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童欣看不起她,她就是在默默无言地求施舍。想必陆楠当初同意教练的决定,也是万万没有料到她如此决绝。
难以言表的苦涩滋味从胸口化开,沈如磐骤然意识到,她的过错可能恰恰是太决绝也太坚持。
她垂下头,静默无言片刻复又抬起脸,一双眼睛雾气蒙蒙,但又不见脆弱的泪光。她抿唇努力一笑:“谢谢你为我着想,可是,你不必再等我了。”
她一口气往下说:“CT复查结果不太好,我说不定还要继续动手术,短时间内难以回归赛场。”
噩耗来得太突然,陆楠张张口,愣了。
“你不要退役陪我治病,这就是无底洞。相反你要珍惜机会好好和童欣比赛,至于我们想要夺得奥运会金牌的理想——”沈如磐停了停,脸上神色并未透出难过,反而很坦然,“只能靠你和童欣实现了。”
陆楠回过神,刚张口说了个“不”字,童欣却出现在休息室门外。
童欣没有正视沈如磐,只对陆楠道:“电视台的采访马上要开始了,走吧。”
沈如磐冲陆楠点点头:“去吧,别耽误正事。”
“我不去了。如磐,我需要时间和你再谈谈……”
“直播结束后再谈也不迟。”
毕竟是国家电视台的访问,五分钟后就要开始,很难推却。陆楠纠结片刻深深皱起眉头:“那你等我电话。”
沈如磐嗯了声,安静地看着他和童欣离开休息室。
他个子高腿又长,走路的速度比普通人快,但是从来没有阔步独行在前头,经常礼貌地让女伴先走,然后放慢脚步细致地跟随在其后,从背影看俨然就是护花型男伴。
他护了她好多年,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现在也跟在童欣的后头。只不过他心中有事脚步凌乱,差点撞到童欣,幸而及时收住。
这一刻,沈如磐的心中百感交汇又千头万绪。
新奇又美丽的花样滑冰,对年幼的她极具诱惑力,也是她同意滑冰的原始动力。
母亲的苛求和高压的训练很快耗光了她的耐性。她无比厌恶地想要放弃滑冰,本以为双腿韧带撕裂就可以止步于此,却意外遇到了陆楠。
少年的开朗和感染力帮助她度过低潮,也延续了她的职业生涯。
可是再往后的人生,他应当自由地追寻他的光明前途,而她继续奔走于她的孤独方向。
这么优秀的搭档,她舍不得放弃,然而依依不舍的十二载搭档关系,就像不牢固的旧日王朝,必然消亡。
新生代力量不可阻挡地崛起,她也是时候和过去说再见了。
再见,沈如磐和陆楠的时代,一路走好。
……
沈如磐凝视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眼睫颤动几下,眸中泪光乍现。
第42章 你我的远大前程(下)
经历过那么多挫折, 沈如磐已经没有眼泪。她平静地走出体育馆,走上街道。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反正也没有人会等待她。
夏季明媚的阳光牢牢地控制着圣彼得堡这座高纬度城市。只有临近深夜太阳才稍稍放松,勉强迎来黄昏。
金色的月光得以投映在河面上, 河水波光粼粼。她没有停下脚步欣赏美景, 一直往前行,走过遥远的路, 穿过大大小小的桥, 直至涅瓦大街的尽头, 来到人流熙攘的火车站。
她走累了,停下来休息。
火车站外的电子大屏在重播今晚的比赛。赛场上的陆楠和童欣是那么的闪耀, 沈如磐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 直至比赛重播到经典的阿克塞尔三周抛跳,她才别开目光, 睫毛轻轻颤动, 遮住眸子里的情绪。
眼下是旅游旺季,又逢黄金联赛赛季,火车站的广场热闹极了。人流聚散熙熙攘攘, 奔着各自的方向。她身在中央,却似一座孤岛。
长久以来的坚持, 在这一刻显得苍白无力。
没有父母的认同,也失去了和陆楠重新搭档的可能性, 只凭自己, 她的未来会是怎样?
是在病痛和手术的消磨中逐渐死心放弃, 还是等待痊愈,然后换一个男伴重新出发?可是换谁呢?她的年龄不上不下,年纪小的男选手肯定不选她,年纪大的也必然不待见她。她难道要从双人滑变成单干吗?
沈如磐苦笑。
金色的月光笼罩在整个城市,战斗民族无数思想家,文学家,政治首脑诞生在这里;河渠纵横,桥和岛屿错落,条条道路通向远方。美丽又灿烂的文化盛景预示着她有一个远大的前程,但事实上她思绪惘然,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还能抵达自己想要的终点吗?
