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酒店大堂早已空空荡荡,只有前台漂亮的金发小伙还在恪尽职守。
小伙儿问,庄景安答,流利得仿佛当地土著,完全轮不到李怀瑾出手。
李怀瑾靠在柜台边,感慨:“回国这么些年,我当你意大利语该忘光了。”
“哪能,当初费多大劲才学会的?能说忘就忘?”庄景安随口说。
李怀瑾看着从前台小伙手里接过护照,自然而然地递给小女朋友保管,然后轻轻搭上她的肩头推她上楼的庄景安,自言自语地说:“整个人都变了,意大利语忘了什么的……一点也不奇怪。”
客房就在二楼,刚刷开门,顿时一阵夜风裹夹着水汽扑面而来。
钩花窗帘被夜风拂过,夹杂着河对岸的灯火映入眼帘。
放下行李,李怀瑾迫不及待地撩开落地纱帘,走上露台。
辛懿与庄景安跟出去,只见李怀瑾已经点了支烟,正放在口中猛吸。
李怀瑾嘴里叼着烟,给辛懿递了根,又殷勤地替她点了:“这边室内禁烟,憋死了。”
辛懿未经思索就将烟抿在唇间吸了一口,没想到烟还没吐,眼前人影一晃,已经被吻住了唇,一口烟没刹住,全数落入了庄景安口中。
她睁圆了眼,正与他镜片后冷静的眸子相对。人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烟蒂已经被庄景安捏走,就手在石栏杆上掐灭了。
庄景安面朝河面,吐了一口烟,回头看她:“不要随手接别人的烟,听见了么?”
辛懿愣愣地看着他,之前他没那么反对她抽烟啊。
一旁的李怀瑾僵了一下,沉默了两秒忽然大笑:“景安,你想太多了。那东西我早戒了,不信你问陶子他们。”
庄景安不无抱歉地说:“我不是针对你,只是她太没防备心。”
这一出之后,李怀瑾似乎也就兴致缺缺了,随便哈拉了几句,就托词自己隔日还有要事先走了。
庄景安下楼去送她,辛懿则独自留在了酒店房间里。
两个男人离开了,房间很快陷于宁静。
河道里忽远忽近的人声也就兀自鲜明起来。
辛懿裹紧了大衣,走到露台边,倚着栏杆朝下看。
果然,窄窄的河道里游荡着好几艘小船,而离她最近的一艘,船头上侧坐着个戴白色帽子的年轻男人,金发碧眼高鼻梁,一双眼睛被岸边的灯火照得像两盏琉璃,英俊又风流的模样。
那男人怀里抱着一只银白相间的手风琴,开合之间旋律如月色流水般倾泻。
坐在船尾的两个姑娘托着腮,只顾看着他的侧脸傻笑。
男人声音很好听,像吟游诗人似的调子绵长又勾人。
船随波逐流,离辛懿的露台越来越近,他终于也看见了二楼阳台上的东方面孔,顿时蓝眼睛一弯,右手松开琴键揽在腹前,微微朝前躬身,笑吟吟地朝辛懿行了个礼。
辛懿觉得有趣,也有样学样的躬了躬身。
船尾的两个欧洲小姑娘也看见了辛懿,窃窃私语了几句,其中一个小一些的女孩儿站起身,面朝她的方向,笑眯眯地说了几句。
……意大利语。
辛懿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但见小姑娘笑脸迎人,想来也没什么恶意,就抬起右手对她轻轻挥了挥。
没想到小姑娘顿时乐了,转身与同伴相视一笑。
辛懿还没闹明白怎么一回事儿,船头的年轻男人已经拉开了手风琴,琴声经过音箱的共鸣变得悠长而煽情,可最关键的是,他拉奏的居然是耳熟能详的东方民谣《茉莉花》。
男人笑起来脸颊有长长的凹陷的酒窝,因为眼窝深邃的缘故看起来眼神格外深情。
他抽空伸出手,冲辛懿做了个“来”的姿势。
辛懿莫名奇妙地看看他又看看船尾的两个小姑娘,三双湛蓝的眼睛如出一辙的热情洋溢。
她试探地指了指自己。
三个人连点头的节奏都如出一辙。
《茉莉花》已经一曲完毕,男人再度向辛懿微微欠身,做出邀请的姿势,又从头演奏。
辛懿总算会过意,跟着他的节拍,轻轻地吐出第一句歌词来。
她的音色清亮,在夜色河水的润湿之下,更显得女人味十足。
两个小姑娘轻轻地打着节拍,白帽男人从船舷上站起身,长腿踩在船边,浑身的每一处都随着拉奏手风琴的动作而摇摆,一副快乐又陶醉的模样。
辛懿喜欢他们。
在这本该夜深人静的夜里,这些自由的人与音乐为伍,自由自在。
她双手撑住阳台围栏,轻盈地一跃,整个人翻坐上去,面向河岸双腿悠悠荡荡地踢。
拉手风琴的男人笑容愈盛,像是被她的轻快所感染,也跟着她用完全不着边际的“中文”唱起歌来。
辛懿被他奇怪的发音逗笑了,最后的一点束缚也被解开,嗓音如同夜莺般清丽婉转:“……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白人人夸……”
一曲终了,男人朝阳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河对岸忽然传来零星散落的掌声。
辛懿这才发现对岸的酒店露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错落地站了好几个人,正朝向她和船头的琴师鼓掌。
那男人脱下帽子拿在手心,扬起脸对辛懿笑着说着什么,眼神热烈。
两个小姑娘也纷纷附和。
辛懿手指插|在卷发中,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应该用英文告诉他们,她不懂意大利语吗?
