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盯着钟邵奇。
钟邵奇亦沉默着看向她,很深很深地看向她,末了,扭过头去,平举右手,看向洛如琢。
他的右手中央,是一条横亘始终的疤痕。
“你错了,妈,我跟钟礼扬有一件事,永远都会不同。”
“……”
“我要保护的人,会保护一辈子——就像我十七岁那年,妈,圣诞夜那天晚上,你问我‘是不是一定要走’,我回答你说,‘是’。”
一定要走。
一定不能食言。
一定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雪夜里,听着圣诞歌一个个都停息,而没有哪怕一首,是为她放着。
要保护她,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看来您不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所以,誓词,您听听就好,”他拉住陈昭的手,低下头,“好了,昭昭,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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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
洛宅一层,视线昏暗,没有一盏薄灯点亮。
餐桌上,只放着一台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老式收音机,和一碟已经冷透了的苹果派。
洛如琢坐在餐桌边,手里把玩着那盒磁带。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下定决心。
她伸出手——
磁带被按进收音机仓门,短暂的磁带回旋声后,开始播录。
年岁一长,里头的声音也跟着磨损,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不甚清切。
还好,四下无人,她也不需要装作那个端庄的样子,可以把收音机抱在怀里,贴近耳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仔仔细细地听着,唯恐漏下哪怕一个音节。
“如琢,如果真是你听到这盘磁带,我会很开心,因为这代表,你终于愿意再跟我说说话,虽然,只是我单方面在说……”
或许是因为她太久没见过钟礼扬,也太久没听过他的声音。
以至于,当确切的声音响起,她还有点迷茫:是他的声音吗?是阿扬在说话吗?
应该是吧。
好半天过去,她又想,除了钟礼扬这个混蛋,已经没人叫她如琢了。
“我经常在想,如果当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做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像他一样,蹲下身,在你面前,问你从哪来,怎么这么狼狈,会不会说粤语……如果我做个温柔的人,你会不会不那么恨我。”
“可惜,我知道世上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在你心里,永远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是个混蛋,也是人渣,我想,你没有嫁给我,是你很庆幸的选择吧?我不会阻止你。只是,如果你听到这份磁带,我是不是可以告诉你,其实你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我在纽约,买了一栋小公寓,像你以前告诉我的那样,我想把它布置成一个很温暖的家,有晒太阳的小阳台,有藤萝书架,还有漂亮的秋千…”
磁带磨损的沙沙声不断响起。
他说了很多,但她听到的太迟,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一边擦着眼泪,呜咽嚎啕着,一边捶打着收音机,怪它,怎么就播不出来了?
怎么就播不出来了?
怎么就太晚了呢?
“……但我想,”或许是捶捶打打起了作用,猛地一下,又有清晰的声音响起,她急忙贴近耳边。
听到,最后的残损话音里,他说:“你一定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妈妈,因为你那么善良,那么坚强,我们的孩子,克绍箕裘,齐家治国,一定也会是个好孩子。”
洛如琢呆了呆。
磁带不再放了,停了,而她把录音机放回桌上,又转而捻起一块冷透的苹果派。
某些回忆,却也在这时与她“重逢”。
——妈妈,你可以,可以做苹果派给我吃吗?对不起,我知道很难,只是我……
——阿齐,你应该先把该做的事做好,再来向我提条件。
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她曾经这样无情的拒绝过自己的孩子。
却也是那一天的晚上,她又想起那张失望的脸,偷偷摸摸起床,找了份菜谱,笨拙地学着,做了十几次苹果派。
做到最成功那一次,已经快要天亮。
看起来真漂亮,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她只是把它小心翼翼地包好,装盘,放在孩子的床头。
她等着他起床的时候,红着脸,惊喜又诧异地说“mom,Iloveyou!”
也等着他拥抱她,像世上所有普通而平凡的孩子那样——
“真怪,这一盘没做好。”
而几十年后,她吃着自己做的苹果派,却迟来的,就这样泪流满面。
“真奇怪,做的这么难吃,那孩子怎么吃了那么多,还说好吃呢,真怪……”
第61章
从洛宅回来的这天半夜。
陈昭睡得迷迷糊糊间,隐约感觉身边一空。
摸索片刻,她揉揉眼睛,懒洋洋撑起半边身子,四顾望了一圈。
好半天,方才终于看到半掩门扉的阳台一角,不知何时点了根烟、正倚着窗台听电话的钟邵奇。
晚风吹得他浅灰色睡衣衣角鼓起,额发轻扬,唯有指间一点火光,伴着烟雾缭绕,萦绕不散。
在夜色剪影中,从微微绷紧的下颔,到细长脖颈,勾勒出叫人心驰的线条。
“我能在中国找到你,在日本也是一样,不要心存侥幸……这是谁的地盘,风向标就往哪边倒,这点道理,你活到今天,还需要我告诉你吗?”
