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约十年前吧,他早已记不清楚。这几年来,他鲜少喝酒,沈夕是个温柔的姑娘,他开始学着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将年少时快意恩仇的自己遗忘在岁月里。
忽然,江鹤感觉到背后湿润,他知道,方萋萋哭了。
No.3
日暮乡关何处是
第二天早上江鹤起床,方萋萋已经顶着她的豹子头坐在凉席上。她在背什么?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江鹤摇摇头,脱口而出:“少喝点酒吧,对心脏不好。”
话音一落,两个人皆是一愣。方萋萋抬起头望向他,平静地说:“原来你知道。”
是,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有她的个人档案,详细到包括她父母的生辰姓名、她的身高体重,所以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预言她不会活过二十五岁。
这才是江鹤马不停蹄找到方萋萋的最重要的原因,无论她愿意与否,她的二十五岁迫在眉睫,在江鹤的眼中,她已经算是半个死人。
江鹤嗫嚅一下,说:“抱歉。”
“没有关系,”方萋萋倒是坦然一笑,隔了一会儿,她说,“明天我陪你去做抽血检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多么残酷的人生,管你有多少不甘多少不如意多少未了愿,时日一到,也只得空空荡荡地去。江鹤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难过,他找不到什么话可以安慰她,只得重复说着抱歉。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江鹤迅速将报告发送给医院,回复的结果是与沈夕的骨髓匹配一致,沈夕的母亲专门打来电话,哭着向江鹤道谢。江鹤挂掉电话,在走廊的尽头,方萋萋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的父母在她早年也因为同样的病去世,她形单影只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二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本应该穿着鲜艳漂亮的衣服,四处游玩,吃喝玩乐,享受青春和生命,可是她除了一家没什么人住的旅店和一只年迈的肥猫,一无所有。
在江鹤第一次看到方萋萋的档案,在病历上得知她身患重症,不久将长辞于世时,除了怜悯和同情外,他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这一刻,夕阳落在方萋萋的脸颊上,江鹤无比强烈地痛恨起自己当初的那丝庆幸。
这天夜里,方萋萋带江鹤去海边看星星,远方灯塔忽暗忽明,天上繁星无数,是繁华的大都市永远也无法看到的景色。
“从小就听大人说,天上的星星就是地上死去的人,”方萋萋笑着侧过头问江鹤,“我愿意把骨髓捐献给你的爱人,你能够答应我三个要求吗?”
“第一,多年以后,若是你们偶尔在夜空看到星星,能不能想一下,曾经有个女孩短暂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叫方萋萋。”
江鹤觉得感伤,艰难地开口:“我向你保证,我和小夕都不会忘记你。”
“第二,你能教我画画吗?”
江鹤虽然不知原因,却还是点点头。
“第三,”她看着他的眼睛,“你能陪着我,走完最后这段路吗?”
江鹤就这样在北岛留了下来。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和方萋萋一起去路边吃大排档,下午两个人就去摘芒果和椰子。他爬上树一打就落下好多熟透的椰子,鹦鹉跳上去,大肚子搁在椰子上,像玩皮球一样地滚来滚去。
晚上去烧烤店里吃海鲜,有流浪歌手背着吉他在路边卖唱。方萋萋笑着冲江鹤钩钩手指,她笑着问:“嗨,playboy,你会不会弹吉他?”
怎么不会?他们上前,抢过歌手的吉他和话筒,她唱一首《飞女正传》,他在一旁为她伴奏,“世界将我包围,誓死都一起,壮观得有如,悬崖的婚礼。”
夜里散步的居民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掌声连连。方萋萋笑着比画出一个摘礼帽的姿势,帅气地冲江鹤鞠躬:“很高兴今夜能与你同台。”
她像是误入凡间的精灵,怪不得老天急急要将她召回天上去。
江鹤也真的开始教方萋萋作画,她没有时间像达?芬奇一样画鸡蛋,他教她画速写,对着大海和蓝天白云坐一下午,两个人被晒得脱一层皮。江鹤将短袖撩起来,手臂上下两截变成两个色,连鹦鹉也不愿意跟着他们折腾。
闲来无事的时候,方萋萋就坐在凉席上涂指甲油,两只脚一双手被她涂得像是斑斓的调色盘,还偏要笑嘻嘻地伸到江鹤眼前问他:“好不好看?”
