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车停稳在员工公寓前,高洁才勉强开口,苦笑着说:“不好意思,好像把你卷到什么麻烦里来了。小招我行我素这一点,似乎有点遗传母亲呢……”
“没关系。”宋怡下车后俯身对车窗里的她回答,“我很感谢您今天向我提出了邀请。”
高洁觉得心中咯噔一声。
“能去池先生家,并见到他的母亲真是太幸运了。”宋怡认真地说,“谢谢您。”
高洁凝噎了半晌,随后只能艰涩地笑着说:“那就太好了。不用谢。”
目送她的车扬长而去。宋怡转过身时,看到准备出门去扔垃圾的池遇伫立在夜色中。
对视时,池遇的垃圾袋掉落在地,发出了一声闷响。
“那个,我没看错吧?”他问,“高洁?”
“是高小姐没错。”宋怡走上前去推开公寓门。
“哇!”
还是头一次听到平时总一副“我颓废,我忧伤,我是你爱的堕天使”的池遇发出如此字正腔圆的感慨声。
开门进去以后,宋怡留了门给那位急急忙忙送走垃圾追上来的大艺术家。
与池遇一起上楼时,宋怡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他:“你也认识高洁?”
“当然了。”池遇抬头道,“高叔出事前,她经常跟在我们后边玩呢。”
宋怡忽然站住脚,不打招呼的急刹令池遇险些摔跤。
“那池招为什么不认识她?”宋怡问。
她忽然想到池招为了不和池遇见面不惜躲到办公桌下、甚至逃进厕所的行为。
宋怡看向池遇,而池遇则递给她“没错,就是这样”的眼神。
他假装的。
“高洁她爸爸,高枫叔叔是个好人。”池遇叹了一口气说,“他经常教小孩子折纸,我们都很喜欢他。但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才会被骗。”
小时候,池招和高洁就认识了,关系单纯,也并不糟糕。高洁很粘人,池招又从不会无缘无故排斥别人。
谁给他爱,他都悉数收下。池招会回报给人亲切与友善,不论真假。
“但是高枫叔叔破产以后,颜面尽失,还进了监狱。家人也受到牵连,以前有多风光,之后就有多落魄。服刑期间,高洁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爸。而且她自尊心比较强,事情发生以后总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她,说过一些过分的话,也做了一些过激的事……”
总而言之,他们本来就遇到了命运的岔口。随着时间推移,池招直接不认识她了。
宋怡想起来,池招也很会折纸。尤其是开会的时候,每次听别人报告,他一边听一边能折一大堆。宋怡收到过好几只。
鸽子啊、青蛙啊、千纸鹤之类的,也不方便丢,平时只好随手收起来。
“你也不用觉得池招没人性的。”池遇软绵绵地笑着说,“别看着他平时对谁态度都挺好,其实我爸妈教出来的孩子,没一个不狼心狗肺的……”
宋怡无暇追究“你这不是连你自己也骂了吗”。比起那个,她先一步吐出的回答是:“是这样吗?”
池遇看向她。
“我倒觉得池招已经处理得很好了。”宋怡说,“他一定是把高枫先生当作很亲近的长辈、很要好的朋友吧,所以才会因高洁小姐的行为感到不快。
“他也没有做什么实际伤害高小姐的行为,只是尽可能不声不响地远离她而已。”
池遇呆滞地望着宋怡。他是池招的兄长,然而这一刻,他却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感。
他从来没有从这种角度解读过池招。
然而,宋怡并没有觉察到池遇的踌躇。她忽然想到什么,从包里翻找一阵,终于抽出一只纸折的鸽子。
池遇接过去翻动着检查,不自觉喃喃自语道:“这种折法,是以前高叔叔教的……”
宋怡不再多说了。
在池遇原地愣了几分钟后,宋怡一把将纸鸽夺过:“还我,我没打算给你。”
“啥?”
“这是池先生送给我的。”宋怡面无表情,小心翼翼重新揣回口袋里说道。
她最终没有告诉池遇自己见到了安思越。
池招那里,宋怡也没有提起。生日会还有一段时间。她想,高洁应该也不会擅自作主说出来。
保密是她个人在审时度势后做出的慎重决定,然而,得知此事以后,安思越的反应却是——“你确定能瞒得住池招?”
