约可见狰狞的伤痕。  泪水,蓦的就掉了下来。  “——”  阿碧姑姑张开口,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深呼吸了好几次,才颤抖着声音勉强镇定道:“你——跟我来。”  干元宫雕梁绣柱金碧辉煌,赢天青却全然无心观赏,只跟着阿碧在曲折迂回的抄手游廊中匆匆走过,直到进了二房关上房门,两人才默默对视,无语凝噎。  良久,阿碧似哭似笑的开口问道:“少爷,你这是——掉马了吗?”  掉马者,镇北军斥候专用术语,指斥候间谍身份揭穿如骑兵落马,不是任务失败便是性命垂危。  赢天青亦是笑的眼泪直流,上去紧紧抱住她,哽咽着调侃道:“你家少爷我可是三年蝉联镇北军斥候第一,怎么可能掉马?你这个万年老二就别想着赢过我了。”  阿碧——或者叫她,赢青玥,是赢天青“战死”的最后一环。早在十五年前赢天青出生时被迫宣称为男婴,母亲闵氏便抱来赢家死士之女收做义女与赢天青一块儿抚养。十五年来,赢天青修粗了眉毛,染黑了肤色,做了英俊帅气的小将军。赢青玥则按照赢天青真正的相貌描眉画目,等时机到来便可以悄无声息的调换身份,让赢天青合情合理的继续以赢家唯一继承人的身份活着。  按照原计划,赢天青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之时,一名与赢家毫无干系的“农女”会悄悄来到京中,在赢家庄子上找一份事做。无人会在意一个农女,更不会发现赢家养女赢青玥“恰巧”在这个庄子里养病。接着便是赢世子的死讯传来,赢家主母闵氏悲痛欲绝,招养女回复侍疾……  只需洗去一身伪装,她便可以彻底脱去女扮男装欺君之罪的隐忧。可惜世事无常,谁也没想到先帝不仁,竟会突然对赢家下手,让赢氏一门冤死法场,让赢天青无家可归,孤注一掷的选择回京复仇。  “我一直以为你死了。”赢天青仍有几分不可置信,拉着赢青玥的手语无伦次道:“我还去打听过,但所有人都说赢家别庄突然起火无人生还,最后只找着你的尸身……”  “我是被王爷——便是陛下救了。”赢青玥擦擦眼泪,知道自家少爷——小姐,这会儿肯定还懵着,得赶紧把关键信息告知与她。  “事情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亲队友上线  赢青玥的人设这里先说一下。因为赢天青必须女扮男装(后面会解释原因),赢青玥名义上是养女,本质是死士和亲卫,是赢天青的下属,她存在意义就是做赢天青的替身让赢天青有朝一日换回女子身份。她以下人自居叫女主少爷属于谨守本分,她也只会对女主绝对忠诚,绝不会有她心有不甘和女主翻脸甚至对男主动心了姐妹抢人之类的狗血剧情,希望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宫斗大师们?????不要在后面对这个角色做过度解读哦第8章 前情往事  “……那时谁也没料到先帝会突然发难,我和母亲按照先前的布置,以我旧疾复发为由让我去了庄子上,只等着你回来便与你改换身份。可没想到……”  赢青玥再次落下泪来。她是少有知道赢天青秘密的人,是赢家最忠诚的亲卫死士。她也同样是赢家唯一的大小姐,闵氏和赢将军是真把她当做女儿培养,便不是亲生,她也对闵氏和赢将军孺慕情深。  “那日福叔一身伤的来到庄子,我才知道陛下派兵剿了咱们府上。我正要带人去营救,不想杀手已经到了附近,一把火带着迷烟烧起来,大伙儿根本来不及提防的就中招了。”  “福叔和几个亲卫护着我往外跑,我撑着一口气迷迷糊糊的不知跑了多远。也是我时运好,王爷——便是陛下,约是听到了风声正好赶来将我救下。只他那会儿光是救下我都废了一番功夫,还来不及四处斡旋替咱们府上开罪,先帝已经迫不及待的将母亲杀害了。”  赢天青点点头。她知道元修是靠得住的,然他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小心翼翼韬光养晦,哪里别的过下定主意灭赢氏一族的先帝。  “对了,你的脸……”  赢天青伸手摘了赢青玥带着的白色面纱。赢青玥闭了闭眼,却并未阻止她的动作。  她勉强笑道:“灼伤罢了,好歹是捡回条命来呢。当时只忧心等少爷你回来,再要跟你换身份就不方便了。”  半张脸上坑洼不平的狰狞纹路深深刺痛赢天青的眼。赢青玥是个军士,有比任何人更坚强的意志。可她也何尝不是个爱美的姑娘,被这般毁了脸——  “少爷,你不是要哭了吧?”  青玥轻快而调侃的语调像是想努力将沉重的氛围打破,她笑道:“虽说当初是挺担心的,不过今日看来,这又何尝不是天意?”  赢天青自回京之后哪怕顶着一张和曾经的小将军有六七分相像的眉眼也从未担心过被人戳穿身份,因“余招娣”这一步棋是她的血脉亲人自十余年前开始布局,有心之人越是查验,越会发现其中无懈可击。  这便是元修也好,阮虞也罢,在看到她时无论如何思绪纠结,都只把她当做赢天青的“脸替”,而从未有过“这就是他”的荒唐想法。  可要是元修真正看过赢青玥的容貌,就会发现这余招娣不仅和赢天青长得像,真要说来,更与赢青玥有九分相似。若是他的脑洞再大些,说不得能摸到些门槛。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元修虽与赢天青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但赢青玥作为女眷——且是身份尴尬又体弱多病的赢家养女——即便并不刻意遮掩,也不常在外头走动。更别说男女大妨,元修跟着赢天青越是放荡不羁,对着赢家人就愈发守礼。  换言之,在他救下赢青玥之前,他根本没认真看过这位好友妹妹的样貌。唯这一次近距离接触,赢青玥却毁的如一团破布娃娃,将他窥见真相的机会彻底掩埋。  “元修——你没跟他说过我的事吧?”  虽知道结果,赢天青依旧多问一句。果然见青玥摇头:“我哪里会乱说?且接着听到的就是父亲的死讯,我那时拿不准你到底是依着计划假死脱身还是跟着父亲不幸遇难,自然要守口如瓶的。”  赢天青闷闷的点头。想在回想起来,恐怕父亲正是预见了些许苗头才会强硬的让她提前假死计划。但凡她多跟着队伍再战两日……  “可惜元修手太快,我没法儿亲手为父亲报仇。”赢天青恨道。  “我也从不知道陛下这么狠的呢。”赢青玥心有余悸的扶胸:“当初还以为陛下和你一样是真纨绔,没想到他私底下学那么多东西,难怪身子骨儿看着就弱弱的。”  “——不过一开始也没这么弱,确实是这一年里为了给咱们家报仇,恨不得夜以继日的制定计划推翻先帝。我以前从不理解什么叫智多近妖的,直到看到他环环相扣的坑死了先帝,才觉得人居然可以这么可怕!”  从勾搭挑拨先帝的两个儿子自相残杀,又逼着“事发”的皇子弑父篡位,到后来诸位大将拨乱反正,同时拿皇位诱两位藩王进京以绝后患,其中看似全无元修的影子,实则处处是元修的影子。  元修做这一切没有避着赢青玥,她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一个人处心积虑可以做到怎样的地步。她也同样亲眼看着他的身子一步步破败,只说不清到底是殚精竭虑过度,还是这人根本就不想好好活着。  “且陛下变起脸来太快了。”赢青玥有些担忧的看向赢天青:“我不是说他对少爷你不真心啊,说实话,明眼人都知道他怎样怀念着你,八年前你和他打赌输给他一枚剑穗,他几乎日日不离身的带着。只是吧……”  她想了想,努力措辞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就是,当初他在外头陪你疯,回来一群大儒大臣悄悄来给他上课,他对这些大人一直是恭恭敬敬谦逊有礼的。可等他当了皇帝、尤其是斩了咱们家那些仇人之后,突然就变了脸。少爷你是不知道,便是萧家人在陛下跟前都得陪着小心呢,和一年前相比完全判若两人了。”  萧家——赢天青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位。平国公萧斌是元修的亲舅舅,文帝留下的揭穿明帝杀兄杀侄谋夺皇位的遗旨便是由萧家保存。元修能从先帝手里夺回帝位,萧家在他身后功不可没。  至于元修为赢家报仇大杀特杀,这事儿赢天青与阮虞才探讨过,其中更多是文帝一系旧臣与先帝余党之间的纷争。若不是明帝上位后为了地位稳固竭力打压这一票开国重臣大将,他们也不至于铁了心的冒着造反失败遗臭万年的风险联手扶元修上位,至于给赢氏报仇、不能寒了边关将士的心,不过是个说辞和搭头罢了。  可元修要的却只是这个?所以在完成心中执念后,就连亲舅舅也丢开不搭理了?  赢天青愣了愣,摇摇头甩开这个荒唐的想法。虽然元修非但没在她面前掩饰过被萧家和另几家大佬暗中教导的事情,甚至还于她抱怨过他其实根本不想当皇帝,只想做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  但那可是皇权帝位啊。明帝为了皇位可以弑兄杀侄,为了避免皇权旁落将一众携手战斗过的老臣打压的喘过气来;先帝为了夺取军权枉杀忠良,抬举个不知所谓的李家至父子相残。  元修没将这一切拿到手且罢了,他都当上了皇帝,还真能不为所动,毫不留恋的当个富贵闲人?  哪怕宫中传闻陛下不甚勤政,上朝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政令发布更是任性。可赢天青冷眼旁观一月有余,那些朝臣才是被他拿捏的毫无脾气。自负从龙之功的开国老臣,被杀怕了归附的先帝余党,再加上元修“任性”提拔从一个小小翰林学士一步登天为内阁大臣,前不久又加封为内阁首辅的赵简——三方势力平衡被元修玩的团团转,打一个拉一个吓唬一个,足够让他们乖乖听话不敢起任何小心思。  “对了,说起来,现如今这位赵首辅,好像也是秦钊的弟子,算起来还是我那倒霉大表哥阮虞的师兄?”  “没错呢。”赢青玥作为陛下心腹,对这些事儿门清:“去岁赵首辅想劝陛下暂缓对江南的处置,陛下不置可否,他着急了才去请的秦大师出山。谁知道秦大师非但没劝好陛下,反而差点儿把陛下惹火了,不得不把阮公子抵债才脱身呢。”  “我怎么觉得你挺乐意看阮虞吃亏的呢?”赢天青斜眼。  “谁叫阮公子每回来咱们府上都逼着少爷你读书,我这是与少爷你同仇敌忾呢!”  赢青玥笑道。实则心中还有点儿不可告人的小别扭。  她自然听说过陛下有断袖之癖的流言,更知道这事儿就是从阮虞入宫出现的。而她比旁人更明白的是,陛下看上阮虞,的的确确是因他与赢天青有三分相像。  ——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两人的娘亲是同族姐妹,容貌有五分相似。赢天青为了坐实男子的身份从小描画眉眼,而彼时闵氏见得最多的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少年就是阮虞……  总归阴差阳错,阮虞与赢天青虽是风格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乍一眼看去就是有几分神似。赢青玥亲眼看见那位从来都是漠不关心的冷漠帝王在看到阮虞的一瞬间红了眼眶,对元修的决定说不出什么质疑的话来。  可因为阮公子的出现让陛下名声受损,甚至有鬼扯到陛下是对某个男人求而不得才掳了个名叫“阿阮”的男人入宫——  赢青玥听着这话只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她家少爷和陛下清?????清白白的好兄弟好哥们!谁敢把龌龊的脏水往少爷身上泼!  有陛下在前面挡着,这脏水还泼不到赢天青身上。可光是这样已经够青玥姑娘不爽的了。得知陛下将阮虞扔在冷宫不闻不问,赢青玥才觉得大大舒了口气,看谁还敢乱说话!  “对了少爷,你怎么会被阮少爷救的?我听宫里传的多邪乎,说是什么绝世美人死而复生,把阮少爷一个端方君子迷的神魂颠倒。方才陛下去冷宫时都有人开始下注了,赌陛下会不会和阮少爷一样被你迷了眼,揍阮少爷一顿再把你掳来呢。”  ——这个,怎么说呢。赢天青挠头。元修还真揍了阮虞一顿,还真把她给掳来了呢。  作者有话说:  阿碧:她家少爷和陛下清清白白的好兄弟好哥们!  元修:……其实,倒也,没那么清白(捂脸)  容貌设定是:赢天青(男妆)和阮虞的眉眼有五分神似,整体看起来三分像;赢天青(女)和赢青玥(替身妆)有九分像。余招娣和赢天青的相似度约等于化了妆的赢青玥和赢天青,不到一眼认错的程度,但熟悉的人或两个人站在一起对比五官的话是能发现相像的。第9章 宫女的想法  阮虞确实被元修揍了,她也确实跟着元修来了干元宫。不过其中的缘由……  赢天青大概说了一下阮虞的“替身美人”计,赢青玥就出离的愤怒了。陛下居然没把阮虞打死,果然是下手太轻了!  “陛下对少爷你是兄弟情谊啊!阮少爷脑壳有包吗?谁会找个自己兄弟的替身然后把人纳了的?外边瞎传他是陛下禁脔,他就真觉得陛下饥不择食什么都往床上划拉吗!”  赢青玥都快糊涂了,认真看着赢天青发问:“少爷,你给我句实话,是不是阮少爷逼你读书把你逼烦了,所以给他吃了毒蘑菇,把他脑袋吃坏掉了?”  “……我宁愿他脑袋坏掉了,也比他自以为是的耍小聪明强。”赢天青无奈摊手:“倒是可以理解为什么元修把他丢在冷宫就不管了。一个人有野心不拘小节甚至不择手段都无所谓,但不能想一出是一出,专挑着死路闯啊。”  “正是正是,”赢青玥疯狂点头,苦口婆心劝道:“少爷你以后可离他远点儿吧!”  两人缩在屋子里说了好一会儿话,久别重逢的悲喜交加才渐渐平复。至于元修那边,无论赢天青还是赢青玥都觉得不宜暴露身份。毕竟皇帝什么的都是大猪蹄子,你将他当兄弟,他反手就能一个欺君之罪灭你全家。  ——对了,所谓大猪蹄子,乃是镇北军所在的北疆女子知道夫婿变心后会特意炖猪蹄给丈夫,猪蹄分两叉,意指她已知晓原先山盟海誓的一心人起了别的心思。后便代指那些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元修虽不是赢天青夫婿,可意思是一样——当了皇帝的人,还能指望他如当初称兄道弟时一心一意义薄云天么?就算他真这么讲义气,赢天青和赢青玥也不敢拿身家性命赌这一把。亲手把要命的把柄递给别人,就算这人再亲近再信任那也是作死的傻子行为。  “我给你安排个后院洒扫的活儿吧。”赢青玥有些歉意道:“毕竟你现在的身份是末等宫女,我也不好一来就把你拉到身边。总归宫里的下人都是有眼色的,我和你交好了,他们怎么也不敢找你的麻烦。”  赢天青对干活儿没什么纠结,似模似样的蹲了个福礼作怪道:“那就多谢阿碧大姑姑关照,往后我就跟着姑姑吃香的喝辣的了。”  ……  有了阿碧姑姑的关照,宫女余招娣就这么顶着一脑袋或热切或怪异的目光安稳的在干元宫里住下来。后院少有人来,活计不多,她乐得安静低调。除了偶尔有些个好奇心强的“同僚”们特意找了借口绕个弯来“见见”她,自以为隐蔽的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就没有再自在的日子了。  这日阳光正好,赢天青扫完院子里的落叶,将扫帚放回原位,假装没看到宫墙边探头探脑的两颗脑袋,豪爽的伸了个懒腰,熟门熟路的拖出一张躺椅,调整好角度开始晒太阳。  “……这就是传说中的绝色?”偷窥宫女甲全然失望的语调充分诠释了“见面不如闻名”的感慨,以至于连音量都忘了遮掩,嫌弃的话语直冲赢天青的耳朵:“陛下能为了她冲冠一怒和阮公子干架?难不成这长得好看的男人,其实对于美色的理解与我等凡人就是不同么?!”  带路宫女乙是个成熟的八卦份子,且有她自己的想法:“那说不好啊,毕竟阮公子受伤是事实,冷宫的姐妹也说了,阮公子对这余招娣可挺不错的,还说什么要教她读书。两个人关起门来说话,哎哟咱也不干胡吣,反正谁知道读的什么呀!”  ……余招娣默默翻了个身。能读什么呀,老子孔子孟子,你们俩再叭叭老子把你们打成孙子。  宫女甲并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危机,反而因宫女乙的说辞开始动摇,半信半疑道:“可是余招娣来了干元宫都快半个月了,陛下一回都没找她……”  “那不是阿碧姑姑管着么!”宫女乙煞有介事:“你也不想想,阿碧姑姑可是陛下跟前的第一红人,怎么可能平白给自己找个对头!要么这余招娣一来就被姑姑丢到后院来,不就是让陛下看不着,看不着过几日忘了,那也就不惦记了。”  赢天青:……虽然好像大概都没错,但好像大概并不是这么回事?  宫女甲也表示怀疑:“我听说阿碧姑姑对招娣可好了,连膳食都时常分一份过来呢。”  赢天青连连点头:我家妹子天下第一好!  可惜宫女乙听不到她的心声,而依旧对宫女甲循循善诱敦敦教诲:“这才是阿碧姑姑的聪明之处呢。余招娣是宫女的身份进来,合该归姑姑管着,可人是陛下亲自带来的,无论姑姑心里多不爽,面上肯定不会苛待了,甚至该得对她好,得让她感恩。”  她说的十分像那么回事,赢天青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下去。便听她道:“姑姑安排她到哪干活是讲究的。陛下没明说将人放在身边伺候,姑姑只需一句‘她品级不够御前,唯有后院还缺人手’便无懈可击。若是陛下只是一时新鲜,过了这阵儿自然随着姑姑怎么收拾她。若哪日陛下想起来,随时招到跟前问话,你说这余招娣是会有半点儿怨恨,还是得对姑姑感恩戴德?”  “……那还是该感恩的吧?”宫女甲已经完全被宫女乙说服了,想了想恍然大悟茅塞顿开:“后院的活儿多轻松啊,又没人盯着故意挑茬儿,日日能闲的晒太阳打盹儿。就算捅到陛下面前,那也是姑姑关照她,将她照料的不错呢。可要陛下想不起她来,后头无论姑姑搓扁揉圆,她也只得受着了!”  两人聊的心满意足,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差事在身,揉了揉蹲麻的小腿一瘸一拐的走了。余招娣强忍着上翘的嘴角恨不能给她们抱拳作揖:不愧是能盛下元修这蛇精病的干元宫,果然钟灵蕴秀人杰地灵,连宫女都有这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她这等粗鄙武夫唯有自叹不如服的五体投地!  除了这等偶尔发生的小插曲,赢天青在干元宫的后院过的简直如鱼得水潇洒自在。却不知还有人在默默的关注着她,甚至连赢青玥的举动也看在眼里。  “……所以,你对那个余招娣颇有关照。”元修侧坐在宽大的靠椅上,半长瘦削的脸在阴影中显得几分阴沉和邪气。看向一身青衣的干元宫大姑姑玩味道:“我还以为你看着她会觉得冒犯,将人从这里赶出去呢。”  赢青玥自与赢天青重逢后又从自家少爷的描述中对这位帝王有了更多的了解。只她是并不惧怕他的,仅以她“赢天青唯一活着的亲人”的身份,元修就只会一辈子善待她。  她镇定自若的应道:“阮少爷救下她也好,陛下将她带回来也罢,不就是因为她与兄长的容貌有些相似吗。你们为何不将她赶走,我又为何会将她赶走呢?”  “是么。”元修垂眸。阿碧说的正中其思,他们同样怀念同一个人,便也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知道她不是兄长。”阿碧坦然抬眸,开始她的表演:“我知道他不是兄长,也没想着借她凭吊幽思。但就凭她时运好,能与兄长有几分相像,我却不愿看她受刁难,宁愿给她几分善意。”  元修默然。他不也是一样,既不愿意见她,也不愿意迁怒她。任她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待着,说不上是给自己的一分安慰还是更清晰冷冽的提醒。  “而她也不是个钻营上进的人。”阿碧的语调有些嘲弄,实则疯狂为自家少爷开脱,“?????她安安分分的不惹事,不因陛下亲自将她从冷宫带来就作妖闹事,凭这一点,也足够我让她过几天好日子了。”  挑事儿的是你啊陛下!要不是你看见一个长得像我家少爷的就掳一个回来,何至于今儿脏水都泼到我身上了!  干元宫掌事大姑姑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不卑不亢,饶是元修本抱着一分疑惑,到这会儿也只能承认是自己直觉出错故意找茬儿了。  阿碧虽名义上是宫人,却是那人的妹妹,于是元修也是将她当妹妹对待的。看妹子被冤枉了正不满的瞪着他,皇帝陛下心虚的咳嗽一声换了话题:  “朕没有旁的意思,只是看你关照她,因此提醒你一句。乔姑姑知道余招娣是你的人,这会儿正搜罗她的短处准备教训教训她。我知道你对乔姑姑多有忍让,可要是她真做得过了,你不必留手,只管处置了吧。”  阿碧一愣,明白了元修的意思。乔姑姑是元修王府的旧人,据说还与萧家有些关系。元修当了皇帝后唯二从乐王府里带到干元宫的只有这一个姑姑和另一个贴身伺候的小太监小福子。  小福子是个机灵鬼儿,平日里多跟着他师父、领侍总管陈公公混,无论对她还是乔姑姑都是一副笑眯眯好脾气的模样。乔姑姑对她则是表面恭敬实则不满,四处拉拢人手与她叫板。  阿碧能理解乔姑姑的想法。本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陛下登基她享福的好日子,平白空降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来、年纪比她小一轮有多的姑娘压她一头,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  阿碧自赢家没了后就心灰意冷又嫌麻烦,看在元修的面子上放任乔姑姑蹦跶,碰上什么麻烦又不讨好的差使还能丢给乔姑姑去也是一桩便宜。因她这般表现,元修对乔姑姑的“争风吃醋”也懒得多加约束。没想到乔姑姑心思大了,居然想给赢青玥玩杀鸡儆猴的这一套。  阿碧倒不怕乔姑姑去找她少爷的麻烦。这世上能找少爷麻烦的人还没出世呢。乔姑姑仗着皇帝跟前旧人老奴的身份倚老卖老,凭这老虔婆那点子本事,还不至于拿她少爷怎么样。第10章 打个人  元修的报信儿其实来的有点儿晚。赢青玥还在考虑要不要去看热闹——啊不是,给少爷帮忙,若是去的会不会显得自己太在意太着急,那边乔姑姑已经杀到了后院的圆拱门前。  “你就是余招娣?”  四个小宫女四个小太监宛如众星拱月,一名年纪四十有余的姑姑走进院子。赢天青从躺椅上抬了抬身子睁眼一看,这位姑姑身材矮小不苟言笑,一身藏青色女官服饰穿的板板正正,连头发都用头油抿的一丝不苟盘成一个小髻团在脑后,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  只约莫是姑姑年纪大了,发量日渐稀疏,原本整肃的头型就像是用画笔涂了扣在脑袋上薄薄一层,显得有了几分滑稽。赢天青忍了忍才没将“关切”的提醒说出口,免得人恼羞成怒,好心当了驴肝肺。  实则她自以宫女的身份被训了两三个月的规矩,对这种看着就不好说话的老姑姑实在没什么好感。且乔姑姑这找茬儿的气质实在太明白,饶是赢天青并不想闹出动静,想来也不是她息事宁人能混过去的了。  “这位姑姑安好,奴婢就是余招娣,不知姑姑有何见教?”  余招娣懒洋洋的招了招手,慢腾腾的站起身来,看的乔姑姑眼皮子直跳。却不知赢天青深谙对敌策略,从不觉得若有人看她不顺眼,靠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能换来别人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从此对她掏心掏肺。恰恰相反,反是敢对她龇牙的,最后都是靠她拳头以理服人——在宫里打有品级的姑姑不知会闹出多大的麻烦?青玥应该兜得住吧。  “余招娣,这就是你面见本姑姑的态度?”  乔姑姑还不知道跟前这位已经在考虑动手的时机了,只端着范儿喝道:“这就是碧姑姑教出来的人!竟如此不知尊卑言行粗鄙。来人啊,给我好好教教她规矩!”  “慢着——”  余招娣轻描淡写的扫了乔姑姑身后几个跃跃欲试的太监一眼,忽而一笑,单手拎起腿边的摇椅——这张椅子个头不小,怎么着也得有个二三十斤吧。  可这么一张实木的大椅子,她就像是拎个枕头一般提起来晃了晃,在乔姑姑和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往旁边一丢,倒是十分客气道:“姑姑要教奴婢规矩啊,那可好,奴婢先把院子清一清,免得您施展不开呢。”  乔姑姑……乔姑姑和几位小公公小宫女瞳孔地震中。  这算是什么,下马威么?乔姑姑到底是见过世面的,惊过一程后勉强镇定下来,心中愈发恼怒。  “哎呀,怎么地上还有脏东西?姑姑恕罪,奴婢这就扫干净啊。”  余招娣说扫地就扫地,七尺长的竹扫帚在手中一提一探,重重拍在正前方的小公公的腿上。  “公公让让,脏东西就在您脚下呢。”  余招娣面不改色,扫帚改下拍为横扫,略使了点儿巧劲儿,一阵尘土腾空而起,乔姑姑的头油上瞬间蒙上一层灰。  “你……你大胆!”  乔姑姑哪里看不出她这是故意的!偏她气的牙痒痒,带来的几个狗腿子反倒愈发不敢上前。  他们跟着乔姑姑恃强凌弱做的多,更知道什么样的是狠角色。这余招娣一言不合就敢武力威胁,可见就没把乔姑姑看在眼里。  “你们、你们几个狗才,给我上!”  墙外门外有人探头探脑,乔姑姑是骑虎难下。她本是看着余招娣新来,又是个安分守己的,想必胆子不大。她只管拿着余招娣的错处狠狠敲打一番,一则打了阿碧的脸,二来也让跟着阿碧马首是瞻的那些人看看,要说厉害还得是她乔姑姑。  谁知道这咬人的狗不叫,余招娣闷声不响的,竟是个比阿碧还狠的性子。今儿她带着人手打上门来,若是不能把余招娣拿下,恐怕被打脸的就是她自己了。  乔姑姑一咬牙一跺脚,伸手就将几个小太监推出去。这几个跟着她吃香的喝辣的,这会儿就是用他们的时候。  趁着小太监被迫冲出去的空当,乔姑姑拉过最得力的小宫女耳语几句。小宫女惊恐的表情瞬间变为崇拜,点着头便冲了出去。  赢天青将她们的动作看在眼里,也不当回事,只一套棍法拆的七零八落,慢悠悠左一招右一下的专打狗腿子——确实是狗腿子,四个小公公八条腿,全都已经胖一圈了。  四个小太监到底不经打,余招娣看着在地上抱着腿哀嚎的几人意犹未尽的顿住扫帚,摇了摇头叹道:“几位公公实在是太客气了,地上脏了自有奴婢清扫,怎么好麻烦公公们拿衣裳擦地呢。”  “……你,大胆!”乔姑姑哆哆嗦嗦的怒道。正要罗织罪名,眼见余招娣一提手中的扫帚,一个激灵下意识的闭上嘴,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姑姑说什么呢,奴婢胆子小的很。”  赢天青似笑非笑,一双黝黑的眸子看向乔姑姑。仗势欺人以势压人,这可真是她最讨厌的了。往前十年京中多少纨绔子弟就因这点子“不修私德”的“小毛病”被她打成猪头,而这位乔姑姑,也不过是给她的“战绩”再添上微不足道的一笔而已。  乔姑姑却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虽在赢天青看来不过色厉内荏,倒是一步不退,反而挺直了腰板喝道:“你这宫女好吃懒做偷奸耍滑,本姑姑好心提醒教导,你竟对本姑姑不敬。本姑姑今日不收拾了你,实在辜负陛下对本姑姑的信任!你当宫中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来人啊——”  ——“来人?来什么人?乔姑姑好大的威风!”  沙哑却冷傲的女声难得带了笑意,却让乔姑姑定在原地。僵硬的扭过脖子,预料中的慎刑司好手就在门后,偏在他们面前,站着一身青衣身姿傲然的阿碧姑姑。  她尚未来得及动作,倒是余招娣丢了扫帚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来,抱住阿碧姑姑的胳膊瞬间变脸,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委屈起来。  “姑姑啊,这人不知道是谁,好端端的冲过来找奴婢的麻烦。奴婢可怕死了,姑姑要给奴婢做主啊!”  阿碧姑姑白纱下的脸皮抖了抖。很好,她家少爷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不可胡说,这是干元宫的乔姑姑。”  “哦?”赢天青眼珠子一转,与阿碧对视一眼,两人已是心领神会。便听她愈发委屈的控诉道:“奴婢只知干元宫有阿碧姑姑,可不知道什么乔姑姑!”  这可真是狗腿到头,溜须拍马无所不用其极了。  乔姑姑心中鄙夷,却是缓了口气。若这宫女就是这水平……  “奴婢被陛下带到干元宫第一日陈公公就告诉奴婢,咱们干元?????宫的掌事姑姑是阿碧姑姑,让奴婢听阿碧姑姑的安排。”  赢天青一把嗓子矫揉造作,偏音色明亮吐字清晰,连远处看热闹吃瓜的人也听的一清二楚:“这位姑姑倒是有趣,身上穿的是主管姑姑的制式衣裳,可碧玉头饰珍珠耳铛,那可是三品的姑姑才能用的呢!”  ——逾矩!  两个字在所有人脑子里猛地蹦出来。逾矩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多数时候或许默许不究,可真追究起来,掉脑袋也不是没有的!  好一个余招娣啊。阿碧姑姑身后的慎刑司主官摇摇头。和乔姑姑的逾矩不敬相比,余招娣这点儿不服管教简直可以忽略不计。如若关起门来闹也罢了,可阿碧姑姑在前,他可不敢有丝毫包庇。  且余招娣还挂在阿碧姑姑胳膊上叭叭呢:“奴婢看她身上的打扮就蒙了,本以为是哪个疯了傻了的老宫女出来闹着玩儿呢,这不就陪她玩儿么。谁道她装腔作势的让那几个小太监拿奴婢,奴婢怎么说也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哪儿是那几只白斩鸡能拿下的?”  她十分骄傲且得意,一张口连点儿不服管教的罪名也推脱了。赢青玥强忍着笑点点头:“那着实是拿不下你,你做的很不错。”  她转头看向乔姑姑。之前是她不与乔姑姑计较,可如今少爷就在这里,她也该立起来了。  “乔姑姑。”阿碧肃了表情淡淡道:“佩戴三品女官的饰品是为逾矩,众目睽睽之下,你可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奴婢——”  “本姑姑并不想听你狡辩,你还是去慎刑司说吧。”阿碧却根本不搭理她,微微转身看向身后的慎刑司主官。  “骆公公,今儿的事你看在眼里,本姑姑不多说。你是陛下信任的人,孰是孰非还请公公掂量清楚秉公处置。”  “阿碧姑姑放心,奴才省得。”  骆公公拱了拱手。哪怕他与乔姑姑私交不错,这会儿也绝不可能行包庇之事。乔姑姑被抓现行证据确凿,除非陛下特赦,否则就算是完了。  “你们!你们敢——”  早已没有了先前的镇定,乔姑姑已是慌了,尖锐刺耳的嗓音是末日的丧号,还在强作镇定叫到:“你们谁敢动我!我是王府旧人,陛下都敬我三分——”  叫声在碰的一声后戛然而止。余招娣还挂在阿碧姑姑胳膊上,将手背在身后,假装方才精准命中乔姑姑后脑勺的砖块与她毫无干系。  “……清净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中,只有阿碧姑姑十分镇定的点头,看向慎刑司主官:“怎么,还不把人拉走?”  慎刑司主官咽了口唾沫,敬仰的看了眼靠着阿碧姑姑拿小指掏耳朵的招娣姑娘。这果然是个人才啊,难怪阿碧姑姑如此看重!  谁都没有发现,前院阁楼的窗户不知何时开了条缝,一张清瘦的脸藏在阴影中静静的看着这一切。在那块转头飞出的瞬间,元修的拳头蓦的握紧。  这世间真有人能如此相似,不仅是一张脸,连行为动作眉眼笑意,也可以和记忆里别无二致的么?  ——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作者有话说:  元-蛇精病-修:是心动的感觉!(握拳!)  *****第11章 真有那个大病  关于传奇宫女余招娣“红颜祸水绝色美人”的流言尚未平息,又在干元宫掀起另一轮八卦风传。干元宫女官二号人物、陛下的王府老人乔姑姑,在余招娣面前没走过一招就被送进了慎刑司。  因见证这一幕的人实在不少,对当时场景的描述一时喧嚣尘上,愈演愈烈也越发离谱。从余招娣力能扛鼎武力威慑到三招之内让八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飞出十米开外不省人事,宫中更多没见过她的人只能顶着一头雾水,却着实无法将绝色妖姬与虎背熊腰这两个词在想象中进行一场完美的融合。  若说唯一的好处,大约是至少在干元宫内再没有谁有胆子招惹她。阿碧姑姑索性将两人的亲近摆在明面,让一众脑回路九曲十八弯每日脑补无数场宫斗剧的小宫女小太监们更不敢轻举妄动。  这却不是她们肆无忌惮的不把元修放在眼里,而是那日揍完人,赢天青才苦着脸与赢青玥道:“失算了,没发现元修那小子一直在二楼看咱们,也不知道他这会儿想了多少……”  元修怎么想的她们不知道,只是出乎两人意料,喜怒不定心思阴沉的皇帝陛下并没有揭穿她们不同寻常的亲近默契,也没把余招娣喊来严刑逼供求个结果。他仿佛并不在意,甚至仿佛那日什么都没看到——如果不是他探究的目光总是随时随地从各个角落不经意的射来,让赢天青时不时背后发凉全身僵硬的话。  不过被盯这种事,盯啊盯的也就习惯了。赢天青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在几日之后就变得无所谓起来。实在没法,她对元修太熟悉太信任了,那小眼神儿毫无杀伤力,更激不起她分毫警觉,提防起来比在战场上防敌人更难。  赢青玥看向来大大咧咧的少爷居然也有患得患失被迫小心谨慎的时候,忍不住调侃道:“怎么,少爷怕陛下不成?就算身份戳穿,你也还是忠烈之后,赢家唯一的继承人,陛下总不至于真的砍您的头吧。”  要说陛下对失而复得的好友会铁面无私的用极刑,赢青玥是不信的。哪怕与赢天青相认时还并不确定,但陛下明明看出端倪依旧保持沉默,让赢青玥明白他对赢天青至少没有任何杀意。  “砍头是不至于。”赢天青摸了摸脑袋叹道:“你别看元修和我是掏心掏肺的好哥们,那是我跟他混了十来年处出来的!他其实可小心眼了,最讨厌别人骗他。当初王寺卿哄他一回,第二日下朝就被撞飞了轿子跌进臭水沟,成为京中的笑柄。”  最可恨的还不是被嘲笑,而是王寺卿本就有洁癖,在臭水沟了滚了一回,这位连着三个月都没上朝,据说每日在家泡澡,直把皮都快搓下来一层。  赢天青捂着眼睛哀嚎:“这小子要是知道我骗了他整十年,你才他会怎么整我?让我背一万本书?还是让我学大家闺秀穿个花盆底的鞋子走路?再不然找个叽叽歪歪的读书人把我嫁出去还不准我揍人?”  赢天青与赢青玥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打了个寒战。这可太可怕了,果然还是捂紧自己的小伪装,坚决不承认与赢小将军有任何关系吧!  无论他查出啥都是巧合,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宫女身份确实毫无破绽,赢天青又放松了,不经意想到另一件事,倒是瞬间怒了。  “说起来,青玥,我是宫女就罢了,为什么你也是宫女?”赢天青觉得这事儿不对:“别跟我说什么女官不是普通宫女的鬼话,那不还是伺候人的么?你怎么也是咱们赢家的大小姐,他元修是多大的脸,敢让你伺候他?!”  怪她自己以宫女的身份入的宫,居然过了快一个月才想到这茬儿!赢青玥可是实打实的大小姐,是她的妹子啊!元修能力排众议给她爹破格追封忠烈王,赢青玥就算不给抬个公主郡主的身份,一个郡君总是跑不掉的吧!  赢青玥看她气的恨不得立刻扯着元修的领子问个清楚,但凡有哪儿不妥就将人打一顿的架势,心中说不出的妥帖的温暖。急忙拉着她的手解释道:“这不怪陛下,是我自己的要求。”  “嗯?”  赢天青眨眨眼看着她,脸上只差明写着“你是要给那死小子打掩护?”“老子就静静听你编”。  “真的是我自己的意思。”  赢青玥哭笑不得的解释:“当初陛下救我,因我受着伤,又顾忌先帝爪牙四处抓人,所以一直没有声张。之后我亲眼看着他怎样步步为营为咱们赢家报仇,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倒是觉得先前十来年都是懵懂的,还不如那几个月将世事看的清晰。”  元修做一切都没避着她,哪怕她当时往外多说一句话,他图谋皇位夺取皇权的大计都要失败。只是赢青玥与元修有着相同的目的,非但不会坏他的事,还能偶尔给他出谋划策,以一个斥候暗探的角度提出许多代价更小的可行方案。  陛下一朝登基,方肃清朝堂就想过还她身份,无论她想当公主还是继承镇北军的家业都随她选。可她那时大仇得报万念俱灰,唯一一点儿念想,是她家少爷可以平安脱险,改头换面回到京城。  赢家的庄子已经毁了,联系少爷的法子更是没有。赢青玥思来想去,还有哪儿比陛下身边更容易得到消息呢?  她犹豫了一瞬,笑意淡了两分轻声道:“还有就是,这世上能和我一样念着少爷的,恐怕也就是陛下吧。我看着一次次陛下深夜惊醒,抚着你送他的那枚剑?????穗度过一个个长夜,才能觉得少爷是存在的。就算你真的不在了,甚至我都不在了,还有陛下会一辈子忘不了你。”  “……他就是傻。”  赢天青撇过脸,眼前却拂不去那人瘦削病弱的身影。  “就算他与我感情深,也不能记一辈子吧。他总得娶妻生子,总有新人替旧人的。”  这不是反话,而是真心期盼。此生过往已经无法挽回,但元修不止是她的少年玩伴,还是个人,是一国之君。  ——他也将是别人的夫君,会有自己的孩子。如花美眷妻贤子孝,总有抚平曾经失落伤痛的一日。  “说到这个。”赢青玥眼神闪烁,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一手捂在赢天青耳旁,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是真的说过这辈子不娶妻。”  赢天青:!!!  赢小将军瞳孔地震:他不是真的断袖之癖吧!这不可能啊!  赢青玥连忙摇头,凑上前继续小声道:“陛下说他小时候被明帝和先帝害了,这辈子生不了孩子。又说他早些年看了太多宫中妃嫔争风吃醋互相拉踩的事儿,实在觉得无趣。总之等他年纪大点儿就从宗室里挑几个伶俐的孩子过继,就别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了。”  ——所以他,不行?!  赢天青是真的惊了。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当初两人一起逛青楼,元修果然也和她一样没战斗到最后,而是找机会溜了吧?  “咳咳。”赢青玥正了正脸色别扭道:“我就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你可别乱说,也别乱想!”  “行行行,我懂我懂!”赢天青疯狂点头。哪个男人都不允许被人说不行,尤其他是真的不行的时候!元修不会因为她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杀她,但说他不行是一定会被砍头的!什么交情都没用!  ……  轻轻合上阁楼的窗户缝,元修握拳压在唇边,压下喉中痛痒。嘴角却不知不觉牵起,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那个傻样儿……又听了什么奇怪的传闻,眼珠子都瞪圆了。  真的太像了,像到他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余招娣就是他朝思暮想之人,不然阿碧为何对她如此维护,想来他们还在赢家时,就是如此相处的吧。  他查了余招娣的背景。不是一次,而是许多次,拿着画像找到余家村,询问她的亲朋邻舍。他怀疑过这是谁的阴谋。他甚至想过,会不会那人还有流落民间的姐妹,他也可以当做自己的姊妹一样照料。  可余招娣并不是突兀出现。她十七年的人生轨迹清清楚楚,除了一句巧合一句天意,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所以,是天意啊。  元修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轻吸一口气,却不防一丝灰尘腾起,将他呛的猛烈咳了起来。  喉中原本蠢蠢欲动的血腥和裂口立刻鼓噪,连带着要将肺也一块儿扯出来。元修习以为常的摁着腹部缓缓蹲下,丝帕上晕染猩红的花瓣,连成一团诡异的花。  无妨。他无声的告诉自己。无妨。  咳嗽呛出了眼泪,被他碾碎在指尖。元修强忍着再看一眼的想法,轻手轻脚的下了阁楼。  太像了。他感慨。若不是他从来都知道赢天青是个男儿身,他这会儿就已经信了。开开心心与他相认,哪怕他不承认也无所谓。只要他想,总能给他找无数个开脱的理由。  可赢天青,他爷爷的,他是个男人!  拳头猛地砸在扶手上,吓了提心吊胆候在一旁的小福子一跳。元修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唯有心中苦涩痛楚层层叠叠涌来,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赢天青,他是个爷们啊。黑黑瘦瘦的小将军习得一手好刀法,更擅长拍砖敲闷棍。他们一块儿打马游街,一块儿给京中的二世主套麻袋,一块儿逛青楼赌坊,一块儿在一张躺椅上纳凉,无边无际的聊自己的理想。  要他说服自己记忆中的小将军是个姑娘?元修闭上眼。他做不到。那是他嬉笑怒骂勾肩搭背的玩伴,是多少次和他亲密无间抵足而眠的兄弟。  直到他发现自己暗藏了龌龊想法,越是愧疚越是鄙夷自己,越是在和他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暗暗窃喜。  现在有个和他七分相像,连眉眼灵动都似模似样的女子可解相思之苦,他要不要索性笑纳?元修无声的笑着摇头。每贪恋的多看一眼,多一分怀念,就是多一刀凌迟,惩罚他在旁人身上找影子。  余招娣是一剂止痛的药。阿碧太想念他,想的太痛苦,聊以慰藉并无不可。元修想着阿碧脸上渐渐多起来的笑意,其实心中并无不满,甚至甚是欣慰。这是他唯一活着的亲人,他在天有灵,也会希望阿碧过的开心。  而与他有关的所有的痛,只管留给自己一人吧。元修默默的想,竟也无端甜蜜。谁叫他先有了不该有的念想相思成灰,便让他的恶念被荆棘缠绕,直到灵魂湮灭的一日放休。  作者有话说:  修啊,关于你兄弟的性别问题,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啊(老母亲感慨)  世上本没有弯路,死脑筋的人多了,也就走了弯路(鲁迅抽烟脸)  浅提一句为什么元修不往女扮男装方面想。首先是无论赢天青战死还是余招娣的来历都没有破绽。其次就是赢天青太爷们了,不仅长得爷们(从小染肤色和化妆),行为举止更爷们(打架开车逛窑子),从五岁到十五岁完美演绎了一个兵痞少爷的人设。他们俩站在一块儿非要挑一个性别女,那一定是秀气斯文的元小修更像个大家闺秀小媳妇儿  前文也说过赢天青和赢青玥都是镇北军斥候部队的优秀学员,伪装是必修课和保命技。元修会觉得余招娣哪哪儿都像赢天青是因为两个人对对方的细节太熟了,换个人看余招娣就是个比较嚣张的女人,并不会有她是个爷们穿了女装的感觉。  就像你邻居是个施瓦辛格或者吴京,带着你拳打南山敬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泡吧喝酒撩妹无一不精,结果有一天有人指着一个五官和他六七分像的肤白貌美大姑娘说其实你好哥们是个妹子,他之前一直女扮男装。  是谁都不会当真的好吗,就算一些微表情和习惯性动作很像也不会认为是同一个人的好吗  所以元小修就这么完美的错过了正确答案,让我们给他点个蜡第12章 心跳  元修默许了余招娣的存在,可另一位大哥却坐不住了。  冷宫的消息传递的总比外头慢些。等阮虞听说余招娣在干元宫中掀起波澜已是好几天之后。除了诡异的生出“果然如此”的想法,阮虞心里不免还有些许心虚和愧疚。  一个宫女闯出这么大的名声,看似风头无两,其实处处危机。再说干元宫的掌事姑姑是什么身份什么能耐?对外都说她对余招娣照顾有加,可宫中人心叵测,谁知道哪日她翻手云覆手雨,轻巧就把余招娣当了替罪羊替死鬼。  ——是的,大表哥非但没看出来余招娣就是赢天青,他甚至连阿碧姑姑也并未见过,自然不知道这位被他阴谋腹诽的掌事大人算起来其实是他表妹。  他虽心急,倒不是蒙头乱闯的直愣愣跑到干元宫去给人撑腰。先不说他身陷冷宫自顾不暇,重要的是陛下对他想要利用余招娣谋“枕边风”的想法已是震怒,如若他再对余招娣表现出关注,非但他要吃挂落,说不定真得害了余招娣送命。  阮虞为此可愁了好一阵,连头发都被挠掉不少。说来也是奇怪。他作为一个世家公子,见过的服侍过他的宫女侍女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其中既不乏容貌秀美伶俐可爱的,也不缺身世凄惨惹人怜惜的。他向来端庄自持,甚至说过红颜枯骨过眼云烟的鬼话。唯独遇上这余招娣,倒是怎么也没法放下心来。  阮少爷无奈的继续挠头,默默腹诽余招娣这人果然有毒,简直和某位表弟的麻烦程度不相上下。  他思来想去实在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却不想人多嘴杂,关于“阿阮公子十分担心余招娣”的传言并“余招娣红颜祸水”的冷饭再次炒热,从冷宫一路倒腾回干元宫,没多久就连阿碧都有所耳闻了。  阿碧倒是毫不怀疑自家少爷的魅力和受欢迎程度,私底下却忍不住八卦起来,一脸揶揄的问她:“阮少爷是不是看上少爷你了?要是他当真有心,少爷你也不反对的话,你们这也算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嗯,女才郎貌,嗯,算了随便了,反正看着还挺般配的呢。”  赢天青对她这般乱点鸳鸯谱的行为只能以一口老血作为回应,一脸麻木的看向自家亲亲妹子没好气道:“我和阮虞?这算结亲还是结仇呢?你当我是没受够小时候被他逼着读书,还是他没挨够我的打,准备凑做一堆分出个胜负来?”  “那还是别了,放?????阮少爷一条生路吧。”赢青玥笑的直不起腰来。作为直面过表兄弟二人十几年来没有相爱只有相杀的相处模式的前线第一吃瓜群众,她才不信两人间会有什么男女情愫,才这么直白的打趣赢天青。  “其实要是我舅家那种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世家小姐,和阮虞倒是真般配的。”赢天青反而仔细琢磨起来,不过认真了没两下又促狭笑了:“可惜阮表哥名声都坏啦,他可是元修的禁脔男宠,什么世家小姐嫁给他啊!”  “哪有什么禁脔男宠,分明是阮少爷连累了陛下的名声。”赢青玥忍俊不禁,嘴上同样不饶人:“他怎么不说有他在宫里,陛下都拒了多少封选秀大婚的折子——我昨儿才听说赵首辅又劝呢,被陛下好一顿狗血淋头的骂回去,今儿都告病不肯来朝议了。”  “所以那些个文官闲着没事不去管百姓民生,天天盯着皇帝的后宫龙床干什么。”赢天青摇头不解:“要我我也骂人,不仅骂人,说不定还要揍人呢。”  说着忍不住扼腕。可惜她如今不能再用赢天青的身份光明正大昭告天下,否则一定拉着元修摸黑套了赵简麻袋打闷棍,好歹也给元修出口气。  尤其是知道元修早年中毒已经不能生育,她对元修就更多了些同情。赵简上这折子不就是给元修伤口上撒盐么?亏他还是元修一手提拔的心腹皇党,简直愧对元修对他的宠幸。  这边赢青玥还在火上浇油:“别人我不知道,但赵首辅是陛下亲口跟他说过不肯大婚的缘由的。可赵首辅居然说什么,生养子女是女人的职责,所以生不出也该是女子的问题。陛下既有这般内情,更应该尽快大婚迎娶皇后,做个痴情人不纳妃就是。到时皇后生不出孩子,陛下伉俪情深不离不弃不肯移情,再说过继宗亲子弟的话不迟。”  其实赵简说的远不止如此,还有诸如“等陛下大婚后蹉跎几年,皇后生不出来自然会慌,到时陛下只管让她选是选秀纳妃还是过继个子嗣。保准她感恩戴德对陛下忠心不渝,世人也只说皇后善妒,却不会说陛下有问题。”之类。  因元修议事从不避着赢青玥,赢青玥也不是那等限于宫闱不问世事的性子,偶尔便会跟着元修到明光殿听一听政事。元修与赵简摊牌当日,赢青玥正好在明光殿奉茶,赵首辅一番话听的她直撇嘴,从此就将赵大人拉上了自己的黑名单。  ——或许从一位忠心的臣子,一位陛下心腹,一个男人的角度来说,赵简的提议并没有错,甚至很为陛下考虑。甚至赵简明说,要是陛下觉得此举对皇后或皇后母家不公,他可以劝自己的女儿担下这名声,在知道实情的情况下扮演一位善妒皇后配合陛下行事,以保全陛下清名。  元修当然拒绝了,拒绝的毫不犹豫毫无转圜。赵简一次劝说无果并不气馁,隔三差五就要拿出来说一说。昨日恰逢元修头疼心情不好,听他叭叭的愈发不耐,让人直接把赵简从议政的侧殿赶了出去。  “这些读书人就是脑壳有包。阮虞是这样,赵简也是这样。”赢天青直接迁怒了:“所以秦钊好意思自称大儒,门下就一个脑子清醒的都没有么?都是些什么货色啊!”  亏秦钊还时常以她曾外祖父闵太师自比,号称大景开国后继闵太师后第二个大贤。赢天青嗤之以鼻:她曾外祖父辅佐文帝陛下得天下,在明帝篡位前一手将外孙女——也就是赢天青她娘嫁入赢家,一手安排门生故旧低调保存实力。又偷偷建议文帝留下遗诏给乐王一个拨乱反正的机会。及明帝上位还强撑一年,靠他在士林中莫大的名声逼着明帝不敢妄动给诸位留下布置的时间。  否则明帝继位之初就得是一番腥风血雨的大清洗,怎么可能让文帝旧臣们有一年时间扫清隐患各自隐忍,虽离了朝堂核心却并非手中无权。及一年后就算明帝为了朝堂稳固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给开国大将朝中重臣找茬儿,这才让文帝一系的心腹旧臣存续到元修上位的一日。  而秦钊呢,老先生学问做的不错,教徒弟就有点儿问题。一个首辅老惦记着陛下娶媳妇儿,一个预备智囊给陛下用美人计,这都是些啥啊!  赢天青不吐不快,嘚吧嘚与青玥痛快讽刺了一回。赢青玥自然是唯少爷马首是瞻,赢天青说啥,她就觉得是啥。  “要不今晚去冷宫套麻袋打阮虞一顿吧?”赢天青说的兴起就开始要搞事情:“赵简给元修找不痛快,我就揍他师弟去!”  “还是算了吧。”赢青玥翻了个白眼十分现实道:“各宫到点都下钥了,难不成咱们还要翻墙?你当宫中的侍卫是吃闲饭的吗?”  “可我很不爽他啊,”赢天青无赖摊手:“说好听点叫好心办坏事,说直白了就是自以为是。赵首辅什么的先不说,就冷宫这位,他不知道念叨我只会给我带来麻烦吗?他还当自己是好人呢!”  赢天青嘴上抱怨,说到最后时却突然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给了赢青玥一个眼神。赢青玥眼神一凛,闪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什么人!”  到底是练家子,虽然比不过赢天青敏锐,但有人窥视偷听的动静还是能立刻察觉到的。阿碧姑姑心下恼怒,暗道干元宫这些个宫人果然是皮痒了,竟敢在她屋外听墙角。  随着阿碧姑姑一声怒喝,一张熟悉的脸暴露在两人面前。皇帝陛下飞快的收好脸上一丝尴尬,转身背手目不斜视一气呵成,就这么仪态端方的……走了……  “咳咳,走了。”  赢青玥傻愣愣的转向赢天青,脸上只差大大的写上一句话:刚刚那是陛下吧?他是不是有毛病?  “大概……脑壳有包吧。”  赢天青摇着头叹气。皇宫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越来越不正常了呢?  另一边,走远的皇帝陛下心下有些懊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明知道余招娣和他心心念念之人决然不同,可不知为何在听到她隐约提起阮虞时,他就忍不住上前,做了这猥琐宵小之事。  他知晓阮虞对余招娣不同,听说了阮虞正烦着如何才能关照这宫女。让他想起他从冷宫将余招娣带走时,心下无端生出的那一时期待和惶恐。  他左右不了一个人的想法,而阮虞对余招娣不薄,甚至算得上是余招娣救命恩人。然他内心深处的声音却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如果余招娣选了阮虞——哪怕是对阮虞有了好感亲近,他绝不会认可,反而一定要撕碎毁灭些什么,才能解这蓬勃升起的憋屈愤怒。  在听到余招娣毫不迟疑又十分清醒的觉察出阮虞对她只是麻烦时,他竟大大松了口气,怒火化作一丝窃喜。哪怕被阿碧抓了个正着,也没影响他难得的好心情。  元修抬手捂在心口——那里放着一枚红色剑穗,时刻提醒他的罪孽与使命。他不禁苦笑,愈发唾弃自己。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的。自那人死后他就该是一具行尸走肉,只等着哪一日下去陪他而已。  他怎么可能,怎么敢,会为另一个人,有了心跳呢?  作者有话说:  元修:我的心背叛了我。好兄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之间的感情,我脏了  亲妈(点烟):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控制不了的,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爱了就是爱了第13章 阿碧的脑洞  虽皇帝陛下偶尔抽风,看赢天青的眼神愈发奇怪,也说不上是厌恶阴郁还是热切期待,把赢天青和赢青玥弄的一头雾水。要不是赢天青拿他当兄弟,指不定哪一日忍无可忍就要合伙青玥一起给皇帝陛下套麻袋,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犯上作乱了。  赢青玥后知后觉,某日突然脑洞大开的问赢天青:“陛下这般对你,我看着不像是要揭你老底,倒像是对你有意思嘞!”  这一回可把赢天青骇的更惨,一蹦三尺高的踢倒了凳子正砸在自己脚面上,弯腰抱着脚嚎啕时好死不死撞到圆桌,被她随手放在桌沿的茶杯晃荡了两下,兜头就给她泼了一头一脸的凉水。  赢天青哀怨的抬起头,宛若水鬼的盯着她这好妹妹亲妹妹,形状之惨烈让赢青玥都不敢再说话。死一般的沉寂了好一阵才听赢天青幽幽道:“你先说让阮虞娶我,我当是你看阮虞不顺眼让我弄死他。可元修现在这蛇精病模样,你觉得是他弄死我好呢?还是我弄死他好?”  “没可能没可能,根本没可能的好吗?!”赢天青用力甩头急促道:“宫中风水不好容易让人脑子长包不是事实吗?元修就是脑壳坏掉了,别说只是脑壳坏掉,他就是整个人都坏掉了也绝?????对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啊。”  “我!一个宫女!他看上我?”赢天青鬼笑:“他又不是断袖,对着他发小兄弟的脸他下的去嘴?他要是断袖,当初我跟他一张榻上滚过他都不为所动,现在对着我一个宫女倒下得去嘴?”  “何况不是你说他不行,不想糟蹋姑娘的么?合着姑娘不能糟蹋,他就能糟蹋宫女了?”赢天青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对赢青玥认真道:  “乖,我还不想死,别给我说这种奇怪的话。不管什么公子还是什么皇帝,我对男人都没兴趣。等我年满二十五了和你一块儿出宫,咱俩找个小院儿关起门来过日子才是正经。”  看赢青玥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赢天青果断一捏拳头怼在她眼前,十分亲切温柔道:“你就是这阵子太忙忙的脑壳也跟着坏掉了。快去让张御医给你开几贴药去去邪气,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了。”  面对少爷的拳头威胁,赢青玥果断咽下了一系列自认为有理有据的辩解——好吧,其实在看到赢天青的惨状后她就果断把这个奇怪的想法埋了。少爷和陛下八成是八字相克,只是她随便想想随口一说都让少爷这么倒霉了,要是陛下真看上少爷,那少爷不得再被克死了?  ——只不知她们的话题太过劲爆,还是情绪太过激动太过投入,又或许其实是元修改进了偷听的技巧。两人并未发现在说到最后时,皇帝陛下再次悄悄从她们窗前缓缓“路过”。正好听见余招娣“对男人都没兴趣”的霸气宣言,元修愣了一愣,似笑非笑又似怒非怒的盯着窗户上的模糊剪影看了一眼,施施然背着手走了。  总而言之,除了被赢青玥坑这么一回让她好几日都不自在,看到元修时总是想要找个地方躲一躲,赢天青在干元宫里活的算是滋润。上有皇帝陛下诡异的关注,下有管事姑姑亲近的罩着,余招娣厚着脸皮连洒扫后院那点子活儿都敷衍了,每日不是跑到阿碧姑姑屋里聊天吃点心,就是搬一张躺椅大咧咧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盹。  悠闲的日子不知不觉的过着。春日暖阳渐渐被夏日酷暑替代,就慢慢化作秋日金黄。赢天青除了担心皇帝陛下三天两头就得宣御医,又把御医气到发抖的破败身子和自我糟践,竟是十几年里从未有过的从容舒心,以至于心宽体胖,硬生生长胖了一圈……  直到秋日裁衣时看着软尺上的刻度,赢天青才在赢青玥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中低下头颅,反省自己这养猪般的日子过的实在有些不应该。不过很快她就给自己找到了完美的理由,理直气壮的辩驳道:“我也没比以前多吃,只是以前勤练武艺消耗量大才一直精瘦,现在不是身份不允许么。”  赢青玥冷笑:“谁说只有练武才能消耗量大的?从今日起你每日将后殿所有庭院回廊扫个五遍,扫不完不准吃点心!”  扯什么不方便习武,还不就是贪吃懒做!赢青玥对自家少爷的秉性了解的很。哪怕赢天青功夫身手并未懈怠,她也绝不准她换个身份就放纵了身材形象。  见赢天青撇着嘴没反驳,赢青玥才气顺了些,好声好气哄道:“若是你能瘦回来,不,就瘦回一半,我就请你吃荷叶烤鸡如何?”  赢天青眼睛一亮!荷叶烤鸡不算什么难得的菜,唯独御膳房一位徐厨子做的别具一格别有滋味,让她吃了一次就惦记上,从此可谓欲罢不能。只是徐厨子并不是大灶的师父,而是专供皇帝膳食的正牌御厨大师傅,阿碧姑姑这养皇帝跟前的红人请他做这道菜都算逾矩——当然,元修是明许了的。但该有的润手费好处费还是得收,还不一定遇得上他得空做。  青玥给出这条件,算得上是很有诚意了。赢天青想了想,果断对美食折腰,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下来。  “那我这会儿就去扫了?”赢天青挑眉,端的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赢青玥忍俊不禁,摆摆手让她去了。  只是今儿的黄历上大约写了“不宜扫地”四个字。赢天青尚未走远,一位脸生的姑姑在前院一名小宫女的带领下走过来。先与阿碧见礼,便说明自己的来意:“奴婢是慈心宫的芳姑姑。程贵太妃听说干元宫有位余氏名招娣的宫女颇得陛下欢心,想招余招娣到慈心宫拜见。不知这位宫女现在何处,劳烦阿碧姑姑将人叫来。”  赢青玥心中一个咯噔,瞬时闪过无数心思。  程贵太妃并非先帝妃嫔,而是文帝元谨的贵妃。开宝元年文帝登基,纳镇西将军程氏为妃;开宝三年程妃生下皇次子元晰,封为贵妃统领六宫。  可惜文帝注定子嗣缘浅薄,嫡长子慧圣太子元旭——也就是当今皇帝元修的爹——早逝,元晰更是走在元旭前面。及文帝驾崩时只留下个刚满周岁的嫡孙,才给了文帝的弟弟,也就是明帝元谭可乘之机。  端拱元年,明帝封程贵妃为贵太妃,程贵太妃自请入皇家寺庙修行,其余有品级的宫妃或一同前往皇家寺庙,或发还母家奉养。直到去岁元修登基为帝,又重新迎皇家寺庙的一众太妃回宫,程贵太妃赐住太后居所慈心宫,一切宫务交由程贵太妃掌管。  程贵太妃虽得陛下敬重,实则是位谨慎自持鲜少多事的长辈,几个月前余招娣风头正盛时且没有过问,今日怎地好端端的倒要招人去慈心宫相见?  青玥咬着唇仔细回忆,这段时间她少爷确实没兴风作浪惹是生非,除了懒了点儿吃胖了点儿,真是没什么能被指责的了。  芳姑姑看她皱眉,只当有哪里不妥当,也同样皱了眉小心问道:“可是有什么不方便的么?”  赢青玥收了表情浅浅摇头,镇定自若的笑道:“哪有什么不方便,能得贵太妃召见是宫女们的福气。只是没想到贵太妃有这般兴致,才愣了一下罢了。”  芳姑姑便明白了。也不藏着掖着,直接竹筒倒豆子说来:“贵太妃嫌宫中寂寞,起了心从宫外招几位贵女进宫陪伴,约莫过几日就会有花笺名帖发出去了。因在商量这花宴的事儿,倒让贵太妃想起来宫里就有这么号人物,遂起了心想要见一见的。”  赢青玥可控制不住表情,眼睛猛地睁大。什么宫中寂寞什么花宴,这不就是皇帝选后妃的标准套路么?好你个大猪蹄子皇帝,前几日才一脸苦大仇深的思念我少爷,今儿就笑纳美人了是吧!  芳姑姑却会错了意,只当阿碧姑姑不信,索性将话挑明了道:“先前赵首辅屡次觐言,陛下总算是默许了。此事在陛下跟前是过了明路的,不过贵太妃摸不准陛下的喜好,这才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奴婢请招娣姑娘过去见见。”  无论宫里怎么风言风语,到程贵太妃这个级别当然明白皇帝和余招娣之间并没有什么男女间的互动。只是光是让陛下容忍着这么一个人离经叛道的小人物待在近处,于程贵太妃看来已是很难能可贵了。余招娣对陛下而言定是有什么不凡处的,如若以此作为准绳,指不定也能让陛下对将要进宫的贵女们多些宽容。  或许旁人道是陛下给阿碧姑姑面子,程贵太妃对此嗤之以鼻。哪有下人偏好一个更低微之人,却让主子委曲求全的。理应是陛下先对余招娣不同,阿碧姑姑才与之亲近多加关照,这才是陛下心腹应有的分寸和智慧。  ——虽说程贵太妃对阿碧的身份认知有所偏差,但不得不说她的思路是对的。要不是元修摆明了对余招娣包容松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赢青玥明知道皇帝不会为难自己,也绝不敢让少爷这么嚣张惬意,惹了不知多少人的眼。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今儿报应就到了啊!赢青玥强作笑颜,心里简直要迎风流泪:我的少爷,我的祖宗!你去慈心宫答话可千万要谨记身份,不要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吓着贵太妃了嗷!  作者有话说:  元修委屈脸:赵简坑我!我对我兄弟的情谊上天可鉴至死不渝!我才不是大猪蹄子嗷!  前排剧透!本文不开后宫!不开后宫!不开后宫!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妹子们会进宫N日游但不是给元修开后宫的!大家镇定不要慌!继续看下去!第14章 解释不如脑补  阿碧姑姑的担忧显然只是关心则乱。赢天青在亲近之人面前许是肆意的,然好歹是镇北军斥候部首席,不至于在慈心宫也同样胡闹。  程贵太妃将门虎女出身,哪怕在寺庙中蹉跎十几年,如今年过半百依旧身体硬朗。她慈和的给余招娣赐座,嘴角含笑听着小宫女絮絮叨叨的讲述,心中却有些了悟,又有些许无奈。  余招娣——真的只是?????个有些土气有些憨傻的姑娘罢了。容貌勉强称一句清秀,哪怕放在宫女里也并不显眼。但凡暗示试探一句不懂,倒是口没遮拦,连民间乡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说的兴致勃勃。  实在要说有哪里特别,大约就是那双眸子——黝黑的像一湾深不见底的潭水,流溢着勃勃生机与纯粹而乐观的勇敢。  难道这就是陛下喜欢的么?程贵太妃强忍着扶额的冲动,不禁想起与陛下有关的许多传闻。传说陛下幼时被明帝和先帝忌惮,为了他的安全计,乐王府的人特意放纵他与赢家的小将军玩到一处。而那位小将军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兵痞子,但凡能动手就绝不哔哔嘴。连带着陛下有样学样,也成了京中有名的纨绔,嚣张霸道不学无术,倒让先帝表面偏袒纵容,实则再不将他放在眼里。  虽到今日,只看陛下帝王手段和言行威仪,谁都会觉得那十年光阴不过是他的伪装。可同样的,亦没人能否认陛下对赢氏的偏爱与对赢世子的怀念。赢威死后破格封异姓王,赢世子追封宁国公,此等殊荣便是元修舅家萧家也不敢肖想。  所有人都忘了,十几年前陛下才五岁,到如今也不过是个少年,小小年纪去哪学来那么好的伪装功夫。程贵太妃忍不住想。说不得唯有那段日子才是他真性情的活着,说不定他本就不爱如今的尔虞我诈,更向往痛快的快意恩仇。  所以他惦记怀念赢世子,所以他包容放纵余招娣,因这些人才契合他内心的想法。他们活着一日便快活一日,不被束缚在规矩中,不为名利欲丨望苦苦挣扎。  余招娣啊。程贵太妃认真打量眨巴着眼大着胆子抬头看自己的小宫女。陛下的纵容宠幸偏爱,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东西,是多少人蝇营狗苟孜孜以求的东西。  她轻易得到,可唯一带来的改变无非是每日可以少干些活,搬一张躺椅躲在大树下纳凉。她从未沾沾自喜,以此接近陛下谋取更多,贪恋的更多是阿碧给的一口点心吃食。  “真是个伶俐孩子。”  程贵太妃想通了原委,便无意再在余招娣身上浪费时间。笑着点点头准备赐下些赏赐打发她回去。  不妨门外突然传来净鞭声——程贵太妃下意识的抬头,想不到陛下竟然会在这时候来。  “难道是为了余招娣?怕本宫为难了她么?”程贵太妃直觉想到。又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陛下不过是透过宫女看到别人,怎么会学这所谓深情的俗套做法。  她想这片刻,瘦削的身影已从逆光中走进来。见礼过后,元修并不看余招娣,而是直白对程贵太妃道:  “听说贵太妃为了贵女进宫之事费神,其实实在大可不必。”年轻的帝王浅浅蹙眉,不过淡淡的不满便凝实如威压扑面而来。除了程贵太妃还坐得住——再加上一个神经大条到让人怀疑根本没有感觉的余招娣——周遭伺候的宫人竟是膝盖一软,全都惶恐的跪倒在地。  元修只当看不到,言语中更多了几分不耐,对程贵太妃道:“此事朕与贵太妃说得清楚。朕并不准备娶皇后也没准备纳妃,不过是前朝催的急,缓一缓诸位大人的不满。拟的名单都是朕之心腹肱骨,亦知道朕的打算,各家贵女在慈心宫小住一阵陪您说说话聊聊天,场面做的差不多便赐还回家了事。”  这是赵简给他出的主意,元修虽觉得多此一举,但想想确实可以安抚安抚某些抓着大婚不放的老古板和投机分子,让他耳根有几分清净。  此番入宫的贵女既不是冲着选秀去,就不会广撒网,而是唯有几家简在帝心的高门能得此机会。于那些并无私心的老古板老学究来说,只要陛下肯开这个口,一切就都好说。而那些妄想凭裙带关系枕旁风上进的人家也大可以掂量掂量,他们可够得着这个门槛。  贵女们在宫中住个十天半月后各自回家,之后陛下看上了谁也好,没看上谁也罢,那就是各自的缘分了。便是陛下一直保持沉默,朝臣们也不敢真大咧咧的当朝询问——万一陛下就是没看上呢?贵女们的名声不要了么?高门大户不要面子的么?  这就是一招明晃晃的拖字诀。赵简也是实在没办法,皇帝铁了心要当一辈子老光棍,他一个首辅不能不谏,否则就是失职;可真要谏的多了把元修惹急了,皇帝能给他这个首辅,自然也能让他丢了这个官职。  罢了罢了,唯有关了门痛哭流涕卖的惨求陛下好歹配合一番,演过这一回,他至少能轻松个一年半载的。至于一年半载之后再如何——  赵简不负责任的表示,说不定一年半载之后陛下就突然开窍了呢?到时候且不用他装孙子,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这些算计并没有瞒着程贵太妃这位主办,甚至元修还特意与程贵太妃说明白,贵女们入宫后为了避嫌,千万约束她们不要乱走动。