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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唯刀百辟)


  下一刻他戴上那顶帽檐很低的黑色帽子与黑色凡立丁大衣,由露辛德挽着胳膊走出那所爬满常青藤的红色大房子,走进夜色的汽车里,一路驶离长岛,开往皇后区……一切都很顺利。仿佛是一场梦,他几乎是以自己的本能在开车——没有撞车,谢天谢地!
  此后,全身上下除了一千四百美金,他几乎一无所有,但是他自由了。
  他发誓,他可以利用这短暂的自由争取更长久的自由。
  他像一尾漂浮海面耗竭氧气的无鳃动物,要么永久沉没下去,要么打捞到暴烈的阳光底下。只要她一句话,就可以对他进行终身裁决。他将自己全部伪装摘除干净任她宰割……给予他痛苦,给予他快乐。
  天知道他有多紧张。
  只要想起她,整个心魂都被搔动,控制不住的想要微笑。
  舷窗帘子被悉数拉上,机上乘客背离太阳升起的方向,在两万英尺高空陷入酣眠。
  前方目的地三藩市,一场飓风将从东南方席卷过去。
  她现在在做什么?
  飓风果然在礼拜四如期来到。礼拜四中午开始,渐渐有些起风的意思,所有学校都早早放课。
  飓风期间,商店都不开门。下课后,淮真顶着大风与细雨去了一趟超市。货架上的东西几乎快被劫掠一空。剩下的东西都打了折扣,淮真买了两条的面包,一匣鸡蛋,两棵白菜与一块三寸半长的牛里脊,总共才花去六十五美分。家里还有些新鲜的蔬菜,即便煮牛筋火锅,也够五个人吃到明晚。
  黎红买了一打OLDE ENGLISH 800啤酒,两人骑车返回花街时,风已经很大了,只好一人推车,一人撑伞,慢慢地走回去。到家时,一推开门,外头是狂风暴雨,屋里暖融融的飘着排骨汤的香味,淋得湿漉漉的两个人几乎眼泪都要流下来。
  牛丸昨夜已经舂好,淮真将肉带去厨房,片薄牛肉,用葱姜酱油腌在盘子里。雪介在一旁清洗蔬菜,黎红按照云霞吩咐,将小红辣椒与姜末捣碎,挤入青柠汁与酱油。两个白人女孩用姜汁气泡水,薄荷叶与OE800啤酒调了一大壶饮料。
  所有东西端上桌时,外头风越来越大了,刮得窗户咣咣作响。几个人吃到餍足,淮真与黎红起身去洗个热水澡,将身上湿了又干的衣服换成睡衣,回来时,饭局仍还在,女孩儿们窝在沙发里,被高浓度啤酒与果汁混合物弄得有些微醺,客厅话题进入到了一个新境界。美术学院女孩儿们像讨论家常便饭一样,讨论学校里谁和谁睡了,谁和谁和谁三个睡在一起,谁和谁将老师都放倒了……
  同样是高中,问起公立理工高中,淮真能谈的只有学校与教务组的古板作风,和美术学院几乎没有可比性。
  偶然有人提起淮真的相亲,淮真说,明天他也许会来揿铃,你们开门时可别忘记穿好衣服。
  女孩儿们就说,明天街上肯定一片狼藉,不管人怎么样,请他帮忙清扫院子里折断的树干残肢之类的再放他走!
  外头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也不知飓风是来了还是走了。
  沙发上躺的横七竖八,留淮真一个将毯子从屋里抱出来,挨个披上。
  末了,发现那颗嵌了鲨鱼牙齿的防水龙脑袋还放在窗台,她想了想,推开窗户,抬了只脚凳出来,依窗踩上去,拎着一头绳子,摸索着将绳子一圈一圈绕在窗把手上,再将龙头整个抛出去。
  做好这一切,她两手并用,将窗户死死扣上。
  她恍然听到呜咽的风声中掺杂着女人的尖叫声。仔细留神去听,声音又没了。雨滴啪嗒啪嗒砸在玻璃上,她抬眼去,看到那只斑斓纸鸢,像练就一身绝技的舞狮人,在狂风中鳞鳞而起。
  那一瞬,她恍然想起,阿福说,在中国风水里,龙头鲨鱼牙的纸鸢可以驱雨镇煞,但是正对位的房屋却是极不利的。起初她觉得,这里住户几乎都是白人,没人会真的在意这个。仔细又想,中国龙在西方神话里已经被丑化为恶势力的象征,难免有人看见,会觉得不快。
  想到这里,她便又踩上脚凳,透过窗户往对面看过去。
  对面是没人的,没有新客人搬进来住。
  松了口气之后,心里却更沉了。
  原来她不想有人替代他,占据任何属于他的地方。
  从凳上下来,淮真觉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点,晕乎乎的睹物思人起来。
  熄灭钨丝灯走回房里,头重脚轻栽进床褥,整个拥着被子缩成一团,仍抵挡不住发起抖来。
  飞机在凌晨抵达奥克兰,暴风掺杂骤雨,所有房屋店铺都紧闭大门。
