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斜听着周异说他以前认识程白的事儿,不大相信。
他扒了只虾,但左看右看愣是不想塞进嘴里。
嫌不好吃。
只道:“人是会变的,好兄弟还有反目成仇的时候呢,你看我跟高书朋不就是?所以你怎么能笃定她现在不是个坏人呢?”
“别人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你是吃了人的不嘴短,拿了人的不手短。”周异坐他对面,面前摆了几罐冰啤,“白天吃了人糕点,拿了人戏票,晚上回来还要说人小话,你姓边的能好好活到现在,可能是世界第八大奇迹。”
“我这不是对她不了解吗?”
他咬了那虾肉一口,又给放回了盘子里,夹起一块拍黄瓜。
“你继续说,她毕业去了法援中心,法援中心怎么了?”
周异懒得跟边斜计较,这时候脱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件浅蓝的衬衫,莫名笑了一声,问边斜,“那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边斜摇了摇头。
周异便垂了头,道:“政府设立的援助机构,又苦又累还没钱,接触的也都是穷困潦倒的人或者干脆是犯了事儿的。”
边斜眉梢一扬,有些意外:“那她还挺不慕名利?”
周异道:“她学法不是为了赚钱。”
边斜又摇头,断言道:“说得挺理想主义,但做出这种选择的人,首先一定不缺钱,才能不为了钱。所以她家境一定很不错。”
边斜猜的全对。
周异喝了口啤酒:“当时是不错的。”
“当时……”
边斜吃了先前夹起来的那块拍黄瓜,琢磨了一下,又想起程白现在是个律师,之前那什么乘方律所,不就是她跟一个叫方让的人开的吗?
“这么说,后来出事了?”
“听说是。”周异那时候也还没毕业呢,都是听系里教授们提的,“她父亲做生意,跟人打官司,家业垮了。”
边斜有些诧异:“谁打的官司?”
周异沉默了很久,才道:“程白自己打的。”
边斜不敢相信:“输了?!”
“一审赢了。”周异忽然觉得很难受,放下了啤酒罐,慢慢道,“但对方上诉,二审输了。”
一个在法庭上无往不利的大律,能帮嫌疑人脱罪,能为受害者维权,可偏偏在给自己父亲打官司的时候,输了。
这感觉……
边斜一时真难以形容,更觉出一种压抑,竟不大能想象程白那时是什么心情。
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放下了筷子:“一审都打赢了,凭程白的本事,二审还能输。对方律师谁啊,这么厉害?”
“是业内一个真讼棍,厉害也是真厉害。”周异叹了口气,“不过说了你也不认识。明天诚所的一号人物,叫方不让。”
方不让?
方让?
边斜一下有些迷糊:“这名字,跟那个什么乘方律所的合伙人也太接近了吧?这俩人什么关系?”
“算兄弟吧。”
不过没有血缘关系,方不让比方让要大七岁。
周异刚想给他解释,但目光略过一旁被微信消息点亮的手机屏幕时,却一下定住了。
方不让:@下雪打伞,程白,有傻逼骂你呢,快出来挨骂了。
——
“下雪打伞”,是程白的微信昵称,加群的时候就没改过备注,所以时间一长,没人知道她其实就在群里,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平时也不是没看见过有人聊她。
但今天这种情况,都在diss她呢,结果被方不让这么毫不客气地艾特她出来,实在太尴尬,也太惊悚。
方不让的脾气,是真的很难捉摸。
跟他弟弟方让完全两端。
程白至今还记得,当年从二审法庭出来,这人穿着一身昂贵的西装,戴了块江诗丹顿,站台阶上头,长眉邪气,一手挡着风,打火点了根烟,抽了一口,才扔了她一句话:毛都没长齐就敢上法庭,真当这儿是声张正义的理想国啊?
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是,但方不让已经是红圈八所里数一数二的大律。
官司输了之后,家里便每况愈下。
程白其实记了这人很久。
但后来自己打拼上来,在律师这行浸淫久了,知道无论如何都要赢是一种什么感觉了,就看得淡了。
前两年全国律协开会,她跟方不让的位置挨着。两人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这人本事过硬,比一些沽名钓誉的所谓“大律”好到不知哪里去,所以竟也能聊上两句。
现在看着群里这一条消息,程白觉得,自己这时候也许不说话会比较好。但目光上移,看见那一句句“人渣”“败类”“靠关系”,她微垂的眸底,便掠过几分沉沉的光华。
也许,还是方不让这种做派更痛快吧?