届时他会办公食宿都挪到前朝的明光殿,冷宫里那个“外男”也会被他一块儿带走,总不能损了姑娘们的清誉。  本以为程贵太妃是明白人,合着她还有假戏真做的打算么。元修心中愠怒,顺便无端掺杂些不可细究的焦急,催促他听闻消息便急忙赶来。  她应该没有误会什么吧。眼角隐晦的瞟过镇定站着的某人,又迅速收起,快的连赢天青也没有察觉。元修冷笑一声,面向脸色渐渐难看的程贵太妃毫不客气的警告:“贵太妃向来守礼,朕才以礼相待。若是贵太妃觉得能做了朕的主,朕也大可以让后宫换一个主来。”  程贵太妃被个孙子辈的毛头小子训斥一番,要说不恼怒是不可能的。她本不是贪恋权势,否则当年明帝登基也不会率先上表往皇寺修行。元修客客气气将她迎回,她亦是抱着好心给晚辈帮忙的想法接下内闱这一团麻烦事。  正是为陛下着想,正是知道拖延不是长久之事,她才希望摸清陛下的喜好,借着这次机会让陛下好歹试着与合适的贵女们相处相处。哪怕只是偶遇呢,哪怕只是远远儿看上一眼呢,说不定就看对眼了呢!  哪有皇帝不娶妻不置后宫的!程贵太妃恨恨的想。怪就怪赵简这媚上讨好折腰妥协的佞臣,竟出这种损招让陛下愈发有了借口推脱。  万般思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停在形式比人强的哀叹。程贵太妃看元修张清俊脸庞上泛起的薄怒,无奈的对陛下颔首:“本宫知了。陛下放心,一切按陛下心意行事,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那便最好。”  元修随意点头,看向从他进门便低着头一言不发的余招娣,淡淡问道:“你在慈心宫可呆够了?玩够了就跟朕回干元宫。”  余招娣急忙福礼,老老实实应了句“喏”,三两步站到小福子公公身后,一副恨不得立刻开溜的表现。  她这般知情识趣的动作取悦了皇帝陛下。元修这才缓了周身气势,又谦逊礼貌的与程贵太妃告别,才带着人扬长而去。  殊不知余招娣表现的平静,其实心里已过了一轮惊涛骇浪。先时青玥唤她跟着芳姑姑来慈心宫,因当着外人的面,并不敢把缘由说清楚。她唯有谨慎小心的在程贵太妃跟前赔笑脸,可没想到这竟是为了贵女入宫给元修选妃做的准备?  赢天青心里徒然泛起酸涩,甚至平白多了些慌张和埋怨。她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分明她早就想过,元修合该找个志趣相投的女子照顾他,将他从失去挚友的悲痛中用力拽出来。  可真当这一幕就要出现,她却一点儿也不开心。只是想到这臭小子从此将自己从心中剔除,遗忘过往十年的点滴,和另一个女子举案齐眉,她就说不出的难受。  对兄弟也会有独占的想法么?这是什么奇怪的占有欲。明明别的兄弟损友小伙伴成亲的时候,他们除了傻乐就是跟着傻乐,何曾有过这般失落和惶然。  而在元修直言这次只是敷衍,并不允许程贵太妃自作主张,身为兄弟的赢天青本该规劝才对,可她非但不着急,竟然还有丝丝窃喜,又不知如何言说的期待。  期待什么呢?期待元修只将她放在心上无人逾越,为此不惜放任他不顾身体的折腾,放任他对朝臣长辈任性肆意,放任他一辈子活在痛楚之中,以她的“死”作茧自缚不得超生——么?  赢天青跟着元修的御撵一路疾走,一边憋气痛骂自己脑子有包。皇宫果然不是个好地方,继蛇精病元修和脑洞侠青玥之后,连唯一正常的她都要沦陷了。  作者有话说:  程贵太妃不是坏人,就是单纯的“为你好”。她是真的觉得元修不肯娶媳妇儿是小孩?????子不成熟闹脾气的表现,迟早是要后悔的,所以想给他制造点“惊喜”帮他提前开窍扭过来。  就像现实中很多长辈并不了解你但极喜欢指手画脚指指点点教你要怎么怎么做且不接受反驳的那种“为你好”。不能说她们坏心眼,但这种好意并不想接受就是了。  而元小修,不仅直接表示不接受,还当面发怒威胁。当皇帝就是这么硬气这么爽!第15章 一场好梦  赢天青为自己奇怪的想法困扰了许久,及第二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醒来,可把阿碧姑姑吓了一跳。  在青玥的再三催促下,赢天青支支吾吾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临了不忘再次甩锅皇宫里的风水不好。倒是赢青玥先笑了,摇摇头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少爷你习惯了对陛下的关照,只差将陛下当自己的崽子一样看待了。”  赢天青歪歪头:“……嘎?”  “不是你常说的么?乐王好可怜,无父无母无人管,只有你天性仁慈大发慈悲,只当自己是他爹了。”  赢天青僵着脖子点点头:“这话我说过。然后呢?”她想当元修的爸爸跟她在意元修娶妻有一文钱关系吗?!  赢青玥自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少爷你之前是男子,想的自然是当爹,但现在习惯女儿身了,就该变成当妈了吧。你可记得咱们营里有个叫周利的伍长?他娘含辛茹苦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将一辈子心血倾注在他身上,自然就把他管得严。尤其看不惯他跟媳妇儿亲近,但凡他说媳妇儿一句好话,必然是要闹得老母不满家里鸡飞狗跳的。”  赢天青接着点头。这事儿她不仅知道,她还和赢青玥一块儿去看过热闹——嗯,去劝慰调解。周老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坦白说其实知道不应该对儿媳太过苛刻,可只要想着儿子要娶了媳妇忘了娘,她这心里就一口气憋的过不去,又惶恐的非得闹出点儿动静让儿子听话了才能平静。  赢青玥摊手:“你不就是这情况么?虽然没有周老母那么明显,其实就是怕陛下娶了媳妇忘了娘——忘了你,所以心里不痛快呗。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当初你怎么劝周老娘的,要我再给你说一遍不?”  当时——怎么劝?赢天青努力回忆了一下,约莫就是说既然儿子不靠谱,不如让儿子儿媳赶紧造个小人给周老娘带,大的不听话还不能培养小的听话了?  周老娘想了一阵,果然觉得这是个好法子。虽然之后还是有些看不惯气不顺的做脸色,但自儿媳妇给她生下第三个孙子后,她就再没管过儿子儿媳的闲事了。  周利俸禄不低,胆大心细身手也好,立功赢的奖赏只比俸禄更高些。周老娘索性一气儿雇了两个大婶做家务活,自己只管含饴弄孙。至于儿子什么的——对不住,她已经看不见这号人了。  赢天青一边回忆一边慢慢点头,突然觉得不对:“可元修不是生不出娃来吗?”  这下赢青玥也呆了:“嗯,那——怎么办呢?难不成你真学周老娘的,陛下喜欢上谁你就对付谁?”  这样的话,就算你还是赢世子小将军,陛下也一样会砍了你的吧?赢青玥话未出口,给了赢天青一个“你好自为之千万别作”的眼神。  ……所以还是儿子太没用!赢天青不忿的想。心中到底是彻底轻松了——还好不是她脑子坏掉了,果然比起元修和青玥,她才是最强的!  赢青玥难得能给自家少爷解惑,同样是志得意满。直到前头说陛下收拾好了准备上朝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临走不忘苦口婆心劝自家少爷多运动多干活少躲懒少躺平:“记住要扫五遍院子嗷!一遍也不能少!敢偷懒就等着我扣你午膳吧!”  堂堂干元宫风云人物余氏招娣瞬间就像只斗败的公鸡般垂头丧气了。赢青玥来到前院,却是又被吓了一回——陛下这是和少爷心有灵犀一点通,连失眠都失眠到一块儿去了吗?  皇帝陛下今日心情不算好。看到阿碧七情上脸的模样,不免随口讽刺一句:“你往日的端庄镇定呢?是跟那个余招娣学坏了吧!”  他说到余招娣时脸色徒然臭了两分。赢青玥摸摸脑门默默的想:莫不是少爷要给陛下当爸爸,陛下也在想着给少爷当爸爸?不然怎么说到对家就变脸,两人愁到一块儿去了呢。  幸而元修并不知道阿碧在想什么,否则定要把这两个不分尊卑对上不敬的宫女拉出去打个五十大板。实则他脱口而出说出那个名字时就恨不得给自己两下子——好死不死,怎么就总惦记那个粗鄙村丫呢!  无非是长得有些像。元修的黑脸慢慢透出一抹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及反应过来,立时更黑了两分。让一直观察他的赢青玥忍不住啧啧称奇,陛下这是一晚上无师自通了蜀地的绝活变脸么?  元修眼神飘忽,想的却是昨夜那个离奇诡异的梦。说可怕么?其实它实实在在是个春丨梦。说它美么?着实吓的他醒来后一夜没睡,生生在龙床上坐到天亮。  春丨梦这玩意儿,元修作为一个男人,并不觉得陌生或可耻。或者说唯一让他觉得可耻的,是他十四岁第一次朦胧梦见,梦里那人就是他最熟悉的笑靥,是他最好的哥们。  那时他恐惧,厌弃,鄙夷这样肮脏的自己,觉得自己玷污了纯粹的友谊,玷污了赢天青对他的十年关照与陪伴。可让他更绝望的是,他不仅仅在梦里有了龌龊的想法,而在这之后愈发清醒的认识到,他是真的——喜欢他。  不是兄弟之情,不是狐朋狗友臭味相投,而是想要拥抱他,拥有他,每次相见皆是欣喜,每次分开便是怀念。  他知道了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尝到了什么叫魂牵梦萦如痴如醉。一捧烈酒酿的越是醉人,越不敢示人。他期待又瑟缩,欣喜又自卑,仿佛是偷了本不该有的美好,既沉溺于这一刻拥有,又惶然于终要失去。  那段时日,是最折磨也最甜美。他在日间与那人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在最深的夜里耳鬓厮磨淋漓酣然。  而后是被深深的负罪感掩埋,闷的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在第二日太阳初升时,就开始期待再与他相见。  他怀疑过自己的喜好,可他并未对其他任何男人有此异样——当然,对别的女人也没有。一块儿上青楼时并不畏惧或厌恶女子的香袖媚眼,可全部心神始终被那人吸引,一边醋海翻腾的看他挥洒熟络,一边欣赏他酒后酡红的脸庞。  他认命了。甚至诡异的庆幸自己的身体——明帝虽然应过祖父不得害了自己,但为了永绝后患,早在他幼时就毁了他根基,他一辈子无法生育,自然也就不必娶妻。  他可以理直气壮的放弃祖父的布置和萧家的经营,只做一个碌碌而为的纨绔王爷。他无意皇位无心权柄,他甚至理智而卑微的想过,哪怕只是和那人暗中结契,一辈子当他见不得光的契弟也甘之如饴。  唯独徘徊纠结的是这情愫会不会为那人接受,更会不会毁了明快骄傲的赢小将军。他本是上不应君王下不见父母的幽魂浪子,就算被世间唾弃也可一笑了之。而那人无论表现的再肆意妄为,始终记得他身为镇北军继承者的责任,绝不可能为一个男人抛弃父母家人和战友袍泽。  元修本以为这不伦念想的挣扎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劫难,直到天禧七年北晋贼子大举犯边,赢小将军眼中闪着荣耀的光芒,告诉他自己要随父出征,给大景再打下十年的安稳。  那时他不舍,却知道自己拦不住,也不能拦。可天意弄人,谁曾想这一去就是永别,在得知赢家父子战死沙场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痛彻底将他的灵魂搅碎,只给这世上留下一具名为复仇的行尸走肉。  他开始联络萧闵各家,挖掘赵简暗中布置。他制定周密的计划让先帝和所有害了赢家的人统统去死,而这一年多来,他甚至连在梦里,也再不见斯人。  他知道。他想。这是对他的惩罚。若是他不肖想妄念而是听从萧家的安排早日扳倒厉帝,赢家根本不会遭此灭顶之灾。若是他能孤注一掷留下赢天青,那人或许就不会身死,依旧陪在他身边。  因他贪婪,因他狂妄,因他犹豫,因他胆怯。一切都是因他,他活该被抛弃,以阴阳两隔让他活在绝望中,却恕不尽他的罪孽。  他已经习惯了。破败的身躯,彻骨的寒意,浑浑噩噩的度过一日又一日。直到昨夜,那人忽然梦回,于一片万紫千红的花海中欣喜笑着扑进他怀里。  他喜极而泣,诉说炽热的思念。直到热切的欲丨望在亲近相拥中释然,他突然抬头,看见那?????人一身戎装,却是一张余招娣的脸!  说实话,余招娣的五官容貌放在那人脸上一点儿不违和,甚至有一种“这样才更合适”的诡异错觉。他在梦中一时分不清到底是余招娣,还是赢天青,亦或是余招娣便是赢天青,赢天青便是余招娣。  接下来的场景是一片混乱。元修捂着头并不想回忆那些疯狂闪过的碎片。一会儿宫女装扮的小将军拿着扫帚在回廊洒扫,一会儿火红劲装的宫女手持弓箭潇洒骑射。一会儿广袖流仙的余招娣持锋锐双刀舞的虎虎生威,最离谱的是一幕松散薄纱下隐约可见玉色肚兜,青丝散落温婉可人,抬起头来,却见浓眉大眼的赢天青对着他憨笑,直接将他吓醒了过来。  醒过来的元修只觉得心脏狂跳,许久也不能平静。草草处理了贴身的冰冷潮意,就这么发着呆坐到天亮。  若说是一番噩梦,实则他并未觉得恶心和恐惧,甚至缓过神来,是些许压抑不了的欣喜。  可要说是美梦么?两个人交织着出现,将他渐渐变节的心思撕的一览无余。元修唾弃自己所谓痴情与那些浪荡子负心汉又有和什么区别,无非是他们口口声声遮掩,他却骗不过自己的内心罢了。  余招娣,你可真是好样的啊。  作者有话说:  阿碧姑姑,我愿称她为无敌脑洞侠,人形弹幕机  一个死脑筋一个粗神经一个脑洞王,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对上正确答案啊(摊手)  小剧场  亲妈:得让儿子赶紧明白真相,给他安排个美梦提醒  元小修:不好,我真出轨了,我对不起我好兄弟(蹲墙角画圈圈)第16章 花笺  八月初八,慈心宫的花笺由宫中递出,陆续送入临京几大高门贵户。其中内容大抵与先前芳姑姑说的类似,宴请各家闺秀于八月十五入宫赏花赏月,其中佼佼者留宿慈心宫一月,接受贵太妃娘娘的礼仪教导。  消息一出,京中有此志向的官宦人家无不欢欣鼓舞。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次人选明晃晃是只给帝党的福利——花笺十二封,程萧闵赵便占去一半有余,剩余几位不是出自当初闵太师留给当今的心腹门生,就是送给赵首辅笼络的忠诚下属。  再细一打听,好嘛,前朝是赵相磨破了嘴皮子才求得陛下应允,宫里则是程贵太妃全权负责,这二位一个是陛下登基后鼎立扶持的亲信,一边代表着文帝留给陛下的顾命旧臣。若是换做别的皇帝且罢,总不至于吃相这么难看。可当今天庆帝多次拒了大婚的折子不是秘密,难得他大发慈悲肯松一次口,谁知道错过这次还有没有下回?  这还不得赶紧把自己人划拉一遍先塞进去。至于其他两边不靠却有青云之志的高门贵女——不好意思,名额有限,你们就歇了这个心吧。  程贵太妃深居宫中倒是无妨,赵首辅可没少为此明里暗里的挨人白眼。他对此亦只能苦笑——不然呢?他这个首辅的位置至少一半是为了给陛下背锅的!  人选安排自然是陛下的意思啊。赵首辅心中狂喊,面上还得保持一副智珠在握波澜不惊的模样。陛下非但只选了亲近的心腹,还大咧咧的告诉各家,这一回单就是走个过场,他老人家根本谁都没准备选!皇帝陛下这会儿都搬到明光殿去住了!  不仅自己去了,连冷宫那位阮先生也一并被提留去,就为了各位女眷在后宫不会有任何意外的偶遇,不至于清誉受损。一番布置煞是周到,就苦了陈公公为了瞒住消息上下敲打了不知多少遍,这会儿喉咙都哑了,被太医压着喝苦汁子呢!  赵相爷啥都知道,可赵相爷不能说。赵相爷心里苦,还要被人认为得了便宜还卖乖,背地里一口一个奸佞的鄙夷。  罢了罢了。相爷自我安慰。虽然他给陛下背黑锅,但好歹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也没人敢在他当面跟他跳。总好过他那个倒霉催的小师弟,先被陛下丢在冷宫晾了快一年,好不容易这几日跟上陛下了,据说在明光殿过的也不甚如意,还不如在冷宫来的安稳。  被赵相爷惦记的小师弟——便是阮虞阮公子,优雅的揉了揉鼻尖,小口憋气轻轻打了个喷嚏。倒不是他故意装相,而是——咳,腰痛。  他这段日子确实不太好过。当然,并非陛下苛待或有人故意使绊子,归根究底还是他自己招惹来的麻烦:那位余招娣宫女,当真不是他前世的冤家,这辈子来找他报仇的吗?  余招娣在干元宫中过得十分肆意是早半年前就在宫中流传的消息。彼时他只做是人故意纵容,为的是好枪打出头鸟,或是把余招娣当枪使。可消息传了半年,余招娣依旧在干元宫混的活蹦乱跳风生水起,他自然也就渐渐放下心来,不再为她的性命安危担忧。  不用惦记这桩“意外”,阮公子的心思自然又回到如何能将满腔才学货与帝王家。听闻陛下要带他一块儿去住明光殿,阮公子那叫一个欢欣鼓舞,只觉得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可没想到!他终于得到机会面圣,怀着一腔雄心壮志来到明光殿。本以为从此就可接触政务挥斥方遒,却不料陛下把他往后院一间小偏殿一扔,根本不与他有任何交流。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阮虞出离的悲愤了。几乎就要绷不住读书人的文雅跑出去歇斯底里的问个明白,没想到一转头,余招娣一张大脸出现在他眼前,生吓得他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就这么驾鹤西去了。  等他好容易镇定下来,才发现余招娣一手一个香樟木的大箱子,沉甸甸的顿的地上。这位活泼恣意的完全不像个宫女的粗使宫女拍拍手,冲他得意的挑眉邀功:“我就知道你来了待不住,看我多好,看在你救命之恩的份上特意求阿碧姑姑向陛下借了许多孤本典籍,专门拿来给你解闷的。”  原来是来送书的么。阮虞心下稍软。他到底没看错人,余招娣虽然行为粗鄙,但本质还是个善良的。  不想下一句,余招娣的话就给他打入地狱。只听这夯货兴致勃勃道:“你不是想和陛下讨教学问吗?陛下口谕,你将这些书籍看过之后做好批注呈上去,陛下自然能看到你的才华啦!”  “……呵呵,那真是谢谢你了。”蹲在地上查看箱子里书册的阮虞红着眼睛抬起头,咬牙切齿“柔声”问道:“敢问一句,这些书,是谁装的?”  “啊?”余招娣大咧咧挠头随意道:“当然是我啊,陛下特许开了南书房让我进去拿,我想着你是爱书的,紧着靠门的架子给你搬空了两层呢!”  “嗯,呵,呵呵,我爱看书?呵。”堂堂阮家公子、秦钊高徒笑的宛若鬼魅,举起手中一册恨不得拍在余招娣脸上暴怒道:“你拿书时到底有没有认真看过上面的字,看没看过你拿的是什么书啊!”  《临京鬼事》,《倩鬼幽思》,《皇妃秘史》,《熙炀帝与赵大将军的爱恨纠葛》,以及一本不知哪里混进来的《母猪的产后护理》……  要他!研读这些书?!还要写批注?!再呈给陛下?!  他还不如找块豆腐立刻撞死算了!  余招娣被他突然暴起骇的一跳,条件反射一个格挡反手拉住他的胳膊就是一套过肩摔……  ……世界清静了。嗯,不是,阮虞阮公子,彻底倒下。  于是,总之,阮公子不但要给《母猪的产后护理》写批注,还得先养好他严重扭伤的腰。太医沉重的拍拍他的肩膀劝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尤其腰上不能马虎。千万不要逞强,不要久坐,要戒嗔戒怒戒急用忍,要戒酒戒甜戒油腻,要……”  吧啦吧啦吧啦,等张太医终于心满意足的吧啦完,意犹未尽的走了,阮虞还觉得耳朵里嗡嗡的,仿佛有十万八千只苍蝇在围着他飞舞。  至于他身边一脸歉意眼巴巴看着他的余招娣?不好意思那是谁?他根本不认识,求以后少来往,最好面都不要见!  另一边,元修批完一堆折子,突然想起什么来,抬头问阿碧姑姑道:“先头你不是要给阿阮挑古籍么,朕怎么听周太监说,等了你们半日也没等到人去?”  周太监便是南书房掌事太监,虽是个无根之人,学识却是极好的。今儿一早得了陛下口谕,他与管着内书房的李主簿就一直在内书房里头候着了,可一直等到太阳西斜也没见人影,生怕是自己错过了什么,才惴惴不安的过来报与陛下报备。  正帮着整理折子的阿碧素手一顿,眼神游移的有几分心虚道:“我让招娣去了,难不成她躲懒?”  说是她让余招娣去,但其实这事儿便是少爷起的头。哪怕阮少爷“救”了少爷纯粹是个乌龙还平白浪费了一颗?????假死药,但少爷说的没错,阮少爷是个好人,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不然岂不是让人觉得她余招娣忘恩负义么。  且阮少爷是有真才实学的,虽不知道陛下为何要把阮少爷招进宫又对他不闻不问,但阮少爷这都快闷疯了,总得给他找点儿事干,免得脑子一热冲撞了皇上,那事情可大条了。  元修并不知她一瞬间脑子里的诸多官司,只听到“余招娣”三个字,心下一动放下手中的御笔,定定的看她一眼。直看到阿碧有几分拘谨才又提起笔随意道:“你让她去?你确定她一个村姑民女分得清哪些是哪些么?”  阿碧:“……”她家少爷,虽然不爱读书,但也不是个文盲,也许可能大概,还是能分得清的吧?  皇帝陛下极快的勾了勾嘴角,状似无意道:“且南书房——内书房才是存放古籍经典的地方,万一她脑子一懵在外书房的书架上随便拿几本,那可不得让阿阮跳脚?”  见阿碧一头雾水的模样,元修好心好意的解释:“外书房的书架上都是些话本子,多是先帝朝留下来的。以阮虞这读书人的端庄性子,应是读不得那种光怪陆离的故事的吧?”  “更何况朕金口玉言可说了让他写上批注,朕好好看看他的文采与想法。”元修转过头来笑的不怀好意:“要真是这样,朕可更期待他能写出什么批注了。”  阿碧:……  老天保佑陛下说的都是玩笑,少爷千万不要这么坑,不然阮少爷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啊啊啊啊啊啊!  ……  可惜阿碧姑姑的祈祷晚了一步,就在她阿弥陀佛直念叨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在门外悄悄打手势,与小福子公公耳语了几句。等小福子进门,脸色就有几分诡异,在陛下的注视下讷讷道:“方才后院来报,阮公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了腰,已经唤太医了。据说是因为收到陛下赐下的书本太过激动所致。”  他抬了抬眼皮看了阿碧姑姑一眼,声音更小了几分:“南书房的人说,外书房书架上的话本子少了半架,把周太监吓了一跳,问过才知道是招娣姑娘奉姑姑之命拿去给阮公子了。”  阿碧:……我不是我没有!少爷害我!  元修:……人不能太铁齿,无敌最是寂寞。  ……  就这样,阮公子在明光殿的后院小偏殿里过起了养伤看书偶尔以头抢地又因牵扯腰伤龇牙咧嘴的摔回榻上的平静生活。而余招娣在听完一脸麻木的阿碧姑姑的解释后,自知自己闯了大祸,给阮虞招来怎样的折磨。她当然不忍心看怨种大表哥的惨状,于是果断选择在阮虞养好伤看完书之前,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了……  作者有话说:  元小修:你确定让她去找书没问题?  赢小天:诶?南书房怎么没人当值?(当值的正在内书房等着)  看到好几排书架和满满当当的书本。  赢小天:算了不管了,拿来吧你!  阮虞,卒。第17章 彪悍的妹子  放下明光殿里的鸡飞狗跳和倒霉的阮公子暂且不表。只说京中收到花笺的几家,心中又是五味杂陈。他们早被陛下约谈过,按说应该先与家中应选的姑娘把话说清楚,免得她们怀了什么不该有的期待,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反而徒增烦恼。  如吏部尚书闵抒就直白向嫡女闵蔚慈说了陛下的心意与打算。看闵蔚慈表情平静,只一边思索一边点头,闵抒心中满意,才提点道:“虽说如此,但陛下不过少年心性,又鲜有正经长辈教导,才说出这般不切实际的话来。你入宫后还需随机应变,若是当真事不可为,就只当是进宫玩一个月。若是有机会……倒不妨好好表现你的人品风貌,毕竟我闺女这样四角俱全的好姑娘,又有哪个少年郎真能不心动的?”  闵抒笑的慈和又得意,闵蔚慈无奈自谦:“京中闺秀哪个不是四角俱全,父亲就别这么夸我了。”  说罢又问:“此事可要向妹妹说清楚?”  她口中的妹妹名唤闵嫦菁,家中排行第八,是闵抒良妾柳姨娘所生。闵嫦菁生的花容月貌娇媚温柔,此次也在花笺入选之列。  闵抒收敛笑意轻轻摇头:“菁儿虽长了副好皮相,脑子却不甚明白。此次她就是个凑数的。想必赏月宴后贵太妃就打发她回家,你不必为她操心。”  闵蔚慈垂着头,眸中却是微动。父亲对八妹向来亲近,又有柳姨娘讨好,几乎是有求必应比嫡出还宠着几分,合着他心里倒是明镜儿一般,只把那母女俩当个乐子不成?  ……  赵府之中,赵简也正准备与女儿分说清楚。只是看到赵子衿脸上盈盈笑意,立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想他赵简年不到四十就从一介寒门做到在当今首辅,怎么算也是个颇有心计的狠人。年少时听闻秦钊的名声便想方设法拜入门下,得到许多知识和人脉摆脱溺于乡野的命运。之后通过科举进入翰林院,在敏锐察觉到乐王背后水有多深时并没有四处宣扬或像先帝告黑状,反而频频对元修示好。在元修下定主意夺回皇位时更是担起了御书房眼线和宫外四下串联的重任,为元修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  便是关于元修要不要大婚一事——哪怕他身为陛下心腹兼标准皇党,并不想搅和进陛下家事中,但劝解陛下纳妃是他职责所在,他就可以孜孜不倦的在陛下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便是他名声虽然毁誉参半还动辄给陛下背黑锅,但依旧将文臣第一的首辅之位坐的牢牢坐稳的缘由。  坚毅果断知分寸,把握每一次机会,再加上些许运气才造就了今日这位猛人。可就是这么一位猛人,这辈子只对两个人无可奈何。其一自然是对他生杀予夺的皇帝陛下,另一位就是眼前的小姑娘,赵简唯一的闺女赵子衿了。  赵子衿年方二八,生的容颜艳丽尽态极妍。身为赵家嫡出大小姐,赵子衿性情开朗品貌贤淑,在赵简看来,这世上就没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可这姑娘哪哪儿都好,偏有一桩不如意:却是去岁陛下登基前曾频频微服赵府,来往的多了便免不了让赵子衿碰上几回。  按说女眷待在后院,不至于与外男撞上。可彼时赵简不过是个小小的书记学士,所居是个三进小院,荷塘花园一概没有,耳房和后倒座更是小的可怜。他又惯常纵着女儿,书房从不禁着赵子衿出入,这一来二去的,不免就在元修来访时正好遇上正翻书的闺女。  因元修的身份要保密,赵简只含糊说是同僚家的公子。可不知是元修这副皮相实在欺人还是他天生有些气质让女孩儿怀春,不过是三两次的偶遇,竟让赵子衿把人给惦记上了。  及元修登基,赵简步步青云,赵子衿的婚事也变得炙手可热。赵简倒是惯着闺女,拿了名帖给她亲自过目。可赵子衿愈发闷闷不乐日渐消瘦,赵简急的头发掉了一半,才算从女儿口中打探出个准话。  便是,他闺女,看上了那个高瘦白净斯文有礼,长得还特别好看的小公子。他闺女,看上了——皇帝?!  赵简差点儿没给她闺女跪了。好容易喘匀了气,到底是把元修的身份说给她听。并索性把话说明白:那个小白脸——啊呸,皇帝喜怒不定性子诡异十分不好伺候,最要命的是,丫有病!丫不娶媳妇儿!  赵子衿如遭雷击大病一场,赵简是看的五脏六腑跟着疼。等赵子衿慢慢好转看似放下了心结,赵简却明白,姑娘是把念想深埋心底,平静的表现更像是失了魂的傀儡木偶。  若是一般人家,这会儿大概就该想着赶紧给闺女找个好人家,等生儿育女了自然也就把前尘往事忘了。可赵简是谁,他除了是个爱女如命的爹,他还是当朝首辅,是个真真正正的狠人!  赵简自然是迁怒元修的,要不是犯上作乱一个不好就被砍了脑袋,他非得把着元修的肩膀用力晃几晃,问他好好的男子不肯娶亲是怎么回事!丫的清醒一点不要任性!  既然不能私下约架,那就想光明正大的法子。之后便有首辅大人时不时的就把大婚的事儿提出来溜一溜陛下,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赵首辅不是没有私心,万一哪天陛下突然开窍了肯松口了,他不就正好顺理成章圆了女儿的念想么。  不就是嫁皇帝吗?相爷的女儿配皇帝完全不虚!他至少可以给元修当牛做马做三十年!足够她闺女多年媳妇熬成婆,把元修熬走了都有可能(划掉)!  赵首辅雄心勃勃卯足了劲儿的折腾,终于换来陛下退了一步。可就是这一步,却让赵简更加苦恼——他的女儿,多久都没有露出过明快笑意的女儿,这会儿笑的多好看?????啊。他要怎么告诉她,皇帝压根儿在涮你们玩呢,这就是个拖延时间的计划!  他不知道是不是陛下看穿了他的想法故意整他。他分明在定下计策时明示暗示陛下不要带上赵家,陛下也是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可谁知道!慈心宫的花笺第一个送到的就是赵府,赵子衿接过花笺喜极而泣,让下朝回家的他也快要哭了!  元修!你个骗子!你等着!本相跟你没完!  ……  为中秋月宴发愁的除了赵首辅,另一位便是陛下的亲娘舅,平国公萧斌了。他倒不是为闺女喜欢上陛下而发愁,却是为一手捏着花笺,一边咬牙切齿的喊陛下负心汉的孙女儿头痛,正愁的不知怎么才能把这口无遮拦的小丫头给收拾了。  这位姑娘小字念安,芳龄十五,父亲是琼州都督萧征,按辈分算是陛下的表兄。因此萧念安姑娘,理应唤陛下一句表叔。  也就是萧家得了陛下明示,知道这是拉人头凑数的,否则怎么也不可能让萧念安接下花笺,入宫去给他她表叔“挑选”。  可萧念安有自己的想法。  她与双胞胎哥哥萧念平由祖母养在京中,萧念平安静好读书,萧念安却是个好玩好闹的性子。因父母不在身边,亲兄弟又玩不到一块儿,萧念安很是忧郁过一阵子。直到某一日,她偶遇了表叔元修——和他的好兄弟,宁国公府的世子,赢小将军赢天青。  萧家出过一位文帝元后,又出了一位慧圣太子的太子妃,家中女子既是闺秀典范,对女眷的规矩自然更加森严。那一日是萧念安少有可以出府逛街的日子,饶是如此,身前身后也跟着满满的仆人婢女。而她就这么远远看着一名皮肤黝黑的少年龇牙咧嘴的笑着,一手拉着他乐王表叔在街上飞奔而过,一众家丁跟在后面吃尘。  后来她才知道,那一日赢小将军和乐王表叔当街堵住李贵妃的亲侄子揍了一顿,还非得让人磕头喊爹才将人放开。缘由是李少爷对闵家出言不逊,败坏闵小姐的名声,赢世子作为闵小姐的表哥,自然要为表妹出这一口恶气!  萧念安听着婢女绘声绘色的描述,眼睛慢慢的就亮了。赢世子鲜活的笑颜在她脑海中一遍遍闪过,连她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小表叔都显得不那么弱鸡了……  这样才是男人呢!萧念安当时便觉得。她哥那样读书读的脑子都傻了的也好,表叔这种混吃等死的皇亲国戚也罢,哪个和胆大心细武艺高强嫉恶如仇的赢世子放在一起,都显得跟个扭捏的小媳妇样!  若只是她的些许好感崇拜便罢,偏赢小将军不拘小节,从乐王处听闻萧家有个对她颇有好感的姑娘,竟然趁着大朝日萧家男人不在府上偷摸带着元修翻墙进来,一身男装给萧念安换上,大摇大摆的带着她逛街去!  新世界的大门就这样在萧念安眼前打开。当然,男女授受不清,但凡带上萧念安时,便会多带上另一位姑娘——赢家的养女赢青玥。青玥虽不是赢家亲生,但在赢家的地位与亲生无异,有她陪着同样女扮男装出游,萧念安便如飞出笼子的小鸟儿一般只在欢快。  她第一次知道女子也可骑马拉弓英姿飒爽,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在校场连上两趟拳法大汗淋漓的感觉是如此畅快。而赢世子就一直那么笑意融融的看着她,与看向赢青玥的眼神一样,满满的只有骄傲和欣赏。  只是纸终归包不住火,不过几次后,事情还是被萧国公发觉。也不知乐王和赢小将军是如何圆过场去的,总归萧国公最终并没有惩罚萧念安,反而默许了她每月三日换上男装以胞兄萧念平的身份出行,让萧念安欣喜之余,越发感激赢天青。  少女的芳心就是这样容易错付。当赢家灭门、赢天青战死的消息传来,萧念安整个人都崩塌了。她哭着喊着要萧国公派兵救人,直到嚎啕的咳出血被萧国公押进家庙反省,依旧一遍遍的叫着赢天青的名字。  之后先帝父子相残,元修夺位登基,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目不暇接。唯有萧念安在意的,是元修对她心上人的情谊到底是真是假,他到底是利用赢天青假作伪装,还是真的与她一样,打从心底里倾慕那个人。  自然,元修哀毁骨立的模样吓着了萧念安,却也成了萧念安唯一的慰藉。终于,这世间还有人记得那鲜活的容颜,并盼着她永不会消散。  可现在,元修这个大猪蹄子,居然要选妃了?说好的一起为赢哥哥守身如玉单身到老,这一年孝期才刚过,你就要变节了?!  说的是什么拖延时间走过过场,实则,呵呵,用赢哥哥的话来说,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与其相信男人的嘴,不如相信世上有鬼!  元修!本姑娘不去把你骂个狗血淋头,本姑娘就跟你姓!  作者有话说:  亲妈:要找元小修算账的请排队,一个一个来,间隔一米不要拥挤,出示绿马和48小时核酸证明(不是)  好了,元小修和赢小天的迷妹齐聚宫中,猜猜倒霉的会是谁?  (这次应该不会是阮虞了吧,应该。)  再次强调,本文没有妹子撕逼(炮灰不算),没有后宫,请放心食用。第18章 入宫了  八月十五这日,十数位京中贵女齐聚御花园。当真是花映人脸人比花娇,好一副姹紫嫣红的美景。  其中尤以闵、程、赵、萧四位姑娘最为出众。闵四小姐小字蔚慈,容貌娟秀端庄典雅,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赏心悦目,透出百年世家的气质积淀。  程二小姐程鸾则是程贵太妃的嫡亲侄女儿,其父程誉是程贵太妃一母同胞的幼弟。是以若按着贵太妃的辈分算,这位倒比陛下要高出一辈儿了。  好在宫中选妃倒不计较这些——众人心想——没看陛下母族的甥女儿都来了么?多个小姨又算什么事儿?  程小姐容颜妖冶身材热辣,其实是个性子单纯娇羞胆小的小美人。这会儿挽着程贵太妃的胳膊,也不知贵太妃打趣了些什么,立时羞红了脸摇头不依,将贵太妃逗的直笑。  到赵大小姐赵子衿,又是一番别样的风情。  若将闵四小姐比做雍容华贵的牡丹,程二小姐比作娇艳欲滴的玫瑰,赵大小姐便是一株空谷幽兰,只需看上一眼,无论谁都会被她浑身上下透出的一股儿灵气吸引。她只嘴角含笑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就足以让人心生怜爱,又不可轻易亵渎了去。  最后一位萧念安萧姑娘——实话说来,单论容貌她且比不上闵家庶女闵嫦菁的明艳,在十二位贵女中只算中庸。可光是那双眼睛就让程贵太妃心中猛的一跳:这双带着一股子莽劲和生机的黑眸,可真像极了那位备受陛下偏颇的余招娣啊!  “难不成,这回若真有人能令陛下回心转意,就只能应在萧姑娘身上么?”程贵太妃默默的想,不禁有些头痛:“可萧氏才是这里头最明白也最欣然接受陛下打算的,无论陛下还是她自己,全没有两人凑一对的荒唐想法。”  罢了罢了,想不了那么多。程贵太妃破罐子破摔的想道。索性陛下为了避嫌都住到明光殿了,这几位该赏花赏花,该留下来学规矩的学规矩,一个月后把她们往宫外一送,就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至于陛下是不是真一辈子打光棍,程贵太妃冷哼一声,那个不敬长辈的臭小子,她才懒得管呢!  她一番念头通达,脸上笑意都松快了几分。年轻漂亮的美人儿陪着总让人心情愉悦,程贵太妃带着她们在园子里迤逦而行,听年长的太监一一讲述各种奇花异草,引来姑娘们一阵阵惊叹和向往。  御花园占地不小,众多花卉名品错落摆放散于各处,及到午宴时间,竟还没看完其中半数珍品。程贵太妃见姑娘们脸上已有薄汗,大手一挥痛快道:“咱们先回慈心宫梳洗换装,用过午膳了再继续游玩不迟。”  程贵太妃是真当带着小辈们吃喝玩乐,却不知这些笑姑娘们的心思可不尽如此。闵蔚慈萧念安这类早已被家人告知了内情的且罢,另几位家中非但没实话实说,甚至还对她们颇有期待的,这会儿就有些坐不住了。  程贵太妃年纪虽长,眼神儿一点不差。只见闵家那位一看就小心思颇多的八小姐不动声色的碰了碰一位周姓的姑娘,便听周小姐期期艾艾故作羞赧的问道:“午膳只咱们用么?还是……”  “还是?”程贵太妃神色不变,心里却在冷笑了,故作不知的反问:“陛下尚未娶亲,更没有子嗣,否则本宫也不至于太过无聊让各位进宫稍作陪伴。倒不知周姑娘有什么好主意,是觉得?????能唤有谁来作陪?”  周小姐若还听不出来自己说过了话可就太蠢了。小姑娘脸上一白,慌张的连忙摇头:“娘娘恕罪,臣女是一时口误,并无别的意思。”  “哦,一时口误啊。”程贵太妃前一句云淡风轻,后一句瞬间多了几分凌厉警告道:“可这宫中,怕的就是一时口误一时疏忽。周姑娘这般不细致,怕是不适合在宫里待着呢。”  “来人,周姑娘身子不适,就送出去吧。”程贵太妃挥一挥手,不管小姑娘已经被吓的快站都站不稳,干脆利落的让两位姑姑半搀扶半拖拽的把人拉了下去。  一时间所有贵女噤若寒蝉,连闵蔚慈和萧念安都有几分害怕了。倒是程贵太妃又慈和的笑了起来,继续招呼她们去擦汗换衣裳。  “秋日燥热,可风是凉的,等会殿内一坐就该发冷了。别傻站着了,各自找个屋子换衣裳去,小姑娘家家最需在意身子,可不能着凉了。”  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变脸功夫啊。女孩儿们回过神来,愈发多了几分谨慎。皇贵太妃看似好说话不代表她们可以僭越,一旦踩了忌讳,怕不是就要变成下一个周小姐了。  闵嫦菁作为始作俑者,心里头自然是慌张的。不过更有一丝妄想和野心在支撑着她。身为闵家庶女却比嫡出子女更受父亲宠爱,她向来喜欢与闵蔚慈争一争长短。因闵抒偏心嫡母忍让,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一点儿不比闵蔚慈差,可直到这一两年渐渐有人上门提亲,她才发现只因这嫡庶有别,自己非但比闵蔚慈差,完全是差的望尘莫及。  唯有嫁给陛下当皇妃——闵嫦菁暗暗发狠。只有嫁入皇室,她便比整个闵家都高贵,闵蔚慈又拿什么与她相比。  只是闵抒虽然没给闵嫦菁把话说明白,倒是告诉她进宫只是凑个数,晚上赏月宴过,皇贵太妃就会打发她出宫。  闵嫦菁心中愈发嫉妒,对着闵抒撒娇打诨的混过去,却越发定下了要进宫的想法。  连父亲都靠不住,她除了靠自己还能靠谁?闵嫦菁眼波流转,将今日这几位姑娘一个个在心里默过。最好煽动的周姑娘已经废了,她该挑拨谁才能既不暴露自己,又能把陛下引出来呢?  宫中御宴自然味道不错,只不知是怕在贵太妃面前失了礼仪,还是是因周小姐被逐一事受了惊,一顿饭吃的颇为沉闷小心。除了萧念安依旧该吃吃该喝喝,各位姑娘哪怕是程鸾也时不时的瞄上首一眼,食不知味的用了几口就搁下筷子了。  程贵太妃心知肚明,并不觉得无趣或冒犯。小姑娘们知道敬畏是好事,至于受了些惊吓,一会儿用碗安神汤就好了。  她却是越来越喜欢萧念安这模样。她自己亦是将门之女,当年程、萧、赢三家辅佐文帝打天下,家中子弟无不习武上战场,连她这般女孩儿也是有一身好武艺傍身的。  只是往后盛世太平,武将们约是受了萧家差点儿一门双后的影响,竟都学起文臣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了。她曾听说赢家的养女倒是跟着学了武还入了军营上过战场,可惜先帝不仁,赢家一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萧念安的到来着实是个惊喜。旁人或是看不出,以她的眼力却是轻而易举的发现这姑娘多少是学过一阵子功夫的,哪怕只是个花架子,比之程鸾这样规行矩步的娇娇小姐来说已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程贵太妃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苦笑。当初对女孩儿的规矩最严苛的萧家养出了萧念安这么个人物,程家的女儿却比闵氏这般文臣家的姑娘还害羞几分,真不知是怎样的讽刺了。  她却不知道,萧念安能如此乖巧已是脾气压了又压的结果。想她本意进宫兴师问罪,结果入宫后才知道皇帝表叔根本没打算露面。虽往好了想,大约元修确实是不准备从里头挑个姑娘凑作对所以特意避嫌。可萧念安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她非得找个机会逮着元修问个清楚!  到底是仅这一次不选,还是将来依旧不选?到底是心中依旧被赢哥哥占据了才不选,还是有别的考量?  若是表叔能痴心如故,她便有另一桩人生事情相托。想来陛下自己都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应该只会支持她,而绝不会如那些长辈一般规劝她吧。  萧念安思绪分飞烦躁不安,恰巧错过了闵嫦菁递过来欲言又止的眼神。闵嫦菁不禁有些气馁。这里除了周小姐,实属萧大姑娘脾气火爆心思单纯。且萧大姑娘有萧家的背景,就算提及陛下也应不至于触怒皇贵太妃,可这位实在不接茬,宁愿这般生硬的瞪着远处也不肯与她眼神相接。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御花园逛完大半,赏月的菊花蟹宴也陆续呈上。闵嫦菁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各自收拾准备的空隙,找准机会窜进了程鸾的隔间。  闵蔚慈端的像个菩萨,萧念安更是个硬茬儿,别的姑娘身份根本不够,只有软糯单纯的程鸾才是最好撩拨也最适合说话的人选了。  总归程贵太妃再生气,也不能对自己的亲侄女下狠手……  闵嫦菁毫无愧疚的想,拉过被她吓了一跳的程鸾,在她耳边轻声耳语。  程贵太妃虽看出闵嫦菁是个不安分的,却实在没想到她会算计到程鸾头上。及众女纷纷入席就坐,她正准备开场时,程鸾忽然小声问道:“今儿中秋佳节团圆日,难道陛下不来陪姑姑过节么?”  程贵太妃的脸色,猛地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鸾小妹其实很冤,下一章会解释她为什么被误导了。第19章 祖母的想法  “你说什么?”  程贵太妃笑容未变,可其中森森冷意几乎化为实质。程鸾一个激灵立刻怂了,瑟瑟发抖的本能否认:“臣女,臣女什么都没说。”  “哦。没说什么就好。本宫还以为自己年纪大了,幻听了什么不该问的话呢。”程贵太妃笑意不达眼底,扫过诸位贵女变幻莫测的脸色,在看到明场景一丝惊恐并一丝失落时,差不多就将内情了然于胸。  好一个闵家女,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撩拨程鸾。程贵太妃心中恼怒,一半儿自然是冲着闵嫦菁去的,可另一半儿,则是对程鸾失望透顶。  但无论如何,总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自家晚辈的脸。程贵太妃略垂眸了一瞬,再抬起时依旧笑意盈盈,悠悠举杯道:“难得诸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能进宫陪本宫这老婆子赏月,本宫先在此敬尔等一杯,尔等满饮吧。”  清淡的菊花酿口味微甜,并不是什么烈酒,便是未出阁的小姑娘也可以喝上几杯。程贵太妃起了这个头,底下闵蔚慈等聪明姑娘自然知道接下去。一时间席上你来我往笑意融融,待酒过三巡,小姑娘们在贵太妃的建议下行起飞花令,又派人拿来笔墨纸砚,各自作诗留念。  一直到月上中天,快到宵禁的时辰,程贵太妃才意犹未尽的宣布宴席结束。在众人或是紧张或是期盼或是平静的表情中点了闵蔚慈、赵子衿、萧念安和程鸾四人留下,其余各位赐下丰厚奖赏,由宫中车架送回府中。  没被点名的姑娘们或是脸色煞白或是面有不甘。闵嫦菁咬咬牙就要上前一步说些什么,却被程贵太妃一个满是杀意的眼神定在原地,回过神时已被姑姑们“请”出了殿外,冷汗浸的后背一片冰凉。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闪过:完了,程贵太妃发现了。她算计了程鸾,贵太妃——不会找她算账吧?!  程贵太妃当然不至于为女孩儿们这些不入流的粗糙手段找人麻烦。不过是令姑姑们在送人时顺便绕个路,去周家提点一句。免得周大人平白丢了个脸,却不知道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刁难小辈这种名声,她老人家总归是不担的。  眼看殿内空了大半,留下来的这几位也是困顿疲惫的摇摇欲坠,程贵太妃自没有再耽搁时间交代些什么,只温言细语的嘱咐她们不必拘谨早些休息,有什么只管明儿再说。  ……  第二日一早,四位姑娘在陌生的环境中懵懂醒来,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已是入宫了的事实。程鸾昨儿被姑母狠吓了一回,本以为要一夜辗转反侧,不想实在是白日里闹的太过,竟是累的沾着枕头就跌入梦乡。  但该来的总要来。及用了早膳惴惴不安的和其他三位姑娘一块儿到主殿请安,才赐了座上了茶,就听程贵太妃直白道:“想必你们已经知晓,陛下虽然请各位入宫,但并无选妃的想法。为避嫌,也是为了你们的清誉,陛下的起居已经挪到明光殿去,你们在后宫只管松快着,权当在亲戚家小住就是。”  她话音未落,就发现事有不对。闵蔚慈和萧念安表情平静,?????可程鸾一脸惊讶不似作伪,赵子衿更是瞪大了眼睛,泪珠儿已经在眼眶里打滚。  程贵太妃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先按下自家侄女儿不提,只小心翼翼的看向赵子衿,连声音都不自觉压低了几分柔和道:“怎么,赵相没与你说过么?”  赵子衿心里只有无边委屈与绝望。咬着唇摇摇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  程贵太妃扶额。虽不知赵简瞒着自家闺女是什么道理,但她隐约看得出赵子衿对陛下有些情愫,才会在听闻此事时有如此大起大落的情绪。然她老人家自然得为陛下说话,至于赵首辅什么的就只好得罪了。  贵太妃脑子转的飞快,一边诚恳解释道:“此事本是你父亲向陛下谏言。因陛下一直不肯大婚,朝中大臣之不满愈发激烈,已是耽搁了正经政务的处置。赵相遂想了这么个法子,让本宫邀你们入宫小住。一来稳定人心,二来终归陛下谁都不会选,当真就只是陪伴本宫罢了,于你们的名声也无碍。”  这也是为何找的都是信得过的皇党人家,最后入选的也皆是有名有望有实权的大臣家嫡女。贵太妃眼神扫过座下四位。一个世卿世禄百年世家的嫡出女儿,一个丞相爱女,另两位家中掌控了大景近半的兵力,且一个是她的侄女儿,一个是陛下母族的掌上明珠,深受陛下宠爱的外甥女。  就这四位,别说她们在宫里确实清清白白,就算真有什么风言风语,难道又与她们的身份、她们的婚嫁有碍么?  陛下虽然不耐烦应付女子,但真牵连了她们,却是肯为考虑的。程贵太妃暗暗叹息,语气更多几分坦然:“陛下原本是不肯应的,只赵相再三恳求才退了一步。然据本宫所知,陛下和赵相为避免误会,早已和你们家大人说清楚。怎地,你父亲却瞒着你了?”  赵子衿已是泣不成声。她自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之后,倒是慢慢想明白了其中缘由。忆起收到花笺那日父亲的苦笑和欲言又止,却每每被她的期待和欣喜堵住了话头,赵子衿便明白不是父亲不肯告诉他,而是他那个视他如命的老父亲,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她开口。  说不定,他那老父亲还抱着能让自己高兴一日是一日的想法,一边看着自己开开心心的收拾打扮,一边纠结的夜不能眠。  想到父亲的关怀和包容,赵子衿的心情总算缓和了几分,不好意思的用帕子捂了捂眼睛,抽噎着摇摇头含糊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女知道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当着面哭也哭了,再找借口才是把人当傻子。赵子衿索性一低头装起了鸵鸟,不敢再看贵太妃的脸色。  她自个儿收好了心情,程贵太妃是松了口气,才不管赵相这父女俩唱的哪一出。善解人意的让闵萧二位陪赵子衿回屋歇着,程贵太妃再看程鸾的表情就没了先前的温柔。  “你祖父也没告诉你?”程贵太妃皱着眉,语气显然算不上好,她认真问道:“你祖父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给我详细道来。”  程鸾苦着一张脸,心知姑母是恼了父亲。偏不敢有半句谎言,只得将家中的打算一一道来。  “……祖父面圣后又病了,便没与我说话,是祖母与我说的。她咱们程家本是和萧、赢两家一样重权在握的军中显贵,只陛下登基后给赢氏封王,又重赏镇北军,虽赢家人没了,这一支却比赢老将军在时更显赫。而萧家是陛下母族,近水楼台先得月,又占着拥立之功。如今平国公掌管征夷军拱卫京城,另有一位琼州都督亦不断立功,俨然成了当朝武将之首。”  “唯有咱们程家,祖父年迈已经无力领兵,父亲驻扎西桂城率镇西军抵御西辽犯边骚扰。明明同样是开国功臣,咱们付出的并不比北边的赢家少,可父亲却连个正经爵位都没——”  “简直一派胡言!”  程贵太妃听的心绪起伏心血翻涌,一巴掌拍在扶手上。程鸾的祖母——便是她娘亲,她早知这位眼皮子浅。只早些年父亲精神尚好还能压的住,这两年父亲病痛不断无力管束,她倒是张狂起来,把一脑门子小家小户的小算计够灌到孙女儿脑子里了!  程鸾小腿肚子一软,跪倒在地上边哭边说:“可,可祖母就是这么吩咐我的啊。她说姑母身在宫中,是陛下身边唯一的长辈,总不能放任陛下不娶妻的。让我在宫里好好孝敬姑母您,有您牵线拉桥,陛下总要给我几分脸面。祖母让我抓住机会与陛下接触,多在陛下面前示好关心,就算陛下是颗石头心,多少也能捂热了……”  “……她这么教你,你倒是就这么听了?”程贵太妃怒极反笑,上前两步将程鸾拉起来,强抬起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然入目所及只有一片茫然和惊恐,根本看不到丝毫名为“主见”的光。  “罢了罢了,这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提。”程贵太妃无趣的放开手,疲惫的坐回去,对程鸾挥挥手道:“你把那些话都给我忘了,在宫里安生待满一个月,到时候了本宫立刻把你送回去。”  “可是,可是……”程鸾早已乱作一团,扭着衣角不安道:“若是祖母听说……”  “若是你祖母有意见,便让她递牌子进宫,本宫亲自与她说。”程贵太妃决断道:“要是她因此为难你磋磨你,甚至用你的婚事拿捏你,你便上西边寻你爹娘去,让他们好好磨一磨你的性子,才担得起程家女的名声!”  身为高门刀兵起家,不想着鼓励子孙后辈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反而打的全是些个歪主意。程贵太妃气的直跺脚。看来真得求陛下把程誉从西边调回来,便是程誉走不开,好歹让弟媳赵氏带着两个年长的儿子回京,否则程家真要被母亲作成京中笑柄了!  作者有话说:  皇帝和皇贵太妃:麻烦告诉家里姑娘,这次就是走过场  赵简:不好意思我说不出口,人送进去你们说吧  程老太太:好的明白,这就让孙女准备勾搭皇帝  皇帝和贵太妃:什么叫鸡同鸭讲啊(地铁老人手机)第20章 姐妹相认  话分两头,皇贵太妃在慈心宫里训斥程鸾时,元修也在明光殿与阿碧说话。  “……等会儿你若有空,就替朕走一趟慈心宫去。”皇帝陛下一边翻着折子,随手丢给她一串小印和一封手谕,“开了私库随便挑几样东西带过去,就说是朕赏的。”  阿碧收了小印,倒是有几分疑惑:“这种事儿,不是叫陈公公去更好么?”  陈公公是个老油条的人精儿,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的话比她可强出不少。何况她因身份和容貌的缘由极少踏出干元宫,虽说阿碧姑姑名声在外后宫无人不晓,其实鲜少有人与她打交道。  元修头也不抬,淡淡解释道:“那不是萧念安也来了么。朕听萧家人说她可是要来找朕的麻烦的。反正你与她熟稔,不如先去帮朕打听打听,朕是怎么得罪她了。”  萧念安在家叫的凶,萧家上下虽不明所以,却是真怕这头铁的丫头不管不顾冲撞了陛下。索性早一日递了条陈送进来,请陛下千万包涵,若是她闯祸只管立刻打发出来,萧家定会好生管教。  元修对萧念安的感官其实还好,算是除了眼前的阿碧外少有让他看得顺眼的高门贵女。自然,这种顺眼并无男女之情,纯粹是长辈对晚辈的包容喜爱。是以萧家虽然头大如斗诚惶诚恐,他倒是觉得有趣,更不至于惩罚萧念安了。  尤其是这个傻丫头,在萧家灭门时哭到呕血,之后浑浑噩噩病了许久才好。想到此处,元修心中更多了几分柔和,特意吩咐道:“朕记得前不久镇北军才灭了一伙在两国边界杀烧抢掠的马贼,缴获了不少好东西,其中有一把宝石镶嵌的鞭子?你去库里找一找,若是能找到,就送给萧念安玩儿吧。”  阿碧点点头,握着手里的小印有片刻出神。她与萧念安也算好友,一块儿手拉着手逛街,一块儿跟着赢天青和元修骑马打猎,甚至一块儿看过这京中两大纨绔如何联手坑人,把哪家衙内打的满头包。  也不知如今那姑娘,是否依旧开朗活泼,无忧无虑?  她想着,不免升出另一个想法,期期艾艾了一会儿还是小声道:“那我可不可以叫余招娣一块儿去?”  元修一个眼神过来。阿碧挺胸抬头飞快的解释:“我就是觉得萧姑娘跟她也能挺合得来的!”  “萧家大小姐和一个粗鄙宫女合得来?”元修下意识的嘲讽,不过想想阿碧其实也是个大小姐,而她和那宫女好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就差穿一条裤子了,只好掩饰的摸摸鼻子,假装自己方?????才什么也没说。  “你爱带上就带上吧。”提及余招娣,皇帝陛下的脸色就总少不了几分奇怪。阿碧从最初的惊疑和困惑到后来慢慢熟视无睹,只要陛下不是非要少爷掉马,她就权当陛下什么都没发现!  得了元修应允,阿碧喜笑颜开的拿着小印去唤余招娣了。元修看着她轻快走远的背影,不自觉又摸向怀中,轻抚那枚已有些褪色的剑穗。  自那一场荒唐梦后,他有过惶恐迷茫,有过恼羞成怒。他想过干脆就此放纵,只为了一时安慰,哪怕是饮鸩止渴;他也曾迁怒,甚至连着将她带进这纷扰中的阮虞也埋怨。  可最终,他选择了避讳。他不愿相信自己会移情——哪怕真的有,他也会强令自己止住。可他同样受不了那样一张脸再被莫须有的罪名打压,是以他并不怪她,只是下意识的不见她,不听她,当她不过是个遥远的姓名,与他的人生并无交集。  他甚至想,如果阿碧向他请旨的话,完全不用等到八年后,他随时可以放两人出宫。可又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他并未把自己的决定明示给阿碧,仿佛在赌命一般,赌命运会以哪种方式继续磋磨他。  喉间忍不住又是难以压抑的痒。元修熟练的掏出帕子,剧烈而沉闷的咳声一阵接一阵愈发急促。血腥味在嘴里蔓延,他无所谓的端过小福子战战兢兢递过来的水杯习以为常的漱了漱口,将沾染了血色的帕子随手扔下。  反正他也没几天好命活了。虽然不能动心,但知道有这么个人就在身边不远处,或许也是一种慰藉吧。  或许,这就是所谓命运,这辈子唯一给他的一点儿甜头吧。  ……  困扰陛下喜怒纠结的余招娣对元修的情况毫不知情。她在干元宫时就被赢青玥安排在鲜有人去的后院,及来了明光殿后依旧是后院洒扫。因后院里还住这个最近绝对不会想见到她的阮公子,她这阵子是要多低调就多低调,能不出现就绝对乖乖呆在屋里不出门。  只是在屋里待久了也闷得慌。正好赢青玥来邀她出门玩耍——嗯,替陛下送东西,顺便还能见见曾经故人,赢天青自是欢天喜地的应了,开开心心的跟着赢青玥便出了门。  慈心宫虽在后宫,但其实与东西六宫相隔颇远,反而离前朝的皇子所更近。她们二人并四个端着托盘的小太监一路走,不过半刻钟就到了地方。向程贵太妃行礼说明来意,四位贵女也一一从屋里赶来,恭敬的拜谢皇恩。  程鸾和赵子衿才哭过一场,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闵蔚慈依旧端庄大气,唯有萧念安咬牙切齿的看着自己面前显是特意为她准备的镶满宝石的奢华金鞭,又看看旁边三人面前十分不走心的一水儿玉镯手钏,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好歹是没在程贵太妃面前做出摔打御赐之物的动作,心不甘情不愿的谢了恩。  连她的喜好都记得,那个大猪蹄子怎么敢忘了赢哥哥呢?明明他和赢哥哥才是最好的,好的她都嫉妒了,却从来不敢说出口……  赢天青和赢青玥不动声色对视一眼。萧念安这情绪不对啊,小姑娘是钻了什么牛角尖,都快把头钻破了吧?  赢青玥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镇定的对程贵太妃行礼道:“陛下还有些口谕要奴婢交代萧家姑娘,奴婢需得打扰萧姑娘片刻,请太妃娘娘恩准。”  萧家与皇帝的关系自是不同,更何况程贵太妃也看出萧念安许是也有些别样的心思。她应付自家的麻烦且不够,才不想管别人家的八卦,遂十分痛快的允了她们独处。甚至大方的表示如果在慈心宫里不方便,她们去外头走走也无妨,午膳前将人送回来就好。  慈心宫里没什么不方便的,但在外头开阔地比较不容易被偷听。赢青玥权衡了一秒就痛快谢恩,打发了几个小太监先回明光殿,自己则带着萧念安往一处放风筝的草坪上走。  “这位姑姑,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什么就请说吧。”  萧念安在她赢哥哥面前勉强算得上乖顺,可实则真不是个好脾气的。她本就憋着一股子怨念,又被莫名其妙的带了出来。她心中冷笑,倒要看看这干元宫的人准备如何口吐莲花,她那个好表叔又要怎么给她解释这次的事儿。  “唉,你这丫头,快两年不见,怎么这么说话的?”  赢青玥却是不憱她,反而笑道:“小没良心的,我跟你打了好几个眼色,你就真没认出我来么?”  “你?你是谁?”萧念安还在气头上,懒得与她打哑谜,也不管这是陛下近身的人,出口便讽道:“遮个面纱藏头露尾之辈少和本姑娘乱攀关系,本姑娘认得你么?”  “倒不是我非要藏头露尾,而是怕吓着你。”赢青玥可不生气,眼中含笑的摘下面纱,依旧笑道:“可要是你真吓着了,甚至吓着了还没认出我,我可就要恼啦!”  一张被烈火燎过的脸,狰狞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到下颌。萧念安呆呆的看着,理智渐渐回笼,眼中却有泪水不断涌出,将之前积蓄的所有怒意所有不耐全部冲垮。  熟悉的容颜在脑海里缓缓描绘,从未模糊的笑靥变得越发清晰。萧念安浑身颤抖,想要伸手摸她,又生怕伤着她弄痛她,犹豫的牵住她一方袖角,期待又难过的看着她。  “你是……青玥姐姐?!”  赢青玥也笑了,眉眼弯弯,些许泪光晶莹。她用力点头肯定的回应:“对,是我。我是赢青玥,可还认得了?”  “哇——”  小姑娘猛地扑到她怀里,抱住她嚎啕大哭。憋了近两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她哭的毫无形象涕泗横流,全不在乎周围路过的宫人奇异的目光。只想在这个可靠的怀抱中尽情宣泄。  “好了好了,别哭。”赢青玥手忙脚乱的哄着,一边嗔怪的看向事不关己站在一旁的自家少爷。却蓦的发现赢天青也红了眼眶,担忧又无措的看着她怀中哭的不能自已的姑娘。  “好了,我的大小姐,你再哭下去,一会儿就有宫中女官欺辱萧家姑娘的传闻四处散播了,求大小姐给奴婢一条活路吧。”  赢青玥一半玩笑一半哄的拍着萧念安的背,絮絮叨叨的说着往年的趣事安抚她。直到小姑娘渐渐缓过来,抽着鼻子靠在她身上挨挨蹭蹭不肯站直,才忍不住一刮她的鼻尖问道:“怎么哭成这样子,在家里过的不好么?萧家又拘着你学规矩了?没事啊,这一个月在宫里有姐姐呢,你只管痛快玩儿吧。”  作者有话说:  青玥:老妹儿来啦?姐姐罩你!  萧念安:要不你先解释下你死而复生的事?  青玥……  萧念安:以及你复生了这么久不给我报个信的事?  青玥……  赢青玥:对不起我错了!老妹儿你辛苦了!  ******  有小可爱对女主和养女的容貌疑问,这里解释一下哈:  养女是从小是按照女主的模样化妆的,女主是按照冤种大表哥的样子化的,所以曾经的赢天青其实更偏像阮虞的相貌。现在女主恢复女装后就和养女以前的模样很像了,如果是熟悉养女以前容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皇帝和大表哥跟养女其实不熟,只跟男装的女主熟,所以第一反应也是觉得气质或者精气神像赢天青,并没有联系到养女头上。  反过来如果是萧念安这样和养女熟悉的姑娘,看到女主的脸就会觉得她和赢青玥像,而不是像赢天青了。  所以大家大概也能猜到女主掉马的原因了吧……(捂脸跑)第21章 少女心  萧念安平复了心情,赢青玥也将自己的遭遇慢慢说给她听。小姑娘听哭了一阵又一阵,酸甜苦辣终究化作故人依旧的庆幸,紧紧抱住了赢青玥。  赢青玥一边拍她一边叹道:“其实陛下给了我许多选择,或是回去继承镇北军,或是重新立起赢府的门户,或是看中了哪家俊杰,他也不吝封我个公主给我指婚。只是我这个样子哪里想抛头露面还要被人指指点点的,索性在宫中过点儿简单日子。”  萧念安点点头。他皇帝表叔连异姓王都肯追封给赢家伯父,对赢青玥这唯一遗孤更不会亏待。  赢青玥笑着转移话题:“我今儿来便是听陛下说你要找他算账的,这才找你打听打听。怎的,你表叔又哪里被你嫌弃了?”  被她这一问,萧念安多了两分扭捏,晃了晃赢青玥的胳膊小声道:“我就是不信他真没打算选妃嘛。赢哥哥当初可说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表叔既是打定主意不选妃,好好的让我们进宫作甚?这万一有个偶遇什么的,万一他就看对眼了什么的——”  她给了赢青玥一个“你懂的”眼神,把赢青玥逗的直笑,捏着她的?????鼻尖嗔道:“你少想那么多来冤枉陛下。如今进宫了可看明白?一个前朝一个后宫,索性隔的远远儿的根本碰不上,防就防着你说的偶遇意外呢。”  萧念安鼻孔出气哼了一声碎碎念:“就算表叔没这个意思,可人家姑娘就不一定了。那个赵大小姐啊,程姑娘啊,可是明晃晃的冲着陛下来的呢!”  “所以说他一开始就不该答应这个馊主意。给了人家姑娘小姐念想,又一把给人家拍死,谁受得了他这么逗弄的啊。”  赢青玥微微皱眉:“什么赵小姐程姑娘,这次的事儿就是两家办的,他们家姑娘怎会不知?”  “知不知的还不是看家里长辈的意思呗。”萧念安了然的摊手,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摇头叹气:“也不想想就是这两家巴着盼着表叔娶妻呢,表叔能退这一步,他们还不能想登天么。”  赢青玥明白了:“你是说,赵相和程贵太妃没说,甚至暗示她们入宫后有所动作?”  “程贵太妃应是没这个意思,她发现程鸾和赵子衿毫不知情,也是头痛的很呢。”萧念安公允道:“所以还是赵家和程家的问题吧,谁知道这些大人们在家是怎么交代的呢。”  反正她家是说的十分明白,非但明白,还再三警告她不要搞事情,不要去烦陛下,不要四处乱跑,不要折腾……总之就是老老实实在慈心宫住上一个月再回家,完了程贵太妃发个懿旨夸夸她和萧家的教养就算齐活儿。  说白了就是皇家给的镀金刷名望的机会,虽不用你干啥,但最好是也啥都别干……  赢青玥听她一大串叽里咕噜的说来,忍俊不禁的打趣她:“既是明白的就别这么不耐烦嘛,有个贵太妃盖棺定论的贤惠名声,将来成亲了底气都更足呢。”  她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不想萧念安脸色一变,奇奇怪怪的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阵子突然问道:“所以我皇帝表叔是真准备打一辈子光棍么?”  “往后虽然不知,但目前是的。”赢青玥老老实实点头,以为她是因此不喜,便劝道:“我知道你和陛下一样,心里记着我家兄长,不肯从过去的遗憾踏出去。可是小安,人始终是要往前看的,往后你要嫁人,要有自己的家,陛下也该娶妻生子,找自己的幸福。”  “有你们惦记兄长是他的福气,可你们该知道,兄长在天有灵,也更盼着你们过的开开心心健健康康,而不是用那些过往的美好回忆折磨自己,沉溺的再也走不出来。”  “你们这样,他才是会伤心的啊。”  她说这话时,眼睛根本不敢往赢天青身上瞟,可她知道,自家少爷一定是这样想的。  哪怕少爷不说,可每次听闻陛下又着凉了风寒了热着了,宣了太医开出一碗一碗苦药汁子,赢天青总是要格外沉闷几日。甚至有几回,她都觉得少爷要忍不住与陛下坦白了,可是为了赢家的名声不损,为了将父亲母亲经营十几年豁出命去保下的秘密继续维护下去,少爷只能忍着,偶尔遥遥眺望前院的宫墙一看就是许久。  是以她也默许了少爷摆烂一般毫不遮掩的态度,随心所欲大大咧咧的活的全不像个村姑宫女,随意陛下起疑心。  如若陛下真的将她们抓来“严刑逼供”,她们自然犯不着死扛,估计竹筒倒豆子就给抖落的一干二净了。可惜陛下非但从未问一句,甚至除了将人来回干元宫那日,往后连眼神都不往少爷身上瞟一下……  赢青玥无奈的几乎要挠头,却听见萧念安闷闷道:“我……我们,当然知道啊。赢哥哥那么开心的一个人,肯定也希望我们开心的。”  “可是我,做不到。”  “我不想表叔娶妻,赢哥哥对表叔那么好,表叔拿一辈子惦记他有何不可?”  “以及——我不想嫁人。”  萧念安猛地抬头,才淡去的红痕再次泛上眼眶。她倔强的不掉下眼泪,用唯有赢青玥能听见的声音决绝道:“我不嫁人。我——早就心有所属,我不嫁人。”  赢青玥懵了一秒,突然意识到什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弱弱的问道:“你是说……不是我想的那样的……吧?”  萧念安挤出一个丑丑的笑脸,轻轻点了点头:“大约,就是你想的那样。青玥姐姐,我可想叫你妹妹呢。”  问,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妹子,要怎么管自己叫妹妹?  答,你上头有个哥,她嫁给你哥成了你嫂子,自然就管你叫妹妹了。  赢青玥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先前再多感慨无奈都烟消云散,唯有一排大字在眼前冒着金光——赢天青!你害人不浅!快出来受死!  隐藏最深的一句话说出口,萧念安却是什么都不怕了。她没发现身边的赢青玥已经石化,还在那絮絮叨叨:“……也不是不嫁人,我可以和赢哥哥配冥婚的。当然,我家里估计不会同意,所以我这次才想进宫来问问表叔,看他有没有办法,实在不行就直接赐婚咯。”  “赢哥哥对表叔那么好,表叔肯定也不想看到赢哥哥孤孤单单一个人吧?等我嫁进赢家再把你接回来,你若愿意嫁人就嫁人,不愿意的话咱就招个赘婿,以后你有了孩子也姓赢,我们一块儿抚养他长大。青玥姐姐,你说我想的——诶?青玥姐姐?”  青玥姐姐,卒。  赢青玥差点儿没一口气憋死。艰难的找回自己的呼吸,对着萧念安这张小脸实在下不去手,只能选择犯上作乱,一把揪住一旁比她更呆的赢天青的耳朵,狠狠将人揍一顿再说。  “青玥姐姐?你怎么了?好端端的干嘛要打这宫女?快停手快停手,就算她哪儿做的不好也回宫里关起门来惩戒,一会儿该让人看笑话了。”  “呼——”  痛痛快快的挥了一阵拳头,赢青玥甩了甩手指,仿佛没事人一样对萧念安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她之前犯过的错,所以教训教训而已。”  赢天青低着头打不还手,更庆幸她之前为了保持宫女的人设在萧念安面前一直没有抬过头,否则这会儿但凡被萧念安问上一句话,她就只能当场刨个地缝钻进去。  夭寿了,她女扮男装是无奈之举,可从没想过骗小姑娘的感情啊!当初只是觉得萧念安被扭曲着装乖实在可怜才鼓动元修将人带出来一块儿玩耍,事发后差点儿没连累小姑娘抓去跪祠堂。还是她亲妈闵氏赶紧来救场,让萧家长辈放弃了将女儿往高门冢妇甚至未来皇后方向教导,甚至纵着她跟着他们狠玩了几年。  天可怜见,她和元修那时候就想到避嫌了,虽说是四个人一块儿出门,可萧念安都是和青玥一块儿的。要说接触的多有感情也该是对青玥啊,她一个无辜路人何德何能!  赢天青还在这里头脑风暴,赢青玥已然安抚好了萧念安,让她先回慈心宫安生住下。她会将她的打算告诉陛下,但千万别抱太大的希望,毕竟此事牵扯太大,一个不好萧家赢家非但结不了亲还得结仇,就算搭上个皇帝都不够。  萧念安并非不明事理的姑娘,赢青玥说的诚恳,她倒是越发羞赧,低头讷讷道:“我知道自己是知心妄想,也没想着为难表叔,若是着实不好办,就让皇帝表叔替我找个由头出家修行去,就算一辈子给赢哥哥念经祈福,我也是愿意的。”  赢天青,你这个无良的偷心贼,果然还是去死一死吧!  赢青玥心里咬牙切齿疯狂叫嚣,还得保持温柔的模样给萧念安擦擦脸整理好衣裳,一路将人送回慈心宫才转回。  进屋落锁一气呵成,一脸狰狞的阿碧姑姑将卑微可怜的小宫女余招娣逼到墙角,杀气腾腾的问道:“所以,少爷,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我女主居然这么玛丽苏,男主为她疯为她狂,为她有病不治脑壳长包;  女配为她痴,为她醉,宁愿给她配冥婚守活寡也要在一起。  还有男配为她对抗皇权(并没有),女配甘心成为她的替身……(青玥点头)  赢天青,你可真够能耐的啊!(赢青玥嫌弃脸)第22章 她的真爱  该怎么办,这是个好问题。  “劝是没法劝了,这种事儿越劝越要对着干,就跟陛下似的——诶?少爷,不会陛下也是看上你了吧?”  赢天青愁眉苦脸的白了赢青玥一眼:“你就别在那儿开脑洞添乱了。赶紧想正经的,要怎么才能让萧念安打消这个荒唐的念头?”  “除非你直接告诉她真相,不然没辙。”赢青玥痛快的一摊手:“就算现在能巧言令色骗她一时,万一她又有了别的想法呢?”  “告诉她其实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对她根本没感觉也不行?”赢天青破罐子破摔:“或者索性,?????学元修的,就说我喜欢男人行不行?”  赢青玥目瞪口呆,好一阵子才冲赢天青比划了个大拇指赞道:“少爷,真有你的,这是为了拯救无辜少女连名节也不要了啊!”  “要什么名节,我本来就是女的,喜欢男人才无可厚非。”赢天青嘟囔着,脑中却莫名闪过元修脸,吓得她赶紧甩头将这惊悚的画面甩开。  “总之先这么试试吧,要是萧念安还是痴心不改再想别的办法。”赢天青一锤定音,推着赢青玥往外走,一边嘱咐道:“元修那头可别说漏嘴了,要是让他知道萧念安有这种想法,保准通知萧家人一块儿收拾她。”  “我省得的。”赢青玥叹了口气无奈道:“只是少爷啊,一个谎言之后是更多谎言,你可想过终有一天纸包不住火,到时候可要如何解释。”  “解释个鬼。”赢天青一翻白眼往床上一趟,摊成个大字望着天花板发呆。反正死遁都遁过了,了不起——再死几次呗。  ……  另一边,元修听过赢青玥轻描淡写偷换概念版的萧念安要找他“收拾算账”的道理,却是忍不住笑了。小姑娘都已及笄,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因惦记着赢天青的好,便非但自己不想嫁人,还连别人的婚嫁也管了。  “我已经劝过她,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赢青玥是真有些发愁,忍不住叹气道:“兄长死不能复生,在天有灵也该盼着她好。小安总不能永远沉湎于过去,合该向前看往前走才是正理。”  元修脸上淡淡的笑意渐渐收敛,下意识摸着怀中剑穗,轻轻问道:“不该么?”  沉湎于过去,只因她在那里。不肯往前走,因前路已无那人。  ——哪怕有个相似到足够吸引他的赝品,也不能让他踏出这一步。  赢青玥自不知他这痴病比萧念安还重,正要下意识反驳,被元修一个手势止住。皇帝陛下轻轻挥手:“你先去吧,我静一静。”  赢青玥一脸茫然的退出主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这是挺正常一个风和日丽秋高气爽的大白天,怎么这些人一个个的,却都像发梦了一般琢磨不透呢?  无论透不透的,该做的事儿还是得做。又过了几日,依旧是以陛下有话说为借口,赢青玥再将萧念安喊了出来,把这几日和赢天青编好的谎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感谢当年的斥候课程让她可以脸不红心不跳的睁着眼说瞎话还说的煞有介事。萧念安第一反应便是不信,可看着赢青玥又是羞愧又是担心的表情,竟默默的觉得——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所以说,赢哥哥喜欢的人,其实是我表叔?”萧念安似哭似笑,声音颤抖的问道:“其实我早该发现的,他看表叔的眼神和看我们都不一样,从来都是那么欢喜,那么快活……”  嗯?喂喂喂?我是谁我在哪儿?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赢青玥还等着萧念安捂着耳朵大喊“我不信你骗我就是为了让我断了念想所以故意这么说的”,谁想到这丫头的脑洞一点儿不比她小,不仅瞬间接受,居然还已经连“奸丨夫”的身份都脑补完了?  但是!少女!我少爷的奸丨夫为什么会是陛下啊喂!他们是纯洁的兄弟情好吗?!  可萧念安已经完全从赢青玥胡诌的信息中逻辑自洽了。小姑娘一边流着泪一边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长得白净好看脾气温和——表叔确实挺白挺好看的,又肯乖乖听赢哥哥的话,在赢哥哥眼里自然是脾气温和。身份悬殊不敢明示——表叔虽然被先帝忌惮,但其实文帝旧臣都在盼着他光复正统,赢家也是文帝旧臣,赢哥哥自然不敢表现出对未来皇帝陛下的肖想。为他不惜上刀山下火海——赢哥哥为了他的江山社稷都以命相殉了,难道还不够吗!”  而她呢,长的不够白,脾气火爆,更不值得赢哥哥为她拼命。除了身份倒是与赢哥哥门当户对,她有哪点儿比得上皇帝表叔?!  “我明白了。”萧念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紧紧的拉住赢青玥的袖子坚强道:“我知道,赢哥哥的感情不容于世,谢谢青玥姐肯将这些告诉我。往后我不会再纠缠下去,我会默默的祝福赢哥哥,只要表叔一日不成亲,我就当他也是一日念着赢哥哥的,阴阳相隔也不能阻拦他们双向奔赴!”  “呃……呃呃……这个……”倒也大可不必?双向奔赴什么鬼,我少爷和皇帝陛下都是正经男人……嗯,正经女人和男人……嗯……好像也不是那么正经了……  饶是赢青玥脑洞大破天际,也被萧念安更惊人的脑补能力给惊呆了。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却听萧念安一声暴喝,抽出鞭子如灵蛇般甩向一旁的垂枝花墙。  “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给本小姐出来!”  金鞭重重抽在姹紫嫣红的九重葛上,抖落一地鲜艳的花瓣。花墙后安静了一瞬,一双黑靴抬步,不紧不慢的绕过花墙。  “怎么,朕的园子,朕还不能来逛逛了?”  元修大大方方的走出来,瞟一眼尬在当场的两人,嗤笑道:“几年武艺倒是没白学,听到动静就知道甩鞭子了。不过萧大小姐,你给朕记清楚,这里是皇宫,不是外头街上。动手之前过过脑子,万一伤了什么贵人,可有你一壶喝的。”  “皇……皇帝表叔?”萧念安赶紧行礼请安。  元修点点头免了礼,继续提醒道:“慈心宫离前朝近,你们若是说话,最好是往里走。这一片虽归属后宫,但与前朝并无隔断,偶尔会有书吏抄个近道,或是内阁的大人们坐乏了来看看风景。”  他意有所指的点了点萧念安手中的金鞭,似笑非笑道:“别等会儿碰上舅舅来散散步,倒被你给抽了,出宫了可有的你好日子过。”  皇帝他老人家的舅舅,正是萧念安她祖父,当朝平国公萧斌。想到老爷子一张严肃脸,萧念安缩了缩脖子,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行了,朕在这儿倒引得你们不自在了。你们继续聊,朕回前头继续看折子了。”  元修潇洒的摆摆手,当真一转身悠悠走了。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萧念安才颤颤巍巍的问道:“青玥姐,刚刚……表叔……应该没听到多少吧?”  “应该,没吧?”赢青玥同样在打抖,用力回忆道:“之前并没有感觉到有人在,也没看到他的鞋,应该就是你察觉的时候,他正好靠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萧念安长舒一口气用力拍胸前:“可吓死我了!要是被他听到——”  要是被他听到赢哥哥对他有想法,他肯定会迁怒赢哥哥,说不定还会把之前给赢家的追封都找借口撤了,说不定还会借故处罚青玥姐姐!  ——毕竟一个正常大老爷们儿,得知被另一个大老爷们看上,怎么也不会觉得这是好事儿,反而会觉得特别恶心吧?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慈心宫了,青玥姐,你也赶紧回去,到了表叔面前可千万别说漏嘴!”  萧念安千叮咛万嘱咐,为此不惜揭元修的短:“你别看我表叔在赢哥哥面前那么好说话就觉得他是好人啊,其实他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了,得罪了他肯定没好事!”  赢青玥沉痛的点头。她是亲眼看着元修如何一步步搞死先帝全家的,当然知道元修不是什么善与之辈啊!  目送萧念安唤回两个伺候她的小宫女,一行三人匆匆往慈心宫的方向走去,赢青玥揉了揉狂跳的额角。  虽然她确实没有察觉到动静,但记忆中隐约有一个画面,在她和萧念安刚见面没多久,花墙旁边的灌木丛里模糊出现了那双黑靴,在树影中一闪而过。  当然,许是她看错了,又许是这会儿心慌意乱,反而将树丛里的阴影当做了陛下的靴子。  可万一——她没看错呢?赢青玥打了个寒战,狠狠压下这个恐怖的猜测。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赢青玥试图说服自己:“看陛下出来时多镇定,要是真听到这种话,还不得当场暴怒么?”  可偏偏,那是元修,是一个多么擅长隐忍和伪装的人啊。  赢青玥无力的锤脑袋。所以皇帝到底听到没听到呢?要是没听到还好,要是真听到了,她家少爷的清白名声可就真没了!  尤其是她少爷还是个“死人”,不能跳起来证明自己对陛下并没有什么龌龊想法。且有些话从亲近之人嘴里一本正经说出来,比自辩更让人信服。  “少爷真的是清白的,”赢青玥快哭了:“所以好端端的找这么个借口是为啥啊?自己坑自己吗?”  果然这就叫报应吧,你想忽悠小安,小安就给你把事坐实,当着“奸丨夫”的面揭穿你,让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赢青玥锤破脑袋也无济于?????事,最后只能愤愤的想:  招蜂引蝶拈花惹草的赢天青!都是你的错,你活该!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元小修听到了没?  元小修,一个自从被抓包后就找来大内侍卫努力练习隐匿气息和偷听技巧的屑皇帝→_→  青玥妹妹为了她家少爷的清白真是操碎了心(猫猫叹气)第23章 幸福发糖  元修一路走回明光殿,看似漫不经心悠然自得,其实拢在袖中握紧的拳,掌心已被指甲抠出了血痕。  他当然不是故意偷听,只是随意散步时偶尔听到那个名字,就忍不住凑上前。  而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这个决定。他从不知道,从不知道那个人,竟然也对他有此情愫,他只以为一个人卑微隐秘的相思,其实是两个人的隔空相望。  若是他早知道,该多好啊。  若是他早一日对他说出口,该多好啊。  不甘遗憾怨恨在心中激荡,又以甜蜜的浪潮将它们拍散。原来他是这么看自己的么,原来自己在他眼中,从未有过不堪,反而是——漂亮,乖巧,温和,可人?  甚至是他愿意付出生命的存在!  多么浓郁的深情,他是怎么压抑着不表达,却一直在自己身边,默默的陪伴自己,保护自己的呢。  “不,未必是他没有表达,而是我根本不敢想……”  元修喃喃,曾经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回忆里。对视时眼中的光芒和喜悦,拉着手一起跑过的大街小巷,夜里躺在一张竹榻上看月亮,那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不忘为他驱赶飞舞的蚊虫。  甚至陪着他胡闹,为他得罪大半朝堂的重臣——被陛下忌惮的王爷才需要纨绔的伪装,一个注定要继承镇北军的朝中大将,怎么会是不计后果动辄树敌的蠢货?  细细数来,那些被他们联手揍过的人,有大半都是为了给他出气的。  以他的名望和前途做赌,只为自己一时欢愉和气顺,明知道自己是蛰伏,依旧不愿看到自己受半点闲气。  是的,自己从未隐瞒,他也一直知道。乐王元修并不是真正的纨绔,不过是韬光养晦麻痹敌人。而小将军赢天青更不是纨绔子弟,他弓马娴熟武艺出众,熟读兵法深谙战术,他是镇北军合格的继承人,将来重权在握保卫边疆的朝廷肱骨。  ——所以,他们谁都不能爱上一个男人。不是他们不能,而是对方,并不能承担这样的后果。  皇帝需要有继承人,镇北军也需要有继承人。他们的命运早已写好安排,便是结婚生子登临高位,在被人仰望的地方默默祝对方幸福。  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多么——温暖。  喉间又开始痒,血腥味暗自蔓延。元修拼命咳着,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直咳的筋疲力尽,咳的泪流满面。  真好啊。真好。他竟然是这样想的。  小福子胆战心惊的看着皇帝陛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知道是该喊张御医还是喊和尚道士来驱邪。之前陛下挥退了他们在灌木丛里站了许久,也不知是听了些什么,与阿碧姑姑和萧姑娘说话时还算正常,怎么一回来就疯魔了?  “想什么呢?”皇帝陛下清冷的声音打断了小福子的浮想联翩。语调中并无恼怒,甚至有些许笑意。  随手将沾满鲜血的帕子丢给他,元修嘴角翘着,在唇边比划一个噤声的手势:“一会儿阿碧姑姑回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懂?”  小福子赶紧点头。陛下发癫的事儿要对阿碧姑姑守口如瓶,他懂!  “行了,让人安排午膳吧。慈心宫那边给萧姑娘赐菜,嗯,算了,还是都赐吧,赏她们一份宴席,让她们乐呵乐呵。”  皇帝陛下心情极好,甚至记起了曾经干元宫红人余招娣,吩咐他道:“给阿碧姑姑送一份荷叶烤鸡,让她和余招娣一块儿用。”  “对了,如果阿碧姑姑问起,就说之前镇北军灭了一群骚扰边境的悍匪,经查背后有晋国的影子。朕派了使臣拿着证据找晋国问责,今儿使臣回来复命,不仅替朕狠敲了晋国一笔竹杠,还把李儒深给搞下去了!”  他不能让阿碧发现他的想法。哪怕他与她兄长是两情相悦,但仅从赢青玥与萧念安交谈时说及此事的不安与羞愧,就知道这份感情依旧不容于世,连亲近之人都引以为耻。  他不能败坏赢天青的名声,那个人永远都会是英勇善战马革裹尸的小将军,是景国的英雄,不沾染丁点儿污泥。  恰好有李儒深——晋国边军是镇北军的死敌,而晋国名将李儒深正是导致赢家父子惨死的直接对手。虽说两军交战各有立场,但能让这个仇人身陷囹圄,无论对他来说还是对阿碧来说,都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  小福子公公一头雾水的安排去了。虽不知道陛下到底高兴个什么劲儿,但可以肯定不是王大人带着大批粮食和珠宝回来这点子小事。没看上午朝会陛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挥手就把那些东西折算成钱币发放给牺牲的镇北军兵士的家属,还得从私库倒贴一笔赏赐给了王大人。  不过当下人嘛,尤其是心腹下人,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秘密,知道的越多死得快。小福子公公低眉顺眼。只要主子说是为了庆祝,那就是为了庆祝!  ……  赢青玥对于元修给出的庆祝理由半信半疑,垂头丧气想了半晌,到底还是叫来余招娣,跟她一五一十的招供认错。  “……我真没想到小安会突然那么说。”赢青玥无力道:“虽然我没觉得陛下当时就在附近,但是根据咱们向来怕什么来什么的惯例歹运,我觉得此事不得不防。”  “要怎么防?”赢天青两眼望天的啃鸡腿,不是她不明白,是世道变化太快,前两日还在纠结怎么让萧念安不惦记自己,今儿就变成她看上陛下了?  行吧,看上就看上吧。赢天青决定躺平任嘲:“反正军中就没少过结契的兄弟,我一个行伍之人,看上个漂亮乖巧的男人也没什么出格的吧。”  不,这已经很出格了好吗!你是个女的啊!  赢青玥在心中呐喊,忽然脑子里一亮:“确实,不仅不出格,甚至非常好!”  “少爷你想,你是个女的啊!女人喜欢男人没有错!你女扮男装有苦衷的,如果哪天迫不得已掉马了,你痴恋陛下却不敢开口不是合情合理水到渠成吗?”  “而且这样一来,你也没骗小安不是?你确实心有所属,也确实没法儿和她在一起。我都给你想好了,到时候要是掉马,你就给她用苦肉计,就说你有多么不容易,心里多么愧疚,一直想和她当好姐妹想对她坦白,但为了家族存续荣辱什么都不能说……”  “停!”赢天青吓得嘴里鸡腿都掉了,这都什么鬼,还被她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哪有什么痴恋陛下,我干嘛要痴恋他还不敢开口?骗人的活儿被你搞砸了,你不能回来坑我啊,你能不能正常点啊妹子!”  “我哪有不正常。”赢青玥把鸡腿塞回她嘴里让她闭嘴,两眼放光的继续道:“咱们斥候课不是学过吗?想让别人信你的伪装,就先要让自己相信。你都能让别人十几年信你是个男人了,难道还不能让人相信你喜欢一个人?”  “以前确实没有,但可以从现在有啊,你从现在就开始喜欢陛下,爱上他,以后再说起来不就天衣无缝了?”  赢天青心头狂跳,也不知是不是气的,用力推一把这疯丫头斥道:“你丫有病吧!我干嘛要爱上陛下啊!”  “当然是圆谎保命啊!”赢青玥理所当然道:“我说了那么多都白说的吗?就是为了以后你掉马了不被陛下砍头,也不被小安抽死啊。”  她掰开揉碎仔细解释:“你想,要是陛下因你喜欢他觉得犯了忌讳,可你是女子,这不就不犯忌讳了吗?一个苦苦痴恋自己却爱在心头不能开口的女子,他就算处置时不也得心软三分吗?”  “对小安就更加了,男子喜欢男子多惊世骇俗,可要是女子喜欢男子就正常了,我将你喜欢陛下的秘密告诉她,不就是在为今后说明你身份和苦衷做铺垫吗?反正她脑洞那么大,一定可以自己圆回来的。”  说的有理有据,赢天青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驳。可是喜欢什么的……  赢天青心烦意乱,赢青玥却压根儿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你装男人逛青楼都不觉得为难,装喜欢一个人会很难?要是这样的话,我可是会质疑你这个斥候首席的能力的。”  “再说了,你以前也没少和陛下混一块儿啊,除了没一块儿进澡堂子里坦诚相待,基本上把男女大妨都犯完了。万一将来掉马,你除了招赘就只能跟他好,所以喜欢他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我才?????不跟他好,不是你说的么,他不行!”  赢天青红着脸口不择言,说完连忙捂嘴,皇帝不行什么的,就算是私底下也是禁语。  “他不行可以你行嘛,办法总比困难多。”赢青玥轻描淡写的挡回去,眼神坚定不容反驳:“总之为了最坏的情况做打算,你从现在起好生试着喜欢陛下,最晚一个月后,你要能面不改色的当着小安的面发自内心的告诉她,你爱的是陛下,并祈求她的原谅。我等会就把你调到前院,你多在陛下面前晃晃,好好培养培养感情和状态。”  赢天青怨念的举手,做最后挣扎:“你也说了,元修可能根本什么都没听到,他都没怀疑到我头上,我干嘛非要现在就为掉马之后的事儿做准备啊。”  再说了,欺君就是欺君,骗人就是骗人。难道她喊一句“我喜欢你”,元修就可以当一切没发生么?  “死马当活马医呗。”赢青玥老实说道:“死刑犯还要给自己辩护几句呢,找个理由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渣,总比什么都不做的等死强吧?”  “……可是我就从来都没渣过啊!我是无辜的!”  作者有话说:  赢小天:我是无辜的!  青玥:你欺君  赢小天……  青玥:你让妹子芳心错付  赢小天……  青玥:你让皇帝茶不思饭不想  赢小天……  赢小天:不对,最后一条我不认!  元小修:我爱他,他也爱我,开心~  赢青玥,我愿称她为最强助攻!第24章 病重  常言道福无双至,又或者叫乐极生悲,皇帝陛下因心中的小窃喜兴奋的睡不着觉,终于在某天夜里爬上屋顶一边看星星一边吹着小风喝小酒。第二日不出意外的,丫外感风寒病不幸倒了。  对此,张御医只想语重心长的说一句:陛下何故作死啊!  皇帝生病不是个小事,不过对于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在喝药的长期病患,无论太医院还是朝堂都对此保持了淡定。张御医照例把脉开药,嘱咐陛下好生休息勿要操劳,等灌过几天苦汁子,再有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好了。  反正以往多少次都是这样,明明病恹恹的发着高热仿佛随时要病危,可陛下一双眼珠子始终亮着,淡定的喝药调养还能兼顾处理国政,这种事儿来的多了,太医们也从最先的惶恐变作后来的见惯不怪。  可是唯独这一次,张御医失算了。陛下没迎来病去如抽丝,倒先让太医们见证了一回什么叫病来如山倒。  第一日不过是寻常发热,到夜里突然就烧的厉害。嘴唇干裂浑身发烫,却怎么也没法儿发出汗来。  张御医急的开始在屋里打转。陛下身体底子弱,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用猛药。可一直烧着也不是个事儿,到底该如何是好?  他不说话,别的太医更不敢多言。仅就耽搁了这么一瞬,陛下却忽然抽搐起来。  “糟了!”张御医连忙上前,一群杏林高手又是施针又是按穴。好容易让陛下的身体平静下来,神志却已经模糊了过去。  当务之急是赶紧用药。张御医和太医院的诸位圣手不是白给的,凑在一块儿商量了一会儿便拟出新的药方去煎出药来。只是众人心中另有一层隐忧不敢言明——陛下这一回病的格外厉害,万一连药都灌不下去,那可如何是好?  许是今儿所有人一块儿走背字。太医们怕什么来什么,熬好的药端上来,陛下却没法儿清醒过来服药。甚至是他们想要强灌,可陛下昏迷中亦咬紧了牙关,根本连他的嘴都撬不开。  ——当然,真要撬开也不是没办法,只是这会儿若是敢撬,就不知等陛下醒来他们还有没有命替自己辩解求饶。  “想法子让陛下喝药,一切后果我担着。”  一声坚定的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戴着面纱的阿碧姑姑沉着吩咐:“没有什么比陛下活过来更重要,若是陛下真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难道就不用陪葬么?”  这威胁实在有理且有效。张御医一咬牙,与另一位李太医对了个眼神。李太医掏出一把细长的银针在火上烤过,哪怕心中再抖,手上却是稳稳的扎进陛下的穴道中。  陛下浑身力道一松,张御医一手扶起起陛下一手捏开他的嘴,示意另一位太医把药喂进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一碗药汁子下了肚。几位太医松了口气,将银针从陛下身上拔丨出,静等着药效起来。  不愧是大景最强的一群医官,没过一会儿,陛下额头便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自有小福子公公不假他人之手的上前精心伺候着,等这一阵汗发完,陛下高热退去,这一回的险境就算过去了。  所有人都在默默的等着。床帐边突然传来小福子惊喜的叫声:“陛下?陛下您醒——”  一个“了”字没说出口。皇帝突然转醒,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撑起身子翻到床沿,“哇”的呕出一滩黑色的腥臭液体。  张御医直觉不好,急忙上手扶助,只手刚碰到元修,人就瘫软在了他胳膊上。  陛下面如金纸,浑身滚烫,竟比服药前还严重了一分。张御医皱着眉看向地上那摊污秽忍不住摇头:除了方才喝下去的药,还有浓浓血腥,却是陛下已经开始呕血了。  “这可如何是好?”太医们小声交谈。他们哪怕比不上张御医也绝不是无知无觉,哪里看不出事情的严重性。  “陛下除了风寒入体,更重要的是郁结于心。”张御医无奈的慢慢道:“早伤了心肺,偏不肯好好治,还越拖越严重……”  更重要的是。张御医有一句揣测没说出口,陛下这回的脉象甚至病情变化,不像是郁结所致,反倒像是想开了放下了,连着之前纠结强撑活下去的那股念头,也跟着一块儿消散了。  “先煎药吧,不管怎么说,把陛下的病情控制住才是最要紧。”张御医对一众太医道:“先前的方子用过一次已不能再用,大家群策群力,再研究个不那么伤身的药方来。”  众位太医领命而去,张御医才看向陈公公和碧姑姑小声道:“陛下心有死志,这才是最麻烦的地方。再厉害的大夫也治不好自己想死的人,陛下心病若是不除,就算我们救的了他这一次,也救不了下一次,下下一次。”  “你说陛下是——因为自己想死?”阿碧一脸惊讶:“他不是一直都找死么?为什么这次就不一样了?”  张御医和陈公公哑然一秒。好吧,这话说的没错,就元修那春天淋雨夏晒太阳秋天吹风冬天还不穿袄的架势,说他不是想折腾死自己都没人信。  可这都折腾过一年了,怎么这一回,死志就突然坚定了起来呢?  张御医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以实相告:“脉象来看就是这样。若说往日是寻死,倒不如说是自我折磨。而这一回才像是想通了放下了,能欣然赴死的了。”  “……不管什么道理,还是请张大人千万尽心,先救陛下的命要紧。”陈公公低声叹道:“说来老奴也有些察觉,这两日陛下心情极好,老奴与小福子还当陛下是终于开心起来了……”  结果开心是开心了,其实是把先前忧心着不敢死的事情想通,开心自己终于可以下地府了吗?  张御医点了点头。就算陈公公不说,这也是他的职责所在。只是还是那句话,心病还须心药医,否则就算这次没事,以陛下坚持作死的劲头,谁又知道他还能挺多久呢。  ……  不知是陛下寻死之心太迫切还是真的病的太重,一整晚灌了药吐,吐了再灌,揪心的拉扯反反复复。直到清晨天光大亮,他终于没了力气再折腾起来,才算踏实睡了一阵。  ——说是睡着,其实是昏迷。不过到底药效渐起,身上高热缓缓退去,只余苍白肌肤和干裂嘴唇,细说这一夜的辛苦。  “陛下可要用些粥么?”小福子熬的眼角通红,凑在张御医跟前轻声问道。  张御医疲惫的点头:“先让陛下歇会儿,两个时辰后试试。能喂下去最好,若是喂不下便罢,不要强求。”  “一会儿外头暖和了记得把纱帘放下,开窗透透气。”另一位何太医也吩咐道:“陛下身上汗湿的衣裳要换掉,陛下醒来后最好是稍稍挪动,把被褥也一块儿换了。”  “千万别吹风,别着凉,屋里有人看着。”一众太医御医年纪不小,这会儿已是困顿的不行,细细叮嘱后留下两人值守,其他都被陈公公亲自引路,请到偏殿稍事休息。  “……阿青……”  低沉的呼唤几不可闻,阿碧到底耳朵尖,呲溜一下蹿到陛下床前激动的问:“您说什么?”  “阿青……等等。”  龙床上的人气息微弱,并未醒来,只是梦呓细碎,断断续续的传入她的耳朵。  “……阿青,我来陪你了。”  赢?????青玥蓦的愣住。  元修嘴里的阿青当然不是她。而她可以肯定甚至笃定,能被皇帝这般柔情呼唤的阿青,有且只有一种可能,是她家少爷,如今恢复了女儿身,正在后院洒扫的——赢天青。  “陛下……是因为,我少——赢小将军,么?”  屋里还有旁人,赢青玥咽下“我家少爷”四个字,喃喃出赢天青最为人知的身份。  “是啊,陛下对小将军……”  从外头回来的陈公公忍不住感慨。他人老成精,更看得出陛下对小将军恐怕不止是兄弟之情,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却愈发浓烈的情谊在里头。  是以世人误会陛下断袖,陛下却不加反驳,阿碧姑姑只当清者自清无需在意,岂不知根本就是陛下的默许呢?  只他也是少有知道阿碧身份的人,明白陛下对阿碧另眼相看不无抱着对小将军的愧疚和思念在里头。是以更不敢让她知晓陛下的心意,免得两人因此有了龃龉,不是让陛下更加伤心吗?  “陛下对小将军的情谊太深,一直想着跟小将军去了。可当初还有小将军大仇未报,如今又有家国重担在身,才不得已勉强支撑吧。”  陈公公低声叹息,心里却明白,陛下不敢去死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家国社稷,更像是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而愧疚甚至恐惧,害怕就算下去了,小将军也不肯原谅他。  可是为何,他突然就“想通”了呢?  “这样么……”  阿碧喃喃自语。可是陛下就算再想念,又发哪门子的疯要去死呢?她家少爷不是好端端的——  “我知道了!”  阿碧突然抬头道:“你们等着,我去找个人来,肯定让陛下安心养病药到病除!”  不就是心病全靠心药医么?不就是想要去找少爷么?她家少爷可活的好好的,这活人正在宫里待着呢!  作者有话说:  元小修的想法  以前:我脏了,我配不上阿青,我下去他也不会理睬我的  现在:阿青也喜欢我!我不能让他久等了,放我去死!  赢青玥:死什么死,我少爷还没死呢!(暴躁摇人)第25章 牵手  虽阿碧姑姑早叫嚷着要把余招娣调到前院,但御前的规矩不是那么容易的。是以这会儿余招娣还在后院洒扫,一边望着前院的方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昨儿夜里又唤了太医,是又病倒了吧。元修这个不省心的,总有一天得揍一顿让他长长脑子……  “阿碧姑姑。”  “给姑姑请安。”  “招娣姐姐在后头呢。”  隐约人声响起,想来是青玥过来找她了。赢天青放下扫帚迎上前去,入眼却是赢青玥满脸疲惫和抿的紧紧的嘴角。  “赶紧跟我走。”  她看到赢天青,立刻拉着人就往前院去,一边小声道:“陛下昨夜病重,这会儿昏睡着,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叫我?”  “嗯。”赢青玥点点头无奈道:“陛下这回病的特别厉害,还把药给呕了。张御医说陛下是心怀死志,我和陈公公分析了一下,约莫是想下去陪你。”  短短几句话,赢天青只觉得脑袋被敲钟一般重重的敲了几下,耳边回响的嗡嗡声连赢青玥的话音都阻隔了。她茫然的被赢青玥拉着走了好一会儿才突然缓过神来,一把摁住赢青玥问道:“什么叫——想下去陪我?”  “诶?我没和你说吗?”赢青玥转头看她:“陛下一直特别想念你,不离身的带着你送他那枚剑穗。但其实他根本连活着的念想都没有,当初登基是为了给咱们家报仇雪恨,后来是江山社稷容不得他任性。只虽然不能主动寻死,却一直用各种法子折腾着,仿佛盼着能少活几年的模样。”  “不是……”赢天青摇摇头急切道:“他折腾自己我是知道,可哪里犯得着就为了我……”  为了见到我,他宁愿选择死吗?  “其实我开始也是不确定的。”赢青玥老实道:“说陛下念着你没人会否定,但要说陛下为此连活都不想活着,我是不信的。”  毕竟是皇帝呢。多少皇帝为了多在龙椅上坐几年,恨不得求神拜佛长生不老,因此惹出多少祸事。偏这位将皇位弃之敝履,反而想早点儿死了去?  然而张御医的医术不是开玩笑的,他和陈公公一块儿推断出来的结论,更重要的是陛下昏睡中那几句呓语,让赢青玥不得不信。  “陛下昏迷中还在叫你,让你等着他,他来找你了。”赢青玥忍不住鼻子一酸,声音更低了几分:“我亲耳听着的,难道还有假么。”  “总之死马当活马医吧,阮少爷不是拿你当替身培养么,咱就当真是个替身呗。”赢青玥飞快的解释道:“我知道这事儿有风险,一个不下心就让你掉马了,可是总不能真看着陛下找死吧?”  往常陛下虽然作死,但好歹吊着一口气好好活着,非但自己活着,还恨不得把别人气死。张御医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虽然担心,倒不至于为此就把少爷卖了。  可如今是生死关头了——  “我明白的。”赢天青试图挤出一抹调侃的笑意,脸上却僵的厉害,只能梗着嗓子道:“我演我自己么。你放心,我会让他好好的。”  两人说话间,陛下的寝殿已是到了。陈公公在看到余招娣时有一瞬间了然,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既然小将军不在了,就找一个小将军的替身觐给陛下,这确实是个法子。可陛下真的会接受吗?哪怕陛下接受,等陛下身体好转后再想起,难道不会更加愧疚伤心吗?  与其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更像是饮鸩止渴。陈公公有心阻拦,但手才伸出去,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罢了,替身又何妨,只要能稍解陛下的相思之苦。饮鸩止渴就饮鸩止渴吧,万一这余招娣真有过人之处,万一,陛下的心思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定呢?  赢天青却无心观察周围人的脸色,定定的看了龙床上一眼,勉强稳住虚浮的双腿,拉着赢青玥的手问道:“现在要我干什么?”  “你自上前伺候就好。”  阿碧姑姑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公公先开口道:“来人,给招娣姑娘搬个绣墩。招娣姑娘去陛下跟前坐着,若是陛下说什么话,你随意跟着附和两句便是。”  “姑娘要什么吃的喝的尽管说,在此处不必拘谨。”陈公公努力摆出慈祥温柔的表情道:“就当床上躺着的是你的亲人,因思念你而病倒了,你随意想怎么安慰他,便怎么安慰他就好。”  “……好的。”  赢天青鼓起勇气,一点点挪到龙床边。屋里的光不算昏暗,晨曦透过两层纱帘照进来,有一点明媚在屋里跳动。  床帐已经揭开,明黄的锦被盖住瘦弱的身躯,一张脸白的失了血色,透明的能看到乌青的血管。  连发丝也是枯萎的,抿着唇皱着眉,仿佛十分难受的模样。  可就在两年前,他还笑的像阳光下的小狐狸,跟着她四处奔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可是京城第一纨绔啊,花天酒地仗势欺人,冒气坏水来连她这个第二纨绔也自叹不如。  赢天青一边想着,手指无意识的抚上他的脸颊。就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徒然清醒,赶紧将这大不敬的行为止住。  陈公公暗暗叹了口气。难为阿碧找来这么个人,连他这不通□□的公公都看得出,余招娣对陛下是有些深情在里头的。  只不知这到底是救命的解药,还是将来送了她性命的毒药了。  “阿青……”  沉寂在黑暗中的元修只觉得越来越疲惫。不知走了多久,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青,你到底在哪里?  冥冥中,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他急切的想要拉住,可就在瞬间,那只手又消失不见。  “阿青,你不要我了么。”  他委屈的低语,想加快步伐追上去,却倒在了黑暗的泥潭中。  “阿青……等我。”  一句句呢喃从薄唇里飘来,赢天青坐的最近,听的也最分明。  陛下的手指在锦被下动了动。可惜他实在没有力量,主动去寻找去握住那只熟悉的手。  他多想啊。尤其是在得知自己的心意后,他多想牵住他,又多害怕自己的唐突之举暴露了龌龊心思,让人远离甚至憎恨自己。  他非得装出平常模样,被阿青拉着手跑过一条条巷子。他知道了什么叫心如撞鹿,因那心跳的声音,在他的感知中宛如轰鸣。  那才是,鲜活的模样啊。  可阿青不在了。他死了,又不敢死。  他还得为赢家报仇,还有赢青玥要他照顾安排。等一切都妥当后,他又开始害怕,如果他丢下一个烂摊子下去,阿青还是会不高兴吧?  这可是阿青用性命和鲜血维护的国家,若他的死导致的是这个国家分崩离析,那他给赢家平反也好,追封也罢,最终都会被他这个昏君连累,变?????成后世攻讦赢家的证据吧?  他不想这样。他还是得活着,活到生老病死正常死亡,最好还要从宗室选个不太差的继承人,好歹混过这一代去。  他有许多事要做。可他的心知道,他不是多么有责任感,他只是怂罢了。  听说阴司孽镜无所不照,他那点儿心思必然无处遁形。等阿青终究知道了他的心思,难道还能接受他吗?  他更怕的,是真的死了,下到黄泉却早已找不见了阿青,其实在阿青心里,他根本,不值得留恋。  他怂了,便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借口拖着;至少他活着,便可以一直想着他,念着他。还有赢青玥在,还有萧念安在,还有那么多人与他一块儿念着那个名字。  就仿佛赢天青其实还没走远,活在这世间。  本以为这是他的命运,是上天对他心思不纯的惩罚,可他没想到,他以为的龌龊其实是两情相悦,他的阿青与他一样,并非对他无意,竟然对他有情!  他是真的开心,开心的快要飞起来。一颗心跳的仿佛当年牵手,仿佛——又能看到他身姿挺拔如一棵白杨,站在前头笑着冲自己招手,唤自己快到他身边来。  晴朗星空之下,壶里的烈酒已经一干二净。元修头重脚轻的回屋躺下,他想,既然解开了误会,大约,阿青就要来接他了吧。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来接他,为什么又放手了呢?  元修无端着急起来,挣脱黑暗的泥泞,挣扎着继续往前跑,试图拉住那只手,找到那个心爱的人。  “阿青,我好想你。”  阿青,我喜欢你。  陛下的眉头皱的愈紧,像个受了委屈的少年郎。锦被下的手又动了动。赢天青看在眼里,犹豫了许久,缓缓将自己的手伸进被中,轻轻握住枯瘦的指尖。  “阿青……”  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皱着的眉头松开,紧咬的牙关也松弛了。围观的太医松了口气——至少一会儿喂药看来是不成问题了。  阿碧姑姑一把捂住想要呵斥的小福子的嘴,与陈公公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欣慰。他们却不知赢天青花了多大的意志和力气,才没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力抱住陛下,将他护在身边。  一如当年,一如那十年。  “我在这里。”她轻声答应,十指相扣,听不见自己声音哽咽。  “我在这里。”  “你要,快点儿好起来啊。”  作者有话说:  赢小天你赶紧掉马吧,亲妈快被虐到了!  明天入V,更新万字大章~  三章合一  “——你要快点儿好起来啊。”  “阿青?”  “——我在这里, 你快醒来吧。”  “……阿青?”  “——快,醒来吧。”  “醒来……吗?”  沉溺于追逐的神志徒然清醒。  眼皮子太重,重的连眼睛都睁不开。浑身无力, 无力到手指头都没法儿动一动。  这是谁握住了他的手指?元修有些烦躁。可是指尖的触感却让他的心跳突然缓了一拍。  难道……?  头痛欲裂, 有人在絮絮叨叨,声音并不陌生, 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不, 现在纠结的不是这个。元修有些气恼的重新集中精力。握紧他指尖的手心有一道伤疤,疤痕的每一处细微纹路,都是他烂熟于心的记忆。  ——他十二岁那年, 先帝下旨,王府大宴宾客为乐王庆生。就在酒足饭饱歌舞升平之时, 隐藏在舞女中的刺客突然发难, 尖锐淬毒的暗器直冲他飞来。  坐在他身边的赢天青眼疾手快掀翻了桌案, 将暗器全部挡下。王府侍卫一拥而上, 刺客被当场斩杀。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之时, 一名蹲在旁边瑟瑟发抖的侍女不知何时已挪到他身边, 匕首的寒光倒映着烛火照进他慌张无措的眼眸中。而在下一瞬,那枚匕首刺进一只手掌的掌心, 鲜血滴落的瞬间,那人已经反手夺了匕首, 将刺杀的侍女打翻在地。  彼时那人混不在意的甩了甩手,随意从他怀里翻出条帕子简单包扎,一边嘲笑他日子过的太艰难,连个安生的生辰宴都被毁的一干二净。他呆呆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却不是被吓坏了, 而是实在不明白, 为什么会有人为了护住他而不惜自己的安危。  这不是他的死士,不是他的护卫,这是与他一样的高门贵胄,甚至与他这荒唐王爷不同,那是将来的镇北军之主,是手握实权的世子爷。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本不能,也不应该,为了个利用他当掩护的狐朋狗友受伤害。  白色锦帕渗出点点血渍,赢天青被赢将军带回府上疗伤,他走时还笑嘻嘻的与自己招手告别,许是不小心扯动了伤口,龇牙咧嘴的跟着赢将军渐渐走远。  后来他带着礼物登门感谢,指尖划过已经结痂的伤痕,赢天青笑着说痒。偏他固执的养成了坏毛病,往后只是一牵手,就忍不住一遍一遍描绘那些渐渐变淡却永远无法彻底消失痕迹。  甚至——若是可以——他更想亲吻它,用唇感触那些纹路,一直刻进心里。  赢天青身上的伤痕不少,少年人总是说伤疤才是军人的勋章。可这一处因他而来的痕迹,是他绝不会生疏和认错的印记。  那么现在,是谁在他身边,是谁在唤他?  唤他醒来的声音与那人并不同,却在他耳中听出了同样的情意。熟悉的眉梢眼角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就在即将拼成一张脸时——  “陛下动了!”  “快,叫张御医来。”  “醒了醒了,让开让开,老臣来把脉。”  温热的掌心从指间抽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后,手腕被人抬起。指尖的温度暴露在空中,一点点消失的无影无踪。  元修睁开了眼。  “果然是醒了,醒来就好。”  张御医大松了一口气。陛下的脉象虽然还是虚弱,但比先前有力太多,最重要的是人终于清醒过来,后续用药治疗就有了一半的把握。  元修并没有看激动的不能自已的老御医。眼神越过擦拭眼角的陈公公,泣不成声的小福子,和眉眼间尽显担忧的阿碧。  还有一人站在角落,逆光中看不到她的容颜。可是一身宫女的装扮让元修突然明了那人是谁——  除了余招娣,宫中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唤醒他了。  原来是她么。元修苦笑。或许是病弱的缘故,他连脾气都小了不少,倒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情绪。只是忍不住苦笑,他果然还是自私庸俗,哪怕本意不愿,也还是期盼和接受了一个替身给与的安慰。  不止是他,其实赢青玥不是早就——  不对!  他猛地顿住,哪怕头痛欲裂,脑子却在一瞬间异常清醒。  哪怕人有相似,但怎么会连掌心的伤痕都一样?除非一切都是他的臆想,否则——  元修垂眸,一时间太多揣测和可能在脑中纠结成团,纷繁杂乱的几乎要将他的脑子挤爆。但无论如何,他需要先验证,一切到底是他昏迷中的相像,还是那道一模一样的伤痕当真存在。  “余招娣?”他嗓音沙哑,几乎只能发出气音,却坚定的唤她:“过来伺候。”  屋里的人一时愣住,目光齐刷刷的定在余招娣身上。  打扮朴素的小宫女挪着步子上前,两手紧紧交握,紧张的看看他又看看赢青玥,显然不知道这“伺候”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扶着陛下慢慢坐起身来,漱口净脸后喝点儿水。”陈公公适时开口,却并不动作,只用眼神催促余招娣。  赢天青几乎是同手同脚的走过来,僵硬着伸出双手,只手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个柔弱的人扶起来。  真就,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不,是哪怕她用的力道稍大一点儿,就能把人磕碰出伤来。  元修不着急,当从不敢奢望的某种设想居然有了可能性,他需要证明和顾虑的反而越多。  终于,余招娣还是把人扶了起来。与其说是扶,倒不如说是半抱着,让陛下一边儿身子靠着她的肩膀起身,再慢慢放回床沿上。  胳膊……倒是很有料啊……  陛下到底是浑身无力又昏睡太久,才半躺在靠垫上,身体又晃了晃,猛地就要往地上倒去。  余招娣下意识的一手揽住,失了平衡的皇帝陛下抬了抬胳膊,手指正好擦过余招娣的脸颊。  手指上并无擦抹了脂粉的触感,余招娣的肤色是真的白皙,与他的阿青并不相同。  “扶着朕。”  他并不气馁,继续镇定指挥。指尖重新落在女子并不纤弱细小的手掌上,虽是一触即离,也足以让他笃定之前的触感并非幻想。  所以到底,是,还是,不是?  如果余招娣不是赢天青,那这些巧合要如何解释。且他根本不相信巧合,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最恶劣的算计。  可如果,真的是他呢?他又经历了什么才会从赢天青变成余招娣,到底是阿青在男扮女装,还是他本就是女儿?????身?  女儿身的话……  元修到底还病得厉害,只不过这一会儿思索,身体已是再也坚持不住。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五脏六腑紧跟着拧在一块儿的疼起来。他忍不住呻丨吟一声,缓缓蜷缩着倒在余招娣身上。  “是不是起的太快了?要么还是赶紧躺下吧。”  陈公公吓了一跳,赶紧拉着张御医问道。  “不急不急,等老夫先把脉。那宫女,你别乱动,好生稳着陛下。”  又是一阵乱哄哄。赢天青茫然的搂着元修靠着床沿,耳中的声音忽远忽近,一切模糊的仿佛都是虚幻。  她并不知道元修已经在怀疑和验证某些想法了——哪怕是知道,这会儿也已无暇顾及是否会暴露些什么。她眼中只有一个虚弱的男人,虚弱的连话也快说不出,虚弱的连坐都没法坐稳。  他不该是这样的。  她见过元修生病,也见过他许多其他的狼狈模样。但这样虚弱的连呼吸都费劲的样子,是她即使已经见到,也无法想象无法接受的模样。  “无妨,是思虑过重损了心神,陛下的老毛病了,无非这会儿体弱,愈发显得厉害。”张御医一锤定音:“先喝了药再好好睡,陛下千万不要再多费脑,将养身体才是要紧。”  温热的药汁端上来,酸苦的气味冲的赢天青直皱眉。元修已缓过来些,面不改色的一勺勺咽下,平静的几乎让赢天青觉得他早已失了味觉。  “陛下服了药就赶紧睡一会儿。”  陈公公这时才慢慢凑上前,看着余招娣小心翼翼的扶着皇帝重新躺下,轻手轻脚的盖好被子。  “招娣姑娘先在这儿服侍吧,老奴一会儿与碧姑姑商量商量,给你换到御前来。”  “……好。”  余招娣低声答应,一双眼睛仍钉在陛下身上。  元修已经在药力作用下再次沉睡。赢天青用力扣住手指,才没轻抚上他的脸庞。睡着的皇帝陛下看起来乖巧而脆弱,像一只精致的薄胎白瓷花瓶,美的惊心动魄又易碎的让人提心吊胆。  她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元修。宁愿看他像个蛇精病一样喜怒不定的傲娇,或是一言不合就操椅子揍人的暴躁模样。  她所知的元修,有最好看的皮囊和最有趣的魂魄,有最优雅的举止和一肚子坏水儿。她的元修是鲜活的,无论嬉笑怒骂还是庄重威严,他是个掌控者,从无什么可以折服。  “现在连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能欺负你了么,元小修,你也太没用了。”她在心中愤愤嘲讽:“快起来啊,起来了咱们再一块儿去耍乐子,就算你要再揍一次阮虞,我也一定奉陪。”  “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没事儿啊。”  潮意在眼眶中凝结,赢天青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不妨耳边突然有一道沉稳的嗓音低声道:“招娣姑娘,陛下已经睡了。劳烦你跟杂家来,杂家有几句话要问姑娘。”  ……  说话的自然是陈公公。这位内侍大人对陛下忠心耿耿,既然看出了某些端倪,便要为陛下尽心尽力。  “招娣姑娘,你可想过,当陛下的妃子?”  陈公公开门见山,一句话就把赢天青说蒙了。只这反应大约也在陈公公意料之中,老太监轻轻一笑,继续问道:“若是杂家看的不错,招娣姑娘对陛下是有些心意在里头的吧。不知姑娘往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等年满二十五了和青玥一起出宫,或者哪天掉马了任凭陛下处置吧。赢天青无奈的叹了口气,她的打算可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招娣姑娘大约知道自己的相貌有些不同寻常吧。”陈公公智珠在握,一点点递进道:“你是个聪明人,杂家也不瞒着你。当初阮公子救下姑娘,便是因为姑娘的长相与陛下已逝的心上人有六七分像,阮公子是想用姑娘做个替身献给陛下的。”  “……等会儿?陛下的心上人?”赢天青猛地一激灵:“不是陛下的友人么?”  “看来招娣姑娘知道的比杂家想的还要多。”陈公公点点头笑道:“是阿碧告诉你的吧。不过姑娘和阿碧一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那位赢世子当然是陛下的好友,但陛下对赢世子可不止是朋友之情。否则阮公子又怎么会生出把你当替身的想法呢?”  嗯,这真是个好问题,问就是阮虞脑子坏掉了。  见余招娣不答,陈公公也不急,好整以暇的喝了口茶水,还贴心的为余招娣也倒了一杯。  “公公怎么知道,陛下对赢世子不止是朋友之情?阮公子虽打了这么个注意,可事实却是被陛下狠揍了一顿,到这会儿也没原谅他呢。”  明明说的是实情,听在陈公公耳中,却已经是她即将动摇前的挣扎。陈公公轻笑一声道:“陛下对阮公子不满,是因阮公子不该利用赢世子。至于杂家是如何知晓——那当然是陛下亲口说的咯。”  “亲口所说?!”赢天青是真的惊讶了。  “亲口所说。”陈公公笃定点头,心中补充:“不过是夜里不小心说梦话。”  甚至他之后旁敲侧击问过小福子,便知陛下早在还是乐王时就对赢世子有了绮念。否则怎会每次夜里喊了赢世子的名字,就要换洗一次衣裳呢。  对兄弟好友的话,怎么也不可能做那种梦的吧。  小福子命苦,早早儿当了小太监,并不会把一些事儿往这上头想。可陈公公不同,老太监什么不知道,上回陛下半夜起来换洗,他震惊片刻后就彻底想通了。  “阿碧与赢世子有些渊源,陛下这些心思自然要瞒着她。今儿杂家告诉姑娘,也希望姑娘不要说漏了嘴,免得让阿碧与陛下之间起了龃龉。”  陈公公说的平静,心里倒不是很担心。他看得出余招娣并非是浅薄之人,事情轻重缓急多少会有些分寸。  “啊?哦,奴婢知道了。”  她还没从“陛下喜欢赢天青”的天雷中缓过来,下意识的应了一句才后知后觉道:“为什么陛下喜欢赢世子,阿碧姑姑会不开心?”  “因为赢世子是受人敬仰的少年将军,是我大景的英雄。英雄不能有任何瑕疵给人嚼舌根,就算是来自于陛下也不行。”  陈公公沉声道:“这也是陛下压抑自己感情的缘由,哪怕他对赢世子有再多思恋,也只能托以好友兄弟之名。”  好吧。英雄什么的。赢天青苦笑。她才算不上英雄,她只是个藏头露尾偷窃偷生的鼠辈罢了。  “所以照公公的说法,陛下是喜欢男人啊。”余招娣终于找回自己的节奏问道:“奴婢是个女的,就像容貌与赢世子有几分相似,又有什么用处呢?”  陈公公看着突然平静下来的小宫女,心中对她的评价更高了几分。却是摇摇头道:“陛下不是喜欢男人,是喜欢赢世子。赢世子是男人,那陛下就喜欢他,赢世子若是个女子,那陛下喜欢的也还是她。”  无关性别,无关身份,只是喜欢那个人,而已。  余招娣蓦的睁大了眼睛。  “招娣姑娘可能不知,其实陛下对你早就有几分不同,只是在之前,这份不同与其说是动心,不如说是看在你与赢世子有几分相似才给你的优待罢了。”  “可今日杂家瞧着,陛下对姑娘已不再是单单的爱屋及乌,而是也有了几分喜欢的。且姑娘对陛下,不是也有些心意么?”  陈公公还在继续念叨:“杂家是陛下的奴才,就得为陛下考量。若是陛下心里只能占着个赢世子,那就算你有什么想法打算,杂家也一定会拦着你。但要是陛下终于开了这个口子,愿意让你往里头稍稍,杂家希望你不要辜负陛下的厚爱,好好抓住这个机会。”  毕竟斯人已矣。不是他不敬赢世子,实在是陛下总想着个死人,少不得像张御医说的,心里也没了活着的念想。还是得有个活人牵着他,让他能够留恋这世间。  他说了这许多,余招娣还在愣着。陈公公摇摇头表示理解:无论是谁一下子接受这么多帝王的情史八卦,都会有脑子转不过来的时候吧。  “杂家不逼着姑娘做决定,还请姑娘好好琢磨琢磨。另有就是千万瞒着阿碧姑姑,别叫姑姑与陛下离了心。”  陈公公还有许多事要忙,交代一番看余招娣木木的点了点头,索性将她一个人撂下,让她冷静冷静。  可赢天青根本冷静不下来,她这会儿已经快爆了。  元修……喜欢她?  不是喜欢男人或是女人,而是,只因她,而喜欢她?  “……所以我现在不仅欺君,勾搭了小姑娘的芳心,还欺骗了陛下的感情?”  “赢天青,你可真厉害嗷!”  赢天青背靠着蟠龙金柱缓缓蹲下,全身彻底失了力气。元修喜欢她,元修……居然是,喜欢她?  “所以他突然就想开了么。”赢天青并不想相信,但理智已经顺着?????陈公公给的结论继续推理下去:“听到青玥骗小安的话,以为我也喜欢他,以为是两情相悦,一下子就开心了么。”  或许之前还害怕这不容于世的感情被揭穿后被自己厌弃,所以纠结着既不想好好活也不太敢死。等知道自己也是同样想法后,立刻就上赶着找死了。  “好吧,好吧。”赢天青抹了把脸。“虽然但是,那余招娣又怎么说?”  陈公公的意思说得明白,余招娣是赢世子的替身,陛下从对她的一点纵容,到现在已经能接受她走进他的心了。  这算什么呢,话本里的替身文学,陛下移情别恋,还是根本就已经揭穿了她的伪装呢?  哦,其实她也没有伪装,只是把之前的伪装卸了。不过正是因为卸的彻底,才让她更相信最后一条绝无可能。  要是早已揭穿她的伪装,又何必他自己去寻死?就算被欺骗了气的不行,也该让骗人的那个去死一死啊。  那么好了,替身文学和移情别恋二选一,你选哪个?  赢天青木着脸无意识的扣着柱子。她哪一个都不想选。且她早两年和元修一块儿听戏的时候,两个人就郑重讨论过,所谓在替身身上找真爱的影子根本就是极度自私的自我感动和不甘心的追补满足。但凡他对真爱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珍惜尊重,他就该想到——哪个真爱会希望爱人一边与另一个人痴缠纠葛,一边深情款款的说“我只爱你”?  除非脑子长包的真爱,否则一定一个大逼斗甩过去。便是这替身也该将玩这戏码的渣男贱女摁在地上打一顿,然后该吃吃该喝喝,绝不要陪这种人蹉跎了岁月。  元修拿她当替身的想法肯定没有,要替身早就替了。阮虞这大冤种都进宫一年多了,要是陛下养替身,大表哥的清白早没了。  所以,最终结论,是元小修死了一回没死成,决定移情别恋了。或者移了但是没有完全移,大头还是想赢世子,又不免对余招娣动了心?  这算什么事儿!赢天青无奈的揉了揉额角。元修别的事上精明的要死,怎么一点子男女私情就纠结混乱起来了呢?前一会儿想死,醒过来看到她了就移情了?她面无表情的摁住柱子上蟠龙的龙角,力气之大将龙角都摁塌了些许。虽然赢天青就是余招娣,余招娣就是赢天青,可这事情追究起来,她怎么想都觉得那么不舒坦!  果然渣的不是自己,而是元小修这个蛇精病啊!  “不过算了。”  看在元修如今这惨样儿的份上,她就不计较他这多吃多占的霸道行为了。毕竟不管怎么说——赢天青多少有些心虚的想——他们俩的情谊能在元修一只小脑袋里演绎出这么多版本,罪魁祸首不还是女扮男装又假死重生再改头换面的她赢某人么。  赢天青只默默将直接与元修坦白身份的念头打消,如陈公公所说,英雄不能有为人诟病的污点,不到万不得已,她也绝不会让赢家坐实欺君的罪行,让自己和青玥陷入绝对被动的险境。  至于当什么妃子……赢天青打了个寒战。她才不要跟元修做羞羞的事情呢!她对元修可是纯纯的兄弟情!  了不起——嗯,了不起陪他一阵儿,等他再遇上别的让他移情别恋的女子,她再和青玥一块儿出宫过她们的小日子。这是作为好友对好兄弟最后的照拂,毕竟当初她可是说过,要给元修当爹,让他感受家人的温暖的。  赢天青努力压下心中杂乱无章的万般思绪,忽视掉跳的飞快的心脏。她只是——她只是心疼元修这个小可怜,就像从幼年时便看不得他受委屈,想方设法的替他找回场子来。  真的……只是同情而已啊。  再说陈公公这么说,她就得什么都信么?他说元修是喜欢赢天青就一定是喜欢吗?说皇帝移情别恋余招娣就一定移情别恋了吗?  赢天青深呼吸,强作镇定的给自己找回场子:万一是陈公公误会了呢?万一陈公公是哄自己的呢?所以她一定不能轻举妄动,要仔细观察,以她专业的斥候技能,一定可以分辨出真假的!  “……阿青!”喃喃的呼唤越过厚重的帷帐传来,赢天青下意识的转身。  “阿青,我找不到你了……”  梦呓中仿佛混着哭腔。赢天青慢慢伸手撩开青色织锦的床帘,苍白消瘦的脸映入眸中,一道泪痕从眼角延伸,淹没在鬓边的青丝中。  居然……哭了呢。  赢天青也跟着鼻头一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与元修相识十余年,见过他受伤,见过他受委屈,可无论何时无论何等难过,这人最多皱一皱眉,便无所谓的笑着,反过来开解其他人。  抽出帕子缓缓贴上他的额角。赢天青难得这样温柔仔细,不防元修突然睁开眼,似一只直觉危险的豹子般敏锐的想要翻手擒住她,却因浑身无力而停下动作。  深邃黝黑的眸子里写满了警惕和杀意。在看清眼前人时又骤然松懈,重新闭上眼,放松了身体继续沉睡。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快的像是赢天青的错觉。可她突然就明白了:陈公公至少有一点没说错,元修对余招娣是不同的,不仅是爱屋及乌的纵容,甚至至少,已经信任。  不是理智上——余招娣只是个普通宫女,或余招娣与阿碧交好。而是直觉的,法子内心的,将人认作是“自己人”,才会在本能的动作后又本能的放松,并不忌惮她的出现。  作为一个从小被暗害了无数回,躲避刺杀已经融入血脉的高危人士,元修越是虚弱,对危险的警觉只会更高。能够让他在辨认的瞬间就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在他心里该是什么地位啊。  曾经的赢天青能有这样的地位不足为奇,那如今的余招娣,真的是因为元修已经开始喜欢她了吗?  ……  或许真是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可以移情的人就在身边,皇帝陛下仿佛不再沉溺于心中死志,而开始配合太医们的诊治。虽依旧虚弱到时不时昏睡,喝下去的药也连着呕出的血吐出大半,但好歹挺到第四日,由张御医郑重宣布陛下转危为安,后续仔细调养便与性命无碍。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天知道这几日非但宫内,朝堂上更是暗潮汹涌。陛下并未留下子嗣,若是有个万一——  要不是外有执掌征夷军拱卫京城的平国公是陛下亲舅舅,内有把持朝政的首辅赵简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心腹,恐怕这会儿朝堂上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只要陛下正在好转,那一切都好说!至于处理政务什么的,反正平时也是大家拟好了意见在内阁先商量,商量不出个所以然的再请陛下定夺。这阵子正是秋收过后又风调雨顺,且没什么不得了的大事非得请奏到陛下面前。  阁老们都收了花花肠子认真办差,朝堂上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待元修又养了几日,索性在偏殿召见了一回,敲打过几位曾跃跃欲试想搞点儿小动作的重臣,又将大权放给赵简,立时让所有人都熄了不切实际的想法。  陛下病了一回,非但没有丝毫迟钝,反而处置更加敏锐老练。赵简这老狐狸先前还怂了一阵隐忍不发,实则是找了他们好几个破绽透露给陛下。君臣二人一波配合打的天衣无缝,直将他们当跳梁小丑耍了一回。他们既是玩不过,还是安分守己在他们手下讨生活吧。  干脆利落的解决掉朝堂的人心浮动,皇帝陛下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抬头时不期然看到候在不远处的余招娣的身影,心中又是一滞。  自病危那日阿碧将她带到主殿,似乎所有人便都默许了她的存在。连陈公公这老成持重的老货都对余招娣生疏随意的规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而时不时的找个借口将阿碧叫走,留下他们独处的空间。  所以这是要干什么?元修哭笑不得。他当然知道陈公公约莫是误会了——误以为他看上了余招娣,或是终于接受了一个替身的存在。殊不知他一直犹豫迟疑的并非内心的想法,而是余招娣的身份啊。  变心当然是不可能变心的,爱的人只有一个。他承认世间良人无数,不见得不会再遇上心动的人选。但已经做出的选择和承诺,他也绝不会辜负。  如果余招娣与赢天青本没有关系,无非是相似的两个人,他依旧会给她些许纵容,却并不需要这样一个人呆在自己身边。可要是两人本就存着什么关系,那他就非弄清楚不可了。  ——至少,直到现在,他仍是无法全信了自己的猜测。不仅是因为余招娣身家清白并无疑点,实在是无论他怎么回忆,赢天青都是个爷们啊。  不是他想象力不够,也不是他孤陋寡闻没看过女扮男装的话本子。巾帼英?????雄的故事自古有之,但赢天青——  那是洒脱耿直的小将军,是武艺高强的世子爷,还是个吃喝嫖赌信手拈来打架斗殴无一不精的小兵痞子。元修实在没法儿将记忆中的人和“女人”这两个字联系到一块儿。哪个女儿家会大咧咧的拉男人逛花楼喝花酒的?会开黄腔开的他都跟不上车速的?  哪怕赢天青出身市井或是个孤儿,他都能大着胆子往这方面想一想。毕竟女儿家若天赋异禀心气儿高,或是干脆为了自保,以男子的身份作为遮掩拼搏个功名也勉强说得过去。可赢天青是国公府的世子,娘亲是大儒闵氏的嫡出女儿,一个书香世家大家闺秀的夫人会允许亲生女儿活成个兵痞的模样么?  更不要说是赢家为了后继有人才出的馊主意。且不说赢天青出生时赢将军和夫人年纪不大,又不是不能再生,只看赢家对赢青玥的教养,就算是养女也是担得起一军主帅的职责的。亲生女儿只要有真本事在身,如何不能继续统帅镇北军?  元修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赢天青女扮男装一装就是十几年能有什么好处。哪怕真有什么密辛不得已而为之,那不是更应该将人伪装病弱藏起来,怎么还能让他抛头露面的在外头闯出纨绔的名头响彻京城呢。  赢将军和闵氏对赢天青的疼爱做不得假,绝不会为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牺牲子女一辈子。若赢天青真是个女儿身,那她的将来要如何?哪怕是装一辈子男人也同样要面对成亲生子的问题,更遑论谎言总有戳穿的一天,万一她身份泄露,可不止是名声扫地,更是整个赢家都要面临欺君之罪的惩罚。  怎么想都是百害而无一利——不,应该说根本就是毫无理由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且回忆起与赢家接触的种种,无论赢将军还是夫人都从未对赢天青的纨绔表现有过什么异常情绪。甚至偶尔被苦主们告到家中,赢将军表面上同仇敌忾发狠说要揍赢天青一回,背地里反与他们一块儿偷笑,赞扬他们将军中兵法活学活用,甚至教他们沙盘推演和巷战技巧,下次如何动手才能不被人抓了把柄。  赢天青带他上青楼喝花酒,还是从闵氏手里拿的钱呢!他们去赌账砸场子的本钱也是夫人给的,赚来的银子和夫人对半分!夫妻俩对儿子纵容到这种程度都已经够过分了,要说赢天青其实是个女孩儿?!  元修捶脑袋。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可余招娣手心那道疤痕明明白白的杵在那里,隐约在告诉他,这里头绝对还有他没查到的内情。  “要不然直接问算了。”元修小声咕哝,不过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是没试探过余招娣,可余招娣要么听不懂,要么就光棍的一低头一摇头,拒不承认与赢家有任何关系。问就是巧合,问就是她也不知道。  