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惟伊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但这里还是跟记忆中的样子一样,温暖的阳光照在树上,地下因此生出庞大的树影。河面平静无波,好像甚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她坐在一棵凤凰木下,拿出画簿画下自己脑海里想到的画面。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忘了自己那会多少岁,反正是爸爸还在她身边的那段年月里。她不禁想,只要是爸爸在,她就好像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
但现在匆匆忙忙间,她好像已经长大了,而爸爸还是那个年轻英挺的模样,牵着她的手,让她沿着河堤旁的小石阶走着。那会儿她不怕掉下去,因为爸爸的大手会扶著她,她安全感十足,不知道甚么是害怕。
那画面她记得很清楚,至於为甚么这里会成为她和爸爸之间回忆的地方,则是因为更久以前,她和爸爸逛街的时候发生过一件小事。
那天爸爸放假,牵着她在大卖场逛街,顺便等妈妈下班。
他们逛家具部,因为那里好像是比较接近生活气息的地方。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的任惟伊,不会给电冰箱的功能,或者是空调的舒适而给吸引过去,反而是播放着不同画面的电视机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住了。
她小小的身躯站在宽大的电视屏幕前,全神贯注地看着上面五颜六色的画面。
其中一部电视在播放着一个旅游节目,那个女主持人来到澳洲的黄金海岸,烈阳高掛,她穿着透薄的长衫长裤,然后站在海边。
摄影师在她的身后拍摄,她张开双手,风吹过她的头发,她的发丝看起来像在风中飞舞;风又吹过她的身边,她的衣服被吹得鼓了起来,看起来清爽舒适。
她的身影站在不见尽头的海边,大海是碧绿色的,太阳耀目的光线照在水面上,风也吹皱了海面,波光粼粼,她才知道原来水流动起来的线条是如此的好看。
头顶上的天空是怡人的各种蓝,或深或浅,不同层次,并不沉闷,略过的白云轻飘飘软绵绵似的,像个惹人垂涎的棉花糖。
那个世界好美丽,这是任惟伊当下发自内心的感受。在那会儿她才知道,原来她生活的她所在的世界,只是其中一个世界罢了。
原来还有很多別的世界她不知道的,却是如此漂亮閒适,与她现在的世界有著明显的不同。
任爸爸蹲在她身侧,问她:「小惟伊在看甚么?」
「爸爸。」任惟伊回过头来,一双乌黑的眼亮亮晶晶,兴奋地说:「这里好漂亮。我也好想去看一次海。」她小小的手指指著电视。
可是,这个城市没有那样的海。
这个城市有人、有树、有河、有溪水,却偏偏没有大海。
「等你长大了,爸爸就带你去这个地方。」爸爸笑了,但任惟伊却有点失落。虽然如此,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乖乖地点了点头,从来也不会撒野。
这种情态爸爸看在眼里却是於心不忍。特別是孩子如此懂事,做大人的就更加的觉得愧疚。
所以一个风和日丽的十月十五,是任惟伊的生日。
爸爸特別请了假,带她来到凤凰河,这河离他们家有点远,而且是在相反的方向,所以任惟伊是第一次来。
河始终是河,不能跟宽宏的大海相比,然而任惟伊已经满足了。
因为这里也有蓝天,也有微风,也有阳光,也有流水,甚至还有美丽的树木。即使那时凤凰木没有开花,但也足够漂亮。
最重要的是,她有爸爸。爸爸牵着她,她便沿着河堤走一遍。河堤看似没有尽头,怎么走都走不完。她也希望是这样,她愿意一直走。
但后来她才明白,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事物都有尽头的,而且没有一样东西事物是永恒不变的。
那样的回忆已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时光使记忆蒙上了灰尘,但只要她把这份回忆再拿出来,然后把上面的灰尘轻轻拍一拍,记忆便会再次簇新如昨天。
多么奇妙,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第26章
任惟伊便是这样,静静的坐在大树下,一边回忆,一边画画。
其实她的画功很一般,不算丑,也绝不算好。可是她只有这样做,才能把记忆保留着。因为她害怕终有一天,她会渐渐忘记了这些东西,这些对她来说曾经是她生命的东西。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何时开始,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事情还没有发生,她便在害怕和担忧了。或许是因为她知道,生命里很多东西都来不及让她抓住便溜走了,所以她的每一步都是带着不安和恐惧的。
还未享受过当下,便开始担心未来了。
任惟伊一边画,便总是会想起自己的爸爸。她想着今天是她十六岁的生日,如果爸爸在的话,他会跟自己说些甚么呢?还有往后呢,她一天一天的长大,十七岁,十八岁……然后会到了一个阶段,她一天一天的变老,五十岁,六十岁……
但爸爸还是三十七岁的样子。
她忽然想起了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写的一句话:「然而她却二十岁了。而且到秋天我也会变二十岁。只有死者永远还是十七岁。」
就像她的爸爸,永远都是三十七岁。
那样算不算是一件好事呢?她心里想着。
这样的话,她的爸爸便永远不老。就算她自己老去也没有关系,只要爸爸永远都是那个模样就好了。
——一直那样的年轻,浓黑的短发,眼角只有几道的皱纹,有力的臂膀,还有经常穿着黑色的球鞋……她一直默默地想着。
忽然间有人在她的右边停下了脚步,她无意间一瞥,是一双黑色的球鞋!