  机场门外孤零零停着一辆计时汽车,上前询问才知道,司机和他一样:一个没有等到原本应该抵达的客人,一个唯一没人来接机的旅客,就这么碰巧凑在了一起,搭上最后一班轮渡将他载回市区。
  汽车在凌点三十分抵达萨克拉门托街。
  唐人街没有接入市政排水,只要雨稍大一点,便在街上淌成了河。
  司机说,“向金融街的下坡道可以走,但像都板街这一类的横街积水太深,行车像划船一样,走不进去的。”
  西泽额外支付了十美金车费,推门下车。
  车上果然如他所说,水积很深,从横道流淌至坡街,水流很快。他看了一眼,立刻毫不犹豫涉水过去。
  司机在后面惊呼一声,将车停下来,推开门追出去,在后面大喊:“先生,这个给你挡雨。”
  他停下来,接过雨伞,向他致谢。
  撑开,巨大黑伞,衬这一身肃杀黑衣和阴沉沉的天色,被风雨一起刮得湿漉漉。
  零点四十分,他揿响了阿福洗衣门外的铃。
  等待五分钟后,店铺内才有声音响起。脚步匆匆过来,拆开木板,将门拉开一道缝隙。矮小女人惺忪睡眼,抬眼仔细辨认出他的面容。
  他记得这位中国妇人英文很好,便极有礼貌轻声询问,“I’m here looking for May may. Is she home?”
  (我找妹妹。她在家吗?)
  话一出口,他发现自己声音在发抖。
  女人神情没有半点变化。两秒过后,她很冷漠地说,“She’s out.” (不在)
  他伸手挡了挡即刻被掩上的门板。
  女人惊叫一声,“What are you doing?It’s midnight!!I’ll call the police, I promise!”
  (看看几点了?我会叫警察的。)
  他再次请求,“Would you mind telling me where she is?”
  (能否告知我她在哪里?)
  屋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广东话问道:“罗文,谁呀?”
  罗文一动不动盯着他。这年轻白人显然在雨里走了很长时间,头发与脸颊都湿漉漉的,脸白得吓人。
  她叹了口气,“妹妹去念书了,明天晚上回来。你……明晚再过来吧。”
  西泽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萨克拉门托街的。
  那辆从奥克兰开来的车仍旧还停在那里,一见他,司机急忙拉开车窗询问:“还乘车吗?”
  他顿住脚步,逆着水流,拉开车门坐进去。
  司机说,“我看你孤零零一个,大晚上来唐人街,怕也不是回家,决定等你十分钟。原本要走了,幸好你回来得还很快……去哪里?”
  “伦巴德街。”他说。
  等从花街坡道上下来,他才想起,钥匙都在汤普森那里。不过他记得与隔壁连通的花圃围栏很矮,可以从那里翻进院子,绕进车库通到楼上。
  只是他没有想到,那木质围栏年久失修,淋了场雨,踩上去立刻哗啦啦洒落一地。他在这之前就已经跳进院子,以防自己整个滑进泥巴地里。
  围栏倒塌的响动吵醒了邻居女主人——那个聒噪的,更年期的犹太妇女。她拿着铲子冲进院子,连带她养的德牧也一起冲了出来,对着趁雨夜贸然闯入的黑影几乎就要痛下毒手,被他闪身避开,又反手擒住胳膊。
  他低声说:“黑兹太太,冷静点,是我,西泽。”
  谢天谢地,女人终于停下尖叫,怔怔地将两只狗都赶回房间去,以免咬伤这位尊贵又英俊的老邻居。
  他趁机走进地库,踹掉车库锈掉的铜锁,沿着楼梯进到一层屋里。
  试探着开关两次电匣,没有任何反应——屋里黑洞洞一片,供电早已到期,电话自然也没法接通。
  室内满带尘土气息。西泽上到二楼窗边,将所有窗帘悉数拉开,借着路灯光照明,恰好看见对面二楼窗户一个小小人影,在暴风雨里拉开窗户,祭出一只青面獠牙的兽头。
  入夜,风雨声越演越烈,将窗户震颤出巨响。
  他累极,在剧烈响动与湿漉漉的空气中入眠,又在呜咽的风声中猛地睁开眼睛。
  龙头纸鸢!
  天已经蒙蒙亮,窗户被蛮力“哗——”地推开。西泽拉开衣橱,给光裸上身胡乱套上一件短袖衬衫,赤脚走到窗边。
  昨晚的狂风将树木折断,花圃中的杜鹃连根拔起,泥土席卷到整条坡道上。
  雨水也将整个城市明黄的房屋洗刷干净,在发白天空下,洁净得有些夺目。
  在明亮的光里他再次看见对面窗户悬挂的那只镶嵌了一整排硕大的鲨鱼牙齿碧蓝的纸鸢,一笔一划,和中国城墙上勾勒的图纹极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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