他甚至试探过阿碧,可阿碧的反应也太正常了。似乎真的就单纯因为余招娣酷似赢天青,连她自己都在余招娣身上找到了安慰,所以才觉得他也能被这样一个替身抚慰。  况且——元修瞟了余招娣一眼,她正百无聊赖的用手指绕着帘子上的细绳,被他看一眼赶紧站直,一脸心虚的模样。  元修垂眸。与其说余招娣长得像赢天青,倒不如说是些许习惯和气质相似。且不说肤色完全不同,容貌也不过是粗看之下六七分像,实则男人和女人的眉眼怎么会一样?要说眉眼相似,细细分辨还不如阮虞与赢天青更像。  余招娣并未涂脂抹粉改变相貌,而赢天青——他仔细想想,更没有描眉画目的喜好吧?  总之和赢天青是女儿身相比,怎么着都是人有相似这个可能性更站得住脚。无非是他病糊涂了,又或是太过盼着那人回到他身边,才在朦胧之中将人认错了吧。  “走了。”  皇帝陛下伸出右手。被调丨教了这几日的余招娣赶忙搭手去扶。陛下体弱又娇贵,大病初愈浑身无力的,可不能磕着碰着了。  只不知是坐久了腿麻还是一不小心被椅子绊了一下,元修才站起身就腿上一软,直往一旁摔了下去。赢天青本能的一把拉他胳膊一手捞他腰身,将人猛地拉进了自己怀里。  “唔。”  陛下的胸膛撞的有些闷痛,轻声呻丨吟一声,站稳了脚跟略拉开些距离,低头时正好撞进小宫女黝黑的眸子中。  小宫女咳嗽一声慢慢将人放开,然后,脸红了。  “软的。”皇帝陛下后知后觉。“还挺结实。”  “……!”小宫女猛地抬头瞪他,用力一跺脚飞快的跑了。  元修目瞪口呆的看着小宫女非但敢瞪他,还敢将他撂在原地直接跑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好像大概,把心里想的话说出了口?  ……所以他这算调丨戏宫女了吗?  元修叹了口气,慢慢活动活动腿脚。小宫女倒是纯情的很,按说被皇帝调丨戏了,难道不该含羞带怯欲拒还迎半推半就的从了么?跑路了算怎么回事,他皇帝陛下等会要扶着墙自己走回寝宫吗?他皇帝陛下不要面子的吗?  千错万错都是陈公公的错!元修一边扶着桌子试着往外走一边在心里记小黑账。他身边什么时候缺过服侍的人,陈公公只怕是脑壳有包才把人都遣散了,光留这么个不靠谱的小宫女给他,不是明摆着让他难堪么!  只是脾气还没酝酿出来,小宫女又折了回来,在外头探头探脑的往里看。一副傻呆呆的模样到底逗笑了皇帝陛下,元修傲娇的再次伸出他金尊玉贵的胳膊:“愣着干嘛,还不来扶朕?”  小宫女抿着嘴看他一眼,似有些无奈,又似有些包容——仿佛是慈和的长辈看无赖的小孩儿,打骂又不舍得打骂,只能选择原谅他。  “……你那是什么眼神!”  余招娣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珠子里写满了无辜。  她能有什么眼神,当然是爹对儿子的关照啊!就算被儿子无心之失吃了豆腐又能怎么样,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  作者有话说:  陈公公:替身皇妃有何不可,陛下试了肯定真香  元小修:想不通,不理解。  赢天青:我可以给他当爹唔唔唔——(被青玥套麻袋拖走)  *****  下一本开《七零年代之皆大欢喜》,是一本欢脱向的年代文,跪求收藏,从作者专栏点进去第一本就是  文案:  张淼淼穿进一本年代小说,成了文中和自己同名同姓抢了女主身份的反派女二。小说女主是带着种田空间的穿越者,手撕渣亲找回身份利用时代先机快速崛起;男主是“张淼淼”求而不得的竹马男神,在原主各种神助攻下终于抱得女主归,打出完美HE。  张淼淼看着自己的小短腿镇定的想:幸好我穿的早,还有救。回头就找机会把身份还回去,再让那几个渣亲尝尝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至于男主什么的,张淼淼表示根本不放在心上,独自美丽它不香吗?  只是看着看着,事情好像开始变得有那么点不对劲——  和自家好友同名同姓的小说女主,怎么越看越像就是自家闺蜜穿来的?  男主那个吃喝玩乐二世主的亲弟弟,也是书中唯独对女二张淼淼绝对信任的反派男二,怎么越看越像是重生来的?  甚至将女主和女二调换身份的始作俑者,那位女二亲妈女主养母,怎么也能越看越像带着个反派系统做任务中?  张淼淼风中凌乱:合着她才是一群挂灵中最弱小可怜无助的那个啊!  在七十年代吃喝玩乐学习进步带领大伙儿过上好日子为主线,偶尔虐渣,大家一起努力打出皆大欢喜的完美HE。第27章 二合一  随着皇帝陛下身体渐好, 前朝后宫的气氛渐渐恢复先前的祥和。除了明光殿里多出一位十分得脸能贴身伺候陛下的大宫女,便仿佛先前陛下重病垂危只是所有人的一场梦。  是的,余招娣余宫女, 她升职了。从最末等的粗使宫女一跃成为御前一等大宫女, 如此连升三级对多少人来说基本就和一步登天没有任何区别。  更何况明光殿里但凡有点儿眼色的都看得分明,陈公公对待余招娣那是什么态度?陛下又是什么态度?真要说相貌仪态规矩谈吐, 余招娣着实比多少人都不如, 可人家就是有魅力,偏让主子们爱着宠着纵容着。  明光殿的宫人可没有傻的,说不得再过上一段时间, 这伺候人的大宫女就该变成被人伺候的主子了。  此等想法自然是陈公公有意放纵。好在老太监虽然脑洞大了点,但手腕到底老辣, 明光殿的宫人们对招娣姑娘这位“未来皇妃”的情况守口如瓶, 才让余招娣免于再次成为风口浪尖处?????的女人。  赢青玥偶尔觉得陛下和赢天青的相处氛围有些奇怪, 但既然赢天青没有掉马, 陛下也没有什么举动, 她看得多了也就不当回事了。毕竟是赢天青的亲亲好妹子, 和赢天青有志一同的秉承着“能混一天是一天”的理念,但凡没被逼到自爆身份, 那就等于啥事儿都没发生。  这一日,陛下正领着余招娣在偏殿处理些机密文书, 便见小福子低头进来禀告,道程贵太妃带着四位姑娘前来问安。  元修微微皱眉。再过七八日就是几位姑娘出宫的日子,他早明示过不想与四位姑娘有任何纠葛,程贵太妃也一直挺上道, 今儿这是唱的哪一出?  小福子瞟一眼站在一旁装壁花的余招娣, 赶紧解释道:“贵太妃说了, 让四位姑娘在大门外行个礼就罢,不必进殿扰了您休养。只她进来与陛下说说话,且有别的事儿和您商量。”  “是贵太妃有事儿?”元修表情稍缓,想了想道:“让阿碧招呼四位姑娘到前头喝茶,请贵太妃进来说话。”  元修说的前头是外门东侧的上书房,这里本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与南书房东西相望,距离明光殿正殿更是离的甚远。如今宫中并无皇子,上书房一直空置着,四位姑娘进去稍坐也是无妨。  小福子麻溜儿的去了,没一会儿领着程贵太妃进来。许是先时与陛下闹过一回不愉快,贵太妃先给自己辩解两句:“好叫陛下知道,不是本宫非要带着她们来烦你,着实是几个姑娘也有自个儿的想法。她们几个一块儿明着暗着要过来,本宫若是一应强压着,只怕等人出去了也不好说。”  元修倒没想到程贵太妃会有如此一说,一抬眸,眼中讽刺多过好奇:“朕以为她们进宫时是明白事理的。”  少年人依旧脸色苍白,因病了许久,更添些消瘦。然一双眸子倒是比之前亮了几分,少了些阴恻恻的渗人。  程贵太妃莫名便松了口气,笑着点头笃定表态:“便是她们进宫前不明白,进宫后也该明白了。至少本宫已经给她们把话说的十分明白,绝没有让她们对陛下的意思有半点儿误会。”  她说着又悠悠叹了口气,并不介意自曝其短:“我家鸾儿是被我母亲误导了,以为我会帮着她说和,得知真相后茫然了一阵子,这会儿只怕也没什么主见。偏那位赵小姐却太有主见了——陛下不知道,在你病重那阵子,赵小姐整日忧心忡忡情真意切,听闻你病情好转后喜极而泣,那绝对是对陛下有心的啊。”  元修无奈的挑眉,只差将“又关我什么事”写在脸上。  程贵太妃却是说起兴来,索性将几位姑娘都点评一番:“闵家姑娘就十分有分寸,依我看来她家中应是有些想法的,她才来时沉得住气,及进宫后发现事不可为也不强求,始终不卑不亢不急不缓,不愧是百年世家的教养。”  “当然,最有趣的还是萧家姑娘了。”程贵太妃抚掌微笑:“此番陛下病重,她心中焦急并不比赵姑娘少分毫,也不必如赵姑娘那样人前掩饰背后垂泪。可谁都看的分明,她既不是对‘皇帝’的着急担忧,也不是对你有任何男女之情,单纯是将你当做亲人长辈看待,端是个赤子之心的好姑娘。”  她说着,忍不住看一眼站在墙角边好奇的瞪大眼睛听他们闲聊的余招娣。她对这宫女颇有印象,时至今日,那一双黝黑眸子的无所畏惧依旧深深刻在她脑子里。甚至偶尔一瞬间错眼晃神,会有一种“这才是将门之女应有之风范”的错觉。  程贵太妃微微摇头,将这种可笑的想法甩出去。将门之女也是高门贵女,看看萧念安便知道。虽舞枪弄棒性子豪爽,但无论规矩还是日常保养,与文人家的闺秀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宫女——程贵太妃再看一眼。到底是农家出来的,细看就粗糙了许多。不过是陛下偏好这口便不计较她的规矩,纵着她在跟前胡闹罢了。  元修并不知程贵太妃开了会儿小差,此时已有几分不耐烦,揉了揉额角提醒道:“所以您今日来就是为了给朕品评她们几位?我听小福子说,您是有事要找朕商量的?”  “确是有事,不过既是公事业有私心,还望陛下允许。”  程贵太妃稍正了神色道:“四位姑娘还有几日就要归家,先前萧姑娘提了一嘴,道宫中住了这许久实在无聊,连筋骨都松不开。本宫便想着带她们去庄子上松快几日,跑马划船钓鱼都好,总比拘着她们在后宫里强。”  她说的庄子自然是京郊的皇庄。大景的贵女虽然家教森严,却也没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地步,尤其越是高门大户的贵女其实玩乐的项目越是纷繁多样,如对萧念安来说,在宫中这大半个月着实是拘束坏了。  元修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为难贵太妃,难得她有心,哪怕是她自个儿也可以借机松快几日,好过在宫里端着架子当菩萨。  贵太妃笑道:“至于说私心,虽陛下不在乎,本宫也得说清楚。便是我家那个木头脑袋面团人儿的鸾儿,也不知家里老太太怎么想的,好好儿的将门之女,性子爽利连赵姑娘闵姑娘且不如,比之萧姑娘差了不知道哪里去!只是在宫中都装着乖且看不出差距,我非得把她们一块儿拉到马场去跑几圈,也让她明白自个儿到底小气劲儿成什么样了!”  她说到最后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连本宫的自称都忘了。元修了然的点点头,程贵太妃虽是宫妃,但无论心性格局都是先帝起家时武将家门的水准,皇宫内院蹉跎了她的脾气,可没把她的见识也给磨没了。  “总归就是这桩事儿,虽知道陛下不会为难,还是要与你当面说清楚的好。至于几位姑娘磨着要来前朝拜见,本宫也算说到做到,想必回去也没什么借口与本宫蘑菇了。”  程贵太妃大松一口气,心情颇好的起身:“事情说定,还得劳烦陛下下旨与庄子上先行准备,本宫便不打搅陛下,这就带着几位姑娘回去了。”  “朕送贵太妃。”  元修也跟着起身,看在程贵太妃并不是来给自己添麻烦的份上十分有礼的将人亲自送到门口,一边吩咐陈公公道:“这时节荷花都开完了,倒是北郊的鹿儿庄离得不远,坐马车去就半日路程,里头有成片的桂花林和一个大马场,十分适宜贵太妃带着姑娘们去赏玩。你速速派人去传令,今明两日内将一应用器住所准备好,后日贵太妃就可带人去了。”  “那可多谢陛下了。”程贵太妃当然领情,忙让陛下留步不必再送,免得再往前走靠近外门附近,说不得要与哪个耳朵尖的姑娘撞上。  别的不好说,赵子衿赵姑娘可是眼巴巴的想来看一眼心上人,万一一个情不自禁的奔出来,陛下还被得恶心的跟吃了个苍蝇似的?程贵太妃可不想惹这个霉头。  元修心领神会,他为了避开几位姑娘都不惜搬家到明光殿来住,更不想惹出什么造孽的风流传言来。索性停下脚步吩咐左右道:“替朕送贵太妃。”  赢天青随着陛下的目光看了看左右,老老实实的跟着陈公公一块儿送程贵太妃。也是他们走的及时,这边陛下还没踏进屋门,上书房里的赵姑娘已经耳尖的听到外头的动静,刷的一声站起来就往外走。  她既起身,别的姑娘自然不好继续坐着,只能跟着一块儿走到屋外。幸而赵姑娘遥遥看到陛下的背影后理智终于回笼,并没有跟着追出去,倒是让几步走近的程贵太妃悬着的心慢慢放下。  只是陛下没见到,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萧念安的眼神落在赢天青身上,忽然就定住了。  “青玥姐?!”  熟悉的容颜让小姑娘惊呼出声,及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反应过来事情不对。她下意识的转身看向身后,戴着面纱的赢青玥正巧出来——阿碧姑姑可招呼她们有一回儿了。  赢天青却是心中叫苦!她怎么忘了这个冤家在呢?亏她前几次跟着赢青玥去见萧念安时要么低着头要么化了妆,这几日在陛下跟前根本没法摆弄,一张和赢青玥九成相似的脸可不就被萧念安抓个正着!  元修与赢青玥虽然也有接触,但一个谨守礼教的大男人不至于盯着小姑娘的脸看。萧念安却是与赢青玥姐妹情深厮混日久,反倒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破绽。  刚转进门的元修猛地立住,像是一道灵光闪过脑海,在照亮一片黑暗的同时又转瞬即逝,让他无法抓住那一瞬的心潮澎湃。  赢青玥急忙给萧念安打眼色,然震惊中的萧念安并未看到,却是另一道声音也疑惑的叫出了那个名字:  “你是……?????赢家的青玥表姐?”  发问的人声音略颤,是最端庄谨慎的闵家小姐闵蔚慈,赢天青恨不得以手捂面,心道我命休矣。  是了,她们与萧念安的关系最好,可与闵蔚慈也并不生疏。赢天青的亲娘是闵蔚慈她爹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哪怕将门与文臣家往来疏松,也不至于疏松到嫡亲的姑表姊妹都不走动。  赢青玥虽是赢家养女,却是当嫡女一样教养的,便是打着身体柔弱的幌子不常参加聚会凑热闹,该走的亲戚总还得走,该招待的姊妹也还得招待。  是以闵蔚慈虽没有和萧念安一样在第一眼认出,但在有了萧念安的提示之后,却是越看这位蓝衣宫女越觉得像了。  难道陛下和青玥表姐有什么……?闵蔚慈下意识的想。  “……两位姑娘怕是认错人了。”赢青玥赶紧过来打圆场试图挽救局面:“这位宫女姓余名招娣,是泽县盘山村人,当不起姑娘们一声姐姐。”  “可是她真的跟你、咳,跟已故的忠烈王之女长得好像!”  萧念安悄悄瞪了阿碧姑姑一眼,莫名有点儿委屈。她是看出来了,这不就是经常跟在青玥姐身边的那个小宫女么?还被青玥姐当她面揍过一顿来着。既然是心腹宫女又何必藏着掖着?若不是这次偶然发现,她还不知道皇帝表叔身边藏着这么一号人物呢。  她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多想一些:青玥姐为何要把一个与自己十分相像的女子安排在皇帝表叔跟前呢?难道是她对表叔有什么想法?但她分明又说赢哥哥喜欢的是皇帝表叔,总不至于他们兄妹都喜欢皇帝表叔吧……  不,甚至她隐约觉得,和阿碧姑姑相比,反而这位余招娣姑娘更像她记忆中的青玥姐。难不成这里头还有什么李代桃僵的戏码?余招娣是青玥姐,那自称是赢青玥的阿碧又是何人?皇帝表叔知道这其中内情吗?  跟着赢天青没少看话本的萧念安在这一刻已经联想到太多故事。赢青玥被人抓住问出身份细节再被冒名顶替,死里逃生不幸失忆兜兜转转又入了宫,假的赢青玥在发现她后索性将人拢到手边伺机谋害,好在皇帝表叔英明神武有所怀疑,又将人调到御前来亲自护着。  萧念安被自己的脑洞给惊呆了,手里的帕子掉到地上都没察觉。倒是闵蔚慈在最初的激动后缓了过来,对阿碧姑姑点点头道:“只怕是人有相像,我与萧妹妹都将这位宫女误认为一位已逝的故人,让姑姑见笑了。”  这位余宫女虽和那位表姐长得极像,但若真是那位表姐侥幸逃生,陛下好歹也要封一个郡主之位给她的,便是真看上了都无所谓,忠烈王遗孤封个皇后也不在话下,何必一边暗中藏着人,一边又对外坚持不肯娶妻,甚至拿她们当挡箭牌?  所以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是青玥表姐,反而更可能是因这宫女长得与表姐有几分相像,陛下才肯爱屋及乌,将这规矩粗糙的宫女调到御前给予优待。  她想得通透,自然没萧念安那么大反应。阿碧姑姑面上亦是淡定摇头,其实心中疯狂呐喊:不见笑不见笑,你们赶紧走就好了!  再说下去一定要露馅——不,这会儿恐怕已经露馅了!  “不行!”  萧念安猛地往前一步强硬道:“我要见陛下,我有话要与陛下说!”  如果阿碧姑姑真的不是青玥姐……萧念安仔仔细细的打量阿碧的眉眼,越看越与记忆中的赢青玥有几分细微不同。反而是这余招娣,虽看上去气质相差甚远,但五官长相实在是越瞧越像。  她心中又是警惕又是懊悔。为何一开始被假的青玥姐找上来时没有发现?若不是今日见到这位余招娣,恐怕还要被这冒牌货蒙在鼓里!  就算……萧念安有一瞬间迟疑,很快又坚定起来。就算一切只是她的臆想,了不起给青玥姐和表叔道个歉。可万一——  万一呢?!那多可怕啊!  “陛下!表叔!”  萧念安一跺脚直接就要往里闯,几个小宫女根本拦不住。就在此时,屋里皇帝陛下发话了。  “萧念安,别放肆。”  皇帝陛下轻声叹气,声音幽幽从屋内传出:“朕知道你与赢姑娘情同姐妹,但斯人已矣,你不要过于执念了。”  “都退下吧。”  萧念安一时愣住。什么叫斯人已矣?别人以为赢青玥已经死了,可皇帝知道啊!那位阿碧姑姑不就是赢青玥吗?  不对,好像刚刚她才觉得阿碧并不是青玥姐。那……  小姑娘的脑子里乱作一团,程贵太妃虽不明所以,仍是趁机给身边的姑姑使眼色,好歹是生拉硬拽的把人拽走了。  徒留下赢天青和赢青玥面面相觑。皇帝陛下这算什么反应?破绽都如此明显了,难道不应该是时候把她俩叫进去大刑伺候严刑逼问吗?  还是准备一会儿直接让大内侍卫出手,打她们个措手不及将她们拿下大狱再做处置?  要不咱直接招了吧?赢天青眼神示意。  招是能招,可怎么招?直接跑进去跟陛下说?赢青玥犹豫疑问。  那怎么办?还是接着装傻?赢天青无辜眨眼:这么吊着心慌的很,不如来个痛快的。  可万一这会儿陛下正在气头上,招了就是个欺君之罪呢?赢青玥还是觉得得苟住,只要陛下不发话,就是什么都没发生。  “……你们俩,在这发什么呆?”目睹了一切的陈公公脸色诡异的走过来,作为一个知晓赢青玥身份的人,他脑子里想的只比萧念安更多更狗血。  ——别人,比如陛下或是阮公子,或许与赢姑娘不熟,便将余招娣认作赢天青的替身。可赢青玥会不认识自己的脸吗?那她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还顺从陛下的心意默认余招娣是赢世子的替身,甚至还主动将余招娣推到陛下面前来?  他自然信任自己的眼光,阿碧对陛下肯定没什么男女私情在里头,那么余招娣的身份就更不简单。一个人长得同时像赢家两兄妹,男人看着她像世子爷,姑娘们眼里又与小姐一样,这得是什么奇迹什么缘分,还不如直接说里头有猫腻呢!  不过陛下的态度……似乎有些暧昧,又有些了然,至少暂时并没有找这两位麻烦的想法。陈公公直觉这里头还有别的事,甚至说不定连上一辈也得牵扯在里头。  罢了罢了,无论如何还是得看陛下的意思。陈公公将满脑子乱七八糟的猜测想法收起来,拿下巴点了点余招娣:“陛下让你去叫阮公子过来一趟,这就赶紧吧。”  叫阮虞来干啥?赢天青一头雾水的问道:“阮公子还卧床修养呢,要不叫人抬过来?”  托她的福,阮公子狠一摔摔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过了这快一个月已好了不少,但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尽量少走动别勉强,要去远地儿就坐个轿,免得劳损了腰椎有的你病情加重。  “叫个肩舆抬过来呗。”陈公公也没辙:“赶紧的去吧,陛下等着呢。”  余招娣灰溜溜的去了。  陈公公再对阿碧道:“你去慈心宫一趟,告诉贵太妃娘娘,陛下这会儿改了心意,让贵太妃不必带着姑娘们去皇庄了。三日后陛下率领众臣去京郊围场打猎,届时会让各位大人带上家眷子女,贵太妃便和几位小姐一块儿去凑个热闹。”  “怎么突然想到去打猎了?”阿碧十分不理解:“陛下大病初愈,不好剧烈活动的吧?”  “陛下自然有自己的打算。”陈公公想到被陛下烧为灰烬的那张密函,板着脸道:“咱们听吩咐就行了。”  “行吧。”赢青玥无奈摊手。陈公公怕不是对她的身份起了疑才这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可真相没揭穿之前,她也真没法儿说什么。  果然少爷说的对,早点招供早超生,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么吊着可太难受了!  陛下啊,你倒是赶紧审一审问一问啊,只要你开口,我们保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什么都给您交代个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说:  元小修:虽然有了猜测,但还不敢确定,要多找几个人问一问。万一不对或者她有苦衷呢?一定不能让她为难!  赢天青&赢青玥:你丫倒是赶紧问啊!第28章 二合一  阮虞忽而听闻陛下召见, 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惊喜。他在宫中磋磨日久,初入宫时的踌躇满志早已散了十之七八,虽野心还是有的, 却再也不敢一厢情愿的将这喜怒不定的皇帝陛下视作明君圣人, 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暗自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惹恼了这危险的暴龙。  赢天青在门外踌躇了一瞬, 到底是跟着进了屋。没别的意思, 就是万一元修又发飙了要揍人,她或许能救阮虞一条狗命……  及进了屋,皇帝陛下倒是难得的好说话, 先免了阮虞的礼,?????也没把厚着脸皮摸进来的大宫女赶走。只盯了阮虞一会儿, 突然指了指余招娣问道:“你觉得她长的像谁?”  阮虞一下子梗住。虽他也没想过能一进门就侃侃而谈让陛下为他的才华而折服, 但好歹, 陛下不要每次见他, 聊得都是这个倒霉催的女人啊!  但暴龙有问, 他只能作答。阮大少爷无奈道:“陛下何故旧事重提?草民确实是觉得她与赢世子颇有些相像, 才有了不该有的算计……”  他心中却只比语气更无奈许多。他自然知道当初是自己急功近利犯了错,如今也算是遭够了报应了。难不成今儿陛下心情不好, 还要找茬再收拾他么?  不过他这几日听着明光殿流传的风言风语,陛下怎么好像有把余招娣收入房中的意思?总不至于他都放弃了荒唐的想法, 陛下却起了心思吗?  元修才不管阮虞一张脸皱的都快起褶子了是在想些什么,他一手捏着笔写字,头也不抬的随意问道:“据朕所知,阮夫人与赢夫人是极亲近的族姊妹, 每逢进京必带你去赢府小住, 不知你与赢家小姐可相熟?”  阮虞皱眉。虽然是皇帝陛下, 但这问题也问的忒唐突了。  “陛下何出此言。赢小姐是赢家女眷,草民虽与赢家有亲,也知男女七岁不同席,当然不可能与赢小姐相熟。”  阮虞回的义正辞严,元修却是看了余招娣一眼,意味不明的微微一笑,点点头赞同道:“你说的很是,男女授受不清,正人君子哪有盯着人家女眷看的。”  “只是虽然不熟,可到底是见过的吧。”皇帝陛下搁了笔,看着他问道:“咱们大景的男女大防可没到不准见面的程度,阮家与赢家是通家之好,若是你家来访,表兄妹总要出来见个礼吧。”  “见是见过。”阮虞老老实实点头,心中却道你老人家当皇帝之前跑赢家可比我勤快的多,别说的你又没见过一般。  “既然见过,那你为何没发现余招娣长得其实与赢小姐才像?”元修终于抛下最后一个响雷,轻飘飘的问道:“你难道没发现?与其说与她与赢世子有六七分像,不如说是与赢小姐有九分像?”  “啊?是吗?”  阮虞还真没发现,顺着陛下的话无论怎么回忆,却似乎完全想不起赢家表妹的容貌。  “不过草民的娘亲倒是提过一句,赢表妹与姨母一家甚是有缘,虽不是亲生,长相倒是和亲生母女一般。”阮虞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一幕,忍不住问道:“不知陛下突然提起赢家小姐,到底所为何事?”  元修云淡风轻的摇摇头,甚好脾气的给他解惑:“并无什么事,不过是方才萧家姑娘和闵家姑娘见着她了,都觉得她与赢家姑娘长的极像。可朕分明觉得她更像赢世子,便找你来验证一番罢了。”  “事实证明并非是朕的记忆有错,而是但凡没仔细打量过赢姑娘相貌的外男,应当都只会觉得她长得像赢世子。而反之,若是与赢世子不熟的女子,却会觉得她像赢姑娘吧。”  元修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目视阮虞:就是为了这么个结论所以麻烦你跑一趟,你有什么意见么?  阮虞:……  想骂人,但不敢。  皇帝陛下对阮公子的怨念视而不见,用完了人便准备扔,随意挥挥手:“行了,朕还有事要忙,让人送阮公子回去吧。”  饶是对皇帝陛下的凶残已经有了心理阴影,修行不够的阮公子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磨牙的声音。  就,这个皇帝真的太会气人了!  “哦对了。”皇帝陛下逗够了他,到底还是给了个甜头:“程贵太妃方才进言,想带几位姑娘去秋猎,朕觉得此事甚好。三日后朕会率朝中重臣及家眷一块儿去北郊猎场,阿阮也跟着一块儿去吧。”  他轻笑:“免得旁人真以为朕有什么怪癖,也污了你这大才子的名声。到时你可得好好写几篇文章,也让朝中大臣看看朕悉心栽培的人才到底有何能耐。”  悉心栽培?把人关在冷宫里就叫栽培吗?一旁站着的赢天青默默的翻白眼,元小修你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高了诶。  阮虞也觉得这话实在亏心的慌。不过好歹松了口气:看来陛下并不准备一辈子弃用他,而是终于打算将他推出来了。  这么说的话,是不是其实陛下对他的才华还是颇有欣赏,只是觉得他的手段不够老练,因此一直在磨练他?  阮虞对皇帝陛下的好感瞬间提升了不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不过在这之前,你的‘古籍’批注是不是该给朕呈上来了?朕等了都快一个月,若是见不到你的真才实学,朕要给朝中大臣们推荐你,还真有些心虚呢。”  阮虞:……说好的欣赏呢?请不要这么快打破本士子对皇权的拥戴和感激啊喂!  “草民……草民惭愧。”阮公子从牙缝里挤出告罪的话来,心里只恨不得把赢天青揍个一百遍,“草民有伤在身,太医不允草民多动纸笔……”  “哦?”皇帝陛下似笑非笑的看他一眼,直看的阮虞汗都要流下来才摆摆手,一副好说话的样子道:“罢了罢了,读书的事无论早晚,还是阿阮的身子重要。”  他一副“我这么宠信你我能怎样呢”的表情也难掩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本质:“朕不着急,什么时候阿阮身子好了把批注写完,什么时候再入朝给朕办差不迟。”  “阿阮以为如何啊?”  阿阮的心在滴血,还得强颜欢笑:“草民谢陛下隆恩。”  阮公子心力憔悴的被抬出偏殿,只是出了门才突然意识到,似乎今日的陛下比先前活泼了不少?虽然依旧促狭刁钻,但至少不再是那样死气沉沉又恶意满满的模样了。  难道这就是爱情的力量?阮虞若有所思,要是余招娣真有这样大的本事,他倒是不好计较她坑了自己的“小事”了。  ……  阮虞离开,屋里只剩下陛下与大宫女两人。元修定定的看她一眼,忽而笑了。  之前是他想窄了,总觉得以赢家夫妇对赢天青的看重,不可能让她女扮男装,等身份被戳穿后无法在世间立足。可他就没想过,或许“赢天青”就是会早早儿死在战场上,能活下来的只有“赢姑娘”。  所以余招娣的身份做的天衣无缝,所以阿碧待余招娣好的过分。他早该想到的,阿碧不是普通闺秀,她是跟着赢将军和阿青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的狠人,哪里可能只因一个“像”字就一点儿不怀疑的对一个陌生人心无芥蒂掏心掏肺的好?  他只当阿碧是太过思念赢天青才对余招娣好的无微不至,可今日再回头想,不过是阿碧第一次见面就确认了赢天青的身份,才桩桩件件为她打点考虑。  唯有他被蒙在鼓里——不,也不算是蒙。元修有些懊恼的想。无论阿碧还是余招娣都做的够明显,余招娣那副疲懒又随性的样子根本与她还是赢天青时一模一样。只有他自己傻的不肯往那里猜,一次次错过了真相。  乃至于他对余招娣的心动,阿碧对萧念安的愧疚,皆因余招娣就是赢天青,而赢天青本是个女儿身而已!  “你们俩,可有点过分了啊。”皇帝陛下忍不住叹气,嘴角却暖暖的扬起,笑意根本压不住。  “我……”  赢天青莫名局促,有将一切真相脱口而出的冲动,却被元修眼神阻止。  “过来。”他招招手,温柔笑容是缓缓绽放的纯白山茶,却等不及赢天青上前,自己已经扑过去拥抱她。  赢天青下意识的将人接住,习惯性的在他背上拍了拍。元修不禁想起每次翻墙下树的胡闹时,她也总是这么顺手的安抚他。  可惜他那时候怎么就从来没发现和自己同岁的小少年自九岁后就始终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骨节也比自己纤细的多?  皇帝陛下一颗大脑袋留恋的在她肩上蹭蹭,若是此时有外人进来,定会发现他像极了一只粘人的大狗挨着主人要亲近。赢天青无奈的再拍拍他,低声道:“……你都猜到了啊。亏我和阿玥一直提心吊胆的。”  这就算是承认了吧。不过好像,她们担心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  “……嗯。”  元修有太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要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似乎那些已经根本不重要。要责备她为什么不与自己说清楚反而隐瞒良久?  两人稍稍分开,元修低下头细细看她,却不知自己的眼角染上绯红。皇帝陛下抬起她的手掌,将一枚剑穗放在她掌心的伤痕上。  “我很想你的。”他声音中带着沙哑,有些委屈又有些娇嗔:“你怎么这么狠心,忍心看我一直想你,还在一边看我的笑话呢?”  “我没有,我只是——”  “没事,就算是?????看我笑话也没事。你有自己的难处,不告诉我也没事的。”  皇帝陛下双臂猛地发力,再将人紧紧抱住,直到这一刻,心爱之人就在身边的踏实感才突然真实,真实的让他觉得自己终于从两年前的那个被冰封的冬天活过来。  “只要你在,就够了。”  “……对不住。”  再没有什么比猛男落泪更让赢天青麻爪,而鬓边沾染的湿意比元修浅浅的抱怨更让她心生愧疚。  “对不住,我们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才好。”  赢天青严肃认真的解释,若不是被元修抱住,她能抬手赌咒发誓:“此事涉及我赢家密辛,我和阿玥也不知你会如何处置。虽说既然犯了欺君之罪就该我们受着,但我到底不希望爹娘九泉之下还要遭受非议。”  她不说还好,此话一出,元修倒是愈发委屈上了,用力在她颈边拱了拱嗔道:“你不信我!”  怎么会觉得我不是站在你这一边全心全意帮着你护着你的呢?皇帝陛下心中蓦的一堵,险些又掉下眼泪来。  “你是皇帝么……”  赢天青有些心虚。这些时日就在他身边,她当然知道元修对自己的感情。这个傻子都恨不得跟着她去死,怎么会在乎她所谓的欺君呢。  “……还有就是,怕你生气。毕竟骗了你十年么。”赢天青略偏过头,喏喏的将后半句狡辩小声说完:“我在外头折腾一圈回来,才听说我家没了。你的名声又是那样——”  他那时候的名声是怎样?元修勉强分出点儿脑子想了想。残暴任性枉杀无辜,一言不合随意罢黜,还在宫里养了个男宠……  嗯,男宠。元修后悔的想敲自己的脑子。却是不服气的辩道:“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你不是最知道的吗?!”  话说出口,他倒是先笑了。该让赢天青知道什么呢?谁为自己的断袖之癖又羞愧又卑微的?可不是他自己吗?  “好吧好吧,不说这些了。”元修果断的终结这个话题,拉着赢天青在榻上坐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入宫了又被阿阮救了,能从头告诉我么?”  “好。”赢天青顺着他的动作点头,表情认真而虔诚:“只要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无论你最后要如何处置我,我都认了。”  皇帝陛下的心跳突然停了一拍,又兴高采烈的跳动起来。怎样处置都可以么?而他此时只想吻一吻那开开合合讲述事情原由的唇。  “……其实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女孩子,不过真不是家里故意欺瞒先帝骗个世子之位,而是形势所迫的不得已而为之。”  赢天青的目光渐渐遥远,幼时记忆虽早已模糊,可这段过往被父亲母亲说了太多遍,她又怎么可能不清楚。  开宝十六年,文帝察觉当时的秦王,也就是之后的明帝的野心,为巩固太子声望,指婚太子太师之孙女闵氏为镇北将军赢威的继室。闵太师是文臣之首,镇北军则是军中三巨头中战力最强的一支,若有闵家和赢家保驾护航,再辅以太子母家萧氏,太子继位后才不至于被秦王架空和动摇。  “我娘先是许配过人家的,但因夫婿未婚先丧,娘亲为他结庐守寡三年,年纪便有些大了。除服后她夫家与我外租家皆支持娘亲再嫁,正好文帝陛下又有为慧圣太子拉拢赢家的想法,是以两家一拍即合,便给我爹和我娘赢两人赐婚了。”  “不过我娘悄悄跟我说过,她那会儿可一点都不想嫁给我爹。你许是知道的吧,我爹比我娘大了两轮,原配夫人还生了两个儿子,就是我那素未谋面的两个兄长。”  “虽说我娘后来与我讲,我两位兄长都被教养的极好,是很好相处的人。不过想想我娘才进门就要面对两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儿子,估计心里也是挺麻的。”  “好吧扯远了。总之那一年我娘嫁给了我爹,第二年就怀上了我。可也是那一年北晋犯边,文帝却因慧圣太子病逝悲痛过度无法理政,秦王代理朝政疏忽边事令镇北军孤立无援苦苦挣扎,我两位兄长皆战死沙场,我爹也重伤昏迷生死难测。”  “那会儿镇北军里就有秦王安插的奸细了。那些人刻意挑拨我爹手下大将争权,又说我娘不祥有克夫克子之相,镇北军一时人心不稳。我娘那会儿才生了我,她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索性一咬牙隐瞒我的性别,以我爹还未捐躯、便是死也后继有人的说辞勉强维持局面。”  “她不过是逼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好在没过多久我爹就醒来,率领镇北军驱逐敌军,以镇北军惨胜换来北晋十几年一蹶不振。而那会儿已经是明帝登基了。明帝假意施恩,封我爹为宁国公,又急匆匆的封我为世子。”  她苦笑道:“别人许是会觉得明帝对我爹还不错吧?其实是因为军医是明帝的人,他诊出我爹那次重伤后血气受阻已经无法生养,一边瞒着我爹一边报给了明帝知道。而我这个唯一的‘儿子’又体弱多病,他这封爵看似隆恩,实是恨不得我们一家赶紧绝后呢!”  “偏这个病弱的消息是我爹我娘自个儿放出来的,我娘想的是小孩儿体弱易夭折,打算让我长着长着就“没”了,她伤心之下抱养个闺女,实则是把前头的谎圆过去,仍是把我养在身边。”  “谁想明帝来这么一手,等我爹娘查出军医不对逼问出实情时已经没法儿了,总不能把镇北军拱手相让吧?所以我这世子非但得当下去,还得顺顺当当健健康康的当下去。”  “我竟不知道是这样!”元修忍不住插嘴:“我都没听说过……”  赢天青嗔他一眼:“你那会儿还没出生吧?再说了,我爹的难言之隐怎么可能公之于众,他不要面子的吗?!”  元修赶紧以手捂嘴,想了想还是放下手问道:“所以青玥是那时候养的?”那会儿赢将军夫妇就已经在为赢天青将来脱身做准备了?  赢天青点点头,看看认真听她倾诉的元修,目光中隐有怀念:“青玥从小就是按照我的模样修眉上妆的,而我则用我们镇北军斥候部秘用的染料染了肤色,另画了粗狂些的眉毛。不过那会儿还没想好怎么把身份换回来,单纯是我娘为了多备一手以备不时之需。”  “再往后的事你就知道了。端拱五年,明帝为了分薄我爹的权利,以回京养伤为由令我爹携家眷入京,为防边境哗变让我爹依旧遥领镇北将军一职,隔年巡视三个月时间。”  也是这一年,五岁的奶凶奶凶的小兵痞赢天青邂逅五岁的奶萌奶萌的花花太岁乐王元修,开启了两人的冤孽友谊。  想到此处,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十指相扣的手再次握紧。赢天青笑道:“说句你不爱听的,我爹虽然娶了我娘,可没想和闵家萧家一样对你死心塌地。要不是我莫名其妙跟你要好,他们巴不得我远着你些。”  元修苦笑点头,他那时虽然年幼,却不是分不清喜恶好坏,可就算是赢将军嫌弃他嫌弃的要死,他就是忍不住厚着脸皮跟在赢天青后头喊哥哥,哭着闹着要找她玩耍。  “不过后来我爹发现你还是有些用的。”赢天青偷笑道:“明帝和先帝不愧是父子,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人行径。我周围一直都有他的人监视着,本以为回了镇北军会好些,没想到镇北军里掺的沙子比京城只多不少。”  “我爹娘就愁啊,这么监视着别说让我改换身份,我女儿身不被人发现就算老天保佑了。结果就是那两年,咱俩在联手打遍京城无敌手,该得罪的不该得罪的人都得罪个完,让先帝继位后认定咱俩都纨绔的很,竟是对我的监控都放松了许多。”  “我爹娘这才一边放手让我继续跟你鬼混,一边趁机在边关寻找与我相貌有些相似的人家,为我准备好替身后手。他的打算你如今也明白,便是让我意外战死再以青玥的身份回归赢家,我和青玥在镇北军是一样儿训练的,老将们对青玥的本事心中有数,只要有我爹镇着不至于立不住脚。”  元修点头表示了解,一切铺垫都已做好,剩下的就是找个机会带赢天青上战场了。  只要“赢天青”一死,她之前和自己“鬼混”的模样便与将来的赢青玥全无关系,甚至赢天青越是爷们越是混,与未来的赢青玥就越好分割清楚。  哪怕不带着对赢家的偏爱,只以一个皇帝的视角,他也无法苛责赢家的隐瞒,更不会追求所谓的“欺君之罪”。赢氏满门忠烈为大景守卫北疆数十年,所求不过是唯一一个儿女的一条生路罢了,若不是明帝厉帝对赢家步步紧逼赶尽杀绝,赢家何须阴错阳差?????的走到这一步?  只是赢家全家都没想到先帝胆气眼见不如明帝,偏在排除异己上比明帝更狠辣果断,甚至是不顾江山社稷自毁长城也在所不惜。赢天青在父母的庇护下兜兜转转回到京中,一路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所见所闻又该是多伤心多难过。  作者有话说:  元小修:什么欺君?问就是不知道!再问就是心疼我宝!  今日的阮表哥又是个被调丨戏的大冤种呢!(保持围笑)  (今日细节,赢小天比元小修是大一丢丢的,同年出生但早月份,所以临京两大纨绔里二号纨绔赢世子才是哥,元小修就是个弟弟→_→)第29章 诱饵(上)  “赢将军既是为你考虑周全, 必定是有合适的身份接纳你,怎么你又进宫来了呢?”  元修问出这句话,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是想多和眼前人说一说话, 如搜集珍宝一般搜尽与她有关的全部细节。  赢天青既然答应了坦白, 对他自然是言无不尽的:“按照父亲的安排,我回京后便以农女的身份去赢家随便哪个庄子上找份活计, 再神不知鬼不觉的跟青玥调换。青玥对外一直说的体弱多病, 我娘因我‘死’在沙场心痛不已召青玥侍疾,青玥悲痛劳累之下重病卧床,养个几年都是正常的。”  几年的时间足够赢家从上到下梳理干净, 确保赢天青的身份不会出现任何纰漏。且那时候“赢青玥”的年纪也不小了,无论是婚嫁招赘还是索性留在府里当个老姑娘, 能给她留下的选择也会更多。  “怎么, 赢将军和夫人对你的婚事如此宽容的么?”元修半开玩笑问道。  赢天青无奈的笑笑:“那能怎么办呢, 嫁人什么的, 总比不得我的小命重要。人都说夫妻一体, 若不能找个全心全意为我的夫君, 还不如先顾着自个儿呢。”  元修默默点头,看了她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你若是嫁我, 我肯定什么秘密都愿守着的,严刑逼供都不说。”  赢天青蓦的想起来, 这位还是偷听过赢青玥给萧念安造的谣,是信了她当初是心悦他的。忍不住老脸一红别过头去讷讷道:“那时候就想着保命呢。”生怕一个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来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看似快活实则处处小心谨慎,哪来的功夫想什么儿女情长。  不过现在想想, 元小修长得好看性格又温柔听话, 当夫婿还挺不错的……  咳咳。赢天青脸上的红晕已然蔓延到耳根脖后, 连忙打断这些浮想联翩,将另一桩缘由和盘托出:“再有就是我在军中时受过伤中过毒,父亲偷偷请了名医给我把脉,都说我将来难有子嗣的。”  她既不想让男人为了她绝后,又不想替别人养崽——与其看着自己的夫婿和别人生孩子,还得她劳心劳力的尽嫡母职责,她宁愿去镇北军的孤儿营里选几个伶俐孩子养着。无论是当嗣子还是当弟子,总能有感恩孝顺的,少不了她百年之后仍有人能给赢家上一炷香。  再说还有青玥呢。青玥可是信誓旦旦说了,等身份换过了她依旧要姓赢,招赘生孩子过继给赢天青,保管赢家的香火断不了。  也不知道现在的青玥是个什么想法……  “……那时候,很疼吧。”  元修的心又揪起来了。赢天青五岁回京,到九岁后每年又有半年跟着赢将军去镇北军巡视布防。他不至于天真到觉得边关也如临京一般歌舞升平一片平和,可怎么也想不到赢天青身为世子,在边关也是随时冒着生命危险的。  赢天青不以为意的摆摆手:“男子汉大丈夫——咳,咱们军旅之人怕什么疼。再说了,世子这身份才好用呢,人家就冲着世子来呢。”  不仅是北晋的,还有“自己人”。赢天青自第一次当诱饵时惴惴不安,到后头已经熟练的快要麻木了。好歹是钓出了不少奸细叛徒,或是透出假情报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仅仅是以不能生养为代价,赢天青觉得完全不亏。  “你放心,我也中了毒不能生养,咱们在一块儿挺好的。”  皇帝陛下低下头,颇有几分羞赧,又莫名有些得意道:“我这事儿朝中重臣都知晓的,到时候咱们各自培养嗣子就成。”  他都想好了,赢天青的身份和身子状况得保密,但是他是不妨的。届时朝中只会称赞皇后高义,就算赢天青公开培养赢家嗣子,他也能引着朝臣认为是他收拢镇北军的手段。  “……谁,谁跟你一块儿啦!”  赢天青下意识的推他一把,却忘了陛下着实太虚弱,差点儿把人从榻上推到地上去。  忙又拉上一把,几乎把人拉的撞进了怀里。假装看不到元修眼眸中的窃喜笑意,顺手拍拍他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将话题扯回来。  “这些安排是早有的,原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先帝能搞出那种事儿。”  赢天青毫不掩饰对先帝的厌恶。身为帝王为了一己之私自毁长城,将赢家满门抄斩,赢府的庄子跟着在大火中飞灰湮灭,赢青玥生死未卜。她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是空白的,脑中唯一的想法便是报仇。  “于是你选了入宫。”元修了然。  “正好碰上宫中招人,我的身份又没问题,再没有比这更快更好的方法了。”皇宫不是谁都能进的,饶是小将军武艺高强,想靠单枪匹马刺王杀驾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说到此处,赢天青还是无奈又想笑:“我在路上就听闻你登基,给赢家平反报仇雪恨,心想着不愧是我最好的兄弟呢。原本事情到此为止也可,偏又听说你找了个‘男宠’,那可不得去见识见识?”  其实还是担心他。元修毫不客气的想。顺着她的话问道:“然后就找上阿阮了?”  说着又起了几分委屈:“你宁愿去找阿阮,却不愿找我呢!”  “哪有这回事!”赢天青熟练的哄他:“我入宫后远远儿看过一眼就知道流言不可信了,本来是打算装死出宫的,谁知道阮虞那混蛋,偏会给我找麻烦!”  她提到这,元修也想起来了,心中又是一紧。拉着她的手问道:“我让陈公公查过,你是病的快死了被阿阮捡到——”  忽而反应过来:“等等,装死出宫?”  赢天青点头:“我爹给过我一颗假死药保命,服药后会高烧不止虚弱而亡,无论气息还是心跳都能断的以假乱真,十二个时辰后药效解除就能醒了。”  她小声道:“我要没这保命的手段,才不至于单为了好奇就偏要入宫的。再不济回军营也是一条好路子啊,干嘛非得折在宫里了?”  还不知道哪天会不会被翻出来,到时候连着之前的欺君之罪一块儿罚。  “……结果你服了药快被抬出去了,又被阿阮捡回来了?”元修至此才将前因后果彻底理顺,心中对于阮虞的莫名怨气少了不少:“阿阮虽自视甚高又单纯天真,无意中倒也歪打正着的做了件好事!”  要不是阮虞留下了赢天青,要是当真让赢天青出了宫潇洒自由,指不定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再见面的可能了。  不禁想到自己这破败的身体,元修又有些委屈又有些慌了。他自舍不得认为是赢天青的隐瞒让他失了活下去的念头,更盼着和她厮守到老。可太医也说了,他哪怕好生将养,寿元也就将将十年左右。更遑论他这一两年来故意折腾,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多少——  努力将这般心慌压下,元修放松了肩膀靠在赢天青胳膊上,欢欣雀跃的汲取这一点真实的暖意。终归是将人寻回来了,终归是——他的生命,他的存在意义,有了一个鲜明跳动的往后了。  “我要说的都说了,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来?”  赢天青快人快语,虽知道元修绝不会为难她,但身份问题摆在眼前,总要两个人商量着解决它。  “依旧按你们原计划就可。”  说到谋划,元修正经坐起,将脑中已然过了好几遍的计划说与她听:“可记得方才我对阿阮说的,三日后要去北郊猎场么?”  赢天青点头,眼中有询问和疑惑。她这几日在御前行走,当然知道元修从未有过什么狩猎的计划,甚至先前贵太妃来请旨时还说的请贵女们去庄子上玩耍,显然是这短短一盏茶功夫,元修又有了别的计划。  “京中有逆贼要刺王杀驾。”元修不轻不重的随口说道,随意的仿佛在说“今儿晚上多要一道点心”,还不等赢天青震惊,他接着道:“那起子人狡猾的很,我虽查到他们的动向,却始终无法将他们一网打尽。目前只知是明帝一脉的,就不知是先帝的人还是两位藩王的人,具体人数多少准备如何行动,我这里一概不知。”  “所以你打算拿自己当诱饵??????!”赢天青的声音严厉起来,一句“不准”就要脱口而出,却见元修笑盈盈的看着自己,仿佛在说“你才是最会拿自己当诱饵的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我自不会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元修抚摸着她的手背让她放松下来,一边解释道:“虽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这么一群人留在京中始终是个隐患,但大内侍卫不是吃素的,按说我只要不出宫,被他们找到机会下手的可能便微乎其微。”  赢天青敏锐的察觉了其中含义:“可如今宫中也被渗透了?”  元修虽还在笑着,眼神中却多了一分凌厉,轻轻点头道:“查到的是给他们打探消息的小太监,可既然把手伸进了宫,朕就不能觉得只这么一个小太监了。”  他握紧赢天青的手,眼光灼灼的看她:“在知道你之前,我想的仍是徐徐图之,”便是棋差一着死了也没事,无非求仁得仁下地府去找她,“可既然找到你,我就有底气了啊。”  “三日后,我的安危便托付给你。及事了,我正好宣布你的身份——自然,是青玥那个身份,只道你是为了护我助我,帮我彻底揪出叛逆才隐姓埋名。叛党既除,你这位赢家大小姐也该恢复身份名声,重去拿回本属于你的镇北军。”  他没说两情相悦,没说大婚立后,因他知道对赢天青来说,什么才是她最想要的,是对她对重要的。  赢天青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最终却是用力点头,起身如她每一次上战场前立下军令状一般郑重行礼:“陛下放心,臣定不负使命!”  作者有话说:  11左右点还有一章第30章 诱饵(下)  无论元修多想和赢天青就这么挨挨蹭蹭的凑一块儿, 也知道比起往后天长日久,此时赢天青更该行动起来,为三日后的谋划做准备。  “青玥手里有一批人, 算是我的心腹死士。一会儿我把令箭给你, 往后他们就归你管了。”  元修咳嗽一声,虽身上有些疲软, 精神头却是极好, 细细与她解释道:“我登基时主要倚靠的是萧家的人手,后头也培养了些禁军侍卫之流,可用起来总是不如青玥按照镇北军的法子训练出来的死士。当初——夺了我如今这鸟位之后, 并未解散他们,而是让青玥继续在暗处扩张人手, 算是我保底的一张王牌。”  作为一个皇帝, 手上总是要有点儿单对他忠心的高手的。文帝时创立的“夜枭”便是这么一支让人闻风丧胆的队伍, 可惜到了明帝手里被拆的七零八落, 核心人物几乎全部身亡。先帝倒是有心重建这么一支人手, 也亏得没建起来, 否则元修谋划皇位的难度至少得翻几番。  彼时元修继位,既是要给赢家报仇, 少不得收拢罪证甚至暗中做点儿什么手脚。他一则不想被萧家掣肘,二来这也是赢青玥的仇人——索性都是为了同一个人报仇雪恨, 自然是该联手做这件事的。  “青玥还与我说过,斥候一门的修行她比不过你,但要说当个合格的死士,她可比你专精的多。”元修忍不住笑:“那会儿还没多想, 如今倒是明白了, 赢将军家身体羸弱的大小姐怎么会对死士的训练法子了如指掌呢。”  “因她除了是我的妹子, 还是我的替身,我的侍卫,和我的死士啊。”赢天青也笑,抬眼看他:“会不会觉得这样对她不公平?”  “嗯?”元修愣了一下,转瞬明白了她的意思。  却淡定的摇了摇头道:“不过是职责所在,若她是个会委屈会觉得不公的,她也当不了这赢小姐了。”  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呢,赢青玥是赢家的兵,无论扮演赢小姐、护卫赢天青,还是为了赢天青去死,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且是她自己欣然接受的命运。  “在这方面,青玥想的可比我透彻多了。”赢天青幽幽的说了一句,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而是继续道:“所以你的打算是外松内紧,故意露出破绽给那些叛贼?”  元修点点头。  “我倒是觉得,你非但暗中要布置好,对外也得表现出严防死守来。”  迎着元修若有所思的目光,赢天青挑起一抹坏笑:“既然是敢刺王杀驾的叛逆,多少得有点儿水平吧?你的暗探都盯上他们了,我就不信他们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所以——你突然宣布狩猎已经很可疑了,要是防卫上再放水,他们但凡有点儿脑子,都能看出这是个陷阱,又怎么会冒险踏进去呢?”  “反而是严防死守就不同了。”元修也反应过来,眼中微微放光:“他们反而判断不了这到底是我应太妃之请的临时安排,还是有意给他们机会想将他们引出来。便是当真是个陷阱,但难度摆在明面上,他们反而更有可能应对周全后冒险挑战一番。”  “正是。”赢天青笑笑,却是藏着一句话没说:元修这一两年来表现的一直是个不要命的疯批,既是疯批,摆明车马拿自己的命换逆党现身,逆党们只怕也巴不得将计就计送他归西去。  逆党们藏身市井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吃穿用度得花钱,还要躲避皇帝的明查暗探,但凡能有个几分把握都得想方设法的搏一搏。要是换个老谋深算稳重顾大局的皇帝用这种几近阳谋的方式钓他们,他们自然不会傻到上当现身。可天庆帝是个找死的疯子啊,哪怕是陷阱,他们得手的几率也颇为可观,完全值得试上一试。  “因此死士暗探不如分作两队,只选几名身手最好的跟着你去猎场保护你的安全,其余想法子摸到这些人的老巢将他们一网打尽。”赢天青已经完全理清了思路:“一则你身边生面孔越少,逆贼越敢铤而走险入了你的套。二来嘛——我家的死士我知道,比起保护人,追踪窃听暗杀才是他们的强项。那群人藏得再怎么隐秘,被逼到走投无路时总会露出马脚。”  元修看着她自信而专注的脸庞,听她侃侃而谈,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熨帖。无论透过窗户射进来的光还是周围的空气,都浮着淡淡的甜味令他心境安宁又分外欣喜。  “一切都按你的章程来安排。”元修站起身,从墙上一处暗匣里摸出一枚令牌。赢天青接过一看,却是半块木雕的虎符,纹路形状熟悉的让她心头一酸。  “这是镇北军的虎符。”赢天青低声道。  镇北军的虎符已随着父亲战死而丢失在沙场,兵部自然做了新的虎符代替,但这枚却还是老的样式。  “是,当初看过一眼,我便按照记忆中的模样亲手雕过了一副。”元修轻声道:“虽做工粗糙了点儿,好处却是少有人能仿造了。”  “赢将军,接令吧。”元修以目光示意她。  赢天青蓦的攥住拳头,将这枚令信紧紧握在掌心,抬头时眸中已是军人才有的光芒。抱拳沉声应道:“末将遵令。”  “去吧。”元修目光温柔,姣好的面容如一湾皎洁月色,忽而促狭的笑了:“顺便把陈公公那老货叫来,我得吩咐吩咐他,免得他给我乱拿主意。”  想到陈公公那个“替身皇妃”的计划,赢天青面上就是一囧,通身气派瞬间散了一半,好气又好笑的点头:“等你吩咐完了,我高低得套他麻袋揍一顿的。”  “好。”皇帝陛下毫不犹豫的卖了自己的忠仆:“我给你打下手。”  “噗嗤。”赢天青到底是笑起来,时光在这一瞬穿回往昔,小将军脸上肆意而轻松,随意的摆摆手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别一会儿我还得分出手来照应你。”  “抡个板凳还是没问题的。”柔弱的纨绔王爷心虚的摸摸鼻子,不甘心的辩道:“我可把敲闷棍的架势都练熟了,保准能打的他又疼又看不出痕迹来。”  ——站在门外的陈公公听不清屋里说了些什么,只无端打了个寒战,忍不住抖了几抖。  ……  赢天青并不知道元修是如何与陈公公解释,之后又叫来萧念安如何交代。她这会儿正与赢青玥一块儿巡视人手,从中挑出两批以完成三天后的任务。  不愧是赢青玥按照镇北军的传统训练出来的人,饶是从未见过赢天青当面,但当她拿着虎符宣布任务,所有人都没露出丝毫意外的表情,只镇定的等待她的命令。  “此次任务关乎陛下安危,需要各位慎重对待。”赢天青对他们的反应十分满意,看过一圈后挑出十个人来:“你们依次与我交手,能在我手下撑过一盏茶的,这次便和我一块儿护卫陛下安全。”  她这话说的不免托大,却不全是为了立威,而是唯有交手才能真正熟悉队友的水平,在排兵布阵时才不至于出现纰漏。  被点名的几位?????死士面对这位穿着大宫女衣裳的姑娘没有丝毫轻敌大意。敢用这种口气说话的,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憨批,要么是真能打!  以陛下和阿碧姑姑的能耐,他们宁愿相信是后者。事实上赢天青也确实是个硬茬子,不仅天赋异禀的力大无穷,且招式套路十分刁钻诡异。第一位交手的死士一个不小心挨着靠着就被她卸了关节,及赢天青一脚将他踢出去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赢天青倒是还挺满意的,除了招式上少些变通,这些死士的身体素质和反应机敏已经差不多到火候了。  虽是主官检阅,可这种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的局面还是深深刺激了接下来的几位。饶是赢天青经验老到,一趟下来还是挨了好几下,心情却是好的不得了。  这般拳拳到肉热血沸腾,这般勇猛无畏奋不顾身,这才是我辈军人该有的态度!  终究是选出了五个人,再加上她和阿碧,有他们七人便尽够了。赢天青算过禁军的守卫后满意的点头,遣了这几人下去休息,再继续挑选适合潜伏跟踪之人。  这一回便不是靠打架,而是看别的能耐。赢天青接过赢青玥给她的资料快速翻阅,一边低声听青玥给她做些解释。  “……这个看着其貌不扬,其实最善隐匿,而且有一项天分,便是能记住所有走过或者看过的路,京中无论大街小巷就没有他不熟悉的。还有这个,身体尤其轻盈,翻墙上树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们拿宫中的侍卫试过,能发现他的少之又少。”  赢天青一边对著名单一边对着舆图做标记:“这几个路口都得守着,不过需要有明有暗。咱们不能全让他们选路子,得逼着他们选咱们给的路线。”  她一边动笔,脑中已经飞快的算计。叛贼逃跑时肯定不会走官道,至少不会全走大路。几条小道不能都堵死了,否则真把他们退路彻底封死,让他们来个鱼死网破自尽身亡可就前功尽弃了。  “……你和陛下真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赢青玥忽而笑了,半感慨半抱怨的小声道:“当初你在边关就喜欢故意露出点身份来钓鱼,这会儿倒好,一点子坏毛病全让陛下学去了。”  她既是习惯了赢天青的做派,倒不至于会觉得陛下不该这么做。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她是军人,君子儒生和军人死士考虑问题的角度总是不同的。  他们要做的不是阻拦陛下的决定,而是在陛下给他们创造了如此好的条件下,尽力将任务完成的圆满。第31章 表姊妹  “所以那个余招娣, 真的就是青玥表姐?”  慈心宫里,闵蔚慈被萧念安偷偷摸摸拉到僻静处时还一头雾水,直到萧念安叽里咕噜一通念完, 她才明白陛下先前突然让萧念安跑一趟明光殿是为何事。  萧念安的神色有一瞬间不自在, 不过飞快收敛好,正晃神的闵蔚慈并未发现异样。萧姑娘语气轻快道:“正是青玥姐姐。当初赢家灭门, 皇帝表叔碰巧救了她, 因怕厉帝搜捕才故意给她改头换面的。闵姐姐也知道青玥姐姐武艺高强,索性青玥姐就换了个身份,留在皇帝表叔身边当女官了。”  “可不是说她是今年才入宫?”闵蔚慈一愣, 发现不对劲处:“且她不是个宫女么,怎么又成女官了?”  “闵姐姐难道没注意到皇帝表叔身边有位蒙着面的阿碧姑姑么。”萧念安笑道:“既是蒙着面, 谁知道是谁, 又是不是始终是同一个人呢?”  “那位——”  “阿碧其实是青玥表姐的心腹丫头, 亦是个武功不弱的暗卫。”萧念安照着元修给他的说辞讲给闵蔚慈听:“青玥姐和阿碧共用一个身份, 一明一暗多一处保险, 及行事时也方便的多。”  她犹豫的看了闵蔚慈一眼, 压低声音道:“她们俩还给皇帝表叔训练了暗卫,偶尔也要出宫任务的, 干元宫的女官总不能时不时的消失不见吧。”  闵蔚慈先是一惊,随即了然点头, 心里想的却是萧念安果然受宠,陛下连这些隐秘也肯说给她听。  既然能说出来,可见就已经不必再保密了。果然听萧念安继续道:“如今朝局稳定,青玥姐也该恢复身份接管镇北军去。不过其中出了些岔子, 不得已又捏了余招娣这么个身份来——姐姐且想想, 若不是陛下默许, 哪会有宫女如此特立独行嚣张跋扈,偏在宫中混的如鱼得水自由自在的?”  余招娣的传说早已从宫中流传到了宫外,不少重臣都听过一耳朵——好在陈公公没有大脑发昏把“替身皇妃”这一节漏出来,多数只知道这宫女原与阮虞有些关系,后调到陛下身边,极得陛下纵容。  ——若非如此,一众大臣们也不至于头铁般非要陛下选妃。想来他们一边上奏本,一边儿还暗戳戳的腹诽陛下明明对女子可以另眼相看,何必一副不近女色心如止水的模样。  闵蔚慈略一思索,点头笑道:“可算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至于萧念安语焉不详的“变故”——想来其中颇有凶险,陛下也未对萧念安明示,便不需要她们这些无关人等探究到底。闵蔚慈十分明白不该有的好奇不必有,根本连追问一句的欲丨望也无。  萧念安默默再叹口气,皇帝表叔对人心揣测着实厉害,原话便是“但凡这些想得周全心思沉稳的,只给她个模糊合理的说法,她自个儿就能想通了。反而说的细节太多,人倒是挑出刺来,越琢磨越不对劲。”  此时闵蔚慈就信了这含糊不清的鬼话。萧念安定了定神继续道:“皇帝表叔说,青玥姐姐的身份他可以直接公布,但既是要回镇北军,总得拿出点儿镇得住兵部和武将们的本事来。索性贵太妃想带咱们去骑马,不如狩猎场上见真章,也堵了那些拿青玥姐性别说事的人的嘴。”  哪里是拿性别说事,分明是垂涎镇北军这一方势力。闵蔚慈在家偶尔也听到父兄们谈论朝局,更明白陛下为何如此急迫的给赢青玥证明身份。  镇北军是赢家军,赢将军与世子战死,赢青玥便是唯一名正言顺的继任者。而显然,赢青玥是站在陛下这边,且与萧家程家不同,是全心全意只依附于陛下的。想明帝和厉帝为何一直对文帝一支的存在惶恐不安却不敢斩草除根?不就是因为军权几乎都在对方手上么。  如今天庆帝登基,萧家程家不会有反叛之意不假,但镇西军和征夷军的忠诚仍是以萧、程两家为先,其次才是临京的皇帝陛下。唯有镇北军是元修可以想方设法完全掌握在手中的,而对他来说,以赢家遗孤作为中间推手总比他直接派人上任来的缓和安稳。  闵家女从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闺秀,闵蔚慈作为重点培养的嫡女,对这些便说不上了如指掌,多少也是心中有数。萧念安不过是起个头儿,她已然想的比之更深刻,自然更不觉得陛下和赢青玥这般安排有什么不妥了。  唯独有一点。闵蔚慈低下头略表示点儿羞涩,说出的话却是极冷静的:“我以为陛下会迎娶青玥表姐。以表姐的身份,当个皇后也是十分妥当的。”  赢家是封王的,赢青玥高地能算个郡主,按身份比她们四人都高,完全够得上皇后的标准了。  “……迟早是会的吧。”  萧念安想着陛下神色温柔的说出那句“我与她早就两情相悦互诉心意,只可惜各自碍于身份不能在一起,唯有替她保住秘密,也为她守身如玉”,只觉得一身鸡皮疙瘩都要再起一遍。  “皇帝表叔是心悦她的,她——也喜欢皇帝表叔。”  她先听青玥姐——阿碧姑姑——说赢哥哥喜欢的是皇帝表叔,只觉得感动又遗憾。既理解赢哥哥守着爱意不敢开口的酸楚,又生怕陛下知晓后觉得被冒犯,反而因此恶了赢哥哥。  哪里想,他们确是寻常男女青梅竹马,偏造化弄人不可置于阳光之下。两情相悦却不能长厮守,何尝又不是一种残忍?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将自己那些绮念爱恋深深掩埋,萧念安心中并无怨怼,只盼着从今往后那两人能顺遂平安。一边与闵念慈解释道:“但对青玥姐来说,儿女情长哪里比得上镇北军重要?总得等她收拾好了自家队伍,回头有空了再考虑成亲的事儿。”  她蓦的笑了:“我那皇帝表叔是个情种,青玥姐说什么他就应什么。早两年青玥姐必须隐姓埋名,他就抗住压力绝不娶妻选秀,现如今青玥姐能恢复身份,他也是说了非青玥姐不娶,且绝不会选什么嫔妃的。”  见闵念慈哑然的表情,萧念安双手拢着她的耳朵极小声道:“皇帝表叔小时候被明帝下?????了毒,以后只能选嗣子的。这事儿许多心腹大臣都知道,比如赵子衿她爹和我爷爷,估计你爹也早得了消息。”  可闵蔚慈着实不知,是以一双睁大的杏眼愈发撑大了。  萧念安咯咯笑道:“对别人来说绝对是个要命的事,陛下倒是乐得其所。他这般身体,反正选不选妃都没差,往后他说不选也没人敢拿子嗣逼他。”  甚至没法儿将陛下无嗣怪到皇后头上。闵念慈眼前闪过那苍白清瘦的少年,忽而有一种笃定的直觉。但凡将来有人敢拿子嗣为难皇后,他绝不在乎自曝此短为皇后正名。  “所以青玥姐要先收拢镇北军,那就先收咯。”萧念安将话题拐回来总结道:“过两天陛下就要在猎场上宣布青玥姐的身份了,不过是怕我想多了乱说话还影响了你,索性将我叫过去说清楚。”  她说罢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又梗着脖子辩驳道:“谁让青玥姐前几次找我都是以阿碧姑姑的身份,今儿一看前头一个青玥姐,后头还有阿碧姑姑,我当然会忍不住多想啊!”  闵念慈也想起来,前段时间陛下尚未病重时,阿碧姑姑确是单独来找了萧念安好几回,想来那时候两人就已经相认了。偏今儿她是以余招娣的身份与萧念安打的照面,后头那位阿碧姑姑情急之下矢口否认,反引得萧念安胡思乱想也不奇怪。  回忆起萧念安在明光殿里急切想要说话的模样,闵蔚慈忍不住微笑。还好那会儿陛下眼疾口快的拦了她胡说八道,不然今儿还真难收场。  “你这心急的毛病确实得改。”两人分享了小秘密,关系便亲密了的多,闵蔚慈如对待自家亲妹妹一般温柔教导她:“尤其是在宫中,哪怕你得陛下宠爱也该谨言慎行,可不能急慌慌的什么都敢当众说。”  也就是陛下对她好,回过头将她叫回去解释清楚。若是换个人来大声叫嚷的,说不定就被堵了嘴拿下了。  “好姐姐,我已经被皇帝表叔训过一回了,你疼疼我,就别念叨了吧。”萧念安一脸无奈的连连摇头:“闵姐姐放心,我往后再不会了。”  两人手挽着手往回走,萧念安像想起什么来一样“啊”了一声,站住了补充道:“其实这事阮公子也知道,就是宫中这位——算起来是闵姐姐的表兄吧?三日后的狩猎,阮公子会跟着一块儿去的,皇帝表叔让我跟你说,届时若是有人质疑青玥姐的身份,你和阮公子可得帮著作证呢。”  他们一个是赢青玥的表兄,一个是赢青玥的表妹,替赢青玥说话作证都是理所应当。闵蔚慈毫无压力的点头——若说今日撞见时她还不敢认定赢青玥的身份,及萧念安这一通解释过后,她倒是真真儿确定了。  长相一样,与陛下熟稔,哪怕是性子粗糙些,但行伍之人与大家闺秀本就不同。赢青玥既是帮陛下练兵做任务,自不可能如当年在闺中时那样保养得当。  亦是明白为什么陛下与萧念安说过,还让萧念安讲给她听。闵蔚慈爽快的应了:“你放心,我与青玥表姐是嫡亲的表姊妹,自不会让人欺辱了她去!”  作者有话说:  成功忽悠证人×2  奋笔疾书给《母猪的产后护理》写“批注”的大表哥阮虞: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今日的阮公子依旧是被蒙在鼓里的大怨种呢(亲妈姨母笑)  ****第32章 出发  皇帝陛下要在三日后出宫狩猎的旨意一出, 一应部门都快疯了。