她不能控制的欢喜若狂,赶紧抬头看。
她心里想,难道爸爸真的回来了?就算不能永远回来都好,就算只能回来一段很短的时间也好,让她看一眼吧!让她见一面吧!
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说,那些之前来不及说的,只能留在心里慢慢凋萎然后越埋越深的,现在真的很想有机会可以告诉他。
她满怀期待的抬起头来,几乎连手里的画册和笔都要拋掉了。
然而她看见的,只是林天宇。
她想都没有想过会是他。
怎么会是他?
那一刻她的表情彻底僵住,一部份来自讶异,一部份来自失望。那期待来得这么快,但后面那失落却沉入心底,久久不能散去。
她愣住了几秒,没有说话,然后便生硬地低下头,二话不说继续画她的画。
林天宇虽然不明所以,却忍不住笑了笑,坐在了她旁边,调侃道:「你的表情怎么还是那么实在啊?看到我很失望?你约了谁?」
虽然任惟伊一向是表情冷冰冰的人,只要是见过她的人都知道,但他自问自己有好几次都看到过她別的情绪,所以就算她与平常有甚么不同,他大概也能明白的。见怪不怪嘛。
然而今天的她好像又有点不一样,单单是刚才第一眼的那个反应,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如此期待的眼神。
他忍不住想,她是在期待着谁。
「没有谁。」任惟伊的声音冷清清的,说的也是大实话。
他每次都觉得她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就像是一朵独自开着的花,高傲地独立著,拒绝任何人靠近。
「是么?但你刚才的表情说你有。」林天宇眉峰一动。
任惟伊没有说甚么。她心里自有期待的人,不过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罢了。说到底也是一场无可救药的空欢喜,也许是他把自己拉回现实的。
林天宇坐了在她旁边,手肘撑在膝盖上,閒适地低著头,眼光盯着她画的画。
是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张开双手,虽然头发凌乱了,衣服吹歪了,但看上去很是自由自在。
他不知道任惟伊竟然连画画也在行。
「在画谁?你么?」林天宇问道,但他想这应该不是她,因为画里的人是长头发的,但任惟伊是一头及肩的头发。
任惟伊摇了摇头,答道:「一个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的人为甚么要画,他没有懂。只见她画上了大海,又有云朵,他觉得这地方很漂亮。只可惜这画没有颜色,如果再加上各种人间颜色的话,一定会更好看。
「这是哪里?」
「黄金海岸。」
「你想去?」
任惟伊隔了好一会儿,才答道:「不想。」
不想去的地方又为甚么要画,林天宇也是没有懂。但任惟伊很是专心地继续画著,他便也很是专心地看着她画。
过了不知道多久,轮到任惟伊缓缓地问:「刚练完水?」她闻得到他身上游泳池的味道,还有记得刚才瞥他一眼时他还没干透的头发。
林天宇「嗯」了一声。
「练得如何?」
「还行吧。」林天宇双手撑在身后,身子懒洋洋地向后仰,抬头吸收一下这午后美好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好像到了停滞期了。一开始疯狂练的时候,进步是很明显的,但持续练下去,便停滞不前了,没有太大分別。」
任惟伊悄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侧过脸来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