“Lei non Parla italiano.”(她不会意大利语)庄景安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出。
他走到辛懿身侧,双手扶杆朝向楼下船头的年轻男人又说了几句。
辛懿分明看见那人眼里的小火苗旺盛又熄灭,最后归于平静,似有惋惜。船尾的小姑娘也落落寡欢的模样,耷拉下眉眼来。
辛懿不由好奇,压低了嗓音问:“他到底在说什么?”
庄景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在示爱。”
“啊?”辛懿眉头一蹙,“你胡诌的吧?”
庄景安背靠在栏杆上,逆着光,辛懿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嗯,他好像不那么高兴。
船头的男人似乎还想再最后争取一下,双手拢在嘴边,对辛懿喊了几句,殷切地看着她。
辛懿摸摸鼻尖,转头求助:“……他又说什么?”
庄景安挑眉,舌头在口腔里一裹:“他说如果你愿意,现在可以从这里跳下去,他会接住你,然后你们可以在船上共度良宵。”
话音刚落,怡然自得的辛懿小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围栏上跳了下来,连着朝房间跑了两三步,才瞪大了眼睛盯着庄景安,嘴巴比着口型,无声地问:“真的假的?”
“不信你跳下去试试,”庄景安歪了歪头,“看他会不会接住你。”
见小丫头将信将疑的模样,他又说:“人家刚刚问过你,如果你愿意春风一度,就与他共唱,结果你就真跟人唱了,这赖不着人家自作多情吧?”
辛懿苦着脸,小小声地说:“我又听不懂他说话!”
“听不懂也干乱应?”
“……我错了,”小野猫总算认了怂,双手合十朝他拜拜,“快想办法让他走啊,拜托,拜托。”说完鸵鸟似的,蹑手蹑脚地逃回了屋。
辛懿窝在室内窗边的白色高背沙发里,侧耳听外间的动静。
庄景安似乎又和对方说了几句,他的意大利语发音很好听,卷翘舌之间有种欧式贵族的优雅。尽管辛懿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发音所诱惑。
她突然想起李怀瑾说,当年的庄景安黄毛纹身小背心的轻佻模样,不由觉得特别违和——她能想象他褪下西装,挽起袖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戾气,却无法想象他吊儿郎当饱食终日的浪荡样。
正出神,耳边传来庄景安特有的沉稳的脚步声,辛懿连忙从沙发背上松开手,抱膝团住,眨巴着眼看过去。
庄景安没看她,一边伸手去解大衣的腹扣,一边往玄关处走。
辛懿一慌,支起身问:“你还要去哪?”
她的在乎太明显。以至于庄景安刚刚还不悦的心,豁然开朗。
他褪下大衣,顺手挂在玄关的衣柜架子上,侧过身淡淡地看着沙发难得乖巧的小姑娘:“反正我离开十分钟的工夫,你都能混到个要相约私奔的金发帅哥。我也不必担心,真走失了你要冻死街头了。”
辛懿委屈兮兮地撇嘴:“我当他知音,他却想拿我当PAO友……这也不能赖我啊。”
“PAO友?”庄景安关上衣柜的门,没有看她,重复了一遍。
辛懿没觉得自己哪儿说的不对,却察觉到他刚刚抬升的气压又压低了。
他走过来,步子很慢。
屋子里是白炽灯,光线将他的灰色针织衫衬得发亮,连带着他原本有些麦色的肌肤,也明亮了许多。辛懿看着他有点出神——刚刚船头的金发帅哥,帅是帅的,却没叫她晃过神,而眼前这个看了这么久的男人,怎么就看不厌呢……
辛懿咬着食指尖走神,等她发现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被慢慢踱来的男人牢牢地箍在了胸膛与沙发背之间。
她终于意识到,刚刚他的“慢动作”不是悠然自得,而是类似猎豹捕食之前的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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