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量着父亲的眼神,以旁人的角度来看,和先前潇湘子打量姑媱的目光近乎如出一辙。
要怎么办呢?
要怎么办,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对于这个已经陷入迷障的女人来说,对于这个能以最平庸的资质成为整个门派有史以来最优秀掌门的女人来说,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回答。
若说潇湘子的目光是不顾人心的剑,那姑媱的目光就是腐骨化肌的毒。
她对自己狠,对旁人只会更狠,这个旁人,甚至包括了她的父亲。
潇湘子的目光已经可以说是侵略性十足,可姑媱却在这个时候,很轻微的踏前了一步,拉近自己和她仿佛永远高高在上的父亲之间的距离!
姑媱的衣摆以一个很小的幅度飘荡着,在潇湘子那句冷冰冰的评价之后,她的目光原本是迷离,随即转为了肯定。
“您想要什么?”
这一刻的姑媱,与其说是原着中表面描写的姑媱,不如说是季南星内心深处渴望看到的那个姑媱。
——她卑微,可怜,平庸,受人嫌弃冷落,付出自己所能拥有的一切却拿不到一丝一毫的回报。
但是她的眼神此刻却表现出了某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
姑媱太清楚自己的父亲了,这份绝对的了解不仅是她反过来质问父亲讨好父亲的道具,也是她可以掌控全局的武器。
她的眼神仍然是姑媱那种标志性的眼神,声音里却带着循循善诱的蛊惑意味。
“……您想要我的弟弟是么?”
这一句词从她唇间缓缓吐出,像是一句心酸至极的自嘲,又像是惑人入局的诱饵。
当然是自嘲,自嘲她无论付出多少努力也抵不过弟弟杜衡在父亲眼中的价值;却也是诱饵,因为只要他的父亲应下这句话,那么潇湘子就已经入了她的局,再也无路可退。
卓信冬已经是业内有名的老戏骨,瞧见这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神的时候,几乎是本能地瞳孔一缩,险些出了戏。
【父女俩彼此对视着,两种截然矛盾的感情在空中诡异而和谐的交织在一起,禁不住让人怀疑,究竟是这个面对爱女如此不惜命的付出仍然心冷如铁的父亲可怕,还是面对着这样的父亲仍然不舍离开的女儿更加可怕?】“您想要他。”这句台词本该是卓信冬来说,此刻却从楚其姝的口中缓缓吐出,变成了一句肯定的自问自答。
“……您想要他。”
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这时,这句话里已经满满都是酸楚的自嘲,卓信冬瞧着她那双和语气截然相反的冷冰冰的眼,却突然察觉到了某种完全不属于他的怒气。
眼前的女人不是楚其姝,她看着的也不是叫卓信冬的演员。
这是姑媱,在看着潇湘子。
——在察觉到这个细节的一瞬间,卓信冬的意识被另一个“人”压制住了。
老者嘴角一挑,眼神里的最后一丝温情也被他毫不留情的抹去了。
“我就算说是,又如何?”
“那……我就替您把他带回来。”
姑媱回望着潇湘子,唇角隐隐含笑。
——镜头之外的季南星也在笑。
这种看似一强一弱实则是以下克上强强对弈的局面,根本不是原本剧本剧情想要的画风。
……但是他怎么就完全不想改呢?
第45章
即使被压了一场戏,卓信冬在导演喊了卡之后也只是凑过来笑眯眯的拍了拍楚其姝的肩膀, 笑得十分大方。
导演那边开始回放细节看看用不用补几个镜头, 时不时抓着一脸绝望的编剧继续窃窃私语, 看那样子, 他好像又有想法了。
其实这一点真的不怪季南星(编剧:……),在原本的预设之中, 潇湘子和姑媱的对手戏主要是为了表达人物关系的强弱对比, 对于演员的要求就只是按部就班的完成表演任务即可,可这场戏的感觉在卓信冬和楚其姝两人的对戏过程中被他们微妙的改了一些细节上的感觉:卓信冬将潇湘子那种冷血的偏执感觉演绎的淋漓尽致, 而姑媱的几个情绪变化也显得恰到好处, 使得后面姑媱的人物性格转变显得不那么突兀,没有被强烈的悲剧色彩削去了一部分人物自身的立体性。
原本的姑媱人设不算特别丰满,只能说所作所为在人物逻辑上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当原本可以细致描写心理活动的文字转变成最直观的视觉体验, 那么导演是没有时间挨个详细解释人物的情绪变化究竟是为了什么,也不可能特意花费宝贵的时间和镜头这么做。
足够优秀的导演从来不是和观众讲解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而是用故事、用画面和镜头,直接让观众最直观的感染到人物的情绪, 让观众自然而然地跟着故事自身的进度走。
而在这一场戏之中, 两个人眼神对峙的过程中已经开始无声无息的争夺起这场棋局的主控权, 那种无言厮杀的感觉似乎隐隐预示了后面天一门惨案时父女反目的未来。
按着兴致勃勃抓着编剧改剧本的季南星的解释,那就是:姑媱作为纯粹一个悲剧人物的话, 她的转变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那就真的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太过符合逻辑的d电影也就失去了刺激性, 人活一生若是没有惊喜全都是套路那还有什么意思?进电影院看电影从头到尾都是套路,那我费尽力气拍这个故事也没什么乐趣不是?