她想了想,往对话框里打了几个字,然后发送。
下雪打伞:嗯,在看。
这一句才发出去,微信群名旁边显示群成员人数的数字,便开始往下跳:436,435,434,433……
一直降到402才停了下来。
再一拉群成员列表,刚才说话的有一个算一个,全不见了。
得亏现在微信退群不提醒呢。
莫名地,程白心里一下就舒坦了,把手机扔到一边,洗漱后吃了片安眠药,便躺到了床上。
临睡前,通讯录上多了个好友申请。
她点开一看:边某人。
验证申请信息是:从周异那儿要的微信,加个好友?
程白看了三秒,然后点了忽略。
第9章 闲人边斜(修)
虽然吃了片安眠药,但程白晚上还是没睡好,一整夜都在做梦。
散碎零星的片段里,都是小时候住的老弄堂。
下雨天,窗台上就滴滴答答地垂下水线。
这种时候,父亲就从店里回来,在狭窄的客厅里,摆弄他心爱的老式唱片机,放起帕瓦罗蒂唱的《我的太阳》,跟母亲坐在沙发里,笑着说话。
她喜欢下雨,就高兴地打着自己的新伞出去玩。
但一眨眼,雨幕破碎了。
那些精致的小伞一下变得陈旧。
老弄堂里黑漆漆一片。
刚从法律援助中心转到律所的她,没命地加完了班,在夜里压低脚步声上了二楼,还没掏出钥匙打开门,就听见里面一声重似一声的咳嗽……
睁开眼,程白只觉得比没睡还累。
起床后给家政留了个信息让人今天来打扫,她便没管昨晚留下的碎酒瓶,收拾了一下,给自己上了个妆,遮了遮不大好的面色,然后喂了缸里的小乌龟,才开车去了律所。
堵车是日常。
四公里路开了大半个小时,到律所已经是早上十点。
她的助理律师肖月照旧帮她买好了早餐。
进办公室十分钟,敲门声就响起来。
程白让她进来。
肖月是个二十三四的小姑娘,才毕业没两年,短发,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圆圆的,杏仁眼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两手把早餐给她放在了桌上:“程律,今早买的是火腿三明治和鲜牛奶,刚看您来了,所以放进微波炉转了一圈,热的正好。”
“谢谢。”
她笑了笑,道了声谢。
但抬起头来却看肖月站在前面没走,巴巴地望着她,于是她一下笑出来,有些无奈:“又遇到不懂的了?”
“程律真是太聪明了,我想什么您都知道!”肖月两手交握起来放到胸前,一脸的期待,“昨天看了一份高院出的司法解释和两个案例,有几点不是很明白,我能拿过来问问吗?如果您现在不忙的话。”
“去拿过来吧。”
程白叹了口气,应允了。
她挺喜欢肖月的。
踏实,上进,够主动。
虽然算不上特别聪明的那一挂,但律师这一行,“聪明人”实在太多了。有时候不那么聪明的才能走更远。
肖月是去年在乘方的时候当了她的助理律师。
后来方让注销乘方,大家散了,她原来团队里的人大多不想离开已经有了根基的北京,只有老家在南方的肖月主动提跟她一起到天志来,还写了封傻傻的自荐信,生怕她不同意。
所以严格算起来,这女孩儿算是程白的“嫡系”。
肖月听她答应,就连忙去外面拿了早准备好的资料。程白大致看了看,给她提了几点,她便恍然大悟了,完事儿了临走还没忘问程白,今天有没有什么工作安排。
于是程白想起了曾念平。
跟周异、边斜约的是晚饭,得要下午六点才去,倒是不急。
她只交代肖月去联系周异,要边斜跟高书朋那公司一应相关资料和资金往来账目,然后就看向了桌面上那一张展开的横格纸。
上面还留着她昨晚折过的痕迹。
电话号码依旧清晰可见。
程白拿起手机,看了半晌,沉黑的瞳孔像是夜色里的一片海,有情绪起起伏伏,但最终还是拨了出去。
——
医院里,边斜顶着俩大大的黑眼圈,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手,端着手机,翻到了微信好友申请的界面,添加“下雪打伞”的申请依旧躺在那儿,纹丝不动。
简直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