宋怡觉得自己研习《池招学》的水准,在安思越面前实在太低阶了。
她是在一个礼拜后突然叫宋怡出来的。
理由是她要亲自给宋怡挑选参加生日会的行头。
“单记那老头没什么架子,用不着礼服。但你自己肯定没几件能穿出门的衣服……”说这些话时,安思越满面倦意地打了个呵欠,随手取出一件套装,不容置疑地递给店员,“不能丢我的脸。”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跟安思越女士的颜面挂钩。
在店员引导下去往试衣间前,宋怡多说了一句:“和池先生交往之类的话,您那天那样说,是为了告诉高小姐您的立场,以便使她知难而退吗?”
安思越原本在挑下一件,这时回过头来。她眯起眼睛,冰冷的神情仿佛一只居高临下的猎豹。
“当然不是。”安思越以戏谑的口气回答,“只是觉得看你们惊慌失措的反应很有趣。”
宋怡没有丝毫摇摆不定。她挪开目光,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
人们口中所说的话是否就是本意?
几分真实,几分虚假?
就在宋怡背过身去时,她听到安思越再度开口。
“不过,”她说,“还没能从你这里看到想看的。”
在安思越的指导下,宋怡接二连三换了不下十套衣服。
熟悉的场景使她想到当初池招陪她去挑礼服时的情形。
不过,安思越比池招不留情面多了。
她的不满意全都写在脸上,这张漂亮如玻璃工艺品的面容似乎不能摆出厌烦、轻蔑以及傲慢之外的表情。
宋怡被指教的次数还算少,比起周边待命的店员幸运很多。
她收到的批评不过是“站直别低头”、“动作快点”以及“不用担心弄坏,大不了就买下来”。
不仅如此,在宋怡试穿一件泡泡袖连衣裙时,安思越甚至抵着下颌挑眉说道:“你长得不错嘛。”
宋怡不动声色看过去。
她对这条裙子有点兴趣。但是没什么能穿的场合,料想价位也不会太低。
“不过这种衣服,私下穿穿就行了。”最后安女士还是否决。
过于甜美,配上宋怡冷美人的脸,总归有待商榷。
安思越会逛的服装店自然非同一般,客人少得像是没开张。但宋怡有注意到,店内风格的年龄阶层很明确,显然是特地为她挑的这里。
在宋怡穿上一件白色套装时,安思越总算做了有史以来最高的评价。她基本敲定了这件,但还想做最后一次确认。
店内很宽敞,在安思越被店员簇拥着像女王般巡视最新款的服装时,宋怡不知不觉独自一人漫步到了这家店的另一片区域。
说实话,她不怎么喜欢身上这件衣服。
白色,总觉得是高洁给人的印象。
宋怡已经懒得琢磨安思越的用意,或许就如同她本人所说,只是因为“有趣”而已。
这边有零散的两三位客人。就在没有人看过来时,宋怡忽然感觉手腕被人抓住,然后就被带进了试衣间里。
靠墙上时,率先驶入宋怡脑海的念头是——衣服会被弄脏。
这里不是正在使用的试衣间,因此堆放了许多衣架与暂停使用的装饰物。
狭窄的空间里,宋怡被对方不容拒绝地抵到墙上,微微抬起头,就能近距离看清他的脸。
那是一张能令人心脏暂歇的面孔。
视线触及他的一瞬间,宋怡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池……”她还没说完,他就忽然贴近,手撑住她两侧的墙壁:“别说话。”
外面传来安思越的声音:“宋怡?跑哪里去了……”
不知是不是为了混淆视听,池招今天戴着黑框眼镜。他的长相原本就很显年轻,如此一来效果更甚。上司与平时不同的打扮叫宋怡有点吃不消。
她抬起手,在他和自己的脸中间制造出屏障:“太近了。”
“抱歉,”池招压低声线,似乎也很难堪,“太窄了。”
“您一直在吗?”她问。
“你穿刚才那条裙子比较好看。”他答非所问。
池招说话时,温热的吐息落到宋怡的手心,一侧膝盖穿过她双腿中间的缝隙,直接抵到后面的墙上。
两个人的姿势太过别扭了。
他们离得很近,昏暗的光线中四肢无处可放,生怕碰到对方,但又难以隔得太远,只能以尽可能避免接触的方式交缠。
“那个太可爱了,”漫长的缄默过后,宋怡勉为其难地侧着头回答,“不是很适合我。”
“谁说的?”池招也错开视线,仰头去打量天花板上的通风口,“我觉得很适合啊。”
又是沉默。
宋怡的手麻了,试图改变姿势时碰到他的侧脸。她迟缓地吞咽:“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