既然要顶着所有人的怀疑拍电影,那不仅要拍好,也要拍出来一个独一无二却又让人认同的版本,与其顺着大多数读者的意思把人物角色标签化定位拍摄样板戏,不如就在这几个角色之中深挖一下内核部分,玩个大的!
……好在他这次改剧本并不是伤筋动骨级别的大规模删改,难得仁慈一次的导演此举也成功避免了编剧拿着钢笔企图自杀的逃避行为。
剧本的前后改动幅度不大,只是在几句话的细节上进行了一部分修改,更甚者有些地方他直接把原原本人物情绪的描写全部去掉,要求演员自己自由发挥。
这个演员,特指楚其姝。
……已经完全不知道是偏爱过头还是恶意找茬了。
“怎么会是找茬呢?我那么喜欢楚老师,”季南星一脸严肃的和别人强调着:“楚老师就是我的缪斯!缪斯懂么!我觉得文字实在是太限制她的发挥了,而且我发现楚老师特别懂我,先前那场戏我都没和她讲过戏她就知道怎么演,特别棒。”
季南星此人,大概在“把好话说得像反讽”的技能上,过早得修到了满点。
……反正面对导演信誓旦旦的赌咒发誓告白的模样没有一个愿意信的,即使这位一向思维天马行空拍着拍着就有新想法的导演在楚其姝的身上一向都是一条过的绝对宽容,但是那也是人家演员自身条件过硬,从来都没给人掉链子丢过脸,到了不是一条过都说不过去的程度。
以此为理由,楚其姝倒是表示自己相信导演,但是这反而引来了许多人同情的目光。
逃过季南星这样的人的“不给过”,某种意义上要接受的是更深一层的折腾。
其实有人还真的好奇过一向对演员高标准严要求的季南星如果真的碰上了趁手的演员究竟会如何“呵护”,现在他们知道了,对于这种光剧本都要写五个的男人,对于自己“心爱”的演员,他的呵护方法就是——尽一切可能压榨演员自身的可能性。
而如今对于季南星来说,真正限制他的并不是楚其姝的体力,也不是剧本的框架,反而是他自身的想象力。
太浅了。
季南星心想。
他没办法驾驭这样的演员。
没办法驾驭楚其姝。
这个角度来说,他其实真的理解对天赋偏执入魔的潇湘子究竟为何会走到那样的一步。
——作为导演,他比任何人都能察觉到楚其姝的游刃有余。
她的极限,她的巅峰,她作为演员诠释一个角色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季南星甚至已经放弃了对她的掌控纯粹的让她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可是仍然摸不到她的底线。
这种失控感让季南星身为导演的那一面几乎快要暴怒,骨子里更深刻的部分却又痴迷到发疯。
他一边巴不得楚其姝再优秀一些,最好能完完全全按着他的节奏演下去,一边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看着她在镜头之下无与伦比的优秀。
季南星可以能察觉到,属于人物角色的名字表象之下,是独属于楚其姝赋予人物的特殊魅力,那是只有她能做到的、赋予人物自身灵魂的独特魔力。
……这个女人,已经超过了天才的这个概念了。
要什么样的天赋,才能在诠释任务的过程中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是旁人所能想象到的最完美的姿态的同时,还要愤恨自己已经被触碰到的极限,没办法让她呈现出更加完美的一面?
——是戏妖啊。
季南星神情恍惚盯着镜头下属于楚其姝的脸,想着。
“反正大家演来演去也都是这个框子这个故事,剩下的细节和情绪变化要如何发挥,楚老师我相信你呀,么么哒!”
镜头后面的季南星随口解释了几句之后紧跟着弹出脑袋,对着楚其姝露出比春风还要灿烂的笑脸:“楚老师,我们先把接下来的这几段戏拍完你说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