且不说皇帝秋狩意义重大,陛下突然起这兴头又有什么内涵。光是猎场清扫安排,守备防卫章程, 甚至到具体仪仗仆从都有的讲究, 得花时间慢慢准备的好吗?!  然而陛下说不用,他就是许久不动了要松松筋骨, 顺便带着朝臣们一块儿乐呵。哪怕上到首辅下到御马监的小吏都觉得他是在放屁, 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大家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他的鬼话,再一块儿加班加到飞起。  京城的百姓向来是最耳聪目明消息灵通, 对此又有众多猜测。许多信誓旦旦的谣言传的京兆尹脑壳疼,偏他也不知道皇帝陛下是抽了哪根筋, 唯有加派人手暗中看着, 千万不能出了乱子。  在这一片忙碌之中, 恐怕就宫中这位任性妄为的皇帝陛下还闲着。他倒是想和心上人一块儿腻歪着, 偏赢天青和赢青玥这会儿只比别人更忙, 倒把他晾在一旁, 一副孤家寡人孤苦伶仃的模样。  闲出屁来的元修索性把同样闲着的阮虞拉出来溜溜——实则阮公子本是不闲的,他且有一堆书要看呢。哪知前日翻到一本事关前朝开国皇帝与几位朝中重臣不得不说的爱恨纠葛, 把这位端方君子唬的一愣一愣的,终是狠狠的摔了书直批“有辱斯文”, 无奈动作太大让本就不堪的老腰再受摧残,不得不在太医的警告下放下书本躺平闲着。  皇帝陛下不嫌弃他不良于行,贴心的喊了担架把人抬过来说话。阮虞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的来,幸而陛下没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奇形怪状的书本上, 而是当真问起了经书学问中的治国之道。  阮大公子松了口气——要是陛下敢问他那些前朝秘史后宫八卦, 他非得拼着腰伤一头磕死在明光殿的柱子上!  阮虞虽在宫中混的惨, 其实当真是有真才实学的——否则就算陛下敢将他“掳”进宫,秦钊和赵简也不敢放个志大才疏的弟子在皇帝拉低陛下对他们的评价。  元修早年间立的是个纨绔的人设,暗中挤出时间来学的只以治国韬略帝王之术为主。经史子集看过背过不假,但要论钻研精修,却是比不过阮虞这种记事起就背“子曰”,躺在孤本批注的汪洋大海中长大的顶尖世家学子。  而前人的智慧能流传至今依旧被奉为圭臬,总是有其中深邃道理和启迪之意的。原本一些被元修认为“大而化之”的“正确的废话”,于阮虞引经据典结合前朝旧事,倒让他生出几分“大道至简”的感慨来。  索性给阮虞封了个侍读的职位——也正符合他这会儿干的活儿。虽官位不高,阮大公子却感动的热泪盈眶:这位皇帝陛下终于不再折腾他,他也算得到陛下的认可苦尽甘来了!  过了三天宛若梦境的好日子,临出发前一天,皇帝陛下轻飘飘的对整理书本准备告退的阮侍读来了一句:“朕虽怜惜阿阮身子不好行动不便,不该强求你参加明日的狩猎。然明日着实有一件惊喜等着你,还得你亲自去看看才好。”  迎着陛下似笑非笑的黝黑眼眸,阮大公子莫名就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窜上脑门子。只是再一眼,皇帝陛下又回到淡定从容的模样,一切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不知……是何等的惊喜?”阮虞试探着问道。  元修却已端起茶来送客:“既是惊喜,自然不能透露给卿,否则又何来的惊喜呢?”  ……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天庆二年九月十二,正是个风和日丽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向来身娇体弱窝在宫中的皇帝陛下兴致大发,率领京中四品以上重臣携家眷一块儿往皇家猎场狩猎玩耍。  阮虞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半卧在马车的软塌上往外瞧。昨儿他一夜没睡,倒不是故意熬夜,而是着实被皇帝陛下的话闹的又惊又怕,脑子里停不下来的各种猜测,一闭眼便走马灯一般闪现,全是些不那么美好的画面。  这一路却是风平浪静,最多不过是马车外的侍卫偶尔与他说几句路上的八卦,比如程家小姐好歹是将门之女,却像是从未出过远门一般,坐个马车居然晕车吐了。恰逢刘侍郎家的千金打着和几位贵女叙旧的名头往程贵太妃跟前凑,巧巧儿被溅了一身污秽,也跟着吐个天昏地暗。  程贵太妃就不是个脾气好的,见这腌臜模样干脆把两位都轰了出去。程姑娘是她嫡亲的侄女儿,被姑姑宫女们伺候着到备用的马车上梳洗休息。那位刘小姐可惨,就那么一路吐着走回自家马车,可算是把脸面都丢光了。  可就算这样,还是有不少闺秀前仆后继的往那边跑,扰的程贵太妃烦不胜烦。阮虞听着侍卫话里话外的意思,约莫许多大臣都将此次狩猎看作陛下“选妃”的后续,给上一轮并未入选的人家再一次表现的机会。  ——否则狩猎就狩猎,还让朝臣们带着家眷是几个意思?朝中大大小小的老狐狸脑子过了三圈,有志一同的被元修带进了沟里。  元修下这么一道命令正是为了误导那些个叛贼,同时也给叛贼降低点儿刺王杀驾的难度:朝中定然有他们的同党,此番正是混进狩猎队伍中里应外合的好机会!  自然,等到逆贼被一网打尽?????,元修也能名正言顺的将这些涉事官员尽数拿下从严处罚,往后便是再有人起了二心,也得掂量掂量自己又几个脑袋够元修这“暴君”砍的。  所谓杀鸡给猴看不外如是。  皇帝陛下的算盘打的极好,唯一的变数是叛贼会不会入他的套。行至半路,赢天青远远儿的学了几声鸟叫给他传信儿:少说有十来个高手死士不远不近的缀在队伍后头,想来这次钓鱼计划是稳了。  思索片刻,皇帝陛下敲了敲面前的桌板,候在外头的陈公公急忙进前听旨。及陛下如此这般一通吩咐,陈公公的冷汗都下来了,却只能在心中腹诽陛下实在胆大,赶忙一溜儿小跑的去后头找平国公萧老将军。  跑到半路,陈公公回过味儿来:怪道这次狩猎的防卫如此严密,非但禁军和御林军出动了大半,陛下还特意安排了萧老将军从征夷军中挑出许多好手作为暗卫。恐怕陛下早就料到会有刺客——再多想一步,会不会是陛下以自己为诱饵,故意出宫将刺客钓出来?  想通这一节,陈公公的脚步更快了几分。偏面上还不敢带出分毫端倪,偶尔被路过的大臣们遇上还得滴水不漏的寒暄几句,短短几百步的路程走的陈公公那叫一个心力憔悴。  好容易到了萧老将军的车架跟前,悄悄将情况一一说明,萧老将军不过一瞬就有了陈公公一样的想法。年过半百的老将军惯常修生养性,此刻却恨不得立时冲到陛下跟前,教教这位大外甥什么叫“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什么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可如今——按照陛下传来的意思,刺客都已经站在路上了,索性安排人手将计就计将他们拿下。他若是自作主张的惊走了刺客,恐怕陛下反要治他一个防务不利的罪名了。  唯有如陛下说的那样,一边加强守卫一边堵住刺客的退路,将这些歹人一网打尽并顺藤摸瓜查出背后黑手,才算将这危机斩草除根,也免了将来惴惴不安提心吊胆。  萧老将军气到无语:道理是这样没错,可元修是皇帝!是天子!是关乎国运的身份!怎可轻易涉险?可元修就是知道这算计绝不可能在朝堂上通过,才先斩后奏的出了宫门再将刺客之事透露给他,逼着他架着他非得按自己的意思办了!  亏元修还厚着脸皮让陈公公“劝说”他:“若这回朕出动如此人力还是放走了刺客,往后朕岂不是更加夜不能寝食不能安?朕要的不是一朝一夕的安危,而是将一切不安定的因素连根拔起!”  这哪里是什么劝说,这分明是威胁!萧国公恨的跺脚,只跺完了脚还是得老实下去安排,既不能让刺客看出自己被发现,还得将陛下周围保护的水泼不进,绝不能给刺客丝毫可乘之机。  陈公公看着萧国公无能狂怒的憋屈模样感同身受,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国公爷也不必太过忧心,咱们陛下英明神武,绝不是个拿自个儿性命开玩笑的人。咱们只按照陛下的吩咐做好分内的事儿,想来是出不来什么乱子的……”  “呵,他还不是乱来?”萧国公吹胡子瞪眼:“老臣说句难听的,就没见过比他更乱来的皇帝!”  “诶诶,国公爷慎言!”哪怕皇帝是你外甥也不能这么说啊,陈公公连连摆手:“陛下的手段深不可测,说不得还有别的安排,确保此事万无一失呢?”  若是赢天青在这儿,此时定要说一句“陈公公你真相了”。无论陈公公还是萧国公都并不知道,连同征夷军中的暗卫好手都仍是明面上的摆设诱饵,真正的杀手锏藏在更深处,等着她一声令下,彻底将这毒瘤捣毁。  作者有话说:  赢天青眼里的元修:长得好脾气好听话又可爱  朝臣眼中的皇帝元修:铁血暴君说一不二一言不合砍人头  别看元笑修在咱们女主面前糯糯唧唧,在朝堂上可是手黑的很,属于另一种积威甚重(贬义)了。  ****第33章 什么叫惊喜  皇家猎场离皇宫其实不远, 不过随行颇多走的便慢,快马半个时辰的路程愣是让这一行庞大的队伍从清晨起走到中午才堪堪抵达。  出发时消失了一阵子的阿碧姑姑和大宫女余招娣这会儿又回到了陛下身边。陈公公看着这两位时总是有些别扭。无他,虽说他那“替身皇妃”的谋划也算歪打正着, 但当着正主和正主替身的面儿让正主当替身的替身, 如今想起来都替自己尬的慌。  好在赢天青心大的很,倒没什么旁的想法, 对陈公公点头示意, 依旧继续扶着陛下往行宫里走。  ——自元修亲自向陈公公坐实了赢天青女扮男装的陛下心腹兼心上人的身份,并摆明架势将人拢到身边,皇帝陛下的做派就愈发显得娇柔起来。赢天青忙时还好, 陛下只肉眼可见的心情比平日开朗了许多;及赢天青回到身边,他便是这副恨不得离了她就行不动一步路的模样, 非得挨着蹭着才能动弹。  陈公公并明光殿伺候的一众心腹太监宫女从一开始的震惊到迅速麻木, 一共不过一两日时间罢了。总归陛下这转变虽然奇葩了些, 却让所有人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余姑娘”能被陛下看重是她的本事, 虽有宫女羡慕嫉妒, 但更多的宫人感激涕零, 有她在身边可免了他们在御前时提心吊胆,生怕哪句话不对惹了陛下怒火, 被拖去慎刑司领个八十大板。  这会儿皇帝陛下半边身子靠在赢天青胳膊上,好是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柔弱。配上面色酡红却眼神贪婪的俯视这半张熟悉侧颜, 其中心意毫不遮掩,让往来宫人无不侧目,却又在陈公公逼人的眼神中赶紧低头,只当自己瞎了什么都看不到。  本想和元修说说周围布置的赢天青无奈苦笑。她自然知道元修这是故意为之, 如情窦初开的情场初哥幼稚的向周围宣布占有和主权。可每当对上他眸中的痴狂和恐惧, 劝说的话便堵在喉间, 再也没法说出口来。  及得了陛下口谕前来陪陛下用午膳的阮公子坐着两人抬的简易肩舆赶到,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场面。阮公子尚未从陛下这柔弱姿态带来的震惊中回神,正照上“余招娣”一张熟悉的脸,立刻眼前一黑心中一紧,差点儿一头从肩舆上摔下来。  这不就他这辈子碰到的最狠冤家、短短几个月让他尝尽了一辈子都没吃过的苦头的余招娣么!从他发了昏起心救下余招娣起,他先后经历了被皇帝板凳招呼的毒打,闪了腰至今不能自由行动的折磨,和被《母猪的产后护理》支配的恐惧。有时他都忍不住问自己,为何当初陛下暴怒时自己为何要拼着触怒陛下性命不保也要为余招娣求情,若是放任陛下迁怒余招娣,他是否就不必再受这么多的苦难?  而余招娣就这么踩着他上了位,在干元宫明光殿混的风生水起。他唯一的安慰是好歹陛下没和他一样昏了头,真的将这人当做某人的替身,从此走上宠幸奸妃的昏君之路。  可就在此时,他这点儿心里安慰都被彻底打破。最后悔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看看陛下对余招娣情意绵绵的眼神!阮虞敢拿自己尚未康复的老腰打赌,这会儿无论余招娣提出多离谱的要求,皇帝陛下都能像史书里任何一个被女人迷晕了脑子的昏君一样百依百顺予取予求。  陛下你不能这样啊!阮虞几乎要哀嚎了。明明前两日都是一副虚心纳谏的明君模样,怎么就一转头,就被女色给迷了眼蒙了心呢!  最可怕的是,这位既不美艳妩媚也不清丽脱俗,更看不出什么诗情画意婉转娇羞的女色,还是他亲手“献给”陛下的:无论其中有多少曲折,人是他打着进献的小心思救下的,是他引来陛下探究的,是从他的居所将人带到陛下身边的,那么今后这“女色”闹出的全部动静,都少不了挂在他的账下。  阮虞已经能预见自己将来在佞臣传中占据一席之位,和前朝那位专靠给皇帝献漂亮女儿而官运亨通的庸才丞相肩并肩的受后人唾骂。甚至他还比不上那位——人家好歹是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呢?除了时常被陛下毒舌打击言语调戏,至今连“男宠”的帽子还没脱呢!  前途黑暗到心灰意冷的阮公子整个人都陷入一片灰蒙蒙中,偏皇帝陛下火上浇油,对他招招手道:“怎么样,这便是朕答应你的惊喜,你见着旧识可开心么?”  “微臣……开心。”阮虞咬牙切齿。  元修心满意足的点头:“阿阮开心就好。今儿还有更多惊喜,希望阿阮玩的尽兴。”  阿阮……阿阮并不想说话,只想原地去?????死一死。  赢天青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回,对元修的恶趣味着实无语。实则今日之后,她便会以赢青玥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众人实现之中,大可以提前将话与阮虞说明白。偏元修就是要逗他,阮虞越是生无可恋的颓然,元修恶作剧得逞的愉悦就越明显。  同情大表哥么?赢天青思索了一瞬,默默为大表哥宣了声佛号。不过和没少坑她的怨种大表哥相比,当然是小伙伴的好心情更重要啦!赢天青果断放弃了提点阮虞的打算,反而顺着元修的动作开始她做作的表演,捏着嗓子颐指气使的管陈公公要这要那,而皇帝陛下只宠溺的点头,全然不管年长的心腹忠仆快要被这“小妖精”累死了。  如果不看他手底下为了憋笑掐了自己好几下,元修这妥妥的是个被奸妃迷惑的五迷三道的昏君!陈公公虽不知道这两位玩儿的是哪一套,但心腹忠仆就是心腹忠仆,只要陛下是真开心,他就能乐颠颠的心甘情愿做任何事。  陛下和赢小将军逗阮公子是逗的真开心呢!想他伺候了陛下也有快两年,还是头一回看到陛下这般肆意快活。陈公公别过脸去擦一擦眼角,卖力的应着赢小将军的命令跑进跑出。他的陛下苦了太久了,是沉溺在死活都不在乎的麻木中的痛苦。总算是被赢小将军从苦海中救了出来,别说只是小将军使唤两句,就是要他一条老命,他也感恩戴德的给小将军磕头。  就在这一片温馨祥和的氛围中,三人边聊天边用过午膳——自然,是赢天青和元修一边聊着一边吃着,时不时的皇帝陛下还亲昵的给赢小将军夹个菜,看她别扭又无奈的吃下去。  而阮公子全程味同嚼蜡,既不知道到底吃了啥,也没听到他们说了啥。他脑子里已经构思完一整篇痛陈劝诫的文章,文辞华丽鞭辟入里,引经据典逻辑清晰,请陛下千万不要被美色所惑,置江山社稷朝堂政务于不顾。多少君王为了博美人一笑将朝堂官职视作儿戏,奸臣佞党趁机勾结后宫败坏超纲,最终导致王朝败落民不聊生。陛下既是圣明君子,绝不可以走上这种歪路啊!  说实话,他对自己急智之下拟出的文稿还是挺满意的,唯一顾虑是这篇文章写出来,陛下会不会恼羞成怒砍了他的狗头,以及就算他真的舍生取义死谏到底,余招娣这祸国妖姬的锅还是得砸在他身上……  “……阿阮可用好了?”皇帝陛下的声音遥遥传来,将思绪不知飘到哪儿去了的阮虞惊醒。只听元修笑意温存的问身边人:“要不咱们先去草场上溜达溜达消消食,等贵太妃那边好了,就召集朝臣们一块儿开始狩猎吧?”  赢天青盘算了下时间,足够够手下的人布置完毕,便爽快的点了点头。这一幕落在阮虞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意味,愈发证实了陛下已经彻底被这女人迷住了。  “阿阮腰伤未愈,想来是骑不了马,不如跟贵太妃那一队行动吧。”那一队护卫周全,且到时候宣布“赢青玥”的身份还要阮虞做个证,索性与另两位早知“内情”的“证人”放在一处。  元修体贴的吩咐道:“阿阮过去后不必拘束,既是到了外头就只管放开些。那几位姑娘的学问甚好,却不见得愿意跑马打猎。你们只管落落大方的聊聊天打发时间,晚膳后朕再接你一起回宫。”  阮虞木着脸行礼听令,任由小太监抬他出去,心中堵的一团乱麻。他着实不知陛下叫他来吃这顿饭,顺便看余招娣的得意嘴脸用意何在,若只是为了浅薄的炫耀,这般君主还值得他不顾一切的忠诚期待么?  可偏偏,心中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元修不是这样的人,既不会被一个替身拿捏的神魂颠倒,更不会做这些无谓的动作。一定有什么细节被他忽视,一定还有他没有掌握的重要信息。  可到底是什么呢?直到他被送到贵太妃处依旧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却是听得脚步声近,原是闵家表妹闵蔚慈听说他伤了腰,特意禀了程贵太妃应允,带着丫环前来探视。  客套的聊过几句,闵蔚慈话题一转,脸上带了几分笑意:“外头将表哥的名声传的不堪,姑母很有些着急,找父亲打探过许多次。我进宫时父亲亦让我找机会寻表兄问问清楚,却不知表兄早就是陛下心腹了。赢家表姐身份隐秘,还是表兄在其中转圜,想来今日之后,表兄就该官运亨通青云直上了吧?”  “……嗯?”阮虞猛地抬头:“赢家什么表姐?什么赢家表姐?”  闵蔚慈看他紧张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表兄别怕,不是你这儿泄密了。是陛下特意嘱咐萧家姑娘告知于我,宫中那位余招娣余姑娘其实正是赢家的青玥表姐,这回狩猎之后,赢表姐就该验明正身,回去掌管镇北军了。”  阮虞:“……”我是谁我在哪?我这么大个表妹怎么开始说胡话了呢?余招娣怎么会是赢家姑娘?她分明就只是自己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村丫农女余招娣啊!  作者有话说:  阮虞:我孩怕!陛下是要赣甚么!  满脑子阴谋论的阮公子头脑风暴中。  元修(无辜脸):我说实话而已  *****第34章 刺杀  无论阮虞如何心慌, 这场狩猎终是在午后拉开了序幕。  南景立国尚不足四十年,还没到重文轻武荒废骑射的时候。此次应召随行的重臣几乎是文武各半,而就算是文官, 君子六艺的骑与御也不是哄人玩儿的花架子。只看各位大人从而立之年到年过半百皆镇定的端坐马上, 或表情淡然或信心十足或跃跃欲试,又是一番与平日里在朝堂上看到的完全不同的风仪。  大臣们虽不明白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怎么说也是一次难得的展现机会——非是展现他们, 而是给自家儿女刷存在感。哪怕皇帝看不上,同僚看上也不错啊,多个人多张嘴多一次举荐的机会, 说不得就能解决家中孩子的就业问题呢?  别看他们表面上家大业大关系网错综复杂,还能给陛下打报告申请荫职给嫡子要工作, 按理说将家中儿孙安排妥当都是小菜一碟。但无奈他们也能生啊, 除了嫡子还有庶子, 还有不成器的儿子的儿子, 嫡亲兄弟家的儿孙。笼笼总总算起来别说稀缺的肥差, 便是要达到人人有差事不在家啃老的基本目标都或多或少有些困难。  每当这时候, 大家就迫切的盼着陛下能搞一搞晚宴啊,游园啊, 秋狩啊,甚至什么蹴鞠赛啊马球赛的。毕竟皇帝是唯一可以任性给官职的大佬——当然, 品级高的关键位置别想。但侍卫侍读之类不定人数品级略有弹性的天子近臣类职务,只要不是封的特别离谱,无论吏部还是三省都不会闲着没事给陛下找事。  就像阮虞阮先生,给陛下讲了两天书让陛下听高兴了, 金口一开就加塞进翰林院, 且不用从底下的编修开始熬资历, 直接成了从五品的侍读。可别觉得从五品在一群上三品的大佬中不显,多少草根出身靠科举入官场兢兢业业一辈子的官员在地方上做个知州都足够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了,也不过是这个品级罢了。  翰林院的差事清贵,向来是文才不错的文臣世家子弟的首选目标。武将子弟中继承家业的得去边关磨砺,剩下那些大差不差的则多看上御林军侍卫这一职。  御林军侍卫虽是京中防卫的一道重要屏障,但除非发生宫变内乱或是索性被打到国破家亡的程度,否则直面战场的可能性极小。因此在武艺韬略上是可以略微放水的,唯一的硬性要求是长得得好看!皇帝带出去溜着倍儿有面子的那种!  这两条路子几乎是京中不那么拔尖的官宦人家青年晚辈们最理想的晋升之路,哪怕躺平了摸鱼,那也是个镶了宝石的金饭碗。但凡两处有缺候补,竞争之激烈出堪比朝堂斗争派系大战,如这次这般可以直接舞到陛下面前弯道超车的好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各位大人哪怕平日里再要面子再矜持,为子孙计也不肯轻易退让。  是以跟在朝臣身后的那些公子少爷只比长辈们更野心勃勃的想要表现一波赚足眼球。文人士子们的腹稿估摸着已经写到陛下如何身姿矫健百步穿杨武德充沛颇有文帝遗风,及狩猎结束就可洋洋洒洒做出一篇惊世美文。几位小将军则是摩拳擦掌眼神挑衅,准备在狩猎场上见真章。  只可惜他们并不知,这些对于皇帝陛下而言完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元修的目光始终定在他的左侧,两名身着赭石色骑装的飒爽女子一前一后的挺直了腰杆坐在马背上,如两支蓄势待?????发的利箭,随时能将一切来犯之敌射个对穿。  两人虽戴着银色面具看不出容貌,看身形也看得出是年轻女子。更有识货的一眼瞧出,两人这姿态气势可不是什么银样镴枪头,那绝对是在军中打磨出来的。  加之陛下毫不掩饰的热切关注,不过片刻,无数探究的目光已在她们身上来回了好几圈。不过皇帝陛下明显不想给众人解释什么,只随意对不远处的守卫点了点头,一头慌张失措的小鹿便从不远处斜窜出来,正迎上陛下拉开长弓,一支箭正中额心。一直紧张盯着的侍卫们在陛下的箭堪堪射中时便飞快补刀,射中小鹿四肢以免它随着惯性冲撞了陛下。  鲜血溅出,染红了草地。小鹿倒地的同时,山呼万岁的声音如海啸般扬起。  元修面无表情的接受朝臣们的称颂,心中却忍不住嘲笑,作为皇帝的存在意义之一不就是为了作秀么?饶是他这样四肢不勤的病弱残躯也能被烘托成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绝世高手,仿佛他射中这头鹿,就真能保大景百年江山稳固一样。  肃冷阴晦的气息才蔓延出来,袖子便被扯了一扯。元修蓦的回神,对上一双含笑戏谑的眼眸。  以赢天青的经验自然看得出哪里是皇帝陛下百发百中无虚弦,分明是他拉开弓后力气不够根本没瞄准便松了弦,而小鹿时运不济正好脑袋撞上来而已。实则这么近的距离,随便元修怎么射都能射中目标,少不得武艺高强百步穿杨的小将军要打趣一二,顺便一同鄙夷这群虚伪的朝臣们。  元修胸中一股子郁气徒然化作虚无,变作雀跃欢喜盈满心中,连脸上都带出几分笑意来。  “今日只是玩耍,各位不必拘束。”皇帝陛下言语轻快,仿佛就是一名爱玩的少年,挥了挥手爽快道:“朕设了不少彩头,就看各位的表现了!”  陛下的彩头不会差。也不吊大家的胃口,陈公公麻溜儿抖开圣旨念了起来。打猎的数量多分量重皮子完整的都可算做比拼项目,或是到赛场上来一场障碍赛也能算个头筹。文采出众的公子也不必闲着,诗词歌赋尽管写来,由众位朝臣评出三甲,各有陛下给的好处。  这哪里是狩猎来,分明是陛下派发大礼包来了。别说各位公子少爷们心血沸腾,连老臣们都被燃起热情,哪怕不奔着好处去,得了名次和御赐之物也是多大的脸面!中的爷们更是直白,拍着自家子弟的肩膀道赛场无父子,一会儿可别被叔叔爷爷们揍哭了。  年轻人们哪里受得了这般激将。随着陛下一声令下,数匹快马冲了出去,猎场上立刻热闹了起来。  元修也选了个方向,带着侍卫们慢慢溜达。时不时的低下头与身边的蒙面女子说些什么,是说不出的亲密暧昧。  “……一般在猎场上搞刺杀,要么就是混进来放冷箭,要么就是埋伏好放冷箭。”正被八卦或被羡慕的女子声线冷清,说的可绝不是什么娇俏情话,“平国公先一步到,持你手令将全部守卫换成他带来的心腹征夷军将士,暂且不必担忧侍卫中有叛贼了。埋伏的话要么地下要么高处,我带的暗卫挑了几处大树正观察着,一有发现会立刻处理。”  “但还有最后一种,是这些朝臣家眷们带进来的。”元修勾起嘴角:“你说这个可能性有多大?”  “极大。”赢天青沉着道:“虽这一步一般会作为备用的后手,但如今叛贼若要铤而走险,似乎就只剩下这一招了。”  “话说回来,你不就盼着这个么。”赢天青叹了口气,言语缓和了不少,甚至有几分揶揄:“皇家不好随便杀皇子宗亲,你那两位堂叔再暗中搞事情,只要他们人在皇陵待着就没法下狠手,始终是一处隐患。”尤其皇陵近在京郊,一旦刺王杀驾成功,他们甚至可以第一时间赶到皇宫里登个基的。  “所以只有坐实了罪王勾结朝臣刺驾谋反的事实才能把他们贬出去。”元修轻笑点头:“虽然还不能直接杀,但流放嘛,无论哪个环节出点儿意外死几个人都一点儿不奇怪,你说是不是?”  他父亲慧圣太子被明帝害死,他就该拿仇人的命血债血偿。元修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放过明帝的儿孙们。便是他们老老实实的待着,他也会在自己驾崩前折磨死那几位,更别说他们自个儿作死,那可不得送他们去死一死了!  元修不是个以德报怨的圣父,甚至必要时可以不择手段的达成目的。而赢天青这般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同样明白狭路相逢讲什么道理都没用,既然已经短兵相接,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来了!”  破空之声惊动林中飞鸟,几枚箭矢直刺元修的后心。周围侍卫早有准备的举起盾牌格挡,偏其中一支角度尤其刁钻,正是恰好从缝隙中射向陛下的御马。  哪怕没射到人,惊了马也是有危险的。赢天青提枪在手屏气凝神,正要起势挑飞箭矢,余光瞥见一道身影飞奔而来,就在她下意识停顿的那一刻以肉丨身将箭矢生生挡下!  赢天青:……  众侍卫:……  ……要不要这么拼?就最后一支箭了,明明用刀砍断或者用枪挑飞都可以的,犯得着拿自己的命来挡吗?  而那张年轻面庞缓缓倒下之际,依旧瞪圆了双眼执着的张开口,努力嘶哑着喊出那句话:  ——“有刺客!护驾!”  作者有话说:  赢天青:这人怎么抢我的戏份!  元小修:抢得好!谁挨箭也不能是咱俩  ****第35章 将计就计  皇帝在猎场遇刺绝对是了不得的意外。好在皇帝陛下安然无恙, 却也大发雷霆的终止了狩猎,让三司并平国公萧斌一同彻查此事。  原本热闹的氛围顿时阴沉焦躁了起来。侍卫们在林子里找到了刺杀陛下的凶器,是一套做工精细的连丨弩机关匣, 由极细的天蚕丝缠在扳扣上, 另一头连接在陛下行进的必经之路。从树上的痕迹看来安装到触发约莫不过一盏茶时间,应是逆贼先看到陛下往这边来才装上机关匣, 只等陛下路过时便有十数支箭在一瞬间自动射出。  侍卫们的回忆也能佐证这一推断。事发突然, 大伙儿都觉得是冲着陛下来的,其实回过头想一想,箭矢发射只是一个方向, 并没有全部瞄准陛下要害。除了第一支箭尤为强劲,后续箭矢的速度一支比一支慢, 力量也逐渐变轻, 显然不像人力所为, 倒和机关的效果相符了。  “那里有树木遮挡, 正好形成一处死角, 换防和巡逻的守卫并未察觉有人经过, 周围也无其他打猎的队伍。”负责报告的大理寺少卿战战兢兢,他们这位皇帝陛下可不是个好脾气的, 这许久连个人影子都没摸着,一顿训斥怕是躲不掉了。  元修却没像他想象中那样无能狂怒, 而是踢了一脚地上的匣子问道:“这可不是随意哪个首饰店或玩器作坊能做出来的,工部呢?将作监呢?他们统管天下手艺匠人,就查不出一点儿信息么?”  周少卿面上更苦,头垂的更低:“这机关匣上有残存的铭文火印, 乃是收录宫中的前朝遗物, 按说——”  他停下来沉默, 元修就明白了:“你是说这东西按说应该在宫里,就算流传出去也是宫中赏赐,该从内库记录中查?”  少卿大人点头。  “那就查。”元修并不避讳,给了陈公公一个眼神,自有人前去查验宫中的账册。  “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么?”皇帝陛下语气还算松弛,可少卿绝不敢丝毫放松,想了想道:“林中痕迹混乱,要分辨出刺客的行迹还需时间。不过臣倒是想去找刘公子聊聊,不知……”  “怎地?吴少卿难道怀疑我儿?”  皇帝陛下还没出声,先有一人忍不住怒道。众人转头一看又默默的转回来:原来是救了圣驾的刘公子的亲爹太常寺卿刘大人,老子为儿子鸣不平,那就没事了。  周少卿不卑不亢,只坚持道:“臣并没有怀疑刘公子什么,不过是想与刘公子聊聊罢了。且臣听说刘公子受的不过皮外伤,另有些惊着了,倒不妨碍与臣说说话吧。”  他一句没说怀疑,实则处处是怀疑。刘公子是个文弱书生而非习武之人,却跟着陛下狩猎的队伍走——总不是为了让陛下看他平平无奇的箭法或抽冷子吟诗拍马屁的,这是第一重怀疑。遇上刺杀箭雨后非但没有吓坏了他,还让他正好“截”住杀伤力最弱的一支箭以轻伤换来救驾大功,这是第二重怀疑。最后还有这一匣子箭矢,好歹是为了刺王杀驾用的,居然连个毒都不淬,实在是非常说不过去,非常值得怀疑。  与其说这是一桩形同儿戏的刺杀,倒不如说更?????像是为了博个救驾之功特意设下的局。若非心知刘公子乃至刘大人一家都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耐,这会儿少卿大人就不是去和刘公子“聊聊”,而是要将刘公子拿下处以严刑了。  周少卿实有把握,刘大人却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自家儿子几斤几两他能不知道?真有这能耐闹出这么大动静早该当上状元郎了,还能落榜两回在家蔫儿吧唧的苦读?  不过看着陛下的神色,显然是被周少卿诱导着有了疑虑,刘大人便不好直接拒绝周少卿的要求。“哼”了一声生硬道:“周少卿要问便问,只是我儿性子单纯又有伤在身,少卿可别故意折腾,让他懵里懵懂的认下什么莫须有的罪名来。”  “刘大人放心,臣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会让公子蒙受任何冤屈。”周少卿拱手致意,心中却默默加了一句:“但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犯人。”  “既如此,那就去聊聊吧。”皇帝陛下一锤定音:“刘公子救驾有功,朕会让御前女官随行伺候,刘卿放心就是。”  有皇帝陛下作保,刘寺卿再无不满。不用再面对陛下龙威的周少卿亦是逃出生天的错觉,行礼转身疾步往刘公子暂且休息的行宫后殿走去。  跟着他一块儿的还有陛下身后一位赭石色骑装的女官——便是最初跟在陛下身边的两位蒙面女子中的一位。早有消息灵通的朝臣已经打探过,两人中有其一是干元宫的掌事女官,唤做阿碧姑姑的,实属陛下心腹,地位怕是比陈公公都略高一筹。另一位不知姓名职位,亦有小道传闻说是陛下特意给阿碧姑姑找的贴身侍女,据说武艺极其高强,能轻易掀翻十几个侍卫,是阿碧姑姑这次狩猎特意带出来捉刀的。  想来这会儿跟着去的那位就是阿碧姑姑,另一位既是武艺高强的侍女,留在陛下身边护驾倒也周全。这些许旁枝末节的信息在诸位大臣的脑中划过又被他们弃之脑后,有这功夫不如先琢磨琢磨到底是谁活的不耐烦了干出刺王杀驾的事来。  那要说嫌疑人也真不少。先是明帝一脉,从禁在皇陵里的两位庶人到各路被贬被抄的宗亲就没有不恨陛下的。其次是陛下登基一年砍杀的各家豪强,总有同气连枝的亲朋好友对陛下的雷霆手段心存不满想要报仇的。若是再加上北晋西辽南越诸国的虎视眈眈,听闻陛下出宫便秉承着“就算弄不死你也要恶心你”的想法故意来这么一招也不是不可能——  这么一想,要陛下命的仇家还真不少呢。不过无论哪一条仿佛都与刘家和刘公子沾不上边:刘寺卿虽不算陛下心腹嫡系但也是个直臣忠臣,刘公子更只是个普通文人,无论是已经圈禁的前王爷还是树倒猢狲散的曾经权贵,更或是远在天边的异族敌国,似乎都没法儿和这父子俩扯上关系。  难不成刘公子真能靠着巧合做成今天的举动么?众位大臣苦苦思索。要说嫌疑最大,那还得是守陵的那两位前任王爷,俩人虽然被贬被圈,但到底在地方经营日久,陛下派去收编周地与蜀地的官员到如今都还没能彻底摆平两位王爷留下的烂摊子,要是他们真和藩地的死忠心腹联系上了策划刺杀陛下,还真有可能让他们得手。  唯一的破绽在于,此事只可成功不可失败,既是有这能力,绝不该把手段做的如此粗糙……  “陛下。”女子清脆嗓音打断了大家的思索,才去了不久的阿碧姑姑和周少卿已经联袂而归。周少卿脸色略复杂,说不好是惊叹还是感慨还是无奈。倒是阿碧姑姑一拱手直接道:“刘公子一无所知,应当不是作案之人。”  “哦。”皇帝陛下点点头,就这么没了下文。  刘寺卿自是大松了口气,不少朝臣亦露出点儿礼貌的轻松笑意来。唯有刑部和别的几位精通刑讯的官员皱了眉:女官这话看似洗脱了刘公子的嫌疑,但真追究起来,“一无所知”和“不是作案之人”,可跟“与本案全无干系”不是同一回事啊。  到底是女官言语缺乏谨慎还是背后另有别的深意?几位大佬下意识的瞅了瞅陛下的表情。却见皇帝陛下仿佛发起了呆,过了一会儿突然道:“时候不早了,虽查案要紧也不能饿着各位爱卿,要不让膳房传膳吧。”  这就……传膳了?各位大人完全被陛下的神转折打蒙了,不过心思一放松,也察觉到时候着实不早,他们都已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三司的搜证还没结束,各位大臣暂且忍耐,在行宫休息片刻。”不然要是身上夹带了关键证据的,一旦回家可有的是办法销毁,到时三司再有怀疑也极难查证了。皇帝陛下继续下令道:“女眷就在隔壁殿用,请贵太妃多加关照。至于三司的诸位——”  皇帝陛下轻描淡写道:“连朕在内的这么多人等着你们给个结果,想来你们是吃不下饭的吧?既如此就别吃了,赶在晚膳结束前,多少要让朕听到点儿有用的消息。”  这时限一出,别说陛下不让吃,就算陛下让他们敞开了吃,几位主官也确实吃不下了。急忙起身行礼应喏,又向周围同僚讨饶的拱了拱手,一撩衣摆的一溜烟儿往现场跑去。  就算眼神不好看不出嫌犯的行迹,难道还不会监工么?早一刻查到证据就早一刻解脱,真要查到最后都一无所获,陛下的处置可不是开玩笑的!  皇帝陛下先行落座,倒是不再搭理诸位朝臣,反而关心起阿碧姑姑来,颇为好脾气的问道:“你是在这儿陪我用膳,还是去隔壁女眷那边?”  阿碧姑姑小声回了句什么,便被陛下拉着手同坐在他身侧。饶是此时此刻所有人脑袋里都塞满了关于刺杀案的各种细节和推测,也不免被两人熟稔的动作惊呆了。  莫非这次非但有陛下遇刺,还能再见证一位贵人的上位吗?这可他爷爷的太刺激了吧?!  作者有话说:  元修:嘿嘿,还有更刺激的再后头呢第36章 人赃并获(捉虫)  朝臣们苦中作乐的探究八卦并未持续太久。约半刻钟后, 就听殿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原是大理寺卿带着几名捕快打扮的人疾步走了进来。  大理寺卿王大人年近古稀,早已是半养老的状态, 如今的大理寺大部分公务皆是少卿周大人在管着。大伙儿看着须发花白的老大人气喘连连满头大汗的模样都不禁有些同情起来——着实是老大人点儿背, 正碰上陛下心情不好将三司一块儿发落了,老大人一把年纪了还得饿着肚子在外头奔波。  王大人本有些驼背, 这会儿因喘的厉害愈发佝偻着。向陛下行礼毕, 老大人苦着一张老脸期期艾艾禀告道:“林中发现了歹人的脚印和些许随身信物,须得请陛下过目才好。”  正等着听进展的大人们一愣,心中暗付:怎地, 这还涉及机密了不成?也不知是宫闱呢还是宗亲呢?宫闱应该没什么,毕竟陛下的后宫连根毛都没。至于宗亲——  想想这会儿正苦哈哈守陵的那几位, 各位大人在心中摇头:陛下可从不掩饰对那几位的厌恶, 要是真能石锤了宗亲更好, 非但不必藏着掖着还得广而告之昭告天下, 正好有理由把人给办了。  元修闻言眨了眨眼, 一瞬间露出个复杂的表情。赢天青在一旁看着, 说不出是哑然多些还是惋惜多些。便听皇帝陛下淡淡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卿只管说来就是。”  王寺卿脸上更苦, 一滴汗水顺着脸颊滑落,在行宫的地砖上砸出一团浅浅的水渍。下意识看了看左右, 试图再劝陛下一句:“此事……实在是,要不陛下您还是亲走一趟吧?”  元修是个什么人,拉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主儿。他越是这样说,皇帝陛下越发往后头一靠, 一副“你能拿我怎地”的欠揍表情道:“王大人要是不愿说, 就带着人继续查, 查到能说为止吧。”  这是杠上了呢。大臣们不明所以,哪怕真涉及什么皇家秘闻之类,陛下都不在乎泄密或是丢脸,王大人索性就成全他呗?  王大人死死皱眉,犹豫片刻到底是选择了妥协,不过仍是向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臣等方才在林中……”  老头儿声音本就含糊些,这一低声,可真听不清在说什么了。陛下有些不耐烦的起身作势往下走,旁的大人们也恨不得竖起耳朵来听个真切。然就在瞬间风云突变,聚精会神听着的大人们只闻得“叮当”几声脆响,晚一步在反应过来自己眼中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在陛下往下走的同时,王老大人身侧一名捕快突然暴起,另有一个黑雾般的人形仿佛是从王大人身下?????的影子中突然冒出一般,后发先至竟比捕快还迅速,皆是直冲陛下面门而来。  与他们同时发出的是他们手中的暗器。于各位大人眼中所能看到的是若隐若现反射的烛光,却根本看不清楚有多少是什么,快的直让人避无可避。  淬毒的骨钉与飞镖,以及一前一后奔袭而来闪着寒光的匕首。近处的侍卫尚来不及呼一声“护驾”,甚至有两位惊的呆住,原本坐在陛下身侧的蒙面女子却已经从不知何处抽出一把大刀,几个刀花将暗器全部打落。随即又有几个黑衣人凭空出现,与另一位站在陛下身后的蒙面女子一同出招,飞快的将两名刺客打翻在地。  他们打人可不止是打倒。两个呼吸间便把刺客的全部关节连同下巴都给卸了,熟稔的像是练过千百遍,又镇定的仿佛早已预知到这一刻。  这一系列变故看似复杂,实则不过短短一瞬。及诸位大人们回过神,刺客已经躺在地上连□□声都发不出来,而侍卫们唯一能做的便是跪地请罪,背生冷汗几乎湿透了衣衫。  “呵,果然是南越遁术。”  脆生生的女声带着些自信笑意,轻松愉悦的打破了凝重的气氛。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那位蒙面的“阿碧姑姑”讥诮的用刀背拍了拍其中一位刺客的脸颊,看着黑衣暗卫熟练的将刺客牙齿拔了把牙缝里的毒囊取出。明明是血腥残暴的一幕,连些许朝臣都忍不住皱了眉,她却施施然收刀入鞘,武器随手丢给身后的黑衣暗卫,大咧咧掏出块帕子擦了擦手,坐回原位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一旁的皇帝陛下竟也笑了。先伸手执壶给她杯中续了些茶水,才转头看向台阶下乱糟糟的场面。  侍卫们护卫不利,回宫后少不了惩罚敲打。简单吩咐两句将人挥退,元修看向瘫软在地的王寺卿,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王大人可有什么话要说?”  王大人蜷缩在地,死死的闭上眼睛。他本不想赌的,可是有把柄在那些亡命之徒身上,逼不得已作此一搏。他亦以为在被逼起事时已经想明白后果,可当真被抓个人赃俱获,他心里唯有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彻底将他淹没。  元修显然没有这个耐心等他慢慢磨蹭。  “王大人年纪不小,昭狱的刑讯估计是受不住。”皇帝陛下居高临下的看他,说的十分体贴,语气却冷如寒冰:“大人尽管慢慢想好怎么编,朕有的耐心等。”  他忽而轻浅的“哼”了一声,像是笑了:“想来看着你一家老小将昭狱的刑法都挨上一遍,就知道该怎么说了吧?”  “臣——”王大人猛地抬头,颤抖着须发抖落不知是惊惧的冷汗还是悔恨的泪水,哑着嗓子悲戚:“臣招,臣什么都招了!”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他一边说,大人们已经差不多能猜出全部。  王大人是当今陛下从厉帝手里“继承”来的重臣。老头儿为官还算不偏不倚——或者说“油滑”更合适,哪怕在厉帝大肆清洗文帝一系老臣的那段日子,他也并未旗帜鲜明的站在厉帝这边,手上也没沾染什么罪孽。  于是到天庆帝登基,他并未受到什么牵连,依旧当着他的大理寺卿。然而陛下和许多朝臣并不知道的是,他的嫡子早已和先蜀王交好,原是蜀王放在京中打探消息的一枚闲棋,等到蜀王被圈禁,又成了蜀王联络外界密谋造反的中流砥柱。  老王大人就这么被拖下了水。先是为了保住儿子不得不暗中向那些蜀地和周地潜伏而来的死士透露些许消息,随着消息透的越多便越发深陷了下去,但凡这些人被抓去审讯,老王家绝对逃不过一个抄家流放菜市口问斩。  他一直知道这些死士意图刺杀陛下,好在宫中守卫森严难以下手,他暂时还算安全。直到这次陛下突然宣布外出狩猎,蜀王他们哪怕猜到可能是个陷阱也并不肯放弃这个好机会。总归两边都是将计就计,端看谁布置的更严密下手更狠辣刁钻了。  为了这次的计划,蜀王周王一系的全部力量可谓倾尽全力,先是花大力气顶替了猎场和行宫的侍卫下人,安排了大量刺客,还派出周王手下一位研习过遁术的隐匿高手确保万无一失,定要让陛下有去无回。  且他们也并不是纯然孤注一掷,而是另安排了几条后路。没想到陛下知晓的信息显然比他们认为的更多,自萧国公先一步将围场的侍卫全部换了个遍,他们就知道事情约莫是不成了。  萧国公干的可不仅是换防,还将围场连同所有侍卫仆人分开关押统统搜查,用不了多久就能搜到他们准备用来刺杀的武器和行头。而他们准备好撤退的路线也都安排了征夷军巡视,唯有其中两处十分隐秘的丛林小道无人把守。问题在于萧国公把所有人的动向盯的死紧,一有妄动立刻拿下,必要时先斩后奏,他们根本找不到借口逃离!  要么是等死,要么是铤而走险。死士虽不畏死但没人想死。他们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制造混乱趁机溜走,而猎场上最好的混乱不就是皇帝遇刺么?  仅靠唯一一个修习遁术躲过征夷军搜查的死士杀手是不够杀死皇帝的。遁术虽能隐身,然一旦近身就会完全暴露在人前,甚至只要动了杀念,有些敏锐的侍卫光靠杀意都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好在他这回的任务也不是要杀死皇帝,而是随意制造一次意外再随意牵连进几个不相干的人,无论陛下是立刻回京还是着三司来人搜捕,他们都能获得一线生机。  他们这样做了,也几乎成功了。刘公子懦弱耳根子软,轻易被哄去了“救驾”,陛下着调查此案,随着人员奔走,他们终于想法子次第逃出生天。  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以为的逃出生天,其实是这天罗地网的最后一环。两条僻静山路不是无人看守,反而是看守的人比他们的能耐更上一层,顺着他们回程的路线摸到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几个黑衣人仿若死神降临,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而随后跟来的征夷军大部队手中通明的火把,更是将他们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毁灭。  ——后头这些王老大人其实并不清楚。他所知的是那位来无影去无踪宛若鬼魅的杀手突然出现要他带着自己和另一位伪装成捕快的刺客前去面圣,与陛下越是靠近越好。他虽猜到这两人的打算,但刀子抵在后腰,他到底是屈服了。  作者有话说:  皇帝在赢天青确定有刺客后把可能遇刺的消息临时告诉萧国公,就是为了打乱刺客的部署逼着刺客逃跑,这样才能找到他们隐秘的藏身之处把人连根拔起。  其次是逼他们刺王杀驾当场抓住刺客审讯出幕后黑手坐实两位前王爷谋反的罪名,所以暗卫抓到人后第一时间要卸胳膊腿儿卸下巴防自杀。  能把他们朝中的内应当场牵扯出来是最理想的状态了,很显然,这次他们的运气很好,目的全部达成~  *****  感谢读者“金刚”捉虫,爱你么么哒~第37章 摊牌了  朝臣们的脸色随着王大人的招供一变再变, 直至最后,心中所剩的是无边无际的后怕和惊疑。后怕的自是他们与王寺卿同朝为官许多年竟然一点儿没有发现他投敌叛变,惊疑的却是皇帝陛下全程毫无波澜, 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不少人脑子转过三圈, 甚至觉得今日这局面根本是被陛下引导或逼得他们不得不走到这一步,将所有野心和手段暴露人前。两位庶人宗亲有意谋反确实不假, 可要说手段算计却被陛下甩出去十几条街了。  默默再次在心中给这位天庆帝打上个“心思深沉老谋深算”的标签, 朝臣们差不多能猜到后续议题:无非是彻底清洗明帝一脉遗留的子孙宗亲,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彻底绝了他们积蓄力量图谋复起的希望。  然这些大人中, 唯有亲自带兵清扫完刺客藏身之所中途赶到的萧国公对两位庶人的未来命运毫不关心,只眼神不错的直盯着陛下身边那两位武艺高强的姑姑, 面色凝重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许是他目光太过锐利引来“阿碧姑姑”的注意, 年轻女子仰起头与他对视片刻, 在面具下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笑容来。  元修全副心神都用在了赢天青身上, 这点儿细节亦看在眼中, 他如今对赢天青护的紧, 一看萧国公眼神不对,立时出声打断道:“国公爷可是有话要说?”  萧国公一顿, 心下又是几分无奈。皇帝陛下的语调中毫不掩饰的夹杂几分警告,显然和这位姑娘比, 他这舅舅可不知被排到多后头去。  只是元修向来如此——就如?????同他从小就看穿,亦毫不讳言的揭穿萧家严厉执着的培养他并非为了亲情,而是对朝权地位的投注。萧家说是陛下母家,在元修心里和其他将他拱上帝位的家族其实毫无分别, 唯有赢家那位小公子才是真真儿在他心里的人。  飞快掩下众多思绪, 萧斌索性就着陛下的文化拱手道:“方才老臣进来时看到这两位姑娘所用的近战技法恍惚与已故的忠烈王家传刀法十分相似, 一时想起故人不免怔忪,还望陛下体谅。”  说的是相似,心里却是笃定。非但那两名女子和她们手下五六个黑衣暗卫,甚至今儿打头摸着刺客行迹一路找到那处隐秘村落一间屋子的地窖里的暗探,十有八九都和赢家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当初赢家、程家和萧家一块儿跟着文帝陛下打天下,三家说是旗鼓相当,实则单轮战绩战力,赢家比程家和萧家捏一块儿都强。老宁国公——便是忠烈王的父亲,原是前朝禁军教头,又当过前朝锦衣所的主官,忠烈王天赋异禀,继承老宁国公教习的知识再加以改进,非但练兵之法比他们这般地方军勇半照搬半琢磨出来的体系要更强更全,训练暗探暗卫死士斥候的本事更是了得,在文帝打天下时屡屡立下奇功。  是以慧圣太子薨后文帝和闵家算计着也要把赢家绑在元修身上。亏那会儿赢威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今儿看来,分明赢家才是真的把家底子都掏给了元修啊,难怪每回朝堂上一说起镇北军的统帅人选皇帝陛下就一副谁都别想沾手敢打主意立刻翻脸的架势来,原是暗中早就做好打算要将赢家嫡系旧部全部收入囊中。  萧斌思绪万千,更好奇这两个女子的身份。能够将赢家的功法修炼得炉火纯青,想来这就是陛下要推手接手镇北军的人选了。就不知道陛下会以怎样的身份让她们配得上镇北军统领的位置,毕竟女子在军中本就艰难,还要让骄傲的镇北军臣服——  莫不是,皇帝准备以皇后之位为聘,彻底将镇北军变为“自己人”?  萧斌被自己的脑洞吓了一大跳,不妨上头的皇帝陛下先笑了,转向那位“阿碧姑姑”道:“你一直戴了面罩,我倒忘了这事儿了。给我舅舅你世伯见个礼呀。”  元修日常喊萧老将军都是一句公事公办的“萧国公”,这会儿一个舅舅一个世伯的称呼一出,在座各位心中立刻一凛,察觉到此女绝不一般。竟是陛下抛开“陛下”的身份与她平辈儿论,就不知到底有哪般本事哪家背景,甚至看起来是能和萧家扯上关系的?  毕竟“世伯”这称呼也不是乱用的,萧斌尚没想到自己哪儿来这么大个世侄女儿,就见“阿碧”爽快的摘下了面罩,露出一张萧斌颇为面熟的容颜,双手合抱冲萧斌行了个揖礼,脆生生道:“侄女儿赢青玥见过萧伯父。”  赢青玥,赢家从小带大充作嫡亲女儿养的唯一闺女,和赢家唯一的世子爷赢天青同岁,兄妹俩自拿得动匕首起就被忠烈王丢去镇北军摸爬滚打,哪怕在武将世家也是头一份儿的!  萧斌见赢青玥见的亦比别的“世伯”们更多些。无他,全是因为家里那个不省心的孙女儿萧念安。明明是个丫头,非爱跟着元修和赢天青那两个纨绔小混蛋屁股后头混,好在两个少年虽然混不吝,对规矩还是守的严,带着萧念安玩儿的活计基本都被赢青玥包揽。  赢大姑娘或是被萧念安邀来家中做客,或是玩儿的晚了被赢姑娘亲自送回府里,总归因萧念安的关系,赢青玥与萧家走动颇多,虽是隔了两年多未见,这会儿这张脸戳在眼前,萧斌怎么也不会糊涂到认不出来。  “原来是……”  原来如此。萧斌在此刻几乎有一种一念通达的顿悟之感。赢家被查抄时曾传来赢家小姐烧死在庄子里的消息,彼时是个明白人都知道那哪里是什么突然意外,分明是厉帝派人纵火杀人!  之后赢青玥再未出现过人前,所有人便当她真的死于非命。今日看来分明是陛下暗中将人救了,为避人耳目让赢青玥化名阿碧充作宫女,后又一路跟着陛下进了宫,才有了这位“阿碧姑姑”。  或许其中还有别的缘由让她隐姓埋名两三年,直到现在才能大大方方的以本来身份示人。萧斌私以为是替陛下训练暗卫的可能性最大,现如今暗卫已经训练成熟,赢青玥也可恢复身份等着接管镇北军了。  纷繁的念头涌在脑中,虽乱但飞快的整出条理。萧斌不过愣了一瞬,脸上已是巨大的惊喜,亲手扶起赢青玥连声道好:“原来是我青玥贤侄女!果然得乃父真传。早知是你在陛下身边,世伯我也不必被陛下唬的着急上火,只管和你好好商量着来了。”  他这话既是肯定又是试探,元修在心里暗骂老狐狸。“赢青玥”却只是爽利一笑,完全不知何为谦虚的大方点了点头,又将面罩重新罩回脸上,依旧坐回陛下身边。  她不接话茬,还一副“任务中勿扰”的样子,萧斌打好的腹稿算盘层层递进就这么闷死在腹中。元修看的暗爽,故意对着萧斌追问道:“国公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这会儿又不是舅舅,又重新变成“国公”了?各位朝臣心中一动,陛下与赢家萧家的亲疏立判。且既是赢家姑娘在暗中帮着陛下,也难怪陛下有底气敢闹出今儿这么大的动静来。  “不知陛下与赢姑娘——”  到底有不怕死的开了口。刺客一案基本上水落石出,背后的二王落个怎样的下场只看皇帝心情。相比之下反而是陛下对赢姑娘的安排才更为关键。  “阿青是忠烈王唯一子嗣,自然是要回去继承镇北军的。”皇帝陛下懒得管他们心中的弯弯绕绕和犹犹豫豫的未尽之语,在他决定秋狩之时,为的就是在这一刻为阿青证明身份,助她重新拿回本属于她的东西。  文帝在位时为给元修留下足够的人手靠山,特发明旨赐萧家、赢家和程家五代内世袭镇西军、镇北军和征夷军的爵位与将军之职。便是家中无子嗣,也可过继嗣子继续继承,除非他们犯下通敌卖国叛乱谋反之罪,否则谁也别想把军权从他们手中夺走。  是以赢青玥既然活着,镇北军就依旧是赢家军,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下任宁国公。底下的重臣们各自交换了个眼神,在这个问题上彻底放弃——如果赢青玥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他们能以边关守卫不得儿戏加以反对争上一争,就算不能给镇北军换个统帅,少不得也得逼着她找个合适的“赘婿”或者嗣子。  可赢青玥方才那几下子实在太厉害了,着实是刀口舔血的沙场军人才有的实力和心智。便是男人们都少有能做到这样,就算她是女儿身又有什么妨碍?  何况她作为陛下的宫女和护卫,这两年还不知道为陛下培养了多少心腹好手,算得上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了。陛下要是真略过她去将镇北军交给别人,这些大人们才要怀疑陛下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镇北军没得争,但她是个女子,且是个与陛下十足亲密的女子——此时朝中依旧不乏从陛下后宫入手博下一个从龙之功的重臣,对他们来说,“赢青玥”是否会成为陛下的女人,是比她接任镇北军将军之职更重要的事。  元修笑吟吟的看着坐下朝臣,明目张胆的拉住身边女子的手,大大方方宣布:“等阿青打理好了镇北军,可以京中边关两头兼顾,朕就迎娶阿青为皇后!”  作者有话说:  元小修:我要立阿青做皇后哒!  赢天青(突然瞪眼):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一波属于元小修先斩后奏哒,所以明天他就要被媳妇儿锤~第38章 威胁和警告  元修的霸气宣言不仅惊呆了朝中重臣, 连一旁的赢天青也呆了。她虽知道元修对自己的情愫,可他从未这般明白表示过姻缘夙愿,赢天青也就下意识的逃避了这些“将来”。  可现在他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明白说了。若不是有面具遮挡, 只怕这会儿“未来皇后娘娘”张着嘴瞪着眼毫不淑女的呆傻模样就足以成为朝臣们反对她的理由之一。  元修却是十分痛快了——当真是痛并快乐着。被赢天青隐蔽的狠狠拧了一把胳膊, 皇帝陛下一边痛的偷偷吸气,一边咧嘴笑的仿佛是个傻子。  朝臣则们在花了一瞬间惊讶之后就飞快的就镇定了下来。陛下对“赢青玥”的亲近好感是个人都看得到, 哪怕赢青玥只是个普通民女, 对上这位性子偏执手段狠辣的皇帝,但凡没有十分离谱大臣们都不见得会发声劝阻。  更何况“赢?????青玥”论身份当皇后也是尽够了。如萧国公所想那样,要是一个皇后之位能将镇北军收入囊中, 这绝对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唯一一点儿问题在于——  “赢姑娘是忠烈王之后,理应封为县主。不知陛下何时为赢姑娘造册晋封?”  说话这位是礼部的大人。他问这个倒没别的意思, 除了积极点儿烧一烧热灶, 就真只因县主一应仪仗规格都归他们管。且看陛下这热络程度, 估计还能给人家忠烈遗孤升一等给升做郡主, 再加上郡主和陛下大婚的前前后后, 他可得早做打算了。  元修一挑眉, 却是摇头:“忠烈王是郡王爵,文帝有明旨道赢萧程三家五代内不降等, 那阿青自然还是郡王的。”  脑子里正盘算库房的礼部侍郎:……?!!!  说好的郡主呢?郡主和郡王虽是平级,但意义可完全不一样的啊喂!  “陛下三思啊。”礼部侍郎也开始苦着脸了:“此事并无先例, 且于礼不合……”  “并无先例就开此先例,于礼不合就改了你们的礼。”皇帝陛下直接给他拍回去:“还是说你想抗旨?抗旨不尊是何罪名你自己心里清楚,要不要朕送你们下去劝一劝文帝陛下,将他这旨意给改了?”  这就上性命威胁了?礼部侍郎瞬时知道这个没法儿讨价还价了。拿眼神瞟了瞟自己上峰:这事儿您老管不管?  上峰闭着眼仿佛打盹:管个屁, 陛下都把文帝的旨意搬出来了, 难道真想下去和文帝辩一辩么?  非但是礼部尚书, 便是别的大人们也一块儿装死。反正赢家姑娘连镇北军这般军权要务都是能靠着文帝旨意在陛下力挺下继承下来,和实打实的边关大权相比一个爵位算什么?他们才犯不着为了个爵位的说法就得罪这位即将冉冉升起的朝廷新贵兼未来“老板娘”。  “此事细节容后再议,还是先处理今日的刺杀叛乱吧。”首辅赵简努力把话题带回来:“庶人元晴、元皓勾结大理寺卿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请陛下下旨捉拿元晴、元皓及相关人等,即刻压往刑部大牢进行审讯。”  元修自然首肯。  “另有贵太妃那边派人来问,陛下是准备起驾回宫,还是索性在行宫住上一晚?”  因搜查猎场花了不少时间,这会儿时辰着实不早了。按照陛下的原计划,今儿的晚膳该是一场热闹的篝火晚会,文人墨客世家公子尽可挥洒文才,有年轻男女也可趁机勾勾搭搭眉来眼去。然出了遇刺这么一遭,谁还有心情玩乐去  “直接回宫吧。”元修一连搞定了好几件大事,心情着实是不错,难得半开玩笑半解释了一句:“行宫的守卫怕是都吓坏了,朕再继续待在这儿,恐怕多少人一夜都不敢眨一眨眼的。还是回宫中去,朕也安稳些,众卿家也能安稳些不是?”  “所以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搞什么狩猎啊!”多少人在心中疯狂呐喊:“虽然明白你布这局就是为了引蛇出洞故意拿自己当诱饵,但皇帝哪有为了钉死两个亲戚就这么玩儿的啊!”  其中赵简尤其心累。他好歹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但今日之事他是完全不知道!方才多少老臣拿眼神刺他,仿佛他是陛下的帮凶——也不怪各位大人误会,他闺女还在贵太妃身边压着,方才陛下这边一宣布赢姑娘的身份,女眷那边儿竟早都知道了。  自然是闵蔚慈和萧念安在用膳时有板有眼的说出来安慰各位夫人贵女,道陛下身边有忠烈王的女儿护着一定没事。程贵太妃虽然不明所以,但多年养气功夫足够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在旁人看来自然就是早已知情。  后宫女眷知道约等于赵子衿知道,赵子衿知道了那赵简更该早就知道了——这便是方才王寺卿伏法、萧国公转回后陛下解除了各处把守让消息得以通传时所有大人们心中一致的想法。  赵简苦哈哈的背着黑锅。心中更有一桩担忧的事儿,却不是朝堂之上,而是他的宝贝闺女。他不知赵子衿在宫中这小一个月来有没有改变对陛下的痴念,但无论赵子衿有什么想法,到这时候都没意义了——先时陛下不肯大婚,既是一切未定,说不定还有转圜。而今日他亲眼所见,哪里不知道陛下抵住万难全是为了这位赢姑娘?既有赢姑娘在他心中,便无论别的什么赵姑娘王姑娘李姑娘,便无论再如何痴心如何深情,对陛下来说统统白搭,纯属扑上来找死的。。  赵简可不想看着自家姑娘去死,终是下定决心,无论她回来是何想法都定要扭了她的念想。实在不行养一辈子老姑娘都没事,总之就是不能再让赵子衿对元修念念不忘了!  他却不知道他的担忧虽是十分有道理,但这会儿已经有一位好姑娘在“努力”帮赵子衿清楚执念了。只是这位姑娘可不如他心慈手软,萧念安萧姑娘的嘴皮子就算比不上皇帝陛下的刻薄,但要骂哭一个小姑娘也不过是洒洒水的事儿。  “……赵姐姐,虽说就咱们进宫第二日大伙儿就知道你对陛下的心意不一般了,但我实在没想到都一个来月了你这还是没死心呢?”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萧念安因正好和赵子衿一辆车,便一股脑儿把憋着的气给撒出来,方才用膳时突然听闻陛下再次遇袭,赵子衿花容失色担忧的表情可被殿中多少夫人小姐看在眼里。哪怕她和闵姐姐打了包票绝不会有事,别人都知道闭嘴不多问了,偏这位赵姑娘还反复打听赢姐姐的事,差点弄得她下不来台。  “我就明白告诉你,皇帝表叔这辈子只会和赢姐姐好。他和赢姐姐早就两情相悦了,赢姐姐为了帮他隐姓埋名两三年,他为了给赢姐姐报仇雪恨不惜背负弑杀狠毒的恶名。他们两人相扶相持一路走到今日,绝不是你凭着你单方面的爱意就可以插丨足的。”  “我、我没想过要插丨足陛下和赢姑娘,我之前也不知道……”  “你之前不知道赢姐姐的存在又怎么样?皇帝表叔把话说的还不够明白吗?贵太妃的话你听不懂吗?你进宫不是陛下对你有心,而是你爹造的,要是因此让你产生什么误会,麻烦你回家揍你爹去!”  “可我就是喜欢啊!”赵子衿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一边流泪一边绝望道:“我就是自己心底里喜欢都不行吗?碍了你们什么事吗?”  “看着烦。”萧念安翻了个白眼:“你要是当真能做到只是自己心里想就根本不会表现的尽人皆知。分明是你还有企图还有想法才会让别的觉得你的痴情多无辜,明明是不图回报无所求的单纯痴恋,多绝情的男人才能看都不看一眼。”  “……我没有……”  “不管你是下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但你这么做了,那就是有。”萧念安不愧是元修的亲侄女,强词夺理亦是与她表叔一样的理直气壮,一挥手断然道:“你难道不知道你今日的表现会给赢姐姐和表叔造成困扰吗?要是有人拿这个哄你爹去呢?要是你爹疼你所以对赢姐姐有了看法呢?要是万一以后赢姐姐在边关打仗遇上危险,你爹作为当朝首辅为了你的私心索性做些小动作让赢姐姐遇险受伤甚至身死好给你制造机会呢?要是——”  “我爹才不会这么做!”赵子衿大声打断:“我爹哪里是这样是非不分的人!”  “可我说万一啊。”萧念安黝黑的大眼睛与她对视,声音幽幽道:“你也知边关刀剑无眼,就算赢姐姐并不是因你爹的原因受了伤,但就是被有心之人扯到一块儿了呢?”  赵子衿猛地愣住。  “你猜以皇帝表叔的性子,难道会因为没有确凿证据,就对你爹继续毫无芥蒂的信任下去吗?”  赵子衿眼神颤抖,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惊讶。这个问题她确实从未想过,但被萧念安直白撕扯开,她只觉得心头一片冰凉。  萧念安闭了闭眼,压低了声音吼道:“你用你那颗聪明的脑袋好好想想,以我皇帝表叔为了给赢家报仇就杀了大半朝堂的手腕,要是赢姐姐有个三长两短,你觉得作为和赢姐姐有过节的你家,难道能安然无恙吗?”  “赵子衿,你自己作死就作了,别仗着你爹疼你,就把你爹往死路上拖啊。”  作者有话说:  元修&萧念安:拿生死存亡这种大事来危言耸听吓唬人,我们都是专业哒!  元修当然不会因为赵子衿就对赵简失去信任,赵简也不可能因为闺女就看赢天青不顺眼。但是忽悠小姑娘什么的,萧念安这种混过江湖的妹子拿捏个赵姑娘还不是轻轻松松?第39章 再搞定一位  将赢青玥赢姑娘的身份公之于众, 皇帝陛下就仿佛再容不下其他女子在?????宫中厮混着,若不是贵太妃苦劝,元修恨不得当场让四位姑娘回自家车架队伍,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好歹是要顾及几位姑娘的面子, 闵蔚慈四人仍是跟着贵太妃回了慈心宫里。实则贵太妃也有一脑袋问题要问:天知道在行宫偏殿时她听着闵蔚慈和萧念安一唱一和的把突然冒出来的什么暗卫和赢姑娘说的理所当然早知如此,她花了多大的功夫可劲儿捏着自己的手背才没惊叫出声。  程鸾显然是完全不知情的, 而赵子衿更加——那姑娘眼里就差写满“担心陛下”四个大字了。程贵太妃再次生出心累的感觉:谁能想到和如今这位年纪轻轻的天庆帝相处, 明明后宫人烟稀少更无争端,她却过的比当初明帝夺嫡时还担惊受怕。  “鸾儿和赵姑娘先去休息,闵姑娘和萧姑娘暂留一下。”  回到宫中已是戌时末了, 可要是不问个清楚,贵太妃哪里能睡得着?萧念安和闵蔚慈对视一眼, 对贵太妃的盘问显然在意料之中。倒是赵子衿犹豫了片刻, 大着胆子道:“若贵太妃是说那位萧姑娘的事, 臣女也想听一听。”  程贵太妃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程鸾到底对姑母察言观色日久, 急忙拉起赵子衿行礼告退, 一溜烟儿跑没影了。贵太妃揉了揉额角看向剩下站着的两位姑娘, 无力的摆摆手:“都坐吧,说说看, 你们什么时候知道陛下今儿是要干大事的?”  萧念安正欲开口,被闵蔚慈轻轻拉了拉袖子, 略一停顿便被闵蔚慈先抢了话头。闵姑娘同样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摇了摇头道:“启禀贵太妃,臣女哪里知道今日如此凶险,不过是当时情急之下拿赢家表姐出来说事安抚人心罢了。”  程贵太妃虽是累了,但依旧敏锐的很, 盯了闵蔚慈一眼, 不咸不淡的追问:“至少是知道那位阿碧姑姑就是赢姑娘的?”  闵蔚慈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头, 小声解释道:“贵太妃想来知道,赢姑娘是臣女的嫡亲表姐,臣女自然见过她的长相。阿碧姑姑在宫中虽一直蒙着面,但今儿您也看到了,既是蒙着面,哪里又真就是‘一位’阿碧姑姑呢?”  程贵太妃眼神一闪。  闵蔚慈便笑了:“阿碧姑姑和谁关系最好,贵太妃在宫中自然是知晓的,您觉得为何一个突然冒出来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竟能和干元宫的掌事姑姑打得火热?那日您带着臣女等去给陛下请安,正好与余招娣余宫女打了个照面,您可记得那会儿无论是萧妹妹还是臣女,都将宫女认作了赢青玥赢表姐么?”  “所以——”程贵太妃脑中急转,已经隐约触及到了真相。  “余招娣便是阿碧姑姑,阿碧姑姑便是赢表姐。”,话说的有些绕,程贵太妃却听懂了。只听闵蔚慈轻声却笃定道:“因我们先一步发现端倪,陛下才让赢表姐暗中与我们交代了此事,以免我们一时口无遮拦反而乱了陛下的计划。然我们也是今日听闻陛下遇刺才约莫揣测为何陛下非得摁着赢表姐的身份不提,便是因为有此一道杀手锏,陛下才敢做这般大胆的计划吧?”  一切推论合情合理,但程贵太妃绝不是这么容易说服的。她脑筋愈发清晰,很快找出其中破绽:“但余招娣分明是小选民女入宫被阮虞公子捡到的,若不是陛下听闻阮虞在冷宫中的动静——”  “陛下虽未明示,但隐晦暗示过臣女等,这是赢表姐任务中出了岔子不得已通过阮公子遮掩身份的手法。”闵蔚慈解释道:“臣女在行宫时遇到阮虞表哥,亦向表哥证实了此事。”  实则闵蔚慈也是因为萧念安对这一条语焉不详才下意识的试探了阮虞一番,不想阮虞先被她闹的一头雾水,她却当阮虞的沉默是默认。此时与程贵太妃说起,她心中着实不虚,竟这么阴差阳错的把程贵太妃也说服了。  “这么说,陛下对阮虞并无迁怒,反而还是挺看重的?”程贵太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闵蔚慈莞尔一笑:“坊间传闻陛下行为荒唐,但贵太妃在宫中应看的明白,陛下对前朝的把控和朝政的处置虽有剑走偏锋但绝无肆意妄为的。