原以为自己会黯然悲伤,但一个人的悲伤情绪是有极限的,超过这个限度,她的五官感觉皆木然。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手机忽然持续震动。
沈如磐垂眸一扫,来电人是久违的费恩医生。电话接通,老专家先开口:“沈女士,你的CT报告出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透出疲惫,所幸沈如磐早有最坏的心理准备,顺着话问:“结果不太好?”
“没有!结果很好!”费恩重重咳嗽几声,再开口时情绪饱满高涨,“虽然你的假体周围仍有2.5mm的骨赘,但已经停止生成。你体内的假体也没有发生位移,始终保持在正确的位置。这种案例在临床上不是孤例,你可以安心出院,只须保持定期回访。”
电话里一片寂静。
“怎么了,沈女士?”
“我……”沈如磐张了张嘴,困难地回答,“我太意外了。”
费恩大笑:“我也很意外,但是医学有时非常神奇。”他叮嘱她,“你在圣彼得堡玩得开心吗?别忘了早点回来办出院手续。”
眼看对方就要挂断电话,沈如磐连忙唤住他:“等等,您还好吗?”
“医院天天忙,也就那样。”
她顿了顿,若无其事问:“萧教授怎么样?”
“你惦记Hsiao?”
“不是,我在圣彼得堡看见了暗物质探测实验成果研讨会,好奇萧教授怎么没来做讲座?”
“哦,萧与时就在另一条电话线上,你要不直接问问他?”
沈如磐惊讶得差点握不住手机摔到地上。
不久前费恩正在复核CT检查结果,确认自己没有误判。恰巧萧与时致电问候,他第一时间告知沈如磐的恢复情况,萧与时便说可以将这个好消息通知给沈如磐。
于是费恩一方面保持和萧与时的座机通话,另方面通过手机和沈如磐取得联系。现在费恩把两条电话线都设成免提,相当于三人交流。
形势转折让沈如磐措手不及,她尚未整理好懵然的情绪,熟悉的、低淡的声线便在耳畔响起:“那个研讨会邀请过我,但被我拒绝。”
这……沈如磐不知如何接话,萧与时又道:“你在哪里?背景嘈杂。”
“我在涅瓦大街这边的火车站。”她脱口而出大实话,语罢又觉得不妥,“我出来逛逛,看看风景。”
“三更半夜在火车站看风景?”
波澜不惊的质疑,带着不言而喻的默契。沈如磐忽然觉得萧与时可能也关注了黄金联赛,并且猜到她心情不佳。
沈如磐迅速组织语言回答:“火车站广场有一座很著名的列宁雕像,我在拍照。”
电话那端一时再无言语。
她清清嗓子想转开话题,偏巧他平静无异地开口:“祝你玩得愉快——费恩医生,我有些事要处理,你们慢聊。”
就这么突然,萧与时结束了电话。费恩也聊不了几句就挂断,只留沈如磐一人。
幸好三方互相看不见,否则沈如磐脸上的尴尬无所遁形。她又不是笨蛋,怎么会不明白萧与时早早下线的原因?
他在柏林盼着她回来,她不但不和对方联系,反而还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回避他的关怀,摆明有意无意都在拉开和他的距离。假如双方位置互换,她也会觉得自己本将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萧与时肯定又不高兴了。
今晚好不容易搭上话,她想问候他几句,而不是像现在误会又添一层。沈如磐点开手机通讯录里萧与时的电话号码,稍许迟疑便拨出去。
电话只响两声就通了,她放低姿态先开口:“刚刚费恩医生在,我不便明讲。我不是在看风景,而是在散心。”
那端安静片刻,低淡的声音再度响起,不显山露水,没有任何波澜:“就算中国队今晚表现出色,你也无须看低自己。你很快就要出院,回国后重新恢复训练也能取得好成绩。”
果不其然萧与时关注了黄金联赛,并且猜到她的感受。
隔着千山万水,沈如磐心中难言的情绪又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本想简单地嗯一声把不堪的话题带过去,然而电话那端是唯一关心自己的人,她不再像之前避重就轻:“不是的,我没有搭档了,我也很难再找到搭档。”
他是聪明睿智的人,她不需要说太多,他什么都懂。
然而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未再开口。电话里的氛围安静极了,他究竟是在沉思还是放下电话分心处理工作的事,她无从知晓。
沈如磐蓦然有点后悔给萧与时打这通电话。她为什么要把烦恼说出来?显得自己像在发牢骚,博得他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