她脚踝上有刺青,一只脚五朵,一共是十朵玫瑰。江鹤问她这有什么意义,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年一朵,十年了,它们将我双脚铐在此地,让我不能离开。”
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才是她执着人间,不愿意离去的原因。她等的那个人,始终没有来。
No.4
烟波江上使人愁
方萋萋十四岁那年,曾短暂地离开过北岛。那时候,她母亲还健在。为了替她治病,她母亲带着她走遍大江南北,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后来不知道打听到哪里有位出名的老中医,她母亲便带着她赶去求医。
中医讲究阴阳平衡,却治疗不了她这先天的病。她母亲没有办法,又要赶去打工,便留下方萋萋在中医馆,让她调理身体,学点中药的知识,总是没错的。
方萋萋一个人在医馆后院的竹房里住下来,店里的伙计教她认药,当归、黄芪、茯苓、女贞子……水月衫透着若有若无的中药味,她又心生欢喜又觉得寂寞。
然后有碎石子从窗外跳进来,方萋萋抬头望过去,穿着白色运动衫的少年坐在梧桐树上,来回荡着腿,笑着对她说“嗨”。
他们同住在医馆,男孩用草叶做成哨子,吹曲子给方萋萋听,“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他说父母罚他抄书,《诗经》《唐诗》《宋词》,生性顽劣的男孩捏着细毛笔发呆,方萋萋便接过他手中的笔,从第一句开始替他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也就是在那时候,方萋萋发现自己记忆力惊人。抄过一遍的诗歌,她能背个八九不离十。
男孩偷偷带她去玩,他们偷了伙计的摩托车,她坐在后座上,羞涩地环抱住他精瘦的腰,他把摩托车骑得飞快,吓得她一边哭一边叫。晚上他们回去被老中医发现,气得罚他在大院里跪了一晚上,夏天雨露潮湿,他一声不吭,咬着牙,昂着头。
第二天他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她小心翼翼地掩盖说,只是身体虚弱,他松了一口气说,还以为真的闯了大祸。
他也带她去医馆背后的竹林玩耍,夏天多骤雨,他们从山上往回赶的路上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叫声。顺着声音拨开竹林看过去,一只被人遗弃的小花猫,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被雨水淋得湿淋淋,已经奄奄一息。
两个人救下猫咪,男孩子脱下衣服为它遮雨,回到医馆以后,生了火,把它浑身擦干,猫咪命大,就这样闻着浓郁的中药味活了过来。
他让她为猫咪取名,她绞尽脑汁也取不出来,他笑着说:“那就叫鹦鹉好了,芳草萋萋鹦鹉洲。”
小猫咪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娇滴滴地“喵”了一声。
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将竹叶摘下来给她做书签,送给她一大摞诗词的书,他说:“等我以后遇见一个记忆力很好,能背很多很多古诗的女孩,我就知道那是你。”
夏天结束,他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城市。方萋萋将自己在北岛的住址工工整整地写在纸上交给他,他向她承诺,有一天,他会来找她。
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披荆斩棘,不畏艰辛,也要吻醒睡梦中的公主。
“我等了他整整十年。或许十年对很多人来说,只是白驹过隙,不长不短的一念之间,”方萋萋微笑着望着大海,海浪不断地涌上来拍打着她的脚丫,海的那边,霞光满目,已是近黄昏,“可是,十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辈子了。”
记忆里那个十四岁的少年,面容清秀,他在窗边冲她张开手臂,笑着说:“丫头,你跳下来,我接得住。”
所以怎么能怪她一直念念不忘,她的生命太过寂寞短暂,如烟花转瞬即逝,那仅存的美好,是她所能仰仗的全部了。
No.5
黄鹤一去不复返
第二天早上江鹤顶着黑眼圈醒来,他落枕,脖子又歪又疼。他被起床气折磨得心血来潮,让方萋萋也为他文一个刺青。也是在脚踝处,同方萋萋的玫瑰一样的位置。
“要文什么?难道你也要文一朵玫瑰?”方萋萋打趣他。
“不,”他想了想,“文两个字,黄鹤,两边都文。”
他这时才发现,他同她的名,竟然出自同一首诗。
她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看,冥冥之中我们还是颇有缘分。要是换个身份和时间,或许还能成为情人。”
江鹤不吭声,不去回应她的玩笑话。她的脸色越发差起来,身体虚弱,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常把“死”字挂在嘴边。
见江鹤不悦,方萋萋笑着削好一个芒果递给他,她对着他扑闪扑闪地眨着眼睛,江鹤神色一变:“干吗?”
“你会骑摩托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