怎么可能因秦师一门的劝解就将一位文人士子软禁冷宫作为惩罚的?要是陛下真心折辱,阮虞表哥好歹是个风骨文人,便是以死明志也不会这般苟且偷生啊。”  所以相比来说,阮虞在暗中替陛下做事的可能性比他被陛下收为禁脔的可能性着实更大。再想想当朝首辅赵简亦是秦钊门生,亦是翰林院小吏时成为陛下心腹替陛下暗中串联,及陛下一朝登基后立刻青云直上三年内坐上首辅宝座,程贵太妃越是想下去越觉得这就是元修的用人风格,阮虞极可能就是第二个赵简。  阮虞这条线算是解释清楚了。唯一的问题是——  “既然陛下早就和赢姑娘两情相悦,为何不早说出来,非要再折腾你们一回?”程贵太妃皱眉不满:“他这两年一直是那么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但凡长眼睛的若不是知道他是因为赢世子,只怕以为是心上人死了呢!”  这话说的可是极重了。尤其是皇贵太妃想起来:“而且那次本宫将余招娣叫来慈心宫问话,也没看出陛下对她有多上心……”  她说着说着,自己倒不确定起来。虽说她那时笃定陛下看余招娣的眼神并非爱意,但回过头来想,陛下当真是因她起了心为他选妃心中不满才一下朝就急匆匆赶来?还是怕自己为难了余招娣?又或是怕自己的话让余招娣误会了什么?  “赢表姐既不能表明身份,想来陛下也不能显得太上心吧?”虽不知道程贵太妃说的“那次”是哪次,但终于捞到说话机会的萧念安赶紧抢答:“再说了,皇帝表叔的演技多好啊,寻常人哪里看得出他在演啊……”  她这真真儿是随口一句肺腑之言,却换来程贵太妃与闵蔚慈心有戚戚的一同点头。毕竟这可是位扮演纨绔扮的只比真纨绔更纨绔百倍千倍的大爷,当初他和赢世子在京中招猫逗狗人嫌狗厌,谁能想到他有朝一日登基,会是这么位铁血又老辣的皇帝?  所以他真要眼,自己看不出来也是理所当然吧?程贵太妃再次被说服了。心中已经基本信了这两位的说法:陛下早两年救下赢姑娘并放在自己身边,而赢姑娘一直在暗中为陛下做事——其中大头可能正是调查被废的明帝一脉暗中留存的势力。阿碧姑姑是赢姑娘明面上的身份,若赢姑娘外出时,便由她的亲近侍卫蒙上脸冒充,由此将赢姑娘的存在彻底隐藏起来。  年初时赢姑娘遇上意外,不得已换做余招娣的身份保全自己。程贵太妃默默的想,说不定余招娣这个身份就是陛下特意为了她做的,也难怪天衣无缝的无论是谁都查不出不对来。  无论是“阿碧”也罢,“余招娣”也罢,既是陛下的人,总是要回到干元宫的。或许阮虞是其中一环,或许只是知情人,总之他救人又送人的奇葩行径在宫中没头没尾风言风语的传了一阵,便又让余招娣回到原位,不过是中宫又多了位“得宠”的下人女子罢了。  今日将二王余党一网打尽,两位庶人王爷证据确凿难逃一死,赢青玥再无必要隐藏暗处。陛下的一番安排让她既有护驾之功又正大光明由萧家老将军证明了身份,无论之后是继承镇北军还是被陛下迎娶为皇后,前朝大臣在今日亲眼所见亲身体验了一回之后,想来也再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不愧是心思深沉谋而后动的皇帝陛下!程贵太妃越想越觉得清晰明了。甚至这四位姑娘入宫都能解释的通:一则贵女入宫给陛下娶后造势,这四位已是京中闺秀翘楚,而赢姑娘无论身份还是与陛下的情谊都只比这四位更高。二来闵、萧二位本就在局中,非但不会阻扰,反而是陛下与赢姑娘天然的帮手。便是赵子衿——哪怕赵子衿确实一无所知,但既然连阮虞都是知情人,那赵简一定也是陛下一伙儿的!  看来只有程家是被蒙在鼓里的啊。程贵太妃默默叹了一声,打点精神道:“多谢闵姑娘和萧姑娘给本宫解惑。时辰不早了,两位姑娘早些歇息,明儿就能出宫和家里人团聚了。”  闵蔚慈和萧念安起身行礼,一块儿往后殿走去。萧念安忍了又忍,终是拉了拉闵蔚慈的衣摆小声问道:“真的是阮公子给陛下做事,替赢姐姐遮掩的吗?阮公子竟然承认了?”  闵蔚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点了点头。心道小姑娘着实好奇心重还疑心不小,连陛下亲口告知的信息也不信么?  殊不知萧念安才是一头雾水的?????那个:陛下明明是说赢哥哥九死一生为了报仇才以余招娣的身份入宫,被阮公子误打误撞救了,只是为了避过赢哥哥的欺君之罪将赢哥哥的身份换做赢姐姐,才编了阮公子从中协助的鬼话。  她原想就算闵姐姐信了,阮公子自也是不会承认的,还怕这表兄妹一旦见面若是说出了差池怎么解释。真不知皇帝表叔是怎么给阮公子编了词儿,竟能让阮公子非但承认了,还与闵姐姐以为的情形分毫不差的呢?  作者有话说:  问:怎么才能让你编的谎和别人想的一样?  答:让ta自己脑补自圆其说然后默认就行了  闵表妹成为帮助阿青落实身份的主力队员,为她点赞~第40章 钦差  萧念安想不通阮虞是如何被元修说服的, 但其实阮虞才是最没想通的那位。哪怕他晚膳时与其他公子们坐在一处,殿中传闻流转来时依着陛下的暗示当了一回“赢青玥”的身份证人,但回到宫中越想越觉得不对, 熬过一宿到天亮时终于下定决心, 定要找余招娣问个清楚。  也是他运气好,昨日陛下从围场趁夜回来时辰不早, 还没来得及移回干元宫——也没来得及将阮虞赶回冷宫去。这会儿元修正在上早朝, 赢天青在青玥屋里补觉,便听下头小宫女禀告阮公子求见。  赢天青无可无不可,洗了把脸出来见人。阮虞先是把她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终是摇摇头:“你不是赢家的青玥表妹。”  赢天青心想这是废话。别人看不出来她不是赢青玥,以阮虞每年在赢家住一两个月的熟稔程度, 就算她和赢青玥顶着同一张脸也能靠气质分出两人截然不同来。毕竟青玥在家时走的是病弱大家闺秀的风格, 而她秉性就是跳脱纨绔的厉害。及她以余招娣身份出现在宫中, 当着阮虞的面时也是真性情示人, 阮虞又不是真脑子长包变傻了, 能信了陛下的鬼话才怪。  她既是默认, 阮虞心里更凉了半截,索性挑开了话头直说:“我并不知陛下让你冒充赢姑娘是为何目的, 但我须得警告你,军中大事绝不是你一个普通人能随便插手的。你可别以为凭着一张相似的脸就能摆弄边关数十万的将士, 若是陛下另有旨意要你如何去做还罢,若只是让你去边关呆着,你绝不能自作主张的瞎折腾。”  他是知道余招娣和他那个难搞的表弟赢天青一样儿不安分的——不是说会做什么坏事,而是有一股子无知无畏的闯劲儿。说好听点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说难听点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顾后果。如当初余招娣与自己争辩陛下在江南的计策一般, 阮虞完全相信若是当时她在江南手握十几万的精兵, 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她是真敢把江南世家屠个大半的。  可这种村姑,你要和她引经据典讲道理是绝对听不懂更讲不通的。元修苦口婆心连哄带吓:“陛下让你冒充赢姑娘自有他的道理,但你心里一定得明白,你不是将门虎女不会带兵打仗。你要是不听话延误了战机,那可是要砍头的,到时候就算陛下也保不住你!”  “……哦。”赢天青看阮虞急的脸色都白了,只能敷衍的点点头应付。她虽然不是赢青玥,但也知道边关战场不能乱来,她可比阮虞知道的多了。  阮虞却会错了意,只当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咬咬牙小声道:“咱们好歹认识一场,我到底劝你一句,最好是你自己和陛下坦诚身份表明自己实在难当此重任。赢家姑娘的身份能给你带来好处不假,但其中危险你根本不明白……”  “……那个,阮公子啊。”赢天青无奈的叹了口气,忧郁的望向窗户纸:“虽然感觉你说这些仿佛是为了我好,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点。”  “什么?”阮虞心中闪过好几个猜测,要么是陛下早已打消她各种顾虑,要么是她根本舍不得这即将到手的富贵和权利。  赢天青表情愈发忧郁,深深看了他一眼:“从你警告我不要插手军中之事时起陛下就站在外头听了。你确定这些话被陛下听到,你的脑袋还能好么?”  阮虞:……??  阮公子僵硬的转动脖子,只还没等他完成这个高难度动作,清晰的脚步声已从窗外开始响起,没一会儿便踏进屋来,正是面沉如水的皇帝陛下。  赢天青并未劝什么。阮虞虽然是好心,但说这些话着实越界了。就算元修立刻要治他的罪也是罪有应得,更别说以她对元修的了解,其实元修并不是很在意旁人的非议说辞,约莫吓唬吓唬大表哥就轻轻放过。  实则元修方听到阮虞偷摸来对阿青瞎逼逼时着实有些恼怒,但越往后面,他就只觉得无奈和好笑。好笑的自然是阮虞什么都没弄清楚就敢过来胡说八道,无奈的却是阮虞的性格虽有些小油滑,但归根究底依旧是善良且正直的,甚至正直到有些执拗和矫枉过正了。  还是太天真太自信了。天真的以为天下大事只是朝堂上拍拍脑袋就可以决策,而不知其中需要多少考量,所有上位者做的任何一个决定都绝不可能是为了一己私利的心血来潮。  “阿阮。”皇帝陛下轻叹。阮虞早些年每每入京住在赢家都分爱劝说赢天青读书跟着他读书,阿青与元修吐槽了许多回,每回都气的牙痒痒。但元修看得分明,赢天青并不讨厌阮虞,表“兄弟”的关系其实不差。  与赢天青最要好的元修私底下对阮虞也挺亲近的,一直以“阿阮”相称。许是因为这样亲近的称呼让当时在江南的旁观者们误会了什么,才在之后越传越离谱的传出了陛下纳了个名叫阿阮的“男宠”的风言风语。  两人从未就此解释过什么,阮虞偶尔大着胆子的在皇帝陛下的怒火中作死蹦跶,所倚仗的也是这份由赢天青维系的亲近。然今日背后说坏话被正主儿抓了个正着,阮虞心中不免忐忑:他说别的话题许是陛下还能一笑而过,但事涉赢家和镇北军,陛下便是瞬间癫狂起来也是有的。  但元修并没有癫,而是一边拉过阿青的手准备一块儿去补个茶点,一边随口吩咐道:“阿阮既然这么闲,不如出去走走吧。在宫中关的大好才华志向关没了,倒生出一副七姑八婆的本事来,那岂不是我的过错?”  “出去——走走?”阮虞吓的一身冷汗尚未收回去,就被陛下一句话说蒙了。可惜元修并没有要跟他解释什么,拉着余招娣渐渐走远。  一番变故不止出乎阮虞的预料,完全让他摸不着头脑。他呆站在屋里没有回神,只有一句两句软语笑闹随着风吹进他的耳中,依稀是陛下颇为得意的声音:“……我连萧念安都不肯留在宫中,阿阮这胡思乱想的还是轰走了清净,免得一个两个的就知道占着你的时间……”  这真是一国之君说出来的话?这是哪家深闺怨妇吧?!阮虞不可思议的挠了挠耳朵,总觉得有什么关键问题被自己忽略了。  ……  元修并没有让阮虞困惑太久。随着围场行宫一案逐渐走向尾声,陛下的一系列政令亦有条不紊的陆续颁布,每一条都足以让朝堂上震上一震。  先是最简单也是牵扯最少的一桩,便是陛下下旨封从五品翰林院侍读阮虞为正五品翰林学士,领二品钦差之职巡视江南、西南二道,所见任何问题皆可密折上奏。  朝中大人们便明白这阮虞既是陛下亲信,亦是陛下的一双耳目。陛下想要江南、西南二道的真实消息,说不定又以两位罪王伏诛,陛下要对周、蜀二地进行清洗收拢有关。  派钦差上密折这种事儿默认属于陛下专权,朝堂内阁没法儿置喙。而第二条便是将赢家遗孤赢青玥封为忠烈王,及年后便往边境赴任。  按说陛下突然封出位郡王,还是位女郡王,朝堂上多少是得吵一阵子的。然围场时朝中四品上的大臣都在现场看着赢青玥如何武艺高强的救驾,又有萧国公率先表示遵旨,程家默不作声。武将一系都没什么异议,文臣们就算想反对也只能扯些无足轻重的规矩先例之类话头,自然是毫不留情的被陛下无视了。  若说这一条还算勉强通过,但最后一条就让多少人惊的跳起来。陛下公开宣布往后不纳妃不选秀,宫中只会有一位正宫皇后,便是刚新鲜出炉的忠烈王赢氏。还不及大伙儿第一反应是“皇后善妒”,陛下再语出惊人,要从旁系宗亲里挑选嗣子养在宫中,待他百年之后择其善者继承大统。  这就是公开宣布不生娃了呗?朝臣们第一反应自然仍是“皇后不能生”?及多想片刻后立时明白过来,忍不住隐晦的打量皇帝陛下:  哪怕?????陛下是个天下无双的超级大情种也不至于现在就如此笃定要为了个不能生育的女人玩儿绝后,所以排除一切可能性,真相就是——  好了,后头的话不能说,甚至连想都不要想。朝臣们立时放弃了对皇后人选的小小纠结,脑子里已然开始考虑该投资哪位宗亲了。  元修反正脸皮厚,大大方方的让各位大人随便打量。甚至为了打消其中某几位执拗的老大人怀抱的万分之一的希望,及下朝后干脆将人留下,又招来御医当着众人的面把话说清楚。  他的身体状况御医当然清楚,但凡还有一丝可能,太医院这一窝子杏林圣手都不至于如此肯定的给皇帝陛下明着下了诊断。元修看着失魂落魄的老大人们打起精神痛骂明帝和先帝,甚至义正辞严的提醒史官详细记下作为后世警钟,一时竟有些感慨又有些好笑——不知道当初这两位给自己下毒时有没有料到,他们会因此在史料上被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作者有话说:  皇帝陛下就是这么坦率!第41章 明了心意  在大景朝臣被他们皇帝陛下一次次震惊直到麻木的进程中, 天庆二年的除夕也悄悄来临。  去岁陛下登基就拒绝了在宫中办除夕宴的传统习俗,说得好听点儿是免得天寒地冻各位老大人老夫人还得颠簸一趟,宫中又没有主位娘娘, 程贵太妃也不爱凑这个热闹。实则是元修着实看不得一群人虚伪吹捧的模样, 这些“胜利者”越是开心团圆,他心中的无明业火便盛的恨不得将宴席变成修罗血海。  而今年元修依旧拒绝了开宫宴。说辞自然还是那一套, 心境却决然不同。仿佛终于得到珍宝的孩童不肯将自己的珍藏示人, 他只恨不得日日与阿青黏在一起,如童年时一样从膳房摸两把瓜子糖,找个角落一窝就是一整天。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喜欢我的?”赢天青一口瓜子糖嚼的咯吱响, 一点儿不避讳的追问道。若不是元修眼尖的发现她耳稍渐渐泛红,还当她当真如此镇定。  但阿青有问, 阿元就必须回答, 而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元修口里也含着一颗糖, 脸上是些许怀念的笑意与羞赧的红润:“约莫是十四岁生辰过了不久吧, 夜里梦到和你这样那样……嗯, 就是你带我逛青楼, 楼子里的姑娘说的那些。”  “……那你还真行。”还当你多纯洁呢,原来心思早就脏了。赢天青鄙夷的“咦”了一声, 便听元修也问:“若不是阿碧偷偷告诉萧念安,我也不知道你心悦我呢。你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一双眼睛纯明无辜, 赢天青实在无法将“青玥圆不了谎了就逼我学着喜欢你那天开始”这种大实话说出口。支支吾吾了一阵正要随意说个时间,元修却已一把拥住了她,笑的实在开心。  “阿青也会害羞呢。算了,阿青不想说就不说, 反正你是喜欢的我就成。”  着实是淳朴到卑微, 哪里像是个帝王, 分明像是个傻小子。赢天青愈发叹息。手上动作早已做过千百遍,捋一捋他在她肩头蹭的凌乱的发丝,顺手扯紧他身上的大氅。  “阿青从小就是这么照顾我的。”元修眷恋的握住领口有她手指余温之处,抬起湿润润的眸子眨了眨,心头充盈的甜蜜雀跃恨不得随着眼中水光一同溢出来。  这些日子有许多纷繁琐事,皇帝陛下的担子一点儿不轻。但元修却一直美的像是在一场他甚至不配拥有的美梦中一样,每天早起时就带着微笑,哪怕朝臣如何顶撞也能气定神闲,反而对着老大人们念起养生经来。  以至于不少大人都被吓着了。这位可是隐忍十数年一朝上位就血染菜市口的人物,这会儿陛下有多好说话,秋后算账时就说不得有多惨。  因这般阴错阳差的误会,元修在朝会上提出许多不合规矩的旨意也多数磨了磨嘴皮子就通过了。其中多数与如今炽手可热的忠烈王有关,包括但不限于以忠烈王的名义给镇北军发过年红包,提高忠烈王的仪仗规格,在宫中专辟一处偏殿给忠烈王休息,以及大肆修缮忠烈王在京中的府邸。  是的,赢家作为郡王爵,规格与当初的宁国公府是不一样的。因赢天青她爹是追封,赢青玥又宁愿待在宫里,赢府既没人住着,元修也就放着没让人动。偶尔他心情憋闷极了也会换了衣裳偷偷溜到府里走走,只不知结果到底是纾解了些许思念,还是睹物思人愈发哀愁。  但现在,他的阿青要堂堂正正回来当王爷了!元修当场拍板要求礼部和内务府主持大修!一切按郡王府规格天花板修!院子不好看就推了重建,园子不够大就把隔壁府邸置换出来扩建!完全不必保持赢府原有的格局,是怎么舒服怎么大气怎么豪华怎么来。  赢天青与赢青玥一同“苦谏”陛下,然而并没有什么鬼用。元修愣是顶着赢天青揍他一顿加三天不搭理他的巨大代价也非要盯着各部把这条旨意一丝不苟的执行起来。  其实赢天青懂他的意思。赢府是她住了十来年的家,也盛满了她对父母的回忆。元修并不希望她总被府里的一草一木触动,时不时淹没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  在元修亲自执笔的设计中,当初她父母居住的正院在王府里变作偏西的一处小院,里头的陈设一应照旧,并其他库房里属于老公爷和夫人的东西也全部保留在这里。  小院周围翠竹松柏环绕,有一条小路从正院通到这里。虽看着清幽了些,但并不妨碍阳光如碎金子般一路洒落。赢天青若是思念爹娘,自可以踏过一段斑驳曲径前去坐一坐发一会儿呆,或是与爹娘报个平安,说一说这几日的趣事。  而更多的时候,更宽广的路和更美的景致,引着她通向的是花园和演武场。甚至还有屯田和菜地,一边种了些冬小麦,如今已是绿油油的一片;另一边暂且荒着,等开春了再挑些时蔬轮换着种。  元修几乎是把一辈子的龟毛和讲究都用在了这座王府上头,让礼部和内务府几位主官看到他就开始头痛。偏御史台都说不出太多反驳的话来:皇帝陛下一没耽搁政务,二也没滥用国库,他老人家直接掏了自己的私库,一应支出全部皇帝给了!  谁都知道忠烈王赢青玥不仅是郡王,将来还是要当皇后的。虽然郡王和皇后实在不好说哪个更大,但无论哪个都不是他们几个侍郎总管能怠慢的。  更有镇北军落后一步听闻赢青玥并未身亡,且等开春就要回到军中的消息,欢欣鼓舞之下又狠狠打劫——咳咳,是打退了边境的几股马贼匪患,缴获珍宝钱财不计其数,竟尽数赶着除夕前先给陛下。这笔钱自然是充入国库的,户部尚书打着算盘一瞧,陛下大肆铺张修个王府国库非但没亏还赚了一大把压岁钱,老尚书眉开眼笑的当众直夸忠烈王身份贵重忠君爱国,无论陛下如何抬举都是应当的!  管钱袋子的都没反对,干活儿的就更无所谓了。这现官现管都老实听话,还有谁会吃饱了撑的在陛下跟前找不自在?  朝臣们如此配合,让皇帝陛下节约出更多时间与阿青在宫中各处晃悠墨迹。许在旁人看来这二位的相处着实是无聊的:一个不是在吃点心就是在练武,或是摊在躺椅上打着盹。另一个就那么看着她,看她笑看她闹,看她安静看她跳脱,眼眸中的情意是浓墨重彩的汹涌。  赢天青极喜欢这样的日子。她确实是个闲不住的——此处的“闲”多数时候代表着要坐下来写写字看看书弹弹琴。她哪怕是看话本子也坐不住一刻钟,要么就得说着什么吃着什么,一边动嘴一边消磨时间。  往年她和元修玩在一块儿多是她拖着元修到处跑。她知元修其实很坐得住,但既然“小弟”对“大哥”一直表现的依从,她乐得上蹿下跳上房揭瓦,而不必非得按照小王爷的爱好来。  否则恐怕刚和元修认识不久就会放弃这位友人了。好在元修那时十分有眼色又没脾气,才博得小世子的十分认同,分分钟划进“自己人”的圈子里。  但如今得知元修的健康状况到底有多差,被御医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着凉,情形就成了元修一时一个念头,赢天青摁着他在屋里呆着。她本以为会不耐,或是总有愧疚同情消耗殆尽的一日。但不知为何这些日子与元修待在一块儿,她竟适应了慢下来,偶尔盯着元修那张极好看的脸看上一天也不觉得腻。  元修自是喜气洋洋的让她看,还厚着脸皮毛遂自荐自己哪个角度看上去最漂亮。赢天青一时莞尔,下意识捏了捏皇帝?????陛下的脸颊,直到触到陈公公惊得快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这算犯上作乱么?赢天青笑着看元修。元修也笑着,把脸往她跟前凑,亮得如同星光的双眸仿佛在说:只要你喜欢捏就给你捏,让你捏上一辈子。  赢天青心中一动,突然就不纠结那个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了。她并不知道自己对元修的感情到底是与他一样炽热的爱意,还是数十年的兄弟情谊,又或者单纯是习惯,又或者愧疚与心疼。  但是她突然明白了,她并不厌恶以一个女子的身份,以元修心爱之人的身份与他相处。她的一切动作是自然而然,她欣然接受他的亲昵与依恋,也愿意回以同样的亲近相随。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么,她确实是喜欢的。元修的爱意是热烈的将他自己灼伤的火,她的喜欢或许就是沙——北境沙场上漫天扬尘,轻薄飘忽又厚重沉凝,他们在这之上抛头颅洒热血九死一生,却依旧坚定的说出死而无悔。  这十数年里,元修在她心中种下一片沙海,既是他向往的安全港湾,亦已经深深扎根在她每一次放松的动作眼神中,是她哪怕摈弃一切头衔身份也并不会改变的事实。  一如无论她是谁,元修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化身修罗。一如无论他成了九五之尊的帝王,她也依旧会护着他,陪着他。  作者有话说:  赢天青和元修,em,其实在感情上是有点儿女强男弱的,赢天青性格更自主,元修就是把赢天青当命的。第42章 离家出走  常言道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帝陛下这个年过的十分遂意,赵首辅却过的颇为头痛。  一则当然是朝堂上的麻烦。陛下要从宗亲中择嗣子入宫,然老元家和皇帝陛下亲缘最近的就这么两支——陛下祖父文帝元谨一脉如今就剩下元修这么一根独苗, 明帝元谭虽有三子并好几个孙子, 但要么死了要么废了,还都是被当今给废的。  居然还有脑子不那么好使的大臣借着子嗣之事上书陛下请从轻发落原周王元晴、蜀王元皓两家子, 从二王膝下过继子嗣的。皇帝陛下最近是修身养性脾气好了许多, 并未把这位老糊涂的老大人怎么样,不过是把先前议定的流放之罪改成了两位主犯秋后问斩,其余家眷由流放两千里改为三千里。  至于问为什么?问就是老大人提醒的对, 这几位和他血缘太亲近,哪怕他在时都敢哄着愚昧古板的朝臣替他们开脱, 若是让他们活到自己百年之后, 新登基的嗣子还不得被老糊涂们架着把这几位叔爷供起来?  既然留久了都是祸患, 还不如防患于未然, 先在他手里把问题彻底解决。  元修处置元皓元晴完全理直气壮。往大了说, 这两位篡位谋反实属夷三族的大罪——当然, 既是宗亲,夷族就不必, 他们俩自己去死一死就好。往小了说,元修亲爹的死这两位都得算帮凶, 哪怕替父报仇也不能放过了他们。  陛下这决定合理合法,唯独在人情上显得不那么有人情味儿。甚至在些许读书读傻了的大人开来,陛下对亲戚都这般冷血睚眦必报,何况对百姓体恤怜悯, 实不是明君所为, 求陛下收回成命。  元修都气笑了, 直与赵简道:“朕是当皇帝不是当佛爷,别以为有人打了我左脸我还得把右脸凑过去给他打还得问他打的是不是手疼。朕身为天子还得对杀父仇人网开一面?不如你去问问上书这几位,朕把他们爹娘妻小都杀了,以他们身为朝廷命官的大气忍让可不可以心无芥蒂的对朕笑脸相迎?”  他叭叭了一圈自己的怒火,最后十分不要脸的威胁赵简:“总归就由首辅去说服他们了,若是首辅做不到,朕就直接昭告天下,今儿是朕找首辅讨主意,首辅告诉朕‘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让朕务必对元晴元皓从重处置斩草除根的。”  若说前面的抱怨还只是让赵简苦笑不已,后这一句的杀伤力可就太大了。赵简逼得差点儿给元修跪下,然而别说跪下,就算今日跪死在这里,以他这位冷血无情弑杀暴虐的君主的脾性也绝不会有丝毫动摇。  甚至可能把威胁版本变为“朕本想放过元晴元皓,然而首辅长跪不起求朕必须严惩……”  寒冬腊月的天,赵简却抖落了一身冷汗。之后他是如何完成这个艰巨任务的元修就不管了,总之以赵简的油滑程度最后倒霉的肯定不是他们君臣二人,倒是最初进言的几位老大人在士林中莫名其妙的坏了名声,要么郁郁病倒要么自请致仕,可算是让元修的耳根子清净了不少。  明帝一脉被彻底打翻,皇帝陛下是舒坦了,索性将联络宗亲挑选嗣子的事儿也包给了赵简。按常理说这可是个极好的差事,直接在众位准皇子及其家属面前刷满好感度,但真操作起来又是许多麻烦。  原因就是元氏一族,咳咳,这关系还真有点混乱。  元家本是前朝熙朝晋地的名门望族。因熙炀帝昏庸,加之西侧辽人步步逼近,内有大旱使江南颗粒无收,炀帝却只知享乐,终至兵乱四起。前熙国大将军赵氏挟炀帝幼子登基,后五十年群雄逐鹿,最终分裂为北晋、西辽、南景、南越四国。  元谨元谭兄弟二人占领富庶的南方建立了南景,按说元氏族人也该跟着他们鸡犬升天。但问题在于他们这一脉并非元氏嫡支,甚至准确来说,是被排挤的非常惨的分支庶出,惨到他们几乎是在父母早早没了之后以决裂之姿叛出家门。而元氏嫡支也非常争气,哪怕这兄弟俩都当皇帝了他们也看不上,甚至北晋攻打南景的军费,有很大一部分还是元家给的……  毕竟元氏所在的晋地便是如今北晋的都城一块儿,作为北晋京都排名第一的世家大户,嫡支才不会放弃经营日久的地盘和不是皇帝但近乎太上皇的超然地位,跑到南边来看两个小叛徒的脸色过日子呢。  当然,赵简和元修私底下分析,元氏嫡支对南景元氏皇族如此强烈的敌意一部分确实是对元谭元谨的不满,但更多的是做给北晋赵氏皇族看的。要是元氏嫡支非但不讨厌南景元氏还和南景勾勾搭搭,赵氏就算拼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代价也得先把京城的元氏给灭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目前仍在北晋的元氏族亲是不用想了。剩下在元谭元谨打下南景后跟过来的元氏族人则多数都是在元家待的郁郁不得志跟过来投机过几天好日子的,只看如今朝堂上姓元的除了位老宗正就再找不到第二位,足以看出这些打秋风的穷亲戚实在也没多少大本事……  好在选嗣子这种事倒也不需要爹妈有什么本事,要的是娃儿聪明健康就行。原本其实还是得按照亲缘关系算一算的,但这些本就是犄角旮旯里旁支再旁支七拐八弯的亲戚,论血缘不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也可以说是约等于没啥关系,除了宗正翻着从元氏嫡支拓印过来的部分族谱还能勉强扯得清,连礼部尚书听了几句后都放弃思考,表示咱们就直接看娃儿吧。  如今京中的元氏宗亲总体来说还是挺安分的——野心勃勃自视甚高俗称又菜又爱玩的猪队友都被元谭元谨兄弟俩打天下时被砍没了。剩下的这些住着朝廷给的府邸宅院每月领着一笔不菲的薪水潇洒自在,一听说还有儿子变皇子的美事,倒是十分配合的将适龄的嫡子都贡献出来,直道听凭首辅大人的挑选。  元修没想着从奶娃娃开始养,更没什么非得娃儿只认他当爹的执念。赵简也觉得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若是能为了身份高位立刻抛弃生身父母,无论多聪慧也无法成为一位有责任有担当的好皇帝。  宗正和礼部尚书原是希望按照老传统,嗣子过继就是陛下的亲儿子,以前的亲爹就只是同族长辈不可太亲近。听过赵首辅的说辞后也觉得很有些道理。且赵首辅说的直白,往后继位的皇帝加封生身父母是人之常理,只要不是连政事决策也受生身父母影响就没事。而要是哪家父母非得送了嗣子又暗中给孩子施加影响的——反正陛下一次选得多,大不了发现了就退货呗。  几位内阁大佬开会琢磨了一回就这么通过了。赶在腊月二十六陛下封笔之前,紧赶慢赶的选定了九位小少爷作为皇子预备役,及来年开春后集中培训规矩礼节和文化课知识,通过培训选拔者就可以入宫跟着皇上混了。  把这事定下,赵简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可以消停过个年了。然而才过到正月初四,他那个虽然消瘦了不少但总算不再犯相思病的闺女突然给他来?????了一记暴击:她闺女表示她以后不想嫁人了,等过完年了找个道观修行去。  此时赵府刚用过晚膳,赵简难得有闲情逸致带着闺女在小花园里散散步消消食,听她这么一句话差点儿没把肚子里的晚饭给吓出来。瞪了女儿好几眼确定她绝不是在开玩笑,赵简就头痛了:心道我让你别惦记陛下了可不是让你断情绝爱啊,哪有好好儿的大姑娘家没事想着去当姑子的,姑娘你怕不是脑子坏掉了吧?!  赵子衿此时已经沉淀了不少,哪怕看出父亲已经在暴怒的边缘依旧试图淡定的与他讲道理。说白了就是她尝过一次爱而不得后觉得这种滋味太难受,但要她接受别的男人她又觉得受不了——且这不止是为难自己,还是对未来夫婿的不尊重。两人婚约是结两姓之好不是结仇的,何必找个人和自己互相折磨呢?  赵子衿还拿出赵简说过的话来反驳:“父亲也与女儿说过,只要女儿不再犯傻,哪怕是待在家里一辈子您也是愿意养着的。如今女儿已经想通了不犯傻了,不过是不愿意嫁人,父亲就成全女儿吧。”  赵简捂着心口说不出话来。蓦的觉得元修这恶霸上司对他的威胁欺负在他闺女给他带来的暴击面前都完全不值一提。  赵简同样耐着性子试图讲道理:“为父确实不在乎养你一辈子,但婚姻本是女子一生的必经之路,也并不是只由爱与不爱决定的。你如今没这个念头,为父可以多养你几年。但就因为一个人而否定你自己人生这种可能,为父觉得此事十分不妥。”  赵子衿却是完全听不进去,果断摇头:“女儿心意已决,若是父亲不愿成全,就这么把女儿关在府里关一辈子也好。”  赵简:……这倒霉闺女完全不讲道理!  堂堂首辅大人终于是受不了了,直接一甩袖子转身走人,留下一句话道:“那就关着吧,我看你什么时候能知错!”  一个时辰后,赵简赵大人就后悔了。因后门房的管事来报,刚才小姐突然要去街口买个小馄饨,只道丫环就在后头马上跟来,就这么匆匆忙忙的跑出门了。可他等了一炷香之间也没看到小姐的丫环,亦不见了小姐的踪影,这才不得不来找老爷禀告。  作者有话说:  赵大人的婚恋观不代表作者本人  以及,赵子衿确实很作(猫猫摇头)第43章 危急  赵子衿堵着一口气没头没脑的跑了一阵。直到误入某处陌生的小巷, 才呆呆站在原地茫然四顾。  冬夜的寒冷一点点侵入肌肤,远处传来梆子声昭示着这会儿已经宵禁。赵子衿一颗发热的头脑终于随着寒风慢慢冷却下来,开始有了些后悔和害怕。  一列整齐的脚步声在巷子外的街道上由远及近。赵子衿知道这约莫是夜间巡逻的侍卫。她下意识的往暗巷深处挪了挪。虽说以她的身份就算被发现了估摸着也没人会真拿她去蹲大狱, 说不得还得好声好气的护送她回家。但是这样的话, 岂不是就彻底输了么?  些许幼稚的胜负欲压过了放弃离家出走乖乖回家的念头。赵子衿蹲在一堵围墙外将整个身体蜷缩着贴在墙角。巡逻的脚步声似乎在路口停顿了片刻,赵子衿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不过很快那些侍卫就继续往前走去, 她才松了口气, 委顿在翘脚发呆。  父亲不理解她的想法其实在她意料之内。赵简虽然宠闺女宠的少有人能比,但并非是毫无原则的无限依从。恰恰相反,正因为赵简宠归宠但该讲的道理绝不能胡搅蛮缠糊弄过去, 才让赵子衿哪怕被宠的有些天真娇气,规矩礼仪和为人处世依旧是京中闺秀的翘首之一。  但她也并不认为自己不肯嫁人有什么错, 甚至觉得自己是有道理的。她原先打算的好, 一次说不通就多说几次, 父亲并不是个独断专权的大家长, 只要她能说明白, 父亲就算心里不赞成也并不会强求她如何。  然而她着实没想到, 从小到大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的父亲居然会甩手而去,还真的要将她关在家中。赵子衿一时只觉得连最疼爱她的人也不顾了她的感受, 脑袋一热冲出家门,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现在这地步。  父亲大约是会担心的吧。赵子衿到底是个懂事的孩子, 心里头开始忐忑起来。父亲受陛下重用,然在朝堂上攻讦他的人更是不少,如若父亲为了寻她而犯了宵禁兴师动众,不知道会不会有御史上折子给父亲找麻烦?  ——她这会儿倒是忘了, 宵禁时有特殊情况也是可以批条子走动的, 而掌握这个批条子权利的人正是首辅大人。以赵简的脑子哪怕再着急也不至于在这种细节上犯错。  事实上赵简已经写好条子派遣家丁出门, 同时联系上巡逻的五成兵马司寻找赵子衿了。赵子衿待在暗巷中只听得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也就是她平日里并没有在这个时辰出过门,才没发现这绝不是正常巡视的频率。  她这会儿还在纠结的啃手指,忽而听得“吱呀”一声,围墙另一边竟然有一道漆黑的隐秘小门,依稀能看到一个脑袋伸了出来左右张望,随即又缩了回去。  赵子衿本是贴紧了墙角蹲着,她披的又是一身乌黑的大氅,另拢了一顶黑色的雪帽,倒是和黑夜融为一体,屏住呼吸时根本没法察觉到。那人关上门,隔着围墙似乎在与里头的人说些什么。赵子衿本不是个会窥探人家隐私的小人,但耳中蓦的捕捉到“元修”两个字,她立时就警觉起来。  “……之前你们说的,蜀王是被发配皇陵,但他有法子随时出来,只要我们大军压境逼着元修退位,届时他振臂一挥登基为帝,与我西辽结同盟之好,并将蜀地整个的划归给我们。可现在怎么变成了人在天牢,我们还得先帮你们捞人?劫天牢难度不小,这可是另外的价钱。”  生硬的官话带着奇怪的辽族口音——赵简精通各国语言,也曾教过赵子衿一些,还戏称西辽人说官话总带点儿烤肉味。只听这几句,赵子衿已是新如擂鼓:难不成已废的蜀王不仅在京城试图行刺皇上,还与外族勾结卖国求荣以求登基吗?  这怎么可能?他这行为只会受万人唾弃,成为大景的罪人。赵子衿强忍着怒意继续凝神听着,又有一个正常官话口音的人说道:“兀忽尔将军稍安勿躁。你应知道此事是我们蜀王与你们大汗议定,蜀王入京被抓后千辛万苦才将镇西军布防图送与你们大汗,又派遣蜀王重臣四处截断消息,不让京中知道渝州已有大半失守,镇西将军程誉生死不知。”  “我们蜀王付出如此大的便利已经足够说明诚意,且我等也并未要求你们这会儿就去劫天牢。只需辽军再破西桂城的最后防线,即可挥师临京逼元修退位,届时京中必定打乱,再想法子营救我们蜀王不迟。”  那西辽人似乎说了句什么,与他对话的景人徒然提高了嗓音:“我们是破釜沉舟最后一搏没错,但也不是将军可以这般敷衍的。按照咱们的预期,大约七八日后西桂必破,你若此时将人手撤出临京,一旦西辽军打入京城,元修小儿必定会察觉不对,那我主的性命岂不是堪忧?”  “可你听听外头这动静。”那西辽人显然不愿意继续停留:“之前你们的死士号称找了个绝对隐秘的据点,结果呢?被你们景国的小皇帝一锅端了,还钉死了你们蜀王的谋反之罪。我听过你们中原一句话叫‘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也不过是不想暴露,免得影响了我们的大计罢了。”  “此处宅院绝对是安全的!”那景人不甘心的争取:“你这几日来来往往也看到了,此处看着是好几个宅子,有的荒废有的就是正常的民居,但其实各有小门互通,哪怕一个路口被封锁,通过暗巷也能迅速转入别的宅子,从其他路线撤离。就算元修笃定有什么线索也不可能把整个福元坊全部围住,等他的人发现暗门的存在,你们也早就跑没影了。”  “反而是现在,你们要往哪里去?宵禁后街上空无一人,你们踏出门去就是被人抓的。”  他说的着实有几分道理,西辽人一时沉默,然而下一秒,另一个冷硬的声音突然道:“不对劲,有狗叫声,是往这边来的!”  围墙内传来一些骚乱并几句听不懂的西辽语,从语气上来说应是西辽人在咒骂什么。赵子衿却知道这其实是一场阴错阳差的误会,大约是父亲为了寻他找了五成兵马司的搜救队。狗的嗅觉比人类高出许多,训练有素的搜救犬能够根据所寻人的旧物气味找到相应的去处,每年过年和上元节碰?????上拍花子的,这群狗狗总能立下不少功劳。  耳听着动静越来越大,非但是从街上往这里来的巡城侍卫,还有院子里凌乱的脚步声。赵子衿猛地下定决心,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子吹亮了嗖的一声扔向对面挡着暗门的破烂篷车,同时果断站起身来拔腿就跑,方冲出巷子就撞上一副坚硬的铠甲。  赵子衿被撞的跌落在地,半边身子都麻了,然看着火把下暗红的五成兵马司甲衣,心里却安稳了下来。她来不及看清来人的相貌,抓住他的胳膊急切说道:“那巷子里有蜀王残部和与蜀王勾结的西辽人,蜀王把镇西军的布防图给了西辽,再过几日西桂城破他们就要打到京中了。你快去抓住他们,对了,这周围几户都有他们的暗门,四通八达整个福元坊,需要增兵将福元坊全部围住才能抓住他们!”  她说的又急又快,被他抓住的人却是顿了顿,先问了一句:“你是赵小姐?”  这小将声音年轻又磁性,若是往日赵子衿还能在心中品味品味,这会儿却是急的头发都快烧起来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顾不得男女授受不清的拉着他的胳膊直摇了几下飞快道:“是是是,我是赵子衿,哎呀别管我的事了,抓住那些人让朝廷早做准备要紧!”  “……赵姑娘放心,应赵首辅所求,五成兵马司尽数出动,方才看到巷子里升起烟雾火光,我等就已经发出布防信号将此一片都围住了。”  他们这套动作本是用来应对拍花子或者人贩子的。按理说赵小姐一个小姑娘家就算不怕黑不怕冷也不至于让五成兵马司找了这么好几圈也没找到人,他们在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就开始怀疑赵小姐是不是被拍花子的给拍走了。  那些拍花子的可不好对付,什么逃命的狗洞暗门五花八门,五成兵马司与这些人斗智斗勇许多年,总结出的最实用的办法就是把一片都围起来放狗一寸寸嗅,除非他们会飞天遁地,否则总不至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  不远处传来零星械斗声,可见这些人确实是从各处飞散跑了,且武力值还不算弱。那年轻小将将胳膊从赵子衿的手里抽出来,点了两个士兵道:“你们送赵小姐回府。”又对赵子衿一抱拳:“多谢赵小姐提供的情报,我等会在将人拿下后如实禀告赵相与陛下。在下现在需要去前头支援,先失陪了。”  赵子衿默默的的看着一队人小跑着离开,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回过神来在两个士兵的陪伴下往赵府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元修收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钦差密折。巡视西南道的阮虞也同样发现了不对劲,且实际情况比赵子衿听闻的更危急。第44章 兵临城下  阮虞自十月中旬被陛下封为钦差, 巡查的第一站便是原蜀王封地渝州——包括蜀郡、巴郡、益州郡和永昌郡几处。他确是想做出些实实在在的成绩的,因此并未大张旗鼓的用起钦差仪仗,甚至为了掩人耳目, 打着钦差名义的队伍正往相反方向的江南道去, 他则单独带着十七八个侍卫高手和阮家支援的一支护卫,扮做南边来的生意人一路西行。  虽元修总是吐槽阮虞太过幼稚, 但阮公子能成为大儒秦钊的关门弟子, 首辅赵简力荐的年轻俊杰,实则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他方入永昌郡时就察觉到有些不对:不仅只是蜀地的城池破败百姓艰难,且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他本想细致调查,实在不行干脆亮出身份向当地郡守进行询问。然就在他们一行人找到客栈住下的当晚, 队伍中的高手便告诉他, 自他们踏入庆城的第一时间就有许多探究窥视的目光遥遥跟随, 直到这会儿依旧在客栈周围徘徊。  定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阮虞当机立断放弃了寻找郡守的想法。能大肆派出人手监视入城人员的势力绝非寻常宵小, 若这些人就是郡守所派, 那郡守一定有问题, 找他无异于自投罗网。若这些人并非郡守的手下,那只能说明郡守已经被架空甚至自身难保, 此时去找郡守便是打草惊蛇。  索性阮家为他安排的身份绝无破绽,随行的护卫中有几人更是历年跟着阮家掌管西南生意的大管事跑这条路子的。阮虞顶着大管事之子阮富安的名头走这一趟, 只需行事小心谨慎,应当不会路出马脚陷入危机。  阮公子心怀忐忑的在客栈里住了一夜,幸而一夜无事,并没有什么半夜偷溜进来检查他们行礼或是往他们房间吹迷烟杀人越货的事情发生。不过他这口气尚未松的太早, 一张请帖便送到他面前——发出邀约的是庆城一位生意颇大的药材商, 根据护卫所说, 他们在西边的药材生意有接近三成是与这位齐老板做的。  看来是要试探身份了。阮虞四书五经读的贼溜,论做生意是真的不会。好在他不傻,知道不懂装懂是绝对骗不过这些老狐狸的,便与护卫们如此这般商量了一回,确定没有大的破绽才带着人出发。  阮公子的应对角度其实很简单但也很有效:你不是要试探我是不是来做生意的吗?那不好意思,本“阮富安”根本不想做生意,来西边都是被老爹逼的,咱就是个读书读傻了只会掉书袋还自视甚高的呆板书生。  是以齐老板在等到这位“阮富安”软阮小爷如期赴宴,你来我往了几回后也整不会了。齐老板跟他说今年药材涨价,他能从“子曰”背到《礼记》——这一条勉强还算能听明白,大约是鄙夷齐老板不守信用。齐老板问为什么大管事不亲自来而是把这么重要的生意交给他来处理,除了第一句的“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后头晕乎乎的一通之乎者也只差把齐老板给催眠了,愣是一句也没懂他在说什么。  最后还是趁阮小爷离席方便之际,一脸菜色的护卫小声给齐老板告罪:总而言之就是我们小爷一直以家里公子为榜样,希望拜名师考科举,因此读书读魔怔了。偏他本不是读书那块料,只知死背不会活用,阮家老爷私底下都和老爷说,小爷考科举实在不是明智之选。老爷也是没法儿了才硬逼着他出来跑生意,就是想让他历练历练,没想到他出门了非但没正常点儿,反而更魔怔了……  家有不孝子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嘛。缺乏社会的毒打嘛。齐老板一个生了一串儿子的中年男人瞬间懂了大管事的痛。自己生的能怎么办呢,一次生意没谈好还可以下次再谈,但调丨教儿子这种大事绝对刻不容缓啊。  不过很可惜,以齐老板看来这阮小爷的性格要扭过来怕是比登天还难。齐老爷看向护卫的目光顿时少了几分警惕多了些同情,等阮小爷继续顶着他那张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隽秀脸庞回到席间,齐老爷稍稍再试探几轮无果后就选择放过了。  许是在齐老爷这里得到了身份认证,监视阮虞一行的人手立刻少了一大半。阮虞既是立好了人设,倒是不急不缓起来,索性就这么扮演一个“不知变通不爱做生意但为了孝顺父亲不得不心不甘性不愿的走这一趟”的商界新丁,大大方方在庆城住了两日后按照计划继续往西去。  而越往西边,空气中的焦灼不安就显得越明显。百姓脸上渐渐有毫不遮掩的恐慌,四处巡视的兵勇捕快也越发密集。阮虞一行从一开始的被暗中监视到后头直接被拦截搜查,甚至干脆禁止入城,无一不在揭示着整个西边已经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巨变,而因某些人的可以阻拦,竟然连消息都没有往外泄露出分毫。  这是要出大事的节奏啊!眼看巴郡与西面边防交界之处近在眼前,阮虞终于抛弃了傻读书人的伪装,骑上快马与护卫们一路冲到了西桂城城下。  西桂城是镇西军的大本营,亦是整个西边防线最重要的一处要塞。看了眼城墙上依旧完好的“程”字大旗,阮虞勉强松了口气,拿出圣旨和御赐令牌验明正身,便被一路请到了府衙之中。  阮虞原有几分受宠若惊:虽他假假是个二品的钦差,但在实权的将军们面前着实没什么太大的分量,以礼相待就算给面子了,能这般奉为上宾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及到了府衙坐上高位,阮虞就知道了这位置不是这么好坐的。原来前段时日西辽人突然对镇西军发起攻势,镇西军原本固若金汤的防线在这一波进攻对战中却轻易被击穿。西辽人几次偷袭都正好打在布放的薄弱处,以至于各处守军不得不调度支援,疲于奔命下更加不?????是气势汹汹以逸待劳的西辽人的对手。  镇西将军程誉并不是个妄自托大的人,吃了几次败仗后立刻上书请求京中支援。然奇怪的是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发出去半个月了,京中竟然一点儿回复都没有。程将军和众位将领商议一轮,排除陛下故意放任镇西军不管的可能,约莫是有人故意在暗中拦截,使消息根本无法传递出去。  既有此猜测,他们自然继续派人试探,果然是从西桂城到巴郡到益州郡,从官道到各处小道,都有凶悍的“匪徒”专埋伏过路的信使。这些人虽穿着普通人的衣裳,但从动手的招式和手中兵刃看来绝不是普通山匪,更像是军伍中练出来的好手。  程将军立刻就怀疑到了前蜀王的残部头上。可惜前方战事紧急,程将军光顾着战场就已经分丨身乏术,后头送信这事儿只能交由后方西桂城里的守军解决。这些天他们又试了好几回,都没法儿将书信战报顺利传出,没想到朝廷的钦差居然能到这里,可不是盼着希望了么?  饶是阮虞早已料到西边不太平,可听到这些变故依旧是彻底傻眼了。镇西军与西辽人拉扯了几十年,绝不可能突然溃败的毫无还手之力,再结合渝州各郡还有景人帮着西辽人拦截镇西军的战报,硕大的“通敌卖国”四个大字立时在阮虞脑子里来回刷了无数遍。  留守的镇西军将领亦是苦笑:“我们防线被击溃时就猜到是有人把布防图偷偷给了西辽,因此一边迎敌一边查证,才怀疑到一位曾与前蜀王交往甚密的偏将头上,正要抓人的时候他先带着部下直接投敌了……”  阮虞:……  行吧,虽说这肯定也有镇西军自己的问题,至少一个管理不善是逃不掉的,但这些都是秋后算账再讨论的事,当务之急是把战报和求援信送到临京,并在援军到来之前尽量守住西桂城不破。  “送信之事我来想办法。”阮虞脑子转了几圈已经大概有了主意。算是他运气好的用了商队的名义一路招摇着过来,且为了以防万一并没有将所有随从都带进西桂城,而是让阮家的护卫留守在距离西桂城六十里的一处小镇,依旧打着收购药材土产的幌子正常活动。  如今这层身份正好派上用场。他立刻挥毫写了封信交给一旁的侍卫,又接过将领递上来的信件一并交给他:“如何遮掩你们肯定比我有经验,总之咱们不是往京城送信,而是和庆城的齐老板生意往来。咱们也没来过西桂城,是在石方镇采购到同品质的药材却比他那儿给的价格便宜了一半,因此问问他到底是何意给咱们阮家随意涨价,是不是故意为难本小爷,是不是不给阮家面子。”  侍卫心领神会,揣了两封信转身去了。而阮虞刚坐下喝了口茶,就见一名士兵跌跌撞撞的冲进来,来不及擦一擦脸上的血污,跪倒在地嘶哑泣道:“庞将军,我们……又败了,程将军在战场上受伤不知所踪,西辽军已经打到西桂城下了!”第45章 北门激战  原本固若铁桶的西桂城在西辽人无休止的进攻中渐渐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与阮虞介绍情况的庞将军已是西桂城守军中的最高将领, 既是仗打到了家门口,他自然没法儿再坐得住,只匆匆与阮虞打了个招呼便披挂上阵带着亲兵登上城楼亲自守城。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 厮杀声呐喊声听的人心里直发慌。阮虞也是坐不住了, 招来留下侍奉的小兵问道:“我可以去城头上看看吗?”  小兵愣了愣,有些犹豫道:“大人要去自然是能去的, 只是城头虽然相对安全, 但偶尔会有流矢射过来,且看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片血肉模糊……”  小少年显然习惯了他口中所说的“血肉模糊”, 而是担心阮虞受不了。阮公子顿时心中愈发不得劲,挥了挥手坚持道:“麻烦小哥, 带我去看看吧。”  少年小兵只知这位年纪轻轻的书生是京城来的大官, 连庞将军都要对他行礼的, 且他刚刚还想法子替镇西军送信了, 自然不会违逆阮虞的要求。随着一步步走上城墙, 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直冲的阮虞脸色发白, 往日里只在书本中一两句话便写尽的一场战役,只有亲身体会才能知道其中的残酷与悲壮。  阮虞并没有去打扰庞将军指挥作战, 他亦知道自己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镇西军镇守大景西垂多年,哪怕失去主将依旧能沉着冷静的应战, 箭矢如飞蝗般射向护城河对岸的敌人。然前仆后继的西辽兵只比镇西军的箭矢更多更密,乌压压一大片根本望不到头。  “其实那些不是西辽人。”一旁的小兵突然轻声道:“一小半是他们从别的部落掳的战俘,一小半是从咱们大景掳过去的百姓,再有一小半是原本边境附近村落的村民, 这些人被西辽人拿来推在最前面消耗咱们的武器, 等咱们的箭射的差不多了, 他们的精锐才会上来攻城。”  “那不能不射吗?”阮虞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但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小兵果然摇了摇头:“如果不射箭,他们会让这些人立刻在护城河上搭浮桥,那就能直接攻城门了。好歹是拖延一下他们的脚步,咱们也有更多的时间进行准备。”  小兵假意轻松的扯了扯嘴角安慰阮虞:“大人放心,虽然这次仗打的艰难,但这两年朝廷从没缺镇西军的补给,咱们箭矢兵器都有呢。”唯一不够的其实是人手,先前战场上已经折损了太多将士,不久前连主将都折了进去,镇西军如今非但兵士不足,士气更是岌岌可危。  阮虞默默了闭了闭眼,跟着小兵往回走,忽然驻足问他:“西桂城除了军人,内城应还有不少百姓壮丁,可否招募他们一起守城?”  小兵小小年纪却是十分稳重,想了想点点头,看向阮虞的目光多了几分肯定和敬意:“其实边城的百姓多是有这份自觉的,只不过咱们西桂城太平了二十多年了,往年就算有些小打小闹也都在边境那头,从未扰到内城去。此次情况危急,先生若是要进内城招募兵勇,小的便去和将军禀告一声,想来将军会同意的。”  阮虞看着少年伶俐的跑走,心中愈发五味杂陈。一时觉得自己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平时自负国士之才是多么可笑;一时又莫名涌起一股义气,是愿意与这些将士们和西桂城同生共死的信念。  他武艺一般,更不会带兵打仗,也没法变出一支大军救西桂城于水火。但至少动员演讲这种事他可以做啊,安抚百姓情绪,让他们成为镇西军的助力而不是拖累,或许就是他能帮上的最大的忙吧。  如小兵预料的那样,庞将军完全同意阮虞在城中动员,但不必现在就将人带到战场,而是先做好动员和组织。为此专门派了位偏将过来协同,阮虞负责讲道理,偏将负责紧急训练,力求在需要百姓们上的时候他们至少可以大无畏的走上城头将手里的刀捅进敌人身体里。  阮虞的口才确实是很有一套。别看他在元修和赢天青面前总是吃亏,实则学问做到他这个程度,逻辑表述也绝不会差。他咬文嚼字能文绉绉的让齐老板当场睡着,娓娓道来能触类旁通的让皇帝陛下连连点头,若要接地气的喊口号煽动情绪,他也完全可以做的完美。  花了两三天时间讲话讲到喉咙沙哑,得到的成果也确实不负他的努力。内城的百姓被镇西军保护这么多年本就对镇西军有极强的归属感,如今镇西军战况危机,他们帮助镇西军也就是帮助自己,他们不仅是为国而战,他们也是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  协助的偏将对这位年纪轻轻的钦差大人也难得的另眼相看起来。虽然真到了必要时刻不必阮虞提醒他们也会要求城中百姓参与守城,但和现在这样百姓们气势激昂恨不得立刻上场杀敌、大妈大娘主动包揽了一应洗衣做饭等等杂事、城中富户更是立刻就把所有护院小厮打手全部拉出来塞给镇西军的场面相比,那种强迫上战场的场面到底是比如今这样要难看的多。  有了百姓们作为后盾,阮虞虽疲惫却也满足。这一夜好歹是睡了来到西桂城第一个好觉,只没想到清晨天未亮,急切的梆子声就将全城都惊醒了。  西桂城北门告急,其余各处守军亦吃紧无暇分丨身救援,只有让临时组成的百姓兵顶上了。  这可比阮虞和负责训练百姓的偏将预料的早了太多。阮虞咬咬牙跟着一块儿换了套软甲,提着刀背着弓就往城头上跑去。  心中突然冒出的想法却是:还好当初与表弟赢天青斗智斗勇时?????跟他学过一些实战的招数,真到打仗时用剑的效率可太低了,不如狼牙棒锤或者大砍刀劈来的痛快。  他那时对狼牙棒和大砍刀这种既不君子也不优雅的武器是十分嗤之以鼻,然而被赢天青狠狠收拾过一回,不得不承认小表弟说的有道理,愿赌服输的学了一套据说招数简单但十分实用的近战刀法。阮虞捏了捏刀柄打起精神来,如若真到近身搏斗的地步,就好好检验一下自己的刀法有没有退步吧!  厮杀声就在耳边,借着晨曦微光看去,护城河上已经搭起浮桥,西辽人凶悍的撞击着城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并没有装配云梯,否则上下夹攻更难以支应。  “用弓箭没用!石头呢?砸下去把浮桥砸断!”一名将领嘶声叫喊。  “来了来了!”一连串脚步声杂乱却坚定的冲上来,一块块巨石由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最终重重砸向护城河上的浮桥。  “火油!火折子!烧死他们!”  “再来一个!”  “看准了再砸,别浪费了,诶你们是哪个队的?怎么这么面生?”  阮虞看着回过头来对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的中年汉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却是一旁的另一个大汉——阮虞认出他是内城最大酒楼的大厨——同样回以一个爽朗的笑,朗声应道:“我们是内城队的,有我们在,咱们镇西军就不会输!”  那中年士兵大约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什么是内城队,只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又是一阵喧嚣声,好容易砸毁了一座浮桥,在西辽兵不及伤亡的疯狂进攻中又有一座浮桥即将被建起,而城门已被撞的开始摇摇欲坠。  “弓箭手射人,把撞门的赶紧弄死,剩下的继续砸浮桥,大家不要停!”  将领们扯着嗓子指挥,底下无论士兵还是百姓都绷紧了神经,生怕自己慢一点,就让西辽人多一分可能。  元修甩了甩搬石头搬到酸软的胳膊,拿起长弓拉满弦,三支箭同时发出,城门口推着攻城车撞门的西辽兵立时倒下去三个。  “哟,箭法不错!”指挥的将军冲他比了个拇指,给他空出位置:“来,就是你,继续,干这帮狗娘养的!”  阮虞咬着后槽牙站了过去,三支箭射出,又是三支箭,只这回下头有了准备,一支箭落了空,倒是反射过来一支箭,若非旁边的将军眼疾手快拉他一把,估计他的脑袋能射穿一个洞。  阮虞惊出一身冷汗,一旁的将军不以为意的拍拍他的肩膀,自己也拿起长弓和对面对射,一边安慰他道:“没事继续,除了会射箭还得会躲箭,你这还有的练呢。”  阮虞被他带着伤口血水的手一拍,狂跳的心竟莫名就平定下来。挪了个位置重新站好,依旧弓弦拉满,毫不犹豫的将底下的敌人射个对穿。  时间慢慢溜走。直到天光大亮,西辽人终于发现占不到任何便宜,悻悻的选择暂时退兵。阮虞大松了一口气力竭的瘫倒在地上,一直在他身边游走指挥的将领笑着过来蹲下:“你小子真不错,怎么之前没发现咱们队还有你这么个人才,要不要给本将军当个亲兵?”  与此同时,晚一步才知道钦差大人居然亲自涉险上战场的庞将军终于赶到,才找到阮虞倒在地上的身影吓的差点儿心脏停跳以为陛下钦差交代在这儿了,就听到手下季将军这么一句招揽的宣言,两枚大白眼差点儿没翻上天。第46章 点兵  阮虞在西桂城随将士们搏命之际, 皇帝陛下也终于收到了历尽艰险送到临京的密函奏章,而从福元坊抓捕的西辽人与蜀王旧部在经历过一轮又一轮严刑讯问后,终于吐出了更多有价值的消息。  大景的西侧防线已然岌岌可危, 派兵驰援刻不容缓。最近也是最简单的办法是让驻扎京郊的征夷军前往, 然而元修才提出这个想法,就遭到朝堂上的一片反对。  甚至征夷将军萧斌也是不赞同的。缘由亦很直白:打仗未谋胜先谋败, 万一征夷军因某些原因并未在第一时间击溃西辽人, 或是西辽人突破的速度过快正好和征夷军错过,那临京就将直面西辽大军,仅靠二十万禁军和不到五万的五城兵马司根本抵挡不住西辽铁骑的冲击。  西线失守是大景无法承受的损失, 但临京失守更不能接受。征夷军必不能动,即使要动也须得前方战局稳固后确定临京的安稳再动。  那么剩下唯一一个选项就是镇北军了。早两年北晋边军几乎被赢威赢天青父子锤爆, 之后又有陛下逼着北晋将自家大将李儒深下了大狱, 这两年镇北军除了打打马贼土匪就是休养生息。而陛下对镇北军向来优待, 给的给养只有多的没有少的, 两年来镇北军积极练兵扩充实力, 如今除了新兵的战斗经验尚且不足, 其余已完全不输于之前巅峰状态的战力。  元修不知道让镇北军去更合适吗?他当然是知道的,他只是不想让阿青又一次离开。战场上随时随地都有意外发生, 谁都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来。  他害怕,甚至因害怕而违背了帝王因遵循的原则。只是朝臣并没有给他任性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他亲封的镇北军统帅、如今的忠烈王“赢青玥”在朝堂上自请率军救援,请陛下勿要耽搁战机,如今每多浪费一刻钟, 就意味着西桂城和整个渝州的百姓多一份危险。  元修只能同意了。眼神紧紧缠在那挺拔的身影上, 有太多话想要交代她, 要她承诺保护好自己绝不上去拼命,要她承诺就算打仗打输了都没关系但人一定要好好活着回来。  但他知道这些没用,哪怕说了她也只会敷衍点头,而事实是,他的阿青从来向往的就是战场,为家国而战哪怕马革裹尸亦是光荣。  说那些话,岂不是让她当一个没用的将领,当一个不负责任的军人?他的阿青不会的,他又何必说这些屁话为难她呢?  于是皇帝陛下只看着她,良久才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却坚定道:“拟旨,忠烈王即刻赶往镇北军领军西援,一应辎重补给由赵卿亲自负责不得有误,六部皆以此次战事为准,凡有推诿刁难办事不利者决不轻饶。”  赢天青迎着他的目光,给了他一个镇定的微笑。她知道元修的心,而她同样知道元修亦知她,会放她去做她该做的事情。  京中琐事不必赘言,赢天青和青玥带着陛下圣旨和一队人马快马加鞭赶往镇北军驻防的列城。如今镇北军最高将领是老忠烈王赢威的副将狄将军狄秋,他早一步接到京中加急传来的圣旨,已然整理好队伍等待主将的审阅和选拔了。  以及,他内心还有一丝紧张,或者说保留。虽说赢天青和赢青玥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但赢天青跟着老将军赢威上过许多次战场,其中作为领将指挥作战的次数亦不少,对于他的布战智慧大伙儿绝没有二话,都是心服口服的。但赢青玥大多时候都只是跟在赢天青身边,或是做斥候和刺杀的任务居多,大家认可她是镇北军继承人不假,但上手就要带着镇北军精锐去并不熟悉的西境战场作战,对赢青玥的能力实在是个巨大的考验。  虽是心中忐忑,但狄秋仍是忠心耿耿的准备好了一切。他也想得清楚,赢青玥并非是个妄自尊大的人,既是在战场上实打实拼过,便知道行军打仗不是儿戏,若是青玥自己没把握,定会向他们这些叔伯好好请教,他们也只管用心教导就是。  然终于等到赢青玥到来,遥遥看着高头大马上挺拔身影越来越近,狄秋并一众将领的眼眶却越来越热越来越湿。其中几位粗糙汉子甚至忍不住揉了又揉泛红的眼眶小声问道:“这……真的是青玥?怎么看着和咱们小世子那么像啊?”  可不是太像了?赢世子那套熠熠生辉的特制明光甲穿在如今的忠烈王身上同样服服帖帖大小合适,手提一把长槊亦是赢世子惯用的。背上背的是赢世子那把紫衫木金弓,便是□□骏马亦是赢世子亲手养大的三匹骏马中那一匹性子最高傲然速度最快最聪明的踏雪。  除了那张脸——赢天青和赢青玥的相貌到底是不同的,前来迎候的皆是对他们兄妹二人极其熟悉的赢家旧部,对着那张脸看了又看,终于踏实又有些遗憾的确认,这位着实是换上男装的赢青玥无疑。  至于跟在赢青玥身后披甲蒙脸的亲卫就理所当然的被大家伙儿给无视了。行礼参见宣读圣旨过罢,回到军中同样兴奋不已的忠烈王与各位旧识少叙几句,转到军帐列位坐好,立时开始商量起前往西桂城的事宜。  赢天青一上来并没有急着部署行军,而是先询?????问起兵力后勤补给。只这一条就让包括狄秋在内的许多将领放心了一半:可见她是个稳重沉着有成算的,并没有想着一股脑儿往前冲。  对军中战力有了大概了解,赢天青默默点头,倒比她预料之中还好些。接着便是一条重点:“本王此次要带走近乎一半的兵力,包括贺将军的前哨先锋军,狄将军的左营三十万人,斥候营一半人手以及整个麒麟军。其中斥候营由本王的亲卫阿碧负责,麒麟军由本王亲自率领。”  赢天青环视帐中众将,见他们脸上并无诧异或反对,便点了点头继续道:“家里由龙将军、戚将军与常将军留守。大军拔营的动静瞒不了对面,三位将军需小心应付,别在对手面前露了怯。”  被点名的几位将军纷纷站起来拱手应诺,这般配置与他们之前商议的并无不同。先锋军行军迅速灵活机动,最适合快速奔袭增援西桂,狄将军为人沉稳各方面能力十分均衡,只需先锋能拖住西辽人一日左右,他便可以带领左营押后赶到,给西辽人一个包饺子待遇。斥候营既是镇北军压箱底的镇军之宝,如此重要任务自然少不了他们出动。那位沉迷莫测沉默寡言的阿碧姑娘,观其动作明显就是从斥候营里练出来的,由她带领斥候营便十分妥帖。  而麒麟军是直属镇北军主将的精锐中的精锐,如今赢青玥入主镇北军,也需要带领他们参与实战多多磨合,将来才能在战场上发挥他们真正的力量。  至于留守家中的三位——龙将军、戚将军和常将军三位各有所长互为犄角,同时也是互相制衡。当然,最大的便利是对面如今正乱成一团糟,自李儒深被调走后北晋一直没有找到一位能够真正服众的将领主事。镇北军趁着这空当发挥优良传统往对面的聊城撒了一大把密探,最新传回来的消息是李儒深走后北晋朝廷派来的第三位督军刚刚憋屈的离开,城中将领一边勾心斗角争权夺位,一边已经准备好了联手架空即将到位的第四位督军大人。  且因李儒深吃了败仗又被南景皇帝抓到把柄有损北晋的脸面,北晋皇帝这一两年来对边关事宜不说不闻不问也称得上一句盘剥克扣。而贪腐这种事向来是上行下效只有更贪婪没有最贪婪的,北晋的一群兵士穷困潦倒,那些将领们却索性吃空饷吃的开心,根本无暇添补壮丁训练战绩。  就凭他们现在这水平,别说忠烈王给他们剩了一半人手,就算只留下一个大营,他们也有把握将北晋敌人牢牢控制在国界之外。  他们这位小忠烈王一应吩咐虽说的不多,但仅凭这几句话,足以窥见她知己知彼,该做的功课是做足了的。各位大将越发满意,哪怕赢天青表示今儿歇一夜明儿一早即刻启程也没人提出任何异议。  兵贵神速,若非忠烈王他们一行已经日夜兼程跑了好几天,恐怕她能要求今夜就开始赶路。看着年轻的王爷眼底的乌青,狄秋以眼神阻止了下面热切的目光和迫切的问候,而是温声道:“王爷一路辛苦,不若先进账休息,等晚膳的时候末将等再与王爷细聊,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查漏补缺,争取在明日出发时做到万无一失。”  赢天青感激的点头,忍不住道:“还是狄叔疼我。爹在的时候就常说狄叔是最靠得住的,有狄叔在这儿,我尽管先去睡一会啦。”  她说的自然而然,狄秋听得感动,心里却也泛起另一种涟漪。只是没来得及细品便被周围同僚羡慕嫉妒的目光打散,只得告饶的四下拱手,再请王爷赶紧休息要紧。  赢天青着实是困得眼皮子打架,方才不过硬撑着一口气把事情说完,这会儿恨不得立时就倒地上睡过去。既是到了自己家,她心情愈发放松,便不再和各位长辈客气,痛痛快快的回帐内睡个踏实。  狄将军出了军帐,却是一边做事一边琢磨,忽而动作就愣在了半空中。“赢青玥”那句话说的亲昵,然狄将军自己清楚,他惯常和赢家父子打交道打的多,赢姑娘却是多待在斥候营的。方才那番话若是当年的小世子来说并无不妥,然赢姑娘是如何会多得他照应,甚至老王爷会告诉小姐往后要靠他的呢?  “许是随口客套的吧。”狄秋笑着摇摇头,将自己的过度敏感甩出脑后。现在可没空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一场大战就在眼前了。第47章 援军到了  “咱们还能坚持多久?”  沙哑的嗓音中透着深深的疲惫, 年轻的士兵茫然的看向身边年长的同袍。对面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一口凉水灌下腹,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西桂城被围十七天了。  六天前, 西辽的攻城车彻底将北门撞破, 一众将士被迫与一拥而入的辽人肉丨搏拼杀。杀红了眼的西辽人一边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一边冲过人墙,就在所有人都几乎绝望的时候, 却有一支队伍从辽人后方杀出, 突然亮起的程字旗将胜券在握的辽人彻底打蒙了。  也是西桂城的运气,攻打北门的西辽将领是个谨慎过头的,只当镇西军设伏前后夹击将他们包饺子, 眼见来军气势汹汹便赶紧选择鸣金收兵。及那一队人马在慌张撤退的辽军中冲了几个来回将敌人赶跑,入得城中众人才明白过来, 这哪里是什么援军战术, 原是失踪了好几日的主将程誉勉强养好了伤, 收拢了亲兵部队赶紧回守西桂城, 正遇上北门被破的关键时刻。  虽这一回勉强打退了西辽军, 但所有人心中都压着沉沉的重担。程将军带回来的亲兵精锐拢共不过数百人, 对改变战局并没有太大影响。而西桂城的守军并百姓已然是强弩之末,谁都不知道再有几次攻城冲击, 会将他们最后一丝力量榨干。  “当当当当当!”刺耳的敲击声次第传来,是西辽人又一次开始进攻了。士兵们麻木的拿起手中的武器——或是摆在脚边的石头, 或是临时磨出的标枪。而原先的弓箭早已拉断了弓弦射光了箭矢,只剩下骨架堆积在角落里黯淡沉默。  “这次来的是辽人的主力,看来是打定主意要一次突破北门了。”面无血色的程誉站在城楼上忧虑的眺望,他左边站着的庞将军胳膊吊在胸前, 左手变扭的挽着一把长剑。