“交换,你有什么能拿来跟我交换。”
语气并不温善。
说了几句中文,复又转成日语。
“……?”陈昭原本就听得不明不白,陡然一下换了语种,叽里呱啦的,更是云里雾里。
只翻了个身,便再撑不住睡意,复又蜷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大抵过了许久。
连身旁的床铺都冷透,丝绸被这才被掀起小心翼翼的一角,有人钻进被窝。
陈昭眼也没睁,下意识地伸手。
这懒虫摸来摸去也不乐意睁眼,好半天,才捂住他冷冰冰的手指,搓搓手。
说起话来,鼻音拖得老长:“……干嘛去了呀,待会儿感冒了。”
他没答话,只把她的手塞回被窝里,又兀自将自己的手抵在后脖子暖了暖。
等到体温恢复如常,这才将她搂进怀里。
“没什么事,”欲盖弥彰的,下巴抵住她发梢,轻而又轻的动作,“跟我舅舅那边谈了一点条件。”
“……”自打怀孕以来,陈昭天天困得找不着北,这会儿,身体却还是像回馈着某种本能,附上他后背,像哄小孩一样又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咕咕哝哝、轻声“安慰”一句,“都是小事嘛,别计较。”
“不开心啊,还是他们说什么了,别放在心上,睡一觉就好了,抱抱,姐姐抱一下,睡了睡了……”
说到底还是想睡觉,偏偏哄他,还跟哄小孩似的。
钟邵奇默不作声地一挑眉,失笑地拍拍她后脑勺。
见人险些就要睡过去了,方才“好巧不巧”地切入正题。
“我听人说,后天卓瑶订婚宴,你要过去?”
……!!
陈昭猛地太阳穴一跳。
“回来的路上,你说接了个电话,是不是就是卓瑶打来的,她让你过去——Venus的新工作?”
这一环扣一环的问法。
陈昭瞌睡虫飞走大半,登时眨巴眨巴眼睛,一百分的清醒。
时间还得回到两小时前。
从洛宅回来,还在车上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手机。
她接起,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是温声一句:“是陈小姐吧?”顿了顿,复又自报家门,“我是卓瑶,之前在宋家的家宴上,我们见过的。一珩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这次打电话过来,也是专门有事要求你。”
姿态放得适度而低。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卓瑶私下聊天,气氛还算和洽。
随口客套寒暄了几句,彼此也没有太绕圈说话的意思,很快便开门见山,摆出条件:“听一珩说,这件事除了你,没谁能够做得让我更满意,所以我愿意出五十万,外加今年Elliana秋冬T台的全线授权,请你过来露个面。陈小姐,你看怎么样?”
“你还没说,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虽然还不知道对方的底细,莫名其妙,倒有点背着钟生做坏事的感觉。
接着电话,陈昭缩在车窗边小角落,背影堪称可可爱爱、鬼鬼祟祟.jpg。
“也没什么,你应该知道,我快要结婚了。”
“嗯?”
卓瑶笑笑:“但结婚对象我不满意,所以,一珩才帮我找到你。”
她话音一顿,似乎斟酌了片刻,半晌,复又话音放轻,语气有商有量,“我请你上台,帮我往他脸上泼杯水。看过电视剧吧?怎么狗血怎么来……我想整个过程大概三分钟不到,这笔生意,听起来是不是很划算?”
……个屁咧。
陈昭呆了呆,无语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什么年代了?什么年代了?还玩这一招,简直是辱没……
“当然,我知道,你现在身份比较敏感,但你也可以放心,当天订婚宴出席的,全都是我们卓家的人,新郎那边,因为他最近闹出来的一大堆事,除了他母亲以外,不会有人出席。所以你不用担心,只要打扮得夸张一点,不会有人认得出你——当然,相应的,因为你辛苦,我可以再加码,你们Venus团队,应该很需要我这几年在米兰攒下的时尚资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