而右边的阮虞也早就没了世家公子的模样, 蒙头构面胡子拉擦, 满是伤痕的手上握紧了他那张紫衫木的长弓。  “按说消息已经传出去,征夷军早该到了。”庞将军皱着眉,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总不是陛下……”  “来的未必是征夷军。”阮虞在这儿磨砺了小半个月,也早已不是当初一头雾水的懵懂儿郎。脑中蓦的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脱口而出道:“征夷军必要考虑到西桂城破的可能性,就得留在临京拱卫京师,实在不行也能打西辽人一个以逸待劳。因此救援的兵力更可能是从镇北军调度,若是从京中传令到列城再往西驰援,最快也得明后日才能赶到。”  程誉看了阮虞一眼,赞同的点头:“本帅也是这么想的,咱们再坚持个一两日,一定能等来转机。”  他们说的不无道理,或者从内心来说,他们宁愿是驰援尚未到来,而不是西桂城已被临京放弃。然庞将军看着黑压压越来越近的西辽人只能苦笑。坚持个一两日,说的如此轻松,但能不能做到可就只有天知道了。  “走吧。”程誉淡淡道。镇西军可以打败仗但绝没有孬种,越是紧急危险的时刻,将领们越是冲在最前面。只有这样才能给将士们勇气,才能给他们多一分拼命活下来的希望。  沉重的脚步声宛如闷雷,西辽人的战马踏的地面微微震动。城墙之上,最后一批弓箭被拉成满月,在西辽人踏入射程的第一瞬间呼啸着收割了第一批生命。  而西辽人发出受伤的嘶吼,却义无反顾的跑了起来,不顾生死的冲向依旧宽阔的护城河。河中的水位因沉下太多尸首而高出不少,他们则如过去的每一次那样,长长的木板伸了过来,熟悉的拼装和对接试图快速突破到对岸。  “石头!”“火油!”  城楼上是此起彼伏的叫喝声。储备的石块早就丢完,是内城的百姓拆了自家墙院将砖头土块一簸箕一簸箕的送上来。火油也早已消耗殆尽,百姓们便献出家里做饭用的油,寺庙里的香油,哪怕是微末的力量,也要汇聚成火光烧退这些烧杀抢掠的敌人。  依旧是艰难的拉锯战。时间在考验着每一个战士,他们手臂酸软,他们有的受了伤,有的饿着肚子。他们拼命提着一口气猛烈的砸,因他们心中也明白,一旦泄了这鼓?????劲,他们可能就彻底倒下了。  而他们不能倒下。他们身后有他们的袍泽,有他们的百姓,有他们的兄弟亲人。他们是大景面对西边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内城那些亲人们活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阮虞射光了一篓子箭,甩了甩发麻发酸的胳膊,动作做到一半时熟悉的往地上一滚,躲过一支射向他的流矢。从最初一次根本来不及反应到如今的游刃有余——除了姿势依旧狼狈,阮虞都从未想过,在性命威胁的重压之下他能得到如此飞快的进步。  这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阮虞苦中作乐的想。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爬起来往下瞄准射击。陛下赐给他的亲卫早就上了战场,如今分散在何处连他都找不到。阮虞偶尔觉得有些愧疚,按说跟着钦差办事本该威风八面趾高气昂,偏他想出这么个微服西巡的主意,让这些侍卫陪着他在这里生死未卜。  他不知侍卫们有没有后悔领了这差事,也不知有没有被他们咒骂过。但至少自己从来没有后悔过到了这里,更没后悔与西桂城共存亡。阮虞再次射翻一个西辽小头领,换来底下一波密集的箭雨,虽躲过了大部分但仍是在肩膀上扎中了两下。  幸得程誉将军赠送的铠甲护肩,箭矢嵌在甲片之间并没有刺破皮肤,不过是撞的有些生疼罢了。阮虞面不改色的将箭拔下来射还给对面,再次惹来下方一阵小小的骚动。  西桂城上不止一个阮虞,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的为西桂城拖延哪怕一点点时间。所有人心中都由一股共同的信念支撑着:每多坚持一刻钟,对西桂城来说就是多一分希望,说不定下一秒他们就能迎来增援和转机。  然而站在最高处,程将军和庞将军皱着的眉头越夹越深。西辽人如蚁群噬象般越聚越多越拢越近,以他们几乎是不计伤亡的坚定前进看来,他们就是要在这一次拿下西桂,他们不想再给西桂城继续拖延的机会了。  “咱们怕是等不到镇北军了呐。”程将军小声道,虽是愁苦,却并无多少恐惧。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庞将军也是小声的,却坚定的回答:“只希望临京已经做好准备,等西辽人踏破咱们冲过去,能将这些蛮子打的满地找牙,让他们有去无回。”  “放心吧,会的。萧老哥宝刀未老,屠他个西辽小儿不在话下。”程誉尽量轻松道:“咱们要不是被叛贼元皓漏了底,这些畜生早该被我们打的屁滚尿流了。”  庞将军无语的看了他一眼,虽是无语,表情又轻松了些——或者说,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反而不那么紧张纠结了。  只听下方传来一声惊呼:“西辽人在攻门了,我们快顶不住了!”  “时候到了,咱们该下去了。”两人对视一眼,程将军抛下手中长弓,与庞将军一同握紧了大刀向楼下走去。  他们镇西军的将军,永远会在最前方面对敌军,如若敌军要踏破他们的城池,那最先踏破的也一定是他们的身躯!  一段楼梯并不长。惊叫声口哨声呼喊声连绵起伏越来越响亮。两位将军镇定的一步步走到城门前方,向不知何时涕泪横流的士兵下令:“绊马索拉起来,就算是被攻破,也不能让西辽人轻而易举的突破咱们的防线。”  “将军!将军,不是啊!是援军!”  在哭泣在嚎叫但同时也笑的咧来了嘴的士兵跑过来禀告:“您二位在城门上没看着吗?西辽人乱了!他们退了!咱们的援军来了!”  “援……援军?”正好下楼错过这一幕的两位将军面面相觑,忽而觉得自己这下定决心下的有点多余。  “是啊,援军到了!”跟着跑下来的副将同样又笑又哭,好歹是整理了表情禀告道:“是赢家军,是镇北军,赢家的玄底血色旗亮起来了,是忠烈王亲自带兵来救咱们了!”  “忠烈王……?”程誉一辈子都没有脑子这么转不过来的时候。他当然接到过朝廷邸报,知道陛下封了老忠烈王赢威的养女赢青玥继任郡王爵,同时还宣布了要娶赢青玥为皇后。也就是说未来的皇后娘娘,那个小姑娘,这会儿就带着赢家军的精锐,这么贸贸然冲过来了?  他下意识的想批一声胡闹,然作为被营救的一方,似乎又没什么立场对救命恩人表示不满。倒是庞将军没想那么多,看着程誉请示道:“要么咱们还是回上头,看看这位忠烈王的能力如何,也好好瞧瞧咱们大景第一的镇北军到底有怎样的本事?”  “行。”程誉果断点头:“咱们上去瞧瞧去!”第48章 退敌  与程将军和庞将军不同, 阮虞是一直待在城墙上,因此当赢字大旗遥遥出现在西辽人后方时,他几乎是第一个就看到了。  而与玄底血色赢字旗一同出现的, 是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 比普通箭矢粗重好几倍的巨箭划破天空直取西辽中阵,接连射穿好几个人后重重的定在西辽帅旗的系绳之上, 那面仿佛鬼画符的旗帜应声飘落在地。  西辽人的队伍一下子安静了。  赢天青却并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秉着趁你呆要你命的理念,手中长弓重箭一道接一道飞出,西辽人直到七八个领头的大将被点了一半儿魂归地府才猛地回过神来, 且不必等鸣金收兵的指令,已是彻底被这非人力所能及的本事吓破了胆, 全无进攻之心只想着如何才能逃跑保命。  西辽人乱了。赢天青收起长弓自信一笑, 手中长槊挥起在空中晃了两个半圈。随着他的动作, 一排又一排身着轻甲的骑兵出现在西辽人的身后, 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头, 却在赢天青一挥手时同时抽出腰侧的砍刀, 毫不犹豫的向西辽人狠狠的冲了过来。  战场上的局势逆转了。气势如虹要吞下西桂城的西辽人成了砧板上的肉,再无暇顾及摇摇欲坠的北门。他们四下逃窜找不到方向, 镇北军的将士们则化作毫不留情的屠戮机器一路推进,直到他们来到北门的护城河下, 而这里已经再没有任何一个西辽人可以活着站着。  “迅猛而不冒进。”程誉站在城墙头上对庞将军小声赞叹:“看似对西辽人凶狠必杀,实则留下了让他们逃跑的缝隙。镇北军提前两日到达西桂也是强弩之末了,要是真把西辽人逼的十死无生索性拼命,恐怕这支先锋军也得受到不小的损失。”  “……刚刚射箭那位, 真的是镇北军如今的主将, 咱们未来的皇后娘娘么?”庞将军在意的点却与程将军不同, 摸着下巴露出点儿笑意:“臂力这么强!也不知道陛下消受得了消受不了……”  “你闭嘴!”程誉狠狠瞪他一眼,带着他重新往下走,一边朗声吩咐道:“快开城门,放浮桥,请镇北军的袍泽们入城!”  ……  终于是赶在千钧一发之际,赢天青带着镇北军救援成功,将西桂城从西辽人的围攻中解救了出来。  其实若是西辽大军合为一体,靠今日到达这点儿人手还是难缠。但好就好在西辽人同样贪心,分兵牵制东、南、西三方让镇西军疲于奔命又无法调度照应只能各自为战,再以主力冲击北门,企图扣破北门拿下西桂城。  而这正好便宜了赢天青。她亲自带人营救北门,另有其他三位小将率兵攻打其他三个方向的西辽人。镇北军神兵天降先将西辽军吓了一跳,各处人数又恰好都比西辽人多那么点儿。场面顺便变作西辽人被分成几块包了饺子,由不得他们不跑的哭爹喊娘,后悔自己没多生几条腿。  及将镇北军诸位将领迎入城中,赢天青也把自己的布置一路告知程誉。先锋军轻骑跑得快,她索性让所有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为西桂城争取尽量多的时间。而大军和辎重由狄秋狄将军带领,赢天青便让他不必赶的过于急切,除了三路轻骑沿三个方向扫荡西辽人有可能的绕开西桂城往渝州来的路线,若是西辽人并无这般打算,也正好可以趁机抄一把西辽人的老巢。  这三支队伍走的隐秘,由阿碧和两位斥候部的头目带领。不在乎非要杀多少敌争多少地,重要的是让西辽人先乱了阵脚,却不知对手到底身在何处有多少人,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杀出取他们性命。  这可是镇北军斥候部在战场上的正经用法,往年都是与北晋人周旋,还不知道用在西辽蛮子身上有没有奇效。总归这些骚扰战术机动极强,赢天青让阿碧他们自行把握。狄秋性子更端正严肃仔细,正好将沿路各郡的守备力量和所谓的山匪山贼都收拾干净。  这还得感谢赵子衿那次突如其来的离家出走。陛下从被抓获的蜀王心腹口中逼问出蜀地倒向?????蜀王的官员豪强名单,狄将军一手拿着陛下所赐的令牌一手照著名单一路抓人砍头,敢有阻拦着直接大军冲入府中先斩后奏,靠着这股子豪横快速肃清了渝州官场。  陛下派遣的补任官员随后就到,一边安抚惊魂未定的百姓一边将蜀王所做打算公之于众。这下子百姓们也从心中怀疑变作愤怒和后怕,谁不知道西辽人对景人有多残暴,蜀王为了皇位竟然做此打算,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自然而然,粉碎了蜀王阴谋的当今陛下和带兵前来驱赶西辽人的镇北军就成了渝州百姓心中的好人和英雄。狄秋毫不客气的搜集了一波补给辎重——倒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是给前方被围困了近一个月的西桂城镇西军准备的。  百姓们并不会好赖不分,虽然镇西军这一仗打的窝囊,然他们是顶着被泄密被背叛的压力坚持着没让西辽人杀向大景腹地,是他们以几乎不可能的壮举保住了渝州的百姓们。  “……奇袭的部队这两日就能抵达,到时候就看得到效果了。至于狄将军和补给粮草恐怕还得多等两天,狄将军担子不轻,若是渝州各郡藏有的逆贼突生变故,咱们又是两头对敌的不利场面。”  赢天青言简意赅将情况说明,程誉和庞将军只有不断点头的份儿。阮虞却是听的越来越沉默,只定定的看着这意气风发的女郡王女将军,心中挥之不去的疑问变成更大的疑云。  你,究竟是谁?  余招娣,赢青玥,阿碧,这几个在宫中被陛下混作一处的性命在他脑海中盘旋。世人所知赢青玥被陛下所救后化名阿碧为陛下做事,更隐秘些的知道阿碧其实有两位,其中赢青玥因任务所致重新用了余招娣的身份,因此后一个阿碧其实是赢青玥的死士替身。  但这些不对!阮虞自从临京出来时总会想到这些奇怪的关系,若陛下喜欢的是赢青玥,而赢青玥一直待在陛下身边,元修何必那样真情实感的痛苦过绝望过,甚至盼着在他身上找赢天青的影子?  而余招娣的出现更不是陛下意料之中的安排,每每回想起来,当初被陛下用板凳殴打的身躯还在隐隐作痛。陛下对余招娣的意外到来比他更甚,就算陛下将余招娣带入干元宫是和赢家兄妹有关,那也依旧是作为一个替身罢了。  但如果说,眼前这位是余招娣,是一个替身——  阮虞用力摇了摇头。哪有替身可以带领大军解边境之围,哪有替身可以拉出满弓吓退敌人,别说作为替身的余招娣,就算是赢青玥也未必可以——  突然有一点灵光在阮虞脑海中划过,虽快却让他抓住了那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天生神力不是烂大街的胸口碎大石,是赢天青能够在沙场上所向披靡,也是赢天青总能够收拾的他没脾气的重要倚仗。他从来只听说过赢天青天生神力无人能敌,可没听说那个柔弱的表妹赢青玥也有这般能耐。  他的目光重新放在与程誉并肩往里走的银袍将军身上。小将军似有所感,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露出一个亲切又有点儿嫌弃的表情。  “表哥你真是,好歹是江南著名文人士子,怎么搞得像个乞丐似的?”她说的不怎么给面子,然在场谁听不出两人是因亲近而无所顾忌?  “这儿有我呢,要不你还是先去梳洗吧?”忠烈王摆了摆手赶人:“回头咱们再好好许久,我真没想到表哥你也有如此英武勇猛的一日,可让我刮目相看了。”  阮虞定定的看她,看她黝黑的眸子闪着熟悉的生机活力。一个让他心跳不断加速的猜测在他脑中盘旋,他努力咽了口唾沫,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冲她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等王爷得闲了,下官再与王爷叙旧。”  赢天青无可无不可的点头。看阮虞的表现,这个迟钝的大表哥是终于看出些什么了吧。可她更无意遮掩伪装,因她就是她,元修给了她最大的底气,她便可以只做她自己。  程誉分不清这表兄妹俩打的什么机锋。只对他而言,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讨论:“忠烈王带来三十多万大军,想来不仅是解西桂城之围,还要给西辽人一个教训吧?如若有什么是我镇西军做得到的,请忠烈王千万不要客气,定要给我镇西军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程将军言重了。镇西军在如此逆境下不弃不馁守卫大景,及此次战后陛下定会嘉奖全军。”言下之意便是这次西桂城没破算程家运气好,他们管理不善走漏舆图的事儿就算一笔勾销。  见程誉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赢天青笑笑道:“不过西辽人竟敢打大景的主意,咱们也必要他们付出代价。镇北军对西境不甚了解,之后反击之事还需程将军多多指教本王。程将军且让镇西军的勇士们休整几日,几日后咱们两军汇合一处,再决出一个让镇西军一辈子不敢踏入大景一步的法子来。”  简而言之便是镇北军没想着甩开镇西军单干,打仗第一条是知己知彼,她不会放着镇西军和程誉这与西辽人干了几十年经验丰富的老人不用。程誉原想着戴罪立功,不曾想如今罪责已被洗清,甚至还有立功的时候,高兴的后牙槽都快露出来了。旁的几位将军也是一脸感激:军人不怕打仗,就怕明明仗就在眼前却不让打。镇北军这位主将小姑娘年纪不大实力强横做事还敞亮,难怪陛下敢将如此重担压在她肩上。第49章 相认  赢天青从未想过仅靠镇北军解决此次西境危机。且不说渝州本是镇西军的地盘, 单说与西辽人对战的经验,也实在是程将军比她多的多。  安排将士们先下去休息,又大概看过镇西军的战损情况, 赢天青坦然道:“我们镇北军来此人生地不熟, 一时救急且罢,真要反攻西辽恐怕还是得以镇西军为主。便是因镇西军伤亡惨重, 咱们两处的兵力需合为一处用, 具体战事也当以镇西军的将领为主。”  程誉也不谦虚,反而苦笑着点头:“西南的仗不好打,且不说西辽人如何, 光是瘴气和密林就足够拖垮外地来的将士了。要么西辽人宁可死磕西桂城也不开辟新路线绕过呢,他们去了林子里也一样, 十有八九就被老林子吞了。”  “对了, 方才王爷说还有人手安排为抄西辽人后路, 应该不是走的山林小道吧?”庞将军赶紧借机问道。方才他并不敢随意提醒, 生怕被忠烈王以为他有什么心思想抢夺镇北军的军功。既是忠烈王本就脑筋清醒的很, 他倒是不在乎白提醒一句了。  “庞将军放心, 本王只让他们从大路追击,若是能与西辽人正面遇上最好。咱们对付西辽人不在这一朝一夕的, 等大伙儿都缓过劲来,再好好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迟。”  “是末将多虑了。”庞将军笑着拱拱手, 心里觉得这位忠烈王脾气倒好,不拿乔不故作神秘,有什么都肯好生沟通。  “镇北军远道而来,王爷不如稍作休息。”程誉看着她明光铠上厚厚的灰尘混着血与土, 好歹是想起来这会儿到底要做什么了:“镇西军这回虽打的惨烈, 总算还有点儿家底在的。一会儿给王爷接风洗尘, 咱们再接着定计如何?”  赢天青实则也是累了的,既是程誉有邀,她自敬谢不敏。早有士兵收拾好了军帐准备了热水,甚至有两个一脸紧张的小丫鬟期期艾艾的前来服侍她宽衣沐浴。赢天青也不矫情,痛快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裳,狠狠睡了四个时辰才起身。  她醒来时天都黑了,正要出门去寻程将军,却见伺候的小丫鬟进来禀告,原是阮大人在她帐外等了有一阵子,应是有什么要事要寻她。  阮虞在镇西军军营里还是挺受欢迎的。一则他本是陛下钦差,论官位仅在程誉之下。二来这位是个出了名的读书人,而行伍粗人对读书读的好的公子哥儿,总有些敬而远之的敬畏感。  若只是这样也就是适合远观的花瓶,可阮虞年纪轻轻长得好,偏没什么架子还和城中百姓打成一片。若非他动员内城百姓参加战事,西桂城不见得能挺到今日。而他这十几日在城头上射倒了无数来犯之敌,这一手箭术和胆量也放营中军人对他颇具好感。  出身世家长相俊秀身居高位能文能武,这几乎是戏文里都少有的男主角了。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戳在军士和百姓眼前,这些朴质的人又怎会不喜欢他呢?  军中的将领们知道的更多,就更知道阮虞这心性的难能可贵。文气而不迂腐,聪慧而不自傲,他在军中从未显摆自己的身份,而是竭尽全力的协助镇西军将领?????们守卫这座城,这位钦差大人早就被镇西军划作“自己人”的范畴,这会儿他有急事寻来,饶是小丫鬟也会为他行些方便。  赢天青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以这位大表哥的性子,他应是已经猜到了真相,但不给个石锤只怕他得好几晚上睡不着觉。索性将人请了进来,阮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笃定的问道:“果然是赢表弟吧。”  他说的没头没脑,赢天青却笑了,张扬的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无赖道:“表哥说是就是呗,反正我听不懂,反正这里只有赢表妹没有赢表弟,说破大天去也只有表妹。”  阮虞一手捂着眼,露出一个是哭非笑的扭曲表情来。这么明显的事情他居然到现在才想通,难怪陛下一言不合将他丢出临京让他滚了。  “你和陛下……?”  他表情有一瞬间的紧张和后怕,显然是想到了自己作为“替身”入宫,如若陛下却是喜欢过赢天青赢世子的,那——  差点儿清白不保啊!阮虞打了个寒战,却被赢天青先一脚踹过去,在他裤腿上印上一个完整的鞋印子。  “陛下才没你那么龌龊。”赢天青冲他翻了个硕大的白眼,十分骄傲道:“陛下只是喜欢我,无论我是赢天青便喜欢赢天青,是赢青玥便喜欢赢青玥,却与是男是女并无关系,更与你这冤大头无关。”  “我还冤大头?我纯纯是冤的慌!”阮虞也忍不住怼道:“你们俩倒是爱的惊天地泣鬼神,我蒙在鼓里都快被你们俩吓死了。”  “哦。”赢天青无动于衷,甚至放肆嘲笑:“反正你从小被我们俩联手坑到大,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阮虞:“……”  阮虞无言以对,但这种熟悉感终是让他的心踏实放下。不仅是对于自己的将来仕途,也是对于此刻的战场:若来的这位是他所知的赢天青,那么镇北军的战力就绝对够当做他们坚实的后盾了。  “所以那位阿碧姑姑又是怎么牵扯进来的?”品貌端庄名士风流的阮公子围着变成了表妹的小表弟继续八卦:“难不成阿碧姑姑真的是青玥表妹?可我与她也算见过几回,她可从来都没向我透露过身份啊!”  “阿碧就是青玥,以及,青玥干啥要给你透露身份?”赢天青一边脚步轻盈的往中帐的方向去,一边根本不给面子的戳穿:“你在宫中就是个冷宫的位份,用得着御前大姑姑去给你卖好吗?”  “……所以陛下就是针对我啊。”阮公子不得不承认这个残酷的真相:“之前把我压在后宫不让我入朝,连封官给我也不是信任我的能力,是单纯觉得我碍眼。”  “讲道理,你好端端的跑来叫我别霍霍赢家的名声别和陛下搅和在一块儿,陛下当众抓包没砍了你已经算是看在亲戚关系的面上了。”赢天青似笑非笑的拿眼神戳他:“换做是你碰上这样挑拨夫妻关系的,我看你得跳成个大青蛙——”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你还没媳妇儿。”赢天青假模假式给了他一个“抱歉我少虑了”的表情“恶毒”道:“像你这种单身汉,没能体会到陛下对你的拳拳爱护也是正常,以后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阮虞气的鼻子都要歪了。果然这臭表弟无论是表弟还是表妹都惯会惹他!满口歪理邪说歪门邪道煞有其事说的不知从何反驳,等想起来与她分说明白,她又一副“我就开个玩笑你较什么真呢”的讨打表情。  偏他就是打不过!想他好歹是个诗书礼乐射御无一不精的优质读书人,偏只在赢天青七岁之前靠着体型优势略占过上风,自赢天青年满七岁后在动手一项上他就秉承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理念,毕竟但凡能动手,被修理的就只会是他了。  “行了,镇西军主帐前给我点面子,好歹是你哥呢。”眼看灯火通明的大帐就在眼前,阮虞色厉内荏实则服软:“总之这件事算我理亏行了吧?以后你们的事我少管行了吧?”  “说的跟你管得着似的……”赢天青小声嘀咕,到底是给他面子,两人一前一后态度端庄进了大帐,全看不出来一路上如小鸡互啄般斗了半天的嘴。  程誉见忠烈王与阮钦差联袂而来,先是愣了一愣,倒也反应过来了。京中无人不知阮虞一家与老忠烈王一家是通家之好,赢王爷与阮先生是常见面的表兄妹,阮虞先去与她打个招呼说些话也是正常。  各自落座摆上晚膳,因还在战时,酒水就不必上了。程誉与赢天青以茶代酒先敬过各位将士辛劳,吃了几口菜后开始慢慢分析后头的仗要怎么打。  赢天青先定了调:“打是一定要打的,非但要打,还得大胜,得赢得漂亮。这不仅是面子问题,还有西边的安全问题。镇西军的布防被泄露,重新恢复总要些时日。不打的西辽人寸步不敢靠近,镇西军就极难有机会安心整理队伍。”  程誉亦是点头,跟着说道:“本帅知道各位和麾下士兵才经过苦战,一时半会的并不想再拼命了。然此时就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西辽人欺软怕硬,该趁着王爷的精兵良将正在西桂城时一举打的西辽人魂飞丧胆。”  两位主将之间既无分歧,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打,谁来打了。底下好几位将领有志一同的站起身,异口同声叫到:“王爷/将军,我等愿领兵追击西辽残部,直将西辽人赶回戈壁上去!”  “甚好!”赢天青一拍掌,还有士气就赢了一半。她看了程誉一眼,见老将军也正笑吟吟的看她,显然是让她作为主导,索性站起来道:“不若把舆图拿来,咱们这就一块儿合计合计。回头好好休息三天,三天后我镇北军大军抵达,咱们就让西辽人血债血偿!”第50章 准备反击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  赢天青之前安排了青玥带着斥候部对西辽人进行袭扰作战, 没想到起到了意外的效果。西辽人在被镇北军的先锋军当头一击打蒙之后,其实到第二日就有些回过神来,算出镇北军抵达西桂城的兵力应是不多。  再有渝州各地也陆续有消息传来, 镇北军的主力大军且在路上呢。西辽人中不乏对行军作战颇有头脑的, 当即就认为应该趁镇北军尚未汇合整军立刻再攻西桂城,可能这是他们唯一攻破西桂城的机会了。  西辽负责此次作战的是大汗的亲弟弟莫西亲王。亲王本对是否再攻有些犹豫, 然而将军说的有理, 犹豫了一阵也就同意让将军带兵再试一试。  可巧就巧在带着人马迂回再战西桂城的西辽兵,好死不死的遇上了赢青玥带的斥候营。赢天青在半路上还将麒麟军也分成两半,一半跟着先锋军走, 另一半便由赢青玥掌管。  赢青玥本是带人伪装潜行,不求速度但求不被发现, 或是一旦狭路相逢也该是他们埋伏起来打伏击。斥候营和麒麟军虽然人数各只有几千, 但要说侦查伏击设埋伏那真是他们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反观西辽人虽说也是尽量减小动静了, 但在专业人士面前简直就是大喇叭喧哗给人听的。  就这么着, 在这个夜黑风高的夜晚, 西辽人行至一处山谷处,忽而就听稀里哗啦一阵响声, 两边山石疯狂坠落。整个队伍瞬间乱作一团,不少人马被砸伤和踩踏, 而更糟糕的是山石堵住前后两端的来路去路将他们的队伍隔成好几段,战马极难跨越这些尖锐又密集的障碍,焦躁的在原地打转。  排除万分之一的意外可能,这一定是遭遇埋伏了。带兵的将军还算镇定, 这明显是在山上设伏, 那大伙儿下马步行, 咱们一边搜山一边往外撤。  他所想确实没错,但没料到赢青玥的狠劲儿。镇北军军中早有一种“震天雷”,其实就和民间玩儿的炮仗差不多,杀伤力不强但是声音极大,专用来对付骑兵队伍的。  人不见得怕这个声音,但爆丨裂声和硝烟火光足以让马匹彻底失控。来西桂城之前赢天青就想到了这次对西辽人作战,最难办的就是西辽人弓马娴熟不好对付,因此他们的作战计划之一就是尽量避免追击战或是战场相遇,要想方设法将西辽人围起来先把他们的马吓破胆。  这便是赢青玥在斥候探得西辽大军在往这边行来时紧赶慢赶设下的这个口袋。巨石阵本就是为了阻拦马匹的,也不怕他们下马搜山,镇北军的精锐从不怕短兵相接,只要让敌人的马先疯起来就够了。  只见几道火花划过漆黑的夜空,西辽人尚未来得及判断是什么情况,脚底下接二连三的发出震耳欲聋的惊雷声。那些带着火星的物件儿爆开的瞬间,尖锐的竹片插丨?????入本就受了惊吓的马匹的身上,再加上硝烟味道的刺激,一时间多少人被战马甩到地上,巨大的马蹄子重重踏在他们身上。  西辽人哭爹喊娘的叫唤声响彻山谷。虽说西辽将军第一时间下了命令让人下马搜山,但这边好歹是有七八万人,一时半会的没这么容易全部动起来。偏这一下马疯了人更乱了,黑暗中看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路,跌跌撞撞自己人都有不少被撞伤的。  领兵的西辽将军倒是想管,可惜他的战马是第一批被惊雷吓的跳起来、他一个不防被甩下了马背。许是他今夜就是时运不济,虽是摔下了马,一只脚却被挂在马镫上,被马拖着跳着往前冲了几步,一脑袋撞在一块巨石上,就这么昏了过去。  而他之后就再没有醒来。没人知道他被马踩断肋骨时有没有感觉到疼痛,也没有人知道他被另一匹马的马蹄踢断脖子时有没有出现过意识。总之他就这么沉默在了被埋伏的黑夜,一直到第二天天亮时才被人搜到了残破的尸体。  这些后话暂且不提,赢青玥的目的并不是消灭这些西辽人的军队,以她现在的人手也不足以将这些人全歼。在观察了片刻之后,她选择带人先行撤退保存实力,尽量不发出动静不被人察觉到踪迹的前提下向西桂城靠拢。  骑上安静的战马,赢青玥最后回首。山谷中的混乱还在继续,有今儿这么一出西辽人至少今夜是不会从这条线上突袭西桂城了。也不知另两条大路上是否太平,有没有与西辽人相遇?  ……  西辽人对西桂城的作战计划中根本就没料到会突然出现一个镇北军,他们的倚仗和底气是蜀王献上的镇西军布防图和蜀王余孽对渝州的控制给的。哪怕三天前,他们得到的消息依旧是临京对渝州的变故一无所知,在他们看来西桂城就是唯一一块也是他们打入南景的最后一块硬骨头。  所以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提前考虑镇北军到来后是要继续进攻还是回到他们的戈壁和草场。除了莫西亲王这一路被大将说服选择了夜袭,其余几支队伍都撤回到两国交接,等待他们大汗的命令和决定。  镇北军三路斥候营按照约定时间再前行了一段后选择回防。在赢天青抵达西桂城的第二日,他们也陆续来到西桂城下。及第三日,狄秋将军率领的左营三十万人也整整齐齐的到来,与他们一同来的还有镇北军、渝州百姓、以及陛下从军中发出的补给和辎重。  这下西桂城一众将士们和城内百姓总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御敌的大军有了,吃的用的也有了,若是这时西辽人胆敢来犯,他们一定能让那些蛮子有来无回!  “……如今的问题是西辽人会选择撤军,咱们要不要主动出击。”军帐之中,程将军扬眉吐气连声音都大了不少,木棍轻点在舆图上:“按照斥候来报,现在除了莫西亲王一支还在边境上徘徊,其余几部都撤到戈壁之后,咱们长途奔袭到开阔地带后与他们对战不见得能占到优势,但要是就这么放他们走,只怕将士们也咽不下这口气。”  “我的主张是打。”赢天青一扬眉,比程将军更锋芒毕露:“不管他们撤到哪里,咱们都得打过去。不过咱们不必和他们在边境上陈兵对战,我想绕到后方直袭腾鹰城。”  腾鹰城相当于西辽王都。她一言不合就要搞这样的大动作,把程誉和镇西军一应部将都吓了一跳。  赢天青却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反而微微一笑道:“你们镇西军该报仇报仇,该谈判谈判,最好是能把西辽人的主力拖在边境线上。我们镇北军又不归你们管,打了就打了又怎么样?”  程誉立刻明白了:“王爷的意思是前方由我们假作谈判对峙?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不知王爷可有把握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到后方去,否则被西辽主力发现回援,就是王爷被前后夹击了。”  赢天青脸色郑重了些,却依旧肯定的点头。她当然不会轻易冒险,若不是有了七八分把握,是绝对不会安排这种方式作战的。  她向程誉透了点儿底:“我们斥候营中有方向感极好绝不会迷路的高手,这几天往迷城沙丘走了走,发现问题不大。”迷城沙丘说是城,其实是一座风沙吹出的鬼城,每日都有风沙不知从何处起,吹起漫天黄沙瞬间改变地貌。  这座沙丘颇为诡异,按说所围的面积并不算太大,走直线也就大半天的就该穿过,可无数人尝试过进入,却从无一人活着出来。  古往今来多少年,无论是往来商队还是占据沙漠斜对面戈壁和草场的西辽人都会尽量绕开这里。西桂城的人更是根本不会踏进去一步,因此完全没想到从这里斜刺腾鹰城的打算。  程誉没想到她的方法是穿过迷城沙丘,一时连连摇头:“迷城沙丘并不只是方向难测,还有许多诡异之处。虽不知道镇北军中是哪位好手能辨别方向,但单有方向是不够的,王爷千万不要轻易涉险。”  赢天青砸了咂嘴,没说这位不会迷路的好手并不是别人,其实正是她自己。她打小就发现了自己许多天赋,仿佛就是为了战场运营而生的,包括但不限于极致的直觉,不讲道理的方向感,力大无穷和天生神射手的准头,以及对死亡尸体鲜血从无恐惧。  对于迷城沙丘,她这几日是真的带着人手进去兜了几圈。几圈下来她也渐渐发现了端倪,山丘的问题不仅在于遮天蔽日的黄沙会判断不了方向,还有另一个更大的问题:那里不仅是沙,还是流沙。  流沙和单纯的砂砾是不一样的,流沙是水,会将人拖入地下彻底吞没。越是动弹越是挣扎死的越快,而迷城沙丘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的流沙位置并不是固定,而是在地下流动,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在人的脚下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给人出其不意的死神笼罩。第51章 穿过流沙  赢天青打仗向来是喜欢用奇兵, 既是用奇,胆子自然也是大的。  她能下定决心闯迷城沙丘,是因她发现流沙漩涡其实与列城边境处的一处沼泽地十分相似, 当初她在镇北军时带着亲卫闯过几回, 最终发明了一种形似板靴的装备。平时如四块对叠的皮子包裹在手腕和脚脖子处,及遇上沼泽下陷, 只需扯开绳子充上气, 两边的皮子立刻变成四枚椭圆形浮板,人四肢着地慢慢挪动便可以安全度过。  若是一同前行的人多,还可以把这些浮板用绳子连接起来, 形成一整块宽广的皮毯。人趴在皮毯上用树枝子充作船桨向前滑,同样可以顺利渡过沼泽。  这几日赢天青不仅探路, 还带着手下实验了一番这种用法, 事实证明沙丘上甚至比沼泽中用着更顺手, 因沙丘的滑动性更好, 从西桂城方向往腾鹰城去几乎全是下坡, 只需趴在划毯上用力扒拉几下, 就可以一气儿划出很远。  加上赢天青对方向的辨识,再加上附近向导建议用的遮挡风沙的斗篷, 赢天青算计着只要装备带够,横穿迷城沙丘似乎并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若不是连接用的绳索还不够, 不能保证大部队都能跟上她的速度,她昨日就已经一路划到腾鹰城附近了。虽是为了保证其他人不掉队因此没有走太远,但基本上的走法她已是心中有数。  于是她道:“我既提出此法,自然是已经有了一定把握。当然, 我也不会凭空让自己冒险, 所以明日还请将军派几个信得过的好手陪我一同跑一趟, 咱们尽量试着穿越迷城沙丘靠近腾鹰城。”  程誉将军见她坚持,也不好再继续反对,毕竟赢天青职位比他只高不低,带着的镇北军也只听她指挥。幸而她还算讲道理,并没有显出对迷城沙丘的轻视,既是她愿意尝试后再穿越,程誉便只能随她去了。  “那就这么着,程将军带镇西军和镇北军先锋军前去与西辽人对峙,狄叔带左营二十万人压阵,有必要的话尽管硬碰硬打一仗也无妨,但战线绝不能被西辽人拖入戈壁中。另十万左营将士负责看家和警戒,由贺将军负责。阿碧依旧带麒麟军游走作战,主要是防住偷袭西桂城和两军大营的西辽人。”  兵力足够就是这么爽,随便怎么分配都不带虚的。赢天青见她们各自领命,才对斥候营的另一位主将苏将军道:“先前让你准备好的绳索可齐全了?明日依旧是咱们带着斥候营去探路,如若办法可行,下一步就是带上大军直冲西辽人的都城,也让他们尝一尝被围攻的滋味。”  具体列阵作战并不用她细说,在座各位都是熟谙兵法且?????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程誉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决定等明儿看了再说——因此只是坚持让庞将军跟着忠烈王一块儿探路,还捎带上不少胆大心细对沙漠地带熟悉的好手来。  赢天青照单全收,还多带了一个拖油瓶,正是不放心一定要跟着她去的阮虞阮大少爷。赢天青嘴上说着嫌弃他碍手碍脚,心里还是感念他愿意陪着自己冒险拼命,既是他想跟着去,索性带他一块儿,也免得他在营中提心吊胆。  一应人手集结完毕,及第二日程将军雄赳赳气昂昂的带着大军往前线兴师问罪,赢天青也带着人出发了。  来到迷城沙丘边缘,一阵大风呼呼吹起。镇西军中跟着一块儿出来的好手直道晦气,呸着沙子让大伙儿先躲一躲。  上了浆的麻布斗篷撑开,噗噗的沙土落在上面。好在赢天青先做了准备,自进入沙丘时就排了队形以鱼鳞状相连,倒不至于等一会儿被风沙隔断了找不到彼此。  大伙儿数着数算时间,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才听风沙渐渐平息。盖在头上的斗篷沉甸甸的撑着,好容易找到边缘掀开,黄沙已经没到小腿的高度。  这点儿小阵仗还吓不着大伙儿。无非是风沙一吹,先前的地貌已经彻底变了样。镇西军的熟手们还在辨认方向,就见镇北军的将士们全部看向忠烈王,年轻的王爷随意瞧了两眼,果断指了个方向招呼大家继续前进。  镇西军的好手们略辨认了一下,这方向还真是没错的。心里不由感慨忠烈王不愧是年纪轻轻就封王的人,在战场上对方向多一分敏感,有时候可是能救大命的事。  沙地里一脚深一脚浅的着实不好走。一行人埋头一次次把腿从沙土中扒出来,忽听忠烈王急促的吹响了口哨,镇西军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身边的同伴拉着卧倒在地上,随即就见他们从手腕脚腕上拆出几块皮子,在烈风中抖一抖,就成了半人大小的厚皮毯子。  斥候营的士兵训练有素,各自手中的皮毯相连,又飞快的和身边的同伴联结在一起。正在他们动作时,镇西军的士兵眼睁睁的看着不远处落着一块不知道什么动物白骨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小洞,接着就像底下漏了一般,一个漩涡越来越大,将周围的沙土迅速吞噬。  其实看着动静并不大,毕竟四面八方都是黄沙,不过是从一处填向另一处。可懂得沙漠的人吓的冷汗都出来了,他们可知道一旦落到那漩涡里,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根本找不到任何着力点,只会沿着吸力被一层层埋进深深的地下。  “准备好了么?”清亮的女声忽然高喊。镇西军的诸位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斥候营的兄弟们整齐的低喝一声,接着身下的皮毯子一抖,竟然飞快的滑动起来。  镇西军的各位和阮虞都吓坏了,他们能感觉得到这种滑动不仅仅是因为随着沙土滑下坡,还是因为越来越大的旋涡在将他们吸进去。可就在他们越来越靠近那处旋涡时,前头的皮毯非但没有减速,甚至连方向都没受到丝毫影响,只是速度猛的加快,竟带着后面的滑毯飞快的冲了过去,一直冲到下一个沙丘隆起的迎风面才堪堪停住。  “这是……”  镇西军的将士们可没玩过这种操作。倒是斥候营的兄弟们得意的笑了:“这可是我们在沼泽旋涡里反复试验过才找到的手感,就算教你们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学会的。”  事实上能操作滑毯的也就那么十几个人,都被赢天青安排在最领头。当初她带人穿越沼泽时就是这样的阵容,如今不过再复刻一次罢了。  领头的几位试过这一回,心里也算有了底。流沙漩涡和沼泽漩涡其实颇为相似,这里最大的危险并非遇上了漩涡怎样越过去,而是如何判断出流沙漩涡的出现时机。  幸而他们有个神奇的主将。斥候营的弟兄们崇敬而依恋的看向他们的忠烈王。从前他们只知赢世子有这样天赋异禀的能力,没想到大小姐也一点儿不比世子差,同样可以带着他们完成这样匪夷所思的任务。  自然,想的更多一些的约莫也会想到今日的忠烈王其实像赢世子多过像青玥小姐。不过斥候营的任务相对隐秘独立,兵士和两位主子接触的并不算太多,会往这上头想的少之又少。唯有斥候营的将领和教官与两人相熟或许会发现端倪,但他们本是赢家的心腹,就算有所猜测也不会随意透露。  阮虞被赢天青手下的一通操作吓的人都呆了,好容易穿过一个流沙坑,回过头去那里已经完全下陷为一片凹地。赢天青却并未收手,反而招呼斥候营的将士们继续向前,今儿一定得行进到迷城沙丘的边缘,远远的看一眼腾鹰城才算完成任务。  操作皮毯的士兵只觉得一回生二回熟。反正有王爷负责辨别方向和警示流沙,又有镇西军带来的帮手提醒他们躲避风沙,这一趟虽走的不算容易,但总体而言有惊无险,花了大半日的时间走走停停,竟真让他们穿过了沙丘,看到了前方腾鹰城漆黑的城墙。  “不能再靠前了。”镇西军的兄弟们哪里不想打过去报仇,但今日众人探路已是十分疲惫,等总结过路上的经验改良方法,下回带着大部队过来才是正经。  赢天青也没想靠着今日这两千人就收拾了人家的都城,哪怕西辽人大军压境都去打西桂城,腾鹰城的守卫总是不会少的。他们这两千来人或许能打的西辽人一个措手不及,但只要他们缓过一瞬,被撵着杀的就得是他们自己了。  “看来还是得程将军那边配合着,尽量牵制住更多的西辽兵力,最好是让腾鹰城的守卫也往外撤出一些来。”赢天青眯着眼躲在巨大的沙丘之后看腾鹰城城墙上的岗哨,心中燃起熊熊战意:“回去和程将军好好商量,就靠着这条路,咱们定能在西辽人身上狠狠的啃下一口大肉来!”  随行的无论镇西军还是镇北军的将士并阮虞一同握拳,低喝“遵命!”。大景国土绝不容外敌进犯,蜀王的罪行自有陛下判处,吃里扒外一个秋后问斩肯定逃不掉。而与蜀王联合攻打大景的西辽人,也同样逃不过他们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第52章 夜袭  按照赢天青的授意, 程誉带着大军在边境前稳步压进,每日只往前十五里,却走的坚定又坚决, 让守在边境上的莫西亲王进退两难, 唯有一遍遍往腾鹰城发送战报讨要大汗的决策。  程誉走的很稳,他是不在乎打一仗的。之前西桂城被围虽是前蜀王造的孽, 但对镇西军而言亦是奇耻大辱。若是西辽人当真敢和他硬碰硬, 他也不在乎在西辽人身上重新立威。  何况这次来的是镇北军的精锐,而镇北军就一字形容,那就是——富!  并不是说镇北军多有钱, 而是与镇西军相比,陛下给与镇北军的装备军饷甚至武器研发经费都是从来不缺的。偏镇北军当初那位世子爷是个狂爱折腾的主儿, 自从他年纪够拿得起弓起, 镇北军的弓箭射程就三年翻一番, 当然, 造价也是跟着一块儿翻的。  先帝朝时自然不会拿大把银子给他们造作, 但到了当今天庆帝, 那真是只要镇北军有需求,他宁愿苦着自己的内库也得先供应了镇北军起。这便是镇北军这两年虽没了主将依旧在边境节节大胜的缘由之一, 虽也有老忠烈王彻底将北晋大军打的没了心气儿的缘故,但那些边境上的匪患也不是那么容易清缴的。然他们到了镇北军面前就麻爪:比弓箭比战马比不过, 打埋伏打伏击打不过,就算贴身搏斗也同样比不过——马贼土匪们三两刀才能破开镇北军的盔甲,镇北军的精钢大刀却是一把就能把他们连盔甲带身子砍成两半。  镇北军打得胜仗缴获了物资进献临京,陛下就更有理由给镇北军更多好处。如此循环之下, 镇北军虽是少了主将, 战斗力却一点儿没减弱, 甚至人人脸上都是意气风发恨不得冲在最前头的模样,与镇西军一比完全精气神都不一样。  这一回也是见识到了镇北军装备之利,让程誉更盼着能与西辽人一战。事实上头一日莫西亲王就想着与镇西军对着冲一回,按照他的打算自然是先冲到景人军队的射程之外看看情况,说不定镇西军这边只是虚张声势。他就没料到他们熟悉的镇西军的射程与镇北军的射程可不是同一个概念,尚未冲到他们所知的安全距离附近,飞蝗般的箭雨就冲天而起,将最前头的骑兵射成了筛子。  前面的人急忙调转马头,可后头的人他刹不住啊。一时竟不知道是死于箭矢之下的?????人多些还是死于马匹踩踏之下的人多些。莫西亲王更是不经意想起那个夜里被对家埋伏在山谷自相残杀死伤无数的场面,抖出一身冷汗大声喊着撤退,更连带的西辽人溃不成军,只恨爹妈少给他们生了两条腿。  莫西亲王接连失利,腾鹰城的西辽大汗更是气的不行。这次攻打西桂城对西辽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大汗是看重这个亲弟弟才将这等大功交给他。没想到莫西亲王大半个月没打下一个被透露了布防的小城,还被景人的援手打蒙了,要不是这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他这会儿就该把人叫回来严加责罚了。  生气归生气,放任景人一直往前推也不是个事儿。西辽大汗都莫卧纠结了两日,终是留下一部分人手看家,自己带着亲卫精锐前往战场亲自督战。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前脚走,赢天青后脚就带着斥候营和麒麟军的近两万人穿过了迷城沙丘。因装备的皮垫子不够,她是花了三趟功夫才将所有人带过来的。却是她时运好,一整日都没遇上流沙和风暴,及天边出现橘红色晚霞时,两万人已经躲在巨大高耸的沙城后方,只等着天黑下来便一举冲进腾鹰城。  要打腾鹰城只能夜袭。这是赢天青和几位将军仔细研究过的局面。虽然他们可以利用皮毯穿越迷城沙丘,然马匹在沙地上却是寸步难行的。既不可能一出沙丘就快速奔向腾鹰城,那就只能趁着夜色躲避腾鹰城的岗哨,才能打腾鹰城一个出其不意。  这时又是镇北军斥候营的装备立了功。他们特有一套染布的秘法,染出来的黑衣在夜间能与夜色融为一体。此次是镇北军换了新主将后第一次出征,赢天青是什么压箱底的好东西都让狄将军带了个齐,此时夜袭正好发挥它的功效。  随着天边最后一丝光芒渐渐收敛,沙丘之上的温度也飞快落下,不过多久已是寒风刺骨。赢天青活动活动手脚,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哨声,两万来人悄无声息的整理好队形,小跑着往腾鹰城的方向潜行。  腾鹰城的守卫并未察觉危险的到来。因大汗把最精锐的部队都带到前线,如今的腾鹰城不说老弱病残后方空虚,但留守的士兵也确实不是多么敬业。他们在岗哨上打着哈欠搓手跺脚的抵御寒意,因此并未听到身后墙角下发出的轻微响声。  西辽的城与中原的城是不一样的。腾鹰城虽也有高大的城墙,但前后并无护城河环绕。城的前方是宽阔的草场,一望无际的平原完全藏不住来犯之敌,后方则是从未有大部队能穿越的迷城沙丘,就像中原人的天堑山险一般成为天然的屏障。  正因为此,腾鹰城的守卫也多将目光放在前方和左右,连丨弩和弓箭的防御也多对着正面。反正敌人就算想要从后方进攻也得当着他们的面绕路,只需他们发现的早,后方就是无懈可击的。  这种想法在往常来说的确没错,但倒霉就倒霉在他们从不知道在大景还有赢天青这么个人物。镇北军的精锐们以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式接近了他们的城,随着一只只铁爪飞向墙头,及城里的守卫发现不对时,西面的城门已经大开,两万来名黑衣人如同死神降临,冲进腾鹰城直奔都莫卧汗的皇宫。  西辽虽是游牧民族组成的国家,但历代汗王并不住大帐,而是掌握着这座玄铁色的都城,住在汉白玉堆砌的皇宫中。这里除了汗王的家人,还有各个部落未来的接班人,或者算是人质也没差。并维系西辽运转的官员系统。从某种角度而言,正是模仿着中原的前朝后宫建立的。  赢天青讨厌西辽人,但她并不是滥杀之人。腾鹰城的百姓无论对大景而言是否有罪都犯不着让她的部下去屠杀,但白玉宫中的各位就对不住,能活捉的全部活捉,拼死反抗的格杀勿论。  酣睡中的贵族姥爷们被惊慌失措的叫声惊醒,还没来得及分辨发生了什么,冰冷的长刀已经抵在了他们脖子处。他们瑟瑟发抖的从床榻上被扯下来,连裹身御寒的皮袄都没有,就这么被长绳的锁链串成一串,由不知从何而来的凶神恶煞的歹人拉着往外走。  这不是他们熟悉的景人的作风。事实上他们熟悉的也只有镇西军,因此并不知道镇北军时常做些放飞自我的奇葩战术,抓人质不过是其中并不算太离谱的一种。  虽然不甚体面,但这一招确实有效。白玉宫中有各个部落甚至都莫卧汗的子嗣和继承人,防守的将军无论如何也没法在景人把这些贵人推到最前面当挡箭牌时毫不犹豫的发出进攻的指令。  但凡这些少爷老爷们伤了死了,他就算是全歼了景人也落不得好。守城的将军只犹豫了一秒,赢天青便知道这一招对他有用,又是一身短促的呼哨,手下的精锐们立刻心领神会,顶着人质盾牌往东边撤退,一直撤到腾鹰城的正门前。  他们回去就不必再走危险的迷城沙丘了。在两位少爷血淋淋的尸体威胁下,腾鹰城的守军不得不为他们提供足够的快马。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只是赢天青的缓兵之计,就在守军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四处搜集马匹时,腾鹰城中火光四起,先前趁乱分散到各处的斥候营好手已经点燃了火油,要将这座玄色古城付之一炬。  守城的将军看着身后的火光目眦尽裂。被抓了人质是一回事,整座城被焚毁可是毁了他们的家园!然而还不等他不顾一切的下达进攻的命令,耳边只听得破空之声,胸口微微一痛,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倒下了。  赢天青一声令下,才不管抓的是什么重要的人物直接捆了手脚往马背上一丢,趁着守军尚未反应过来时翻身上马一路狂奔。守军正是群龙无首的局面,也不知是该回去救火还是该追击敌人,就在他们一晃神的功夫,赢天青的人马已经彻底走远了。  “追击啊!”好不容易从火海中逃生的城中宿老哭出血泪:“此仇不能不报,你们快去追击,前方就是大汗的主力,你们前后夹击,一定要把这些歹人统统杀掉!”  守军如梦初醒,翻身上马跟着景人跑路的方向追去。可惜方才被赢天青威胁着紧急召来两万匹好马,一时间倒是守军有不少都缺了坐骑。  与此同时,赢天青的手下也在问:“咱们再往前冲可就冲到西辽人的主力部队了,那好歹是二十来万的大军,咱们陷进去可就出不来了呀。”  赢天青微微一笑,勒住马头骄傲道:“就是要冲他们的中阵!他们以为是前后夹击咱们?殊不知咱们的大部队也在趁夜赶路,这会儿恐怕都已经和他们的大军短兵相接了吧?”  前后夹击是前后夹击,谁夹击谁还不一定呢。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赢天青就不信镇西军加上镇北军,还能怕了这么个西辽人了不成?第53章 阮虞的纠结  “报——”  焦急等待月余之久, 临京终于迎来了西桂城的好消息。镇西军与镇北军联手将西辽人赶出了景国的地界,非但驱逐了他们,还将都莫卧汗哄出王城, 随后一把火烧了整座腾鹰城, 又在战场上将气急败坏的都莫卧汗一箭诛杀。  另有十数位西辽贵族被俘,忠烈王毫不亏心的狮子大开口问草原上的部落首领们要赎金, 不止要金银良驹, 甚至点名要了两处铁矿。按说西辽部落的首领们也不是傻的,哪怕忍痛舍了继承人也该坚定的拒绝忠烈王的报价。可忠烈王的大军就在边境徘徊,大有他们前脚拒绝后脚就翻脸打过来的架势。  这位主事的大景王爷几乎就把抢劫两个字写在脸上了。然正是她这般“光明磊落”, 又让西辽人进退维谷。打是打不过的,都莫卧汗还在的时候集结整个西辽大军玩突袭都打不过大景的两军联手, 如今精锐勇士被打杀俘虏不知凡几, 剩下这些散兵游勇根本不是景人的对手。  也就是他们草场隔壁雪山大漠实在太广阔, 又并不适合中原人耕种生活, 景人真要打下来不仅没赚头还得赔进许多本钱去。不然景人才懒得在这里跟他们扯皮, 直接一路推过去自己抢它不香吗?  但景人吃了大亏肯定要找补回来, 他们许是可以仗着景人不愿意在西辽费人力抢地盘拖一拖时间讲一讲条件,可要是真耍赖一点儿好处都不吐是绝不可能。说不定逼急了人家也懒得管什么划算不划算, 先揍他们几顿解恨也未可知。  各位部落王爷愁的直掉头发——尤其是距离边境最近的几个部落。儿子被撕票了事小,反正他们儿子多。怕就怕景人等的不耐烦, 随便拿哪家开刀出气杀鸡儆猴,?????首当其冲倒霉的就得是他们了。  赢天青着实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但又懒得继续打,索性派人明着给各位首领喊话:她不管他们进献的赎金是自己家筹的还是从别人家抢的, 只要银钱东西到位, 该放的人第一时间就放。  她这话一出, 整个西辽立时骚乱起来。忠烈王只要东西不要领土,可部落是靠草场吃饭的,当然是地盘越大实力越强。且忠烈王开的价虽然肉疼,但要是钱财从“邻居”们身上掏,哪怕是两三家联手拆了一家,刨除交给景人的钱财,他们瓜分了领地也还是赚的!  部落中顿时就有人行动起来。两个暗中勾搭上吞了夹在它们之间的另一家,拆了人王帐搜罗了金银珠宝马匹牛羊往边境一送,忠烈王点了数没错,当即就将两个部落的王子给放了回去。  至于被拆了那一家的草场地盘和多余的人口牲畜,忠烈王和大景的将军们果然表示没什么兴趣。他们才不管你们这些草原人怎么折腾,总归等你们西辽人把该给的赎金都给了,或是不想用赎金换人的尽早给个消息他们好撕票,剩下就等着决出新的西辽汗后记得给大景打个招呼互通个国书什么的,往后有事也知道书信抬头该写个什么名号。  大景的王爷十足十的混不吝,完全不像往年谈判的中原文人该有的斯文,反而一副钻进钱眼里的模样。然而哪怕她始终自将兵力压在前线却并向西进攻,西辽部族中的战火却在渐渐蔓延开来。  西辽人自己打起来了。从一开始的暗中臊眉耷眼勾搭成奸几家瓜分一家,到后来人人自危互相提防,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让首领们如惊弓之鸟。老谋深算的程誉好歹和西辽人打了许多年交道,暗戳戳拉一个打一个或是出点儿人力物力支援几个丧家之犬反咬回去,再加上镇北军的斥候营在熟悉了西辽人的身形语调后各种栽赃嫁祸挑拨离间,一众西辽部落可谓鸡飞狗跳无一处安宁。  及都莫卧汗被赢天青一箭穿心饮恨沙场的好消息传回临京的时候,忠烈王和镇西军镇北军各位大将并阮虞这个钦差大人已经看了西辽人许久的笑话了。准确说来是阮虞先目瞪口呆的看着赢天青与程将军庞将军狄将军一干将军大佬疯狂往外冒黑水坑的西辽人找不着北,在飞快的吸收了好几天“墨汁”后不仅熟悉了这个节奏,还能引经据典的从读过的典籍兵法里扒拉出新的思路,直让程将军等大佬直呼后生可畏。  实则阮虞才是收获良多,也算是终于明白为何陛下总是嫌弃他太过天真。从去岁出京到如今已经过去半年有余,每每回首当初自负才学随陛下入宫的情形,阮虞都只尴尬的恨不得能回到过去掐死那时的自己,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天真多自以为是。  那时他觉得陛下不是好人,陛下冷血残暴,但那时的陛下并非没有分寸,恰恰相反,陛下正是知道什么是民生什么是治世,才能即使手段残暴也依旧被朝堂认可。  甚至如赢天青所说,即使那时候他杀光了江南那些蛀虫,迎来的也未必是江南造反,而可能是快刀斩乱麻后的海晏河清。反而如今江南有世家大族与前周王的余孽勾连纠缠,想要厘清绝不是朝夕之功。  他之前并不觉得世家的存在有什么错,毕竟世家也爱民,也会同情怜悯百姓佃户,施粥铺桥的善事从来没少做,也并不让庄户地主苛待农人。  然真正从民间走了一遭才知道世家虽没错,但是是狭隘的:只有世家治下的百姓——或者直白说,只有世家的土地和隐户才是世家眼里的百姓,才能得到世家的庇护。而对于他们治下之外同样是大景的百姓,世家却是管不着也不想管,甚至如果一旦在灾害中形成流民流落到他们治下,世家最先想的定是将自己的损失降到最低,哪怕让流民们去死。  他们拒绝那些不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百姓,驱逐他们,放任他们被饥饿被疾病夺走生命。世家因此保全自己,却不会管这样将为整个大景带来怎样的隐患和影响。  作为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阮虞并非不通庶务或一派理想的天真,他本以为这是力所不逮的不得已而为之,虽遗憾但并不觉得有什么错。直到这一路他了许多听了许多,却终于明白过来:为何会有百姓流离失所?为何会有擅耕种者食不果腹擅纺织者衣不蔽体?难道不是因为世家的兼并将土地和人口纳为己有,才让原本该属于整个大景的利益被不断分薄,才让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和资源救助这些角落里挣扎的普通百姓么?  世家庇护它治下的百姓,是以牺牲整个大景的利益、以盘剥其他无辜百姓为代价的。而世家并不在乎皇帝姓什么国家号什么,只要他们的土地在,只要他们的权利和影响力继续,哪怕改朝换代也依旧改变不了他们超然的地位。  就像北晋都城的元氏,无论是熙朝还是晋朝都不影响他们超然的地位,他们宁愿放弃南景皇亲国戚的地位也不愿意离开他们经营数百年的势力范围,因在他们眼中,世家的存续是比王朝更稳固也更重要的。  这便是皇帝陛下所说的,他虽饱读诗书却天真又自以为是的所在。就像他跟着陛下入宫时那样,他并未把陛下当做主宰天下的君主,而是将陛下自然而然认作了世家眼中的“贤君”:一个摆在最高位的牌坊,一个被江山社稷规矩礼仪束缚的傀儡,一个理所当然要对世家尊敬遵从倚重的让世家不断发展壮大的工具。  世家者,世卿世禄。他们一手掌握文章典籍,掌握读书人的脑子,一手将自己的名望转化为官职权利,在朝堂掌握话语权。他们入朝为官会效忠皇帝,但他们的忠心是有选择的,一旦这个皇帝并不顺从他们的意愿,那这个皇帝便是不贤德。  阮虞便是在这种“理所当然”中长大的,理所当然的认为圣明帝君就该纳谏如流,理所当然的认为陛下该对他的理念言听计从。他尊重皇权但并不畏惧,甚至至始至终,他惧怕元修的喜怒不定远多过敬畏元修身为帝王的身份。  他以为自己是不畏皇权直言纳谏,他以为自己是为百姓争取利益避免陛下脑子发热动摇江山。但就在这半年时间里,他用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明白了陛下的喜怒不定凶残暴戾到底是杀的谁又是救的谁。或许陛下诛杀那些朝廷大臣是夹杂了私怨,是为赢氏一门报仇,但更多时候那些传遍大景的恐怖名声,不都是世家因陛下毫不手软砍了他们的利益才泄愤般宣扬出来的么?  阮虞清晰又绝望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世家对大景来说不是好事,但世家是被向往的,哪怕是科举出身的寒门士子,他们当官拼搏努力跻身上层的最后目的,说白了不就是成为新的世家,从此子子孙孙都在这片土地上拥有一块属于他们的“私产”么?  于自身,于情于理,他知道这说不上有什么错。世家努力了几百年不是为了散尽家财不顾前程求一个众生平等的,他们积累的名望积蓄的产业是一代代人用生命用时间填起的台阶,就是为了让后人能够走的更远。  然站在整个大景的层面上来,世家的强大必然伴随君权的削弱,而君权削弱导致朝廷对国家的控制力减弱,必将带来朝代更迭和动荡。无论天灾人祸最后苦的都是百姓,当这些曾经遥远的只是他脑子里随意流过的一串数字一声叹息真真切切的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实在说不出这些人只是命不好,怪不得别人这种话来。  他看懂了为何从文帝朝时大景就在打压世家,也看懂了为何明帝厉帝就算对文帝一脉顾忌再多也没想过用世家代替几大将军,反而默认了他们的世袭罔替。因军权是皇权抗衡世家最后的手段和震慑,而现在的忠烈王和镇北军,就是元修将景国从世家手中夺出来的底牌。  在西辽人渐渐无力支撑,赢天青已经算计着班师回朝之时,阮虞却越发迷茫了。他夹在中间该何去何从?等渝州事结,他是该如师兄赵简一样完全向陛下投诚,还是试着在世家和皇权中寻找一个平衡点,劝陛下徐徐图之?第54章 回京  赢天青离京时还是寒冬, 到如今班师回朝,已是莺飞草长的春日了。  阮虞并未与她同路。一则镇北军并不直接回京,而是先往列城休整, 及忠烈王完成了镇北军的交接彻底将这支队伍收拢在手里再行回京。二来更重要的则是陛下有旨, 令阮虞暂代渝州牧一职安抚西南百姓,等朝堂上腾开手来陆?????续派人过来接任再让阮虞回京复命。  阮虞乐得如此。他还有许多问题没想通, 正好趁这段时间继续看一看想一想, 才能明白自己今后究竟要走怎样的路,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赢天青念着元修那个偏执的性子,虽未在书信旨意中明说, 实则他在临京肯定等的快要疯了。匆匆将镇北军的军中事宜安排妥当,确定有狄将军等人坐镇军中无人敢有二心, 又留下阿碧重新操练起斥候营, 便带着一对百余人的心腹亲卫紧赶慢赶, 快马加鞭的赶往京城。  之前在西桂城一番作战, 与赢世子十分熟悉的狄将军渐渐看出了她的不对。她倒不想瞒着狄将军, 但若是直说却是不好, 犹豫之下还是阿碧故意露出破绽让狄秋自己先猜到真相,赢天青只需暗示他所料不差, 果然惹来狄秋又惊又喜,暗暗哭过一场后却是什么都不再问了。  只是心中到底定了下来。有赢天青在镇北军, 镇北军就散不了更差不了。狄将军是个想得开的,无论赢世子也好忠烈王也罢,无论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行军打仗的实力才是当统帅最重要的天赋, 而赢天青的天分早在这近十年中得到过无数次印证, 他自然能放心的看着她重新挑起镇北军的担子。  原本镇北军留守的几位老将虽不至于反了忠烈王, 但并未心悦诚服,留在列城亦有观望之姿。及狄将军贺将军几位从西南回来后如此这般详细说过忠烈王的战绩,并一个个都对忠烈王极尽推崇,他们便也歇了那些有的没的心思,与狄将军一般对忠烈王言听计从起来。  因此赢天青重新接手镇北军并未花费太多时间。倒是这次西南一行让她再次看清了装备的重要性,索性让镇北军自个儿的军械作坊再好好琢磨琢磨,争取做出造价更低实用性更强的新式武器来。  花了三五日时间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又确认镇北军无论战力还是操演都并无懈怠一切如常,赢天青便与狄将军等人道别,赶着往临京去了。大伙儿对此倒是接受良好:毕竟忠烈王非但是赢家后人,是镇北军的主将,她还是陛下钦定的未来皇后。哪有皇后常年在外头晃悠的呢?仗都打完了当然得赶紧回京与陛下待在一处的啊。  京城之中。元修听闻赢天青即将回京的消息,心里绷着的一根弦总算是慢慢松了下来。天知道这几个月里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巨大落差几乎在他心里憋出心病,多少个夜晚忽然梦醒,既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只是一阵阵的觉得难过,又这么一整晚一整晚的挨到天亮。  唯一的安慰大约是西南不断传回的战报和赢天青隔十天半个月发来的书信。他对赢天青的实力是有信心的,事实上哪怕不带着对赢天青天然的偏爱,他也从未见识过能比赢天青更适合战场的人。但这不意味着赢天青不会受伤不会遭受意外,而元修受不了的,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就是那些意外和受伤。  越是接近赢天青回归的日子,他反而越发惶恐不安。他一遍遍数着日子数着赢天青的行程,心中又是喜悦又是焦躁。混乱的情绪不仅影响着他自己,连前朝后宫也跟着一块儿遭罪,赵首辅和陈公公这般伶俐人都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眼巴巴的和皇帝陛下一块儿盼着,只盼忠烈王抵达的日子早一日到,大伙儿才能早一日解脱。  好在是一路上并未出现皇帝陛下担忧不已的意外场景。及这一日下午有快马来报,忠烈王的队伍距离临京已不足百里,想来再有一日,王爷就该回到京城来与陛下相见了。  元修难得露出点儿恍惚的笑意,正与陛下谈论蜀地和周地重新派遣官员人选的赵简也彻底松了口气。这忠烈王好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不然就陛下这疯魔程度,还不知道要怎么折磨他们呢。  既是陛下正开心,赵简索性讨个彩头,放缓了声音笑着与陛下话家常:“眼看皇后娘娘就要回来,陛下可要着礼部准备大婚了?虽说娘娘也有自己的王府,但哪有宫里住的舒坦,既是要住宫中,还是得名正言顺的好些。”  他说的十分有理,眼看元修的脸色又好了不少,甚至轻轻点了点头,赵简脸上的笑意更多了几分:“娘娘惦记着陛下,处理好了镇北军事宜便从列城快马加鞭一路赶回来,陛下明日若是得闲,不如干脆往京郊迎一迎,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以娘娘这回立下的大功也是应得的。”  怪道不少大臣把赵简看作佞臣,因他有时候确实很会揣摩陛下的喜好,也舍得拉下脸来拍陛下马屁。今日这一两句话显然就拍的十分到位,元修脸上的笑意都明显了,却并未直接应下,反而抬头瞄了他一眼问道:“赵卿这一两年越发端的住,恨不得一路往直言极谏的方向去了,今日这般殷勤可是有什么事有求于朕?”  居然都开始打趣说笑了,可见陛下是真的高兴。赵简虽被陛下“责问”,心里可一点儿不慌,反而越发放开了起来,点了点头承认道:“确实有一桩私事想求陛下,还望陛下恩准。”  话都说到这里,元修自然不会为难他,点了点下巴示意他说。  赵简便说了。事关他那个令他头痛不已的闺女,不过这一回赵子衿不再是非陛下不嫁或是要去当姑子,而是终于在心灰意冷后又动了凡心,只是对方身份略差了些,因此希望陛下在其中帮一手忙。  “……倒不是管您讨要官职,爵以赏功禄以酬劳微臣和臣女还是懂的。只是怕别人看轻了穆零,哪怕明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觉得他是有意骗了小女的感情以走微臣的路子,说些酸话让年轻人心里有了疙瘩,反而影响了小孩儿们的相处。”  穆零便是正月里赵子衿离家出走那一回被赵子衿冲进怀里的五成兵马司小将。他家算是军功起家,假假袭了个县男的爵位,只是到底父亲早丧家道中落,只有一个寡母一个幼妹由他一人撑着门楣,无论家资还是地位与首辅家的嫡千金都实在算不得门当户对。  若是这般穷小子打他闺女的主意,赵简根本不需有人念叨就早一步将不知好歹胆敢觊觎赵子衿的臭男人拿下了。可问题是穷小子许是对赵子衿有意,但颇有自知之明十分克制甚至回避,反而是赵子衿不知怎的开了窍,暗中让小丫头打探穆零巡逻的路线和时间制造偶遇,被赵简发现后既不躲闪也不否认,反而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赵子衿原话便是:“当初女儿只知天底下没有比陛下更聪慧好看的人,无论走到哪里看到谁,眼里心里只有陛下一人。父亲纵着女儿不必将就,女儿也大着胆子肖想了。”  “然被穆小将军救了两回,女儿才终于发现对陛下的执念尤其可笑,与其说是陛下完美无缺,不如说是女儿喜欢上了自己臆想中的人物,又因求而不得才魔怔了。穆小将军却是不同,女儿清清楚楚的看着他,知道他的难处,知道若是嫁给他要面对怎样的落差和闲言碎语。女儿不会再被一时心动冲昏头脑,而是仔细权衡取舍,确认即使有种种不如意,但只需看着这个人,女儿便是愿意的。”  饶是她曾经荒唐又任性,但眸子里的坚定光芒依旧让赵简无话可说。她言语笃定道:“父亲曾教女儿不必为了人言可畏便畏畏缩缩,因此女儿依旧想遵从自己的心意,至少挑一个自己看的过眼的人度过下半生。女儿自认在京中见识的世家子弟不少,但如穆零这样看的顺眼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所以事实就是穆零对赵子衿并非无意,而是自知不合适因此克己复礼,反而赵子衿选中了人家,就差直白的冲到穆家去表明心意。  若只是这样,赵简还不至于轻易松口。实在是穆零虽然诚实踏实,却也是个有担当的年轻人。在赵子衿几次并不算隐晦的大胆暗示后,穆零便果断找上赵相,将自己上自祖宗八代下到未来的职业规划都与相爷一一坦白。年轻人并不避讳自己这会儿配不上赵小姐的事实,甚至坦诚自己可能一辈子也达不到赵相所希望的女婿的高度,但他既心悦赵小姐,便绝不会将压力都堆在赵小姐身上,而是希望自己的诚意和能力能被相爷认可,让相爷心甘情愿的认为他是个值得托付之人,将赵小姐交给他。  “……臣便想着求陛下下一道赐婚的旨意,面子上总好看些。”赵简一副“我就是拿我闺女没办法”的表情苦笑道:“有陛下这份庇佑,各位同僚多少会嘴下积德,年轻人的仕途也总能走的顺畅些。”?????  元修并不知道什么穆零穆一的,但听闻赵子衿要被嫁出去,心情莫名就更好了一些。大手一挥的答应下来:“首辅拟个条子递上来,这婚朕赐了。”  赵简赶紧谢恩,知道这事儿是妥了,女儿就算嫁给个五成兵马司的小将,有陛下赐婚这面子也尽够了。  元修卖了他面子,便毫不犹豫的临时给他加工作:“另有明日迎接忠烈王的一应倚仗也得首辅费心,这会儿天色不早,首辅赶紧安排下去吧。”第55章 伏击  然而赵首辅的一番安排并没有派上用场。  这一夜, 滚滚春雷连成一片宣泄着它的威能,瓢泼大雨哗啦啦笼罩着整个世界。及天还未亮,宫门被扣响, 一身雨水和黄泥的驿臣张惶来报, 忠烈王一行人——失踪不见了!  昨儿夜里忠烈王的队伍并未按时抵达驿站,驿臣们只当是在路上避雨耽搁了时间, 然直到今早雨水间歇还未见人影, 他们终于是慌了神,沿路寻找起忠烈王的踪迹。  奈何这一夜的雨水实在太大,黄泥路上丁点儿痕迹也没留下。最后是报了五成兵马司知晓, 一位年轻小将带着人细细寻了好几遍,终是在道旁的树枝上发现了痕迹。应是有人刻意埋伏了忠烈王一行, 一场激战后掳走了王爷打扫了战场, 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元修在听得消息的时候愣了许久, 向来精明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难得出现懵懂的表情, 单纯困惑的让朝堂上这些铁石心肠的老狐狸们都不忍看着。终是赵简颤着嗓子喊了句“陛下”, 不想元修蓦的一口血喷出, 就这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明光殿里一时哗然。亏得赵简随即稳住了局面。陈公公将陛下扶到偏殿躺着,御医赶紧过来诊脉, 三省六部的主官全部坐镇明光殿中不得离开,忠烈王的去向则由五成兵马司主领, 刑部和大理寺协同进行查探。  赵简把话说的很明白:“京郊五十里地,要说有什么凶悍的山匪是绝不可能的。既是能藏身不被王爷发现,又能打王爷一个措手不及,哪怕是外敌所为也必与京中隐藏的反贼里应外合。有之前猎场的前车之鉴, 除了征夷军和五成兵马司之外我信不过其他任何人, 只得委屈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各位, 案子虽由你们查,但得有人一路盯着你们。”  忠烈王对陛下、对大景何其重要!路上的线索痕迹原本就被冲刷的干净,要是这些侦查人员中还有对方的卧底,趁着查案继续破坏现场,只怕要找到忠烈王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的话说的不好听,朝臣脸色微变,却并无人提出反对意见。他们能站到这里就不是傻的,无论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但凡这会儿说一个“不”字,赵简分分钟就能把那人当做谋害忠烈王的同伙先打下大狱。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五成兵马司中发现痕迹的小将正是赵简的未来女婿穆零,不需赵简多说什么,他自然是会把现场看的仔仔细细,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和蛛丝马迹。  宫中一时还算平静。虽然皇帝陛下倒了,但元修这破败身子倒了也不是一两回,既是前头几回都能硬挺着又活过来,除非他真的咽气,否则朝臣们并不会有什么轻举妄动。  唯有御医一边叹气摇头一边擦着汗给陛下扎针。去岁元修大病那一场就让他本不富裕的气血根基雪上加霜,好生将养也不过能保十几年寿元。今儿这一回虽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往后又要折损多少进去,实在是让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唯一让他们有些底气的大约是陛下自个儿的求生欲颇强,偶尔脉象浮动都能证明他在努力的想要清醒过来。几位御医商量了一圈,决定暂时不必用猛药,一边温养心神一边以按穴针灸刺激,想来过不了多久陛下就能醒来。  御医们越是镇定,朝臣们越是稳当。而当前除了陛下的身体,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找到忠烈王。朝中京中所有力量在朝臣们的推动下迅速拧成一股绳,从忠烈王遇袭之地往四面八方一寸一寸土地的找,哪怕掘地三尺也得将王爷找出来!  而赢天青此时在哪呢?她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饶是她方向感极佳,昨儿拼了命的奔逃之际,她也记不清楚到底走了哪条路趟了哪条河,只顶风冒雨的在黑暗中不停的跑不停的跑,甩开身后的箭雨与脚步,努力的活下来。  是的,夜里袭击的人并不是想要掳了她,而是想要她的命。从一出现就是毫不留情直奔要害的一轮齐射,若非赢天青直觉够强躲的够快,她在那一瞬间就已经丧命了。  而就算有她提醒,随行的亲卫也并没有她的敏锐。护在身边的士兵倒下了一半,另一半还在茫然失措,除了本能的将她围在中间,却根本不知道对手在哪里。  又或者,四面八方全是对手,伏击他们这一百来人,至少出动了一两千人的正规军。  赢天青确定是正规军,且是大景的军人——或是与大景军队有关。他们射出的弓箭在空中摩擦出的响声与工部批量产的弓箭一模一样,赢天青虽更喜欢用自家镇北军改良过的,对这声音的印象却绝不会错。  但偷袭者射箭的停顿和抬手的高度却与大景通用的训练法子练出来的并不相同,要么是哪儿的地方军,要么是外族——或者外国。赢天青不知怎的想到了北晋,这种没什么武德但确实很有用的斩首伏击打法,的的确确是李儒深喜欢的风格。  她想了许多,然时间不过一瞬。各种思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她张口发出的命令却是几道急促的口哨——围攻之人肯定听不懂,自己人却是明白她的意思,让他们各自分散逃窜,必要时果断弃马,或上树隐蔽或匍匐进灌木林,总之尽量把自己藏起来。  雨幕,雷声,黑夜。这些对于伏击者有利的条件,对于逃跑者来说也有同样的效果。  被困在原地的马蹄声立时乱了起来。他们被袭的这个位置并不算很好逃命,一边是陡峭向上的山坡,另一边是杂草丛生不知通往何处的丛林。  往上显然不现实,那就只能冲破埋伏的封锁往林子里去。赢天青发出的命令正是这个意思,亲卫们心领神会的咬咬牙一抖缰绳,随意选了个方向狂奔出去。  赢天青和亲卫们混在一处,没头苍蝇般往前跑,埋伏的敌人似是愣了愣,许是没料到他们说分散就分散。等了一会儿才听到些许模糊的人声,之后的脚步和马蹄声应是他们也跟着分散开来,哪怕十个二十个人追一个,也得把赢天青找出来。  赢天青微微一哂,催着坐骑躲过高大的树木往前跑。其实林子里并不适合跑马,树根草藤一个不小心就会把马匹绊倒,要是人跟着倒下,说不定就得被马压住起不来身。  但马的速度到底比人更快,她需要和追击者拉开些距离,才好放开马匹另寻地方躲藏。  其实亏得赢天青早一步察觉到不对,在原地踌躇了一阵不让队伍前进,还在前边一点儿埋伏的敌人却是误以为被她发现,索性从山上道下跑出来,追着赢天青的队伍杀过来。  而对赢天青的队伍来说,这一招至少给他们创造了两条逃命的机会:一是动静够大足够他们分辨出到底有多少敌人,二也是更重要的,前头被伏击之处的陡坡更陡,另一侧却并非林子而是下坡和断崖,要是真被堵在那儿,这般雨水天气一个不查,说不定脚底一打滑就摔个粉身碎骨。  他们如今逃窜的这一侧虽是难走但好歹是平地起的灌木丛林,赢天青算着距离应差不多,趁着马匹跃起时瞅准机会抱上一旁的树干,整个人在半空中悬了一秒,随即隐没在交错茂密的树冠枝丫之中。  身后的追兵循着马蹄声跟过来,并未察觉马背上已经没了人。赢天青靠着一根粗壮的枝丫喘了口气,背后和胳膊传来火辣辣的痛,原是在狭路相逢时被射中了两箭,另有好几处深浅不一的擦伤。  她感觉身上的热气儿在流逝,也不知是因为冰凉的雨水还是因为慢慢渗出的血液。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在这儿,她得继续往前走,离的越远追兵就越难追上她。  这片林子实在太大了,她在树枝间攀援,或是确定附近没有人时才会下地跑一段。她不确定对手会不会继续排出追兵,至少她能想到许多法子——无论是熟练的斥候老手,还是带着猎犬的捕快,只要下定决心仔细搜寻,总能把她的行踪找出来。  除非她跑的够远,而这场大雨继续冲刷,将她留下的痕迹血迹气味全部冲淡冲走。她脑子里算着自己跑过的路程,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还不够?????,不能停,还得继续往前走,得远的让猎犬断断续续嗅不出她的味道,远的追兵都不愿也不信她能跑这么远,她才算有些许安全可言。  雷声和闪电停了,雨水一点点变得稀薄,东方一抹苍蓝色显现。赢天青吐出一口浊气,天亮了总是好的,这里到底离京城不远,且昨儿已经有驿站的快马前来打探,应知道她没有按时抵达,定会派人出来寻找。  只需临京有了动静,这些埋伏的敌人就不可能如夜里一样肆无忌惮的搜索丛林,否则还没找到她的人,一定先一步被元修派来的御林军或是五成兵马司发现踪迹,追杀和被追杀的位置一下子就调换了。  赢天青捏了捏已经麻木的胳膊,正要窝在树杈间歇一口气,却猛地捕捉到身后隐约传来的响动和仿佛是狗吠声响起,以及虽然听不分明,但其中几个发音足够让她确定来者不善,因正是她最讨厌的北晋官话的声音。  朝中有人和北晋人勾结!赢天青不知该怒还是该苦笑。前脚才有一个前蜀王与西辽勾搭在一起,后脚又来个北晋,她南景莫不是个筛子,谁都可以来插一脚吗?第56章 寻人  赢天青的怒火很快平息了下来。目前最重要的是躲过这些人的搜查, 只有活着回去了,她才可能带着她的大军一路踏平所有想要谋害她的人。  她竖起耳朵听了听。声音确实是往这边来的,少说得有个一两百人。因此她需要赌一把, 赌是继续待在树上不会被发现, 还是往前逃跑能快过追杀者的速度,继续把两边的距离拉开甚至彻底跑出他们的搜捕范围。  赢天青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犹豫太久。若是往日她大约是会选择往前走的, 毕竟她不喜欢坐以待毙, 与其期待猎犬从树下经过时不会嗅到她的气息,不如继续往前寻找更安全的藏身之处。  实在不行,好歹也能拖延更长的时间。她坚信元修在发现她被埋伏后会第一时间派出大军, 如今天色渐亮,大军跟着痕迹追入林中一定能比昨日更快的抵达此处。  但这会儿——她低头看了看地面。被雨水浸泡的泥地湿软滑腻, 她下地行走的速度绝对快不起来。且现在停了雨, 她但凡落了脚就要留下新鲜的脚印, 随便来个学过些足迹侦查的斥候, 都能毫不费力的循着她的脚印将她找出来。  所以看似有的选, 其实今日别无选择。赢天青看了看胳膊上的伤口——她向来惜命, 就算是回京赶路也记得穿了身软甲在身上,虽然箭头依旧插丨进了皮肉, 但被甲衣阻了一阻便并没有插的太深伤筋动骨,她扯了里衣的布条做了包扎, 又有一夜泡着雨水,倒是没什么血再往外渗了。  可是这还不够。狗子能顺着她的方向追到这里就不是偶然,她现在只能期盼北晋人带着的狗子里像这条这么嗅觉灵敏的狗子数量不会太多。  赢天青咬咬牙,将怀中一个素色缎面的小荷包打开, 里头的粉末被雨水浸涨了结成一团。这是一种驱蚊的药粉, 但她记得配药的军医说过, 虽药粉没什么味道,但其中有一味药对猫猫狗狗的嗅觉伤害极大,一定不能拿来逗小动物。  狗子不是追着她来吗?她嘴角扯出一个恶意的笑,小心的将药粉尽量均匀的倾倒在身下的大树根部,相同的颜色完美混入泥泞之中。但凡狗子真的追到这里,只要在此处徘徊一阵,它往后就再也不可能追击任何人了。  赢天青处理完药粉,重新将荷包揣回怀里。想了想又将胳膊上的布条小心扯了下来做成树枝勾破的形状小心挂上去,顺着树杈轻手轻脚的爬过隔壁两棵树,忍着痛从伤口处挤出两滴血滴在树杈上。  她需要多一道保险——比如做出自己往那个方向跑了的假象。哪怕只是拖延狗子和搜寻者的进度,对她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趁着搜寻的敌人还未到近前,赢天青重新扯了根布将伤口扎紧,仿佛一只轻灵的猿猴般在树枝间弹跳,往相反的方向快速离开。一阵风吹过丛林,无数老叶新叶簌簌作响,将她抖出来的这点儿动静掩藏起来。搜捕的人若有所察的抬起头看了看,然尚且昏暗的晨光中什么也瞧不清,只有无数枝丫仿若鬼手冲着他们摇曳。  “别看了,还不赶紧搜。”同伴拍了他一把,晃了晃手里的绳索,牵着猎犬往前走。  猎犬在树林中犹豫的踱步,林子里的气息太混乱,雨水树木青草泥土杂乱的混着一丝它反复嗅过的那个味道,若有若无时隐时现,让它一时蒙了方向。  “姓赢的可真能跑。”北晋潜入临京的兵士恶狠狠的啐了口唾沫。他牵着的这条猎犬是北晋仿照临京的搜寻犬训练出来的最能耐最灵敏的一条狗子,又花了千辛万苦从忠烈王府中偷来这位镇北军主将的衣物,训了这狗子小半个月就为了等着今日绝不放过她。  狗子确实是挺厉害,别处的猎犬在雨水的干扰下已经放弃了寻找——虽说按照他们算来的被伏杀和追杀的数量,还在外头逃窜的镇北军亲卫也只剩下十来个人了。他们也不甚在意走漏了一两个人,最重要的是姓赢的不能留,而狗子也没辜负他们的期望,哪怕中途茫然停顿了几回,到底是还在执着的带着他们往前走。  “这是走了多远啊,早知道就留在路上清理战场了,好歹不用这么废腿脚。”有一名士兵发出不满的嘀咕,努力将脚从泥土中拔丨出来。锤了锤酸软的小腿,怀疑的看了狗子一眼:“它真的再带路吗?不会是瞎走的吧?”  “放心,这样子肯定是追着的。”同伴拉了他一把给他借力,一边打量着最前头沾满了泥水走走停停的狗子。  狗子并不知道身后的人类在议论它。它再一次站在地上耸了耸鼻子,犹豫的两边瞧瞧,踌躇的围着一棵大树转了两圈,蹲在原地迷茫的仿佛思考着什么。跟着它的兵士生怕它也撂挑子不干,连声催促了几回,才见狗子慢吞吞的站了起来,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忽的就加快速度冲了过去。  “看来是有发现!”跟着的士兵兴奋的跑过去,冲着狗子吠叫的方向看了又看,终是在树杈上看到了一点儿浅淡的血渍。  “是在这儿爬树了!应该还没走远。”打头的斥候爬上树瞧了瞧,用手指头蘸着血渍抿了抿,“可能是伤口挣开了,咱们再往前看看去。”  再往前的两棵树后,一抹白色布条出现在枝叶之间。领头的斥候再次上树看过,终于确定道:“果然是包扎松开了,就是这个方向,咱们追!”  他们并未发现先前一直带着路的狗子这会儿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并不再是它带着人跑,而是被人牵着往前。狗子不时的抽抽鼻子打个喷嚏,仿佛有些焦躁不安,然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又湿又冻的打着哆嗦,对于狗子的风寒症状并不放在心上。  便是负责训犬的士兵也只是抱着狗子拍了拍安慰它,一边给它承诺道:“乖旺财再忍忍,等咱们抓到姓赢的,一定给你连加一个月的餐!”  赢天青伏在树杈上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算是暂时松了口气。就不知道这些人能被迷惑多久,不过就算他们折回来也不怕,元修派来救她的人,应该也离这里不远了吧?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一夜大雨后天气竟然晴朗了起来。赢天青抬头看了看阳光照过来的位置再掰着手指算了算时辰,现在大约是卯时初刻了。  她窝在树枝间调整了个姿势,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些。体温和体力已经流逝到了最低限,她不可能再跑了,所以剩下的,就是看元小修能先找到她,还是敌人先找到她了。  而此时,在这片林子的入口,才从昏迷中醒来不久的大景皇帝苍白着脸色,不顾一众朝臣的阻挠决议要往林中去寻找忠烈王。连同赵简在内的大臣们跪在他跟前苦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决不可以身犯险。  “……陛下,陛下千万三思啊。”赵简都快哭出来了:“根据臣等抓获的北晋士兵的交代,林子里少说还有数敌人,陛下贸然进去若是受伤,臣等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啊!”  “你也说了里头还有数百人,而忠烈王却是孤身一人。”元修眼神淡漠的看向丛林深处,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朕若不去救她,她要是有个万一,你又该如何给朕交代?”  “陛下,五成兵马司和征夷军的数万人都进去了,只消一个时辰,不,只要半个时辰就能把林子清一遍,届时把里头的北晋人杀的杀抓的抓,忠烈王自然就安全了。”  “是啊是啊,忠烈王武功盖世武艺高强,一定能等到救援?????的。”  “说不定王爷听到咱们自己人的呼喊就回应了呢?咱们现在也不知道王爷往哪个方向去的,若是正好和陛下您错开了,岂不是更耽搁了您见着王爷的时辰?”  “而且陛下,陛下若是涉险,岂不是置忠烈王于不义?若是陛下有个万一,世人不是要怪罪到王爷头上吗?”  最后说话的是兵部侍郎吴大人,曾经跟着萧国公打过仗,后头年纪大了从军中退下。元修登基后让萧国公兼了兵部尚书的职位,萧斌念着吴大人本事不俗为人也算长袖善舞,便向陛下推荐了他当左侍郎。  而这位在战场上无论杀敌还是被杀都没皱过一下眉头的老大人,被皇帝陛下黝黑的眸子盯着,竟无端的浑身发凉直冒冷汗,仿佛盯着他的并非一个未及弱冠的青年,而是一头毒蛇猛兽的怪物,下一秒就能将他碾的渣都不剩。  周围还在叽叽喳喳劝诫的大臣们也赶紧噤声了。陛下这样的眼神只在初登基时他们见识过,之后菜市口血流成河的场面可是至今难忘。  陛下不会杀了吴大人吧。多少人捏了把冷汗,直觉冒出这么个想法。转念之后是如何才能劝住疯了的陛下——吴大人这话虽难听但道理不糙,且事实就是如此,陛下总不能因有人说了实话就无故杀人,那可和杀国贼虫豸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好在元修虽然内心杀意几乎喷涌,多少还是存了几分理智。却是并不再理会这些人的阻拦,用力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不知是谁,坚定的往林子里走去。  他相信他能找到阿青的,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在指引着他。他再无法忍受站在原地等待阿青自己出现的不安狼狈,和寻到阿青相比,哪怕是他的性命也不值一提。  他惜命,是因为阿青在这里。若是没有了阿青,他又何必苟活。第57章 找到了  赢天青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和感知在渐渐流逝。  受伤的部位早已麻木, 如今连冰冷都察觉不到。腿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恐怕一会儿下树得直接滚下去。  好在晋人也陆续撤了,至少她是安全的。方才有几名斥候飞奔过来寻找同伴, 赢天青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天不亮就有五城兵马司的兵士前来搜寻, 没多久确定了他们是往林子里跑的,这会儿连征夷军的大军都进来了。  晋人一没想到赢天青非但没正中他们全套的位置, 还能跑出这么远, 此次伏击的难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相像。二来也以为他们亡羊补牢的在官道上打扫过,景人总得反应一会儿才摸得到门路,不曾想景人里头也有高人, 迅速找到他们遗漏的细节,很快将忠烈王的去向锁定在这片丛林中。  剩下就是拼人数拼时间了。若说昨晚是他们打了忠烈王一个措手不及, 今早便是景人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除了部分守在外头等消息的主官提前一步溜走, 其余在林中搜查的晋人多数都被景国的人马或是抓捕或是射杀。  方才还牵着猎犬信心满满必要找到忠烈王的捕手, 此刻已经完全调转了身份成为征夷军的猎物。赢天青看着不远处呼啸而过的征夷军部将, 有心打个招呼让他们把自个儿从树上解救下来, 没想到冒烟的嗓子根本打不开, 竟是连发出声音都难了。  莫非真要从树上滚下去吗?赢天青有些犯难的想。她这会儿神志还算清醒,若是再拖下去, 恐怕真晕在树上,还不知道自己人能不能把她翻出来。  就是滚下来什么的, 实在是有些狼狈啊。赢天青想要苦笑,却发现牵动嘴角的力气对她而言同样困难。试探着伸了伸胳膊,勉强倒是能动。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两眼一闭,最后的力气聚集在手上将自己往下一推, 失重感顿时笼罩住她。  “砰”的一声, 后背重重撞在泥土地上。应是正好硌在隆起的树根上, 剧烈的疼痛沿着骨头缝传遍全身。  “希望没摔断脊骨。”赢天青一边胡思乱想企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瘫了就麻烦了,洗澡穿衣都要人伺候,元小修还不得愁死。”  实则她虽然无力,对自己的保护意识早已融入身体各处,跌落时的姿势是调整过的,落到地上痛则痛矣,倒真不会伤了脊椎和内脏。  缓过一口气来,赢天青试着撑起身子感受了一下,还好都是皮肉筋骨的痛,且并没有瘫了,腰背腿脚的感知都在。  翻了个身让自己靠在树干上,赢天青才算放松下来。现在就看谁能先找到她,想来她这么明显这么大个,只要有人路过总不会眼瞎了忽略过去吧。  “说不定元小修还给悬赏呢,最先找到的人给一大笔银子。那小子向来手缝宽,也不知道能便宜了谁。”  脑子里浮现出元修那张秀气的脸,赢天青有些无奈又有些担忧。这小子听说自己被伏杀肯定吓坏了吧,本来身子骨儿就弱,可别又整的吐血晕倒那一套。  有脚步声从遥远处传来。赢天青抬起头,蓦的有些异样的直觉:并不是敌人,她并未感到紧张,反而是一种让她安宁放松的气息,雀跃的盼着那人靠近些,再靠近些。  脚步声越来越近。玄色军靴首先出现在视线中。一队装备到牙齿的护卫渐渐展现在她眼前,而被所有人围在中间那人——  “哟。”赢天青裂开嘴笑了笑,发出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想要抬手挥一挥,但早已没了任何力气。  “你还亲自来了呀,真不错。”  秀气的脸被护卫挡住大半,但在她眼前真切又踏实的布满她整个眼底。一直压着的一口气忽然一泄,赢天青眼前一片昏黑,像是整个儿扑进了无底的黑洞中。  元修在看到树下靠着那人时就愣住了。他这一路看到许多尸体,有北晋人的,但更多的是镇北军亲卫的。他害怕看到那些尸体的脸,害怕看到他熟悉的面容。但又不得不逼着自己一个个看过去,在确认并不是阿青时又活过命来。  哪怕心中指引他的那个声音始终在告诉他,阿青没有死,阿青那么厉害,一定能把自己保护好的。然他的心就是止不住的狂跳,跳到仿佛随时会爆丨裂,或是随时听在那里,变成一片永寂。  然而他始终没有看到赢天青。幸而,始终没有看到赢天青。  直到他眼中倒影出那个身影。裹满了泥水浑身湿透,几处包裹伤口的白色布条乱糟糟的同样沾染了污浊。他的心跳的比每一次都快,说不出是找到她的喜悦还是看到她狼狈模样的心疼,只是跳的快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是愣住了的。事实上他确实愣了一瞬,然也就是微不可查的一瞬罢了,随即便如离弦箭一般推开挡在前面的护卫,以他从未有过的速度来到她身边,将她倒下的身子紧紧裹紧怀里。  还好,身上还有温度,胸口还有起伏。元修下意识的飞快判断她的生命体征,在确定又确定她确实还活着时,才感觉到自己今日终于也活过来了。  “担架上来。叫太医。陛下的肩舆跟着么?林中湿冷,劳烦陈公公劝陛下坐着肩舆回去吧。”  陛下亲卫中的一名小将在所有人——包括誓死跟着陛下一同进林子的陈公公都傻在原地怔楞时低声在陈公公耳边道。陈公公飞快的看了他一眼,第一反应是这小将长的倒是不错,接着便认出他来,正是此次立下大功的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据说被赵相的千金看上了的穆零小将军。  “就按他说的办。”  不待陈公公斟酌着劝,陛下的声音先响起。方才林中寂静,虽穆零是小声与陈公公说,周围的人倒都听的分明。元修并不想放开赢天青不假,可他的理智更明白穆零的安排才是最正确的——无论是对受伤的阿青,还是对于已经脱力的他自己。  一直跟在队伍最后头的太医被让了出来。担架也是早已准备好的。擅长伤科的周太医顶着陛下的目光压力给忠烈王摸了摸骨又探了探脉,心里算是安定下来,也不敢掉什么书袋,直截了当道:“王爷主要是失血脱力和着凉,并无别的大碍,回去清洗创口再吃些补气血的药,只等风寒散了就好了。”  “那就回。”皇帝陛下言简意赅,却是无比温柔的将人轻轻放在担架上,看抬着担架的医官确实抬的稳稳的,这才由陈公公扶着坐上自己的肩舆。  回去就好了。元修的目光始终定在身边的担架上,心里说不上是不是安抚自己迟来的恐慌。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腿脚已经软的根本没法着力。唯有一直被捏紧了逼着狂跳的心脏舒缓了下来,不再那么迫切喧嚣的让他体会濒死的窒息与痛楚。  回去就好了。宫里什么都有,?????给忠烈王准备的偏殿是他亲自盯着重新布置的,有柔软的大床和干净的被褥,阿青的身子骨儿从来都是极硬朗的,太医说没大碍,肯定暖暖的睡上一觉人就醒了。  太医嘛,三分病说成八分,总是谨小慎微的很。元修甚至阴晦的打量了一眼周太医的脸色,把多少年试探明帝和厉帝的眼里本事拿出来分析情形:周太医当然知道说谎的代价,这会儿并未惶恐不安甚至还能左顾右盼下意识寻找林中的药材,可见这货并未欺骗自己,阿青是真的没事。  阿青肯定没事的。阿青这么强,又不像自己似的病秧子,只是一晚上没睡又不停地逃命,终于等到自己才睡着了罢了。  皇帝陛下沉着脸坐在肩舆上一言不发,四周的空气都因他的存在而显得温度低了许多。所有人噤若寒蝉的默默加快了步伐,生怕耽搁了一点儿时间惹来陛下暴怒。  他们却不知这会儿他们的陛下实则如个唠叨的老太太一般在心里颠三倒四的与自己对话,不停劝说自己不要太慌张,不要因为这些没必要的恐惧而真的开口叫停队伍,非得亲自抱住阿青才能有片刻安稳。  阿青就在身边呢。元修努力给自己讲道理,阿青受伤了,被抱着揉着肯定不如躺担架上来的好。等人回到宫里了还不是随便自己怎么牵手怎么照看,自己可别在这儿折腾人了。  许是他终归还算讲道理的,哪怕憋着一口气几乎憋出内伤,好歹是挺到了一行人回到大路上。陛下宽大的御撵停在道边,都不必皇帝陛下再说什么,陈公公直接指挥太医好生将忠烈王挪到御撵中的软塌上。  “周太医不必下来,就在御撵上候着。虽说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事,但最好还是由你随时观察王爷的病情,不必在外头等宣召再上下了。”  陈公公大包大揽,瞅着陛下的脸色补充道:“王爷身子贵重,些许僭越规矩就不必在意了,不然你这上上下下的让王爷再受了风,那才是大罪过呢。”  他暗中偷窥陛下的表情,果然陛下非但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脸色反而又松了一分。陈公公也默默的松了口气:陛下发脾气不是最可怕的,面无表情看所有人都像看死人的时候,才是他们最害怕的情形。  还好还好,王爷完好无损的回来了,陛下就不会再发疯了。陈公公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服侍陛下跟着进了御撵的轿厢。也不劝陛下去位置上坐着,只贴心的抽出个板凳让陛下能坐在软塌边拉着王爷的手,不过是十指相交掌心相贴,陛下整个人瞬间柔软了下来,又成了王爷在时那个好说话的陛下了。第58章 原则  赢天青在宫女为她擦身的时候就醒了。  身上有些发烫, 鼻头堵得慌,脑袋也昏昏沉沉的。赢天青自己判断了一下,大约是失血过多和受了风寒的缘故。肢体虽然酸痛但知觉触感并未减少, 腹内除了饿的咕咕叫, 也没有哪里内脏受伤的迹象。  还好还好,命大命大。赢天青庆幸的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 元修那张清秀的脸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我大概无碍。”赢天青抢先说:“就是饿了,有吃的么。”  元修纵有千言万语相思之苦也被她不解风情的一句话堵在喉间。却是又慢慢笑了出来:这才是他熟悉的阿青啊。  “太医说你醒了先喝药再喝粥,粥里加了些肉糜蔬菜牛乳, 缓一缓再吃些清淡的饭食。”  赢天青给了个嫌弃的表情。她惯爱吃辣,胡椒孜然刺激着味蕾最是下饭。元修自是知道她的口味的, 但将养身体最重要, 就算再依从她也不能在这时候让她任性。  “我的亲卫呢。”赢天青突然问道, 表情倒没有太多悲伤。战场上看过的生死已经太多, 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任何一个军人都有随时赴死的觉悟, 许是正因为此, 他们也是最善于积极求生的人。  “找到十七人幸存,其中八人重伤。”元修低头小声说道。他之前已经问过, 这次跟着赢天青回来的亲卫足有一百八十人,说句十不存一也毫不夸张。  “往镇北军发信, 让狄叔和青玥照例发放抚恤吧。”赢天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是凌厉的光芒:“这次埋伏的是北晋人,但是武器是工部统造的。我猜是京中有人与北晋那边勾结,你能查到是谁么?”  来的是北晋的正规军,十有八丨九是李儒深的人。他们要潜入南景已是不易, 更不可能带着武器大咧咧进得临京来。昨夜赢天青大概捋清了其中关窍, 除了北晋出人, 京中至少还得有一到两股力量在做这件事,一则从工部或是哪里私藏了兵器交给晋人使用,二则还得在京中或是京郊附近有个大宅子,要大到能藏进千把人都不被发现的那种。  她更倾向于在京郊有庄子的。一千多人吃喝拉撒可不好掩人耳目,在京城中不可能一点儿不被察觉。倒是京郊附近有许多偏僻的庄子,千余人陆续赶到分批进入并不容易被人注意,庄子与外界几乎隔绝,里头无论闹点儿什么动静也不至于惊动了外头。  再根据设伏的地点进行推测——赢天青在心中大约划出个范围,正要叫元修拿出舆图指给他看让他查去,不想元修先把一碗闻着就极苦的药汁子塞进她手里,睿智稳重的忠烈王瞬间就变成一张苦瓜脸。  冷酷无情的皇帝陛下不为所动,拿下巴点点她:要么你自己一口闷,要么我拿个勺来给你慢慢喂。  深知长痛不如短痛的忠烈王放弃挣扎,接过药碗将里头的苦汁子一口吞下。元修嘴角有一丝笑意,捻了块指甲盖大小的麦芽糖塞进她嘴里给她去苦。  赢天青嚼着糖块继续方才的话题:“京郊那一块有不少村落,哪怕庄子关起门来过日子也总有些端倪——这么多人呢总要吃饭的吧?要是没个合理的解释就神神秘秘搞三搞四,附近的村民传起八卦来也是危险。”  “所以可以直接查一查这些庄子最近有没有买卖的,尤其是买卖完了关起门重建或打着什么名义招揽了不少护卫家丁的。但凡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糊弄过去,加上家丁凶悍点儿,村民倒反而不敢过多打听,默认了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我对京郊这边不太熟,不知道都是哪些人家。你查的时候先暗访着不必打草惊蛇,他们手里应还有点儿人手,狗急跳墙起来又是一桩麻烦。”  赢天青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元修就乖乖听着不说话。直到宫女把温热的肉糜粥端上来呈给赢天青,元修一边给她递勺子一边小声道:“抓贼抓赃,你说的是正经办法。不过我大概猜到是谁干的了,原打算直接抓人去,抓住了丢到昭狱撬开他们的嘴,也就什么都清楚了。”  赢天青微微睁圆了眼睛:“那万一你猜错了呢?”  元修害羞一笑:“错了就错了呗,给他们陪个不是?”  “……你行。”赢天青皱着眉头咽下白粥无语的闭了闭眼,心里却明白,或许这才是作为皇帝陛下的元修真正的行事风格。  皇帝陛下能有什么错呢?多少忠良都能一句话就判成反贼,何况元修虽然感情用事但并不是个无道昏君,一定是有了把握才会肆意妄为。  或者,至少也能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私心,让朝堂重臣虽然看得出他的本意却没法儿坚定的与他对抗到底。  其中还有分化利诱威胁恐吓各式各样的手法,与这些刀尖上起舞的手段相比,当初她带着元修在暗巷里堵着纨绔们揍一顿简直是小儿科的不能再小的事了。  元修是她这头的,她便不觉得元修有什么错。但她也不喜欢元修这么做,哪怕元修有这个特权,哪怕元修是为了她。  皇帝陛下敏锐的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毫无原则的改了口:“我不过是一时情急,且也没真的做什么。既是你有了好主意,自然按照你说的来。”  仿佛生怕阿青不开心,元修急急补充道:“知晓你不喜欢我那么行事,往后有你管着我,我一定不会再胡闹了。这次你信我,只管在宫中好好歇着,我一会儿就去安排人手暗访,一定把那人揪出来替你报仇。”  他说的急切又赤诚,赢天青心头积郁的那点儿变扭瞬时烟消云散,化作些许感动和无奈。下意识的捏了捏元修的脸,将他抿着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赢天青尽量轻松的笑道:“我可不管你,我还等着你娶了我,我好抱你大腿享福呢。”  饶是知道她故意带开话题安抚自己,听到“娶我”两个字,元修还是绽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他颇为得意的拉着赢天青的手摇了摇,献宝般压低了声音与?????她耳语:“我亲自拟了大婚的流程,好不容易让礼部那些老古板同意的!”因他威胁礼部尚书侍郎一众官员绝不准提出异议,谁敢说干不了他立刻换了谁,泱泱大景总不至于少了他一个就转不动。  “咱们不兴那些繁文缛节,绝对用的是你喜欢的方式。不过现在保密,说出来就没惊喜了。”  赢天青虽不知道其中艰辛,但听他这么说,也默默为礼部的各位默哀。她喜欢的方式绝不是规规矩矩的大臣们能喜欢的,以元修对她的了解,一定没少气的礼部的大人们心绞痛。  元修见她果然有了兴致,眨眨眼继续冲她邀功道:“钦天监那边也说好了,你觉得什么时候得空了合适,他们就在那段时间里挑日子,咱俩成婚就是天大的喜事,什么日子都压的住!”  “……时间倒是无所谓,镇北军那边都安置好了,北晋一时半会儿也没底气找麻烦。我准备秋收后再去列城,要么就这半年内办了吧。”  赢天青可没有一般新嫁娘的娇羞,甚至不如元修来的兴奋,反而是反客为主的认真掐着手指安排起来。  “现在都三月底了,四月时间太赶且雨水又多,估计是不太好弄的。五月的日子向来不太好?我记得我娘说过五月是毒月,好事要避开些的。”  继续往后数:“大婚要穿大礼服,那六月七月就算了,别好好的日子给热的汗流浃背,我可耐不住遭这趟罪。剩下就是八月——要么你问问钦天监,八月到九月初可有合适的日子?在里头挑一个定下来,礼部也好尽早做准备。”  “行,都听你的。”元修语气欢快,虽他更愿意越早越好,但阿青说的都对,如果他想的和阿青想的不一样,那一定是他想错了,是他不够周全。  见赢天青脸上渐渐泛起些疲惫,元修体贴的扶她重新躺下。给她掖了掖被角,就这么守着她睡着。直到赢天青的呼吸变得平缓轻柔,皇帝陛下才不舍的起身,唯有脸色却肃冷了起来。  阿青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但是个有原则的人。皇帝陛下在内心反省。赢家被抄家就是因为当皇帝的可以不讲道理,他怎么能在阿青前面说这种话,惹她又想起伤心事来?  既是阿青要抓贼赃讲证据,那就依着阿青的办法做。皇帝陛下行到前头正好想起一个人来,招招手让侍卫前去传唤。  半个时辰后,穆零出现在明光殿的偏殿里。一身常服的皇帝陛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他:“若是让你去查与晋人勾结的逆贼,你准备从何处着手?”  穆零还是第一次进明光殿单独面圣——他不过是个官职七品的副指挥使,今日之前与陛下最近的距离是去岁十月陛下狩猎时五成兵马司负责开路和各处警戒,远远儿的望见过陛下的车架。  谁曾想世事难料,如今他不仅将成为首辅的女婿,还被陛下单独拎来问策。官场上哪个男人没有野心没有抱负?他不会存心利用对他好的人,但机会就在眼前,他也绝不会错过。  摁捺下激动的心情,穆零想了想便答道:“工部已在查那些兵刃的出处,刑部也在审问那些被抓的晋人,应能从口中审讯出些有用的信息。不过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潜逃的晋人,同时将与他们勾结之人一网打尽。以微臣愚见,晋人的藏身之处必在京郊附近,可派人暗访京郊各处村落农庄,询问有无一直招工或修整园林的人家,毕竟千余生面孔就算是分批进入的大景也依旧容易被村民察觉,休整和招工正是最容易掩盖人来人往的借口。”  元修点头。倒是与阿青想的差不多。  “既如此,就按你说的办,暗查京郊庄子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元修大手一挥,一块令牌丢在穆零手里:“御林军和五成兵马司随你调动,只要此事做得好,五成兵马司的总指挥使就是你的了。”  总指挥使官居正四品,这可不止是官升三级的待遇了。穆零毫不掩饰脸上的惊喜,端端正正的叩首道:“微臣定不辱使命,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第59章 元珏  穆零一通明察暗访, 果然查到了与北晋勾结之人的蛛丝马迹。而在他拿到确凿证据回禀陛下之前,元修已经先一步已经知道了到底是谁在背后谋算这一场阴谋。  “……所以你确定这全是管家与夫人所为,与你父亲并无瓜葛, 甚至你父亲对此全然无知?”皇帝陛下眼神阴郁, 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直让跪在他脚下的孩子脸色又煞白了几分, 摇摇欲坠的强撑着没有趴下。  这孩子姓元名珏, 正是赵相挑出的六位皇嗣预备役中的一员。他祖父是文帝元谨登基后才脱离北晋元氏投奔南景的元氏族人之一,因颇有才干很受文帝重用,及明帝继位后还当了一阵子宗正。他父亲虽是祖父唯一的血脉, 但资质平庸又体弱多病实在不适合混官场,明帝看在同族的面上令他家三代内不必降爵, 依旧以侯爵之位发放俸禄薪水, 至少一家人衣食无忧也算体面。  赵简在选拔过继的嗣子时十分看重孩子们的心性, 这位元珏就是他看好的人选之一。元珏无论文武功课在几个孩子里并不算拔尖, 但是非分明而不刻板, 主意正执行力强, 凡事并不强求圆满而知道两其相害取其轻,在赵简看来就是成为帝王必须有的权衡之术。  而今日, 这个九岁的孩子单独找到陛下,诚恳的跪地向他告发自家管家勾结北晋元氏包庇晋人谋害忠烈王。他虽一时拿不出实证, 但已经旁敲侧击的问过家中下人并一一印证,基本确定管家收容晋人刺客所在的庄子是哪一个,请陛下派兵前去捉拿。  元修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他自然分辨的出这孩子并未撒谎,但依旧好奇为何这孩子会直接找到自己和盘托出——哪怕当真是管家所为, 他就不怕皇帝盛怒之下迁怒他们全家, 让他们全家都跟着遭殃么?  毕竟元修可不是什么好名声的皇帝, 尤其是涉及赢氏一族,皇帝陛下抄的家斩的首可不在少数。  这孩子显然不是愚守正义不惧生死的性子,他既然选择如实相告,说明在他看来告知陛下的危险和后患至少比隐瞒和假作不知要小。甚至或许在他看来,他的行为几乎算是戴罪立功,能够得到陛下的宽恕?  可元修是什么恶趣味的人。他实则也猜到此事大约和京中的元氏族人有关,毕竟能得到晋人的信任,在京郊有庄子能和晋人暗中往来,还能接纳如此多晋人而不被发现的,元氏族人正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总是有些犯贱的狗才,哪怕跟着文帝这一支过上了好日子,本家只要勾勾手吹个口哨,那些狗腿子依旧会不计前嫌的扑向本家的怀抱。更别说其中应还有晋朝赵氏许诺的诸多好处,有二心者叛变也是不足为奇。  他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家,或者哪几家,更想知道他们既然决定叛变,是不是也做好了承受他怒火的准备。  若是按照他的法子,大可以直接京中的元氏族人全部送进昭狱严刑拷打,其中无辜者就算要恨也不必恨他,而是该恨那个勾结晋朝引得他发疯的人,最好是恨的咬牙切齿不死不休,也让今后想要做此尝试的族人好好掂量掂量这般冒险是不是值得。  但阿青觉得牵连无辜不好,他就不牵连无辜。阿青觉得要抓贼抓赃,他就让穆零去找贼赃。总归只要阿青好好的在着,这些细枝末节于他而言也并不重要。  却没想到一个孩子给了他惊喜。面对皇帝陛下咄咄逼人的讯问,元珏并未像他预料的惶恐不安或大声喊冤,而是认真想了想才点头答道:“小子肯定此事与家父无关。小子不敢自夸家父如何忠君爱国,但家父自三月前病重,这一个月来几乎半数时间都在昏迷乃是事实,太医院的庄太医和李太医都可证明。如今家中大小事宜皆是继夫人和管家管着,小子打听的那两个庄子其实是管家做主买下,家父甚至并不知道有这两项产业。”  元修便明了。这孩子之前说的明白,这位管家名义上是管家,其实从血缘说来算是他爹的堂弟,是他的叔叔。只元珏的祖父正经是他曾祖纳的良妾所出,而管家的父亲却是元珏曾祖与家中舞姬春风一度的结果。元珏曾祖并不认可管家生父的元氏子弟身份,因此管家生父随母亲入了贱籍,充作元家的家奴,到管家这一代便依旧是家奴。  这种父亲不认的孩子随母入籍为奴的情况在世家并不少见,毕竟世家养着的乐伎舞姬都是充作货物可以互相赠送的,谁能肯定?????她们与哪个男人好过,生下的孩子又到底是谁的种?给个奴籍总好过送到济孤院里听天由命,若是家中开恩垂怜还能读书习字,往后当个庄子铺子的管事,或是给哪位主子当个管家,一样能有好日子过。  元珏家这位管家就是这样情形。元珏曾祖不肯认下管家父亲并非不认这个儿子的血脉,而是丢不起和贱籍舞姬生下孩子的人,然好歹是自己的种,也不能完全不管不顾。因此管家父亲打小儿就名义上充作少爷们的陪读小厮,其实是与少爷们同吃同住同学习,除了没个少爷的名号,衣食住行上与少爷们全无不同。  元珏祖父与管家父亲在家中的关系一直不错,然随着管家父亲渐渐年长,愈发对自己的身世耿耿于怀导致年过而立就抑郁而终,临死前将儿子托付给元珏祖父照料。是以到了管家这一辈便和他父亲一样,名义上是家里少爷们的下人,实则和少爷们一样待遇,甚至元珏祖父去世前还觉得元珏的父亲身体不好耳根子又软,索性将家业托付给更加精明的管家照料。  可人就是这样,并非你对他好他就觉得你是好人。管家的父亲许还只是自怜哀怨,到管家这里已然是愤愤不平的心理扭曲,尤其是家中大权都掌握在手里,更是完全将自己当做主人,自然也就更不把元珏父亲这病秧子看在眼里。  元珏父亲许是当真耳根子软,许是被管家蒙蔽了双眼,又许是已经无力反抗管家的安排。在元珏生母去世后,几乎是完全由管家做主娶了如今这位继室夫人。继夫人才进家门不到半年,元珏父亲本就不算好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这两三个月更是几乎隔天就要请太医了。  元修低头看着元珏,小孩子紧张的微微发抖,显然并不想表现出来的这么勇敢。他心中了然:这孩子是明白的,哪怕他举报有功也可能被陛下迁怒,但他宁愿赌也要借着陛下的势扳倒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他头上的管家和与管家不清不楚的继夫人,这两人若是不除,他和父亲依旧难逃一死。  是一个审时度势又敢于一搏的孩子。元修心中叹道。元珏并未跟他卖惨,也没有信誓旦旦的赌咒发誓,却明了清晰甚至可以说十分现实的举出人证物证,再以卑微的态度迎接陛下旨意的降临。  不得不说这般态度取悦了元修——至少他不反感,甚至欣赏这孩子的勇气,心中对这一家子也并无怒意。或许对元珏他爹还能有些怒其不争,但也绝不是把他们父子俩与谋害阿青的凶手混作一堆,至多不过是感慨犬父出了个虎子,这小子着实是被爹拖累了。  “既然你笃定,那就按你说的办吧。”元修一抬头,正好看到跟在陈公公身后等待传召的穆零,索性一伸手指道:“你给那位小将军带路,带他去抄了那两个庄子。若真能抄出逃脱的晋人刺客,此次朕就记你一大功,许你向朕随意提一个要求。”  哪怕是对小孩子,元修也依旧留着心眼儿,只说随意提要求,可没说提了自己答不答应。小孩儿虽是成熟早慧,一时倒也没察觉堂堂皇帝陛下还玩这种心眼子,又惊又喜的抬头应喏,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  穆零正盘算着如何言简意赅的向陛下汇报自己调查的结果,没想到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被陛下打发出来。与眼前七八岁的少年对视了一会儿,少年先自我介绍姓甚名谁,又将陛下的旨意再重复一遍。话才说一半,穆零已是完全明白了,急忙问道:“小公子是博林侯世子?您说的两个庄子可是李家村三里外打着元庄匾额周围种了一圈子香樟树那个,和李家村与周家村中间那个围了高高的围墙里头一直还在修建的?”  晋人狡兔三窟的分了好几处藏匿,除了元珏世子提到的这两个庄子,穆零还查到周家村村头数起第二户的王铁柱家。按照他的推测,这三个地方应有地道相连,除非三处同时被围剿,否则都有可能让晋人有漏网之鱼逃出生天。  穆零并未轻举妄动,而是先来禀告陛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手里头不过南城兵马司的些许人手,并不够他将这三处都围的水泄不通,更何况那两个庄子还都是元姓侯爷家的产业,不先禀过陛下,他也不敢随意对宗室勋贵下手。  他且想不通元侯爷对外一副病歪歪随时要升天的模样,没想到私底下玩的这么大!脑补了一堆阴谋论不知该如何提醒陛下,到头来根本是自己想太多,元世子已经先他一步向陛下告了那刁奴的状了。  他这边一时转过好几个心思,那头元珏听完他的问话便连连点头,心中却又是惊又是惧。他原以为是自己打动了陛下,原是陛下早就查到了这两处!  陛下果然高深莫测!小少年在心里重重的记下一笔,对元修的崇拜之情再次高涨。面上勉强维持着镇定试探道:“原来将军已经知晓,倒不用小子多此一举的给将军带路了、就请带兵查抄两处,将歹人都抓起来审讯吧。”第60章 查出结果  当大景的征夷军将晋人藏身之处团团围住时, 这些深陷彷徨焦躁的刺客反而终于定了神,义无反顾的与征夷军的将士展开殊死搏斗。  而结果自然是螳臂当车,这些晋人死的死伤的伤, 但凡还有口儿活气的都被扔进昭狱由里头的审讯高手严加讯问, 定要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元珏府上那位一手遮天的管家元守信也没逃脱昭狱里脱一层皮的待遇。他先是一股脑儿将罪责推在元珏父亲头上, 只说自己是按照家主的吩咐办事, 被戳穿后又是一通严刑拷打,直到他在剧痛中彻底崩溃,将所有怨恨与真相都抖落了出来。  与元修猜测的无差, 这位元守信元管家从不觉得元珏的祖父与父亲对他们父子有什么恩情好意,反而认为这是对他们的炫耀和鄙夷。在发现元珏父亲软弱可欺后, 元守信野心勃勃的谋划着取而代之, 最好是让元珏父子死于非命, 他便可以鸠占鹊巢。  好在元珏生母聪慧贤德, 在家中颇有威势。她在时元守信尚不敢有大动作, 及元珏生母病逝, 元守信立刻开始对家中的大小主人下手,继夫人刘氏正是元守信的相好, 半年前嫁入元家时已怀了元守信的孩子。按照元守信的计划,等这个孩子落地确认是个男孩儿就能让元家父子去死一死了。  要不是正好碰上赵简挑人把元珏送进宫中, 只怕这会儿元珏的坟头草都一尺高了。元珏的父亲却没能逃过元守信的毒手,他日渐病重就是元守信在他日常饮食中下了药。然元守信也知元珏一日在宫中,他的计划就一日难以实施,就在他烦躁不安之际, 北晋的间谍通过元氏本家负责买卖的大管事找上了门, 道只要元守信能帮着晋朝的刺客刺杀了镇北军主将赢将军, 北晋便作保他能以元氏子孙的身份回到元氏本家,继承他祖父留下的全部身份和财产。  这些间谍背后之人正是北晋名将李儒深。他深知北晋如今内忧外患,朝堂与世家因利益分配产生的矛盾越发凸显。若想要突破困局,最好的方法就是打穿列城一路南下吞并南景的大片良田土地,唯有把盘子做大了才能让所有人满意。镇北军就是横在北晋生死关卡上的一道天堑,越过了便云高海阔,越不过便只能在内斗中不断消耗直到国破家亡。  而作为一个与镇北军缠斗近二十年的军人,他更知道镇北军的可怕。及他被南景皇帝一通国书责问逼的差点儿下大狱,更明白如今的镇北军与南景皇帝一条心,只比当初赢威在时更难缠。  但这支队伍同样有弱点——就是陛下无条件信任、镇北军也无条件信服的统帅赢氏。或许她并不直接影响镇北军的战斗力,但只要这最后一位赢氏遗孤殒命,镇北军就将成为朝堂上竞相争夺的一块香饽饽,哪怕镇北军内部再怎么团结一致也挡不住南景各方势力的拉拢分解。  其实这一条差点儿就实现了——在“赢青玥”宣告身份之前,南景的朝堂因镇北军的归属和镇北将军的人选已经吵过无数次。虽每一次都被南景的皇帝镇压下去,然朝堂的不满也在慢慢积蓄,或许积蓄到某个临界点,就将成为南景君臣之间绕不过的裂缝,总要逼着那一边低头。这种妥协产生的怨恨不满,也将成为他可以施为挑拨的绝好机会。  只可惜啊只可惜,镇北军命不该绝,居然还剩下个赢氏养女。且这养女一点儿不比当年的赢世子差,在渝州酣畅淋漓一场大胜不仅鼓舞?????了镇北军的军心,也让朝堂不得不承认这位忠烈王着实担得起镇北将军的重担,将南景的北防交给她是最好的选择。  更过分的是,这位王爷联手镇西军程家狠狠薅光了西辽部落的羊毛,还暗戳戳的指引西辽人往北边打秋风。抢南景是死路一条但可以抢北晋啊,北晋的兵马吃空饷的吃空饷,老弱病残的老弱病残,只要西辽人能翻过雪山天险,北晋的大片良田就和白给的一样!  西辽部落真有走投无路拼死一搏的这么做了,也不知是他们运气好还是北晋运气差,还真让他们找到了一条不算那么凶险的通路。就在忠烈王率领大军威风赫赫的回列城休整之际,北晋的西线几乎被西辽人打成了筛子……  原本西线有天险所护,北晋人只需在南线与镇北军相抗衡,光是这样都应对的十分疲惫。现在两线作战更是捉襟见肘。李儒深上书陛下痛陈利害,既然一时不能阻断西辽人的袭击,至少得想法子削弱镇北军的力量,以保证北晋不被两面夹击。  于是一场针对赢天青的刺杀阴谋就这么运行起来。赢天青武艺高强,并不是随便安排几个刺客就可以拿下的,而想要在大景境内以人数咬死一位王爷,首先就要找到一处可以容纳这么多人且不会轻易被察觉的地方。  北晋皇帝对兵事或许没那么了解,但对人性显然玩儿的比旁人通透。他一眼瞄上了身在南景的元氏族人,令元氏主家暗中联络其中对主家依旧向往的子弟,无论开出什么代价都好,一定要把这些景国宗亲变为北晋的内应,变成一把出其不意背刺景国王爷和皇帝的毒匕丨首。  元氏主家无论是否自愿,这些年与南景元氏已经完全站在了对立面,索性也就不差这一招。他们开出的价格也很有诚意——至少在他们和那些依旧怀念世家元氏的荣光的族人看来是足够有诚意,能重新回归元氏本族,甚至晋升元氏嫡枝,这是多么大的荣耀!  不出他们所料,这些对于他们选出的叛徒人选元守信而言果然是无法抗拒的诱惑,远比元珏他爹那点儿家产和爵位大的多。元守信睁着眼想了一整夜就下定决心接受了这个任务和考验,兢兢业业的按照晋人细作的要求操作起来。  之后便有了元珏他爹病的不省人事,元守信假托元府之名在京郊大兴土木买入庄园,又以招工的名义陆续收纳分批偷渡进临京的晋人刺客。那批兵器则是蜀王余孽提前准备好为蜀王起义做准备,既蜀王的后手都被赢天青彻底打破,他们也将仇恨转嫁在扭转乾坤的忠烈王头上,全力支持晋人对赢氏的刺杀。  只是他们都低估了赢天青,既没料到她敏锐的根本不进圈套,也没料到亲卫们与她配合默契给大家争取了逃跑的时间,更没料到她那么能跑能躲,一直藏到元修发现不对派出大支部队封山寻人,反而把埋伏的晋人一举消灭了十之七八。  如今剩下的十只二三也难逃一死,被晋人策反的元守信极其相好一块儿斩立决,其他与北晋元氏勾勾搭搭的宗亲也各受了降爵夺职的处分。元珏他爹虽不知情也被牵连了从侯爵被降为子爵,但皇帝陛下另开了私库令太医院竭力为元珏他爹解毒治病,一应开支全由皇帝陛下承担。  朝堂上的有心之人立刻眼睛都亮了——陛下这是看准元珏这孩子了?  越想越觉得元珏是个好人选:元珏他爹虽然有太医院不惜代价的救治,但底子已经彻底毁了,据太医院流传出来的小道消息,元子爵能清醒的好活个三年就到头了。  就这三年还是元子爵日常修身养性躺平进补的最佳结果,至于再娶个夫人再生孩子是想都别想。等元子爵一去,元珏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陛下则是他唯一的依靠。元珏也必然对宽恕施恩他全家、又救了他生父还教养了他的皇帝陛下愈发感恩戴德,只要这孩子不长歪了心性,肯定能比亲生的还孝顺。  陛下端的好算计!朝臣们冷眼旁观陛下并不阻拦宫中各位皇子候选人与亲生父母亲近,甚至主动提出每旬休沐时一同给小公子们放假,让他们可以回家探望父母,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要是陛下拦着小元珏和生父亲近,或许小元珏长大后还会因童年遗憾心生怨怼;然陛下如今已是仁至义尽,元爵爷就算过世了,小元珏对陛下有的也只会是感激不尽。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阻止朝臣对下一任皇帝的投资,元珏这热灶立刻就被烧起来了。元珏小少年被朝堂上一群叔叔爷爷突如其来的热诚吓了一跳,很是夹着尾巴谨小慎微的过了几天提心吊胆的日子。直到确定皇帝陛下根本不在意这些变化,他才慢慢放松下来,恢复往日不出挑也不拉后腿的低调模样。  元修确实并不阻拦,甚至懒得多看一眼——却并不是他对元珏多么信任,或是以此考验元珏的心性。他给孩子们放假给元子爵治病只是因为他高兴!而他高兴的缘由也很简单,钦天监在得了未来皇后娘娘的旨意后终于算出陛下大婚的黄道吉日,正是今年八月十六,再有四个来月,皇帝陛下就能成亲啦!  他不仅给小少年们放假,还给赵子衿与穆零赐婚,顺手兑现承诺将五城兵马司总指挥使的位置给了穆零。因穆零这次表现着实亮眼,虽有人说些酸话明嘲暗讽他背靠岳父好乘凉,但大多数人都觉得穆零简在帝心未来可期,对这一对新人报以真诚的祝福。  可怜赵相爷一辈子最操心的就是赵子衿这个闺女,闺女喜欢了高不可攀的皇帝他头疼,喜欢上一个家世不如赵家的他也头疼。这次虽是穆零自己能干,陛下这般提携也是给了穆零莫大的脸面,连带着他闺女和他都有光。既是陛下这般给面子,他自然要竭尽全力督促礼部好好办差,非得把四个月后的帝后大婚办的十全十美,让陛下称心如意。第61章 大婚  四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因赵相爷强硬姿态鼎力相助, 在礼部看来只能称之为离谱的帝后大婚典礼到底是按着陛下的心意一点儿不打折扣的布置了下来。养好了身子在临京闲的发慌的忠烈王收到自己的礼服时且惊了一下:这哪里是想象中繁琐沉重的凤冠霞帔,分明是一套烈火般鲜艳的骑装。  打头是一顶通体均匀通透色泽鲜明可爱的红玉打磨的玉冠,利落的将满头青丝利落束起。红色上衫的衣摆延长到膝盖处, 并不以璎珞环佩为饰, 而是自肩膀往下绣上凤凰纹样为装饰。  金线刺绣的腰带束出纤细腰肢,往下渐渐宽松, 衣摆便形成裙摆般的样式。下半身亦不是十二面的长裙, 仅配了一条同样火红色的马裤和长靴,双侧金线绕做仰头翻飞的金凤,样式简单而热烈。  赢天青只看一眼就喜欢上这一套衣裳了。她本就是不爱红装爱武装——毕竟十多年来的习惯让她并不适应女儿家裙装的拖泥带水, 更别说穿着那衣带飘飘裙裾繁复的衣裳走路走的优雅高贵。在宫里穿个宫女的衣裳还勉强凑活,那衣裳为了方便干活就设计的简单轻便;可贵女的衣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只消想着层层叠叠的衣物就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衣架子, 偏得让衣架子自行走动, 简直不是一般的强人所难。  大婚可有的要走要站, 还得跑老远到太庙敬告祖宗。赢天青曾在心中碎碎念道, 若是能穿男装就好了, 最不济给套骑装也行,否则在路上走出个汉子的架势, 还被得被人笑话一辈子。  不过这种事情,光是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更不必离经叛道的说出口。之后元修一直没安排姑姑给她训练仪态,她虽然有些不安,也能躲过一天是一天。本以为临近当婚总得被抓着去临阵磨枪,谁知元修竟给她这么大一个惊喜!  赢天青抱着礼服翻来覆去的看。这身衣裳的样式除了衣摆长了些外与寻常骑装并无差别, 其上华丽配饰甚至许多刺绣都是可以从暗扣处取开的。赢天青喜滋滋的铜镜前比划, 这样好看的衣裳哪怕过了大典后也是可以在出门跑马打猎时穿一穿的。  已经从列城回来的青玥这会儿也在府上。赢天青本想找个机会“替母收女”重新给青玥一个赢家姑娘的身份, 然而青玥根本不在乎甚至觉得麻烦。对她来说镇北军将领和赢天青亲卫的身份才是最舒服的——不是为了成为某个人某个符号而活着,而是真正的她自己。  之前赢天青在京郊被伏击受伤,镇北军中多少有些人心动荡。幸而赢青玥留在军中,得到消息后紧急与各位将领?????开了个会,暗中把士兵们的不安惶恐引导为对北晋和李儒深的恨意与怒气。之后赢青玥亲自带队出击,忙于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北晋边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落花流水,连失了三处重镇。北晋人自然不服,派出使节往列城责问,结果被赢青玥甩出的临京加急送来的晋军口供打了脸:你们李将军都玩刺杀玩到京城直指我镇北军主将了,难不成我们还得以德报怨将你们供起来不成?  放完狠话见对方面有愧色,狄秋这老油条立刻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换了副面孔与人家推心置腹:咱们虽说是两国边军是敌非友,但自李儒深下台后这一年多处的还算默契,了不起各自出兵揍一揍在边境上犯贱的土匪马贼,相互间还是保持着平衡友好的。然这次的伏杀事件影响太大,不说朝堂和皇帝陛下震怒,咱们列城镇北军更是全军上下都怒的不行。我们只是报复性打你们几座城已经很给面子了好吗?要是不动手我们这边的部将士兵根本安抚不了。  对边来的使臣常在两头传话,对镇北军算是了解,立时就被狄秋说服了。以镇北军的实力和底气,以这支队伍对赢这个形式的狂热依从,这次好在是忠烈王有惊无险的逃过一劫,不然镇北军就算战死到最后一个人,也得挥军北上将北晋搅个天翻地覆!  狄秋瞅着他的脸色又开始阴阳怪气了,先是体恤对方不容易,完全是遭受无妄之灾,接着便表示你们北晋边军要怪就怪搞事情的李儒深和元氏本家去,要不是他们没事找事的闲撩,我们至于拉开架势打这一场吗?谁家士兵谁心疼,我们干架赢了归赢了,赢的好处都是朝廷的,底下好手老兵死了多少,当我们不放在心上的吗?你们就只比我们还惨,无论这次刺杀的结局如何都逃不过被我们揍一顿,打输了责任都在你们,那出馊主意的李儒深屁事没有。甚至要是真让他算计死了我们忠烈王,他成了你们北晋运筹帷幄之中的忠臣良将,一切风险倒都在你们头上了。  这一番吐槽难听归难听,但可谓是话糙理不糙,使臣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点。抑郁寡欢的回到自家军帐,又如此这般与北晋如今的几位边军主将说道一回,几位本就不耐烦李儒深对边军影响力的将领们听了只有更气的。暗道好你个阴险狡诈的李儒深,为了自个儿的好处名声不顾士兵死活不顾北晋安危,看我们参不死你!  可怜李儒深一代名将有勇有谋忠君爱国,没倒在战场与敌人的厮杀中,却倒在了同僚倾辄和帝王疑心之中。就在赢天青大婚前夕,从北晋京城传来消息,李儒深被晋朝皇帝夺职抄家发配北疆苦寒之地,还未到达目的地就死在了路上一场风寒之中。  赢天青听闻消息后沉默了一秒就放下了,转头写信催赢青玥尽快回京参加她的婚事。赢青玥自镇北军在边境大捷后就一直配合着朝廷派来的镇抚官收拢新到手的领土和百姓,正好忙的告一段落,与狄将军打了个招呼便忙往京城赶来。  好在是在正日子之前抵达临京,才到驿站就被赢天青亲自将人接回家中。曾经的兄妹俩变成姐妹俩,关系只更亲近了些,天南海北无话不谈,其中说的最多的就是此次大婚。  赢青玥自然看得出这套礼服是陛下费了心思为赢天青争取来的,还不知道如何威逼利诱了礼部的大人们才得以通过,其中艰辛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过许是她一直以女子身份行走,对漂亮衣裳还是有几分向往,忍不住悄悄抱怨道:“虽是为你着想,可好歹也是让你挑啊,光给这一套算什么意思,万一你喜欢裙子呢?”  她前脚说了这话,裙子后脚就送到了,明黄色凤袍做工精细流光溢彩,镶满珍珠宝石的头冠闪闪发亮。再配以二十八副的金钗,纯金镶宝石的腰带,额饰耳饰镯子戒指璎珞项圈玉佩香包两抽屉,甚至绣鞋都镶了层层叠叠的珠子,实在是贵重的比古董珠宝还珠光宝气价值连城。  赢天青吸着冷气掂了掂头冠的重量,立时就以崇敬的目光喊来丫环将它们收进箱笼束之高阁。往后若是有了嗣子,传下去当传家宝倒是挺不错的,但要让她披挂穿戴起来——堂堂忠烈王表示敬谢不敏,她宁愿穿战袍去打晋人或者西辽人也绝不要上这种酷刑。  就连之前说着要裙子的赢青玥都沉默了。原来女子成亲就是一场持续一整天的负重训练?连她这受过训练上得战场的女汉子都觉得可怕,那些娇滴滴的闺秀们到底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仪态端庄的度过这一天的?  阿弥陀佛,幸好她不用成亲。赢青玥拍着胸口直呼侥幸,再也不提让赢天青穿着礼服成亲的鬼话了。  她家少爷肯定搞不来!说不定半路上就被裙子绊一跤,或者不耐烦了直接甩了头冠,那事情可就大发了啊!  皇帝陛下的殷切体贴在赢青玥眼里再加一分,在赢天青心里则从始至终都是满分。赢王爷一点儿不避讳的跑进宫里将元修狠夸了一顿,直夸的皇帝陛下心情愉悦浑身舒爽得意洋洋,一挥手给礼部上下加了半个月俸禄,而上下协调居功至伟的赵首辅则得了一整套御制的红宝石头面,算是未来皇后娘娘赐给赵家姑娘的添妆。  赢天青收获了舒适放松,皇帝陛下收获了好心情,赵家收获了面子,就连最纠结的礼部都收获了实惠好处,所有人满意的局面完全达成。  这种喜庆的气息一直维持到大婚当日。这一日,元修穿着与赢天青差不多同款的修身骑装与赢天青并肩而立,两人皆是红光满面笑意盈盈。礼部在陛下和赵首辅的高压下删光了几乎全部繁文缛节和跪拜的环节,只由陛下牵着皇后的手在礼乐中一路走到太庙向先祖叩首祷告,再一同转到明光殿中接受百官跪拜。  这仪式可谓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但谁都不会觉得这是对皇后的轻视,反而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陛下的重视和尊重。作为婚礼上的惊喜,被陛下和赢青玥偷偷请来的镇北军将士们身着红衣亲眼看着这一幕,看着他们的主将意气风发自然而然的坐到帝王身旁,心中被无边喜悦填满,眼前却被泪水模糊。镇北军和赢氏一门经历了太多磨难终于等到这一日,他们忍不住一同啸出清脆的呼哨声,如他们的战意与忠诚一般直上云霄,是对陛下和皇后的祝福,也让所有人都明白镇北军也好他们的主将也好,便是这样锐意进取无所畏惧,可以成为国之利刃所向披靡。  这场简单而又宏大的婚礼被临京的百姓们津津乐道了许久,甚至在正史野史中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有人批判天庆帝和忠烈皇后离经叛道,也有人赞扬天庆帝与忠烈皇后伉俪情深相知相爱。但无论别人口中如何,对元修和赢天青来说,这是他们幸运相逢的延续,亦是他们另一种幸福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还有两到三个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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