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为什么哭了,他也说不清楚。
他觉得很委屈,也很害怕。他普通话说得不标准,T市的方言周围同学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活得像个外国人。有英语好的同学能说几串像模像样的句子,而他在周家村小学,连26个字母都还没认全。
他隐隐觉得,其实他爷爷走得很不甘心,其实他爸爸纯把他爷爷的遗愿当放屁。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敢跟爸爸开口提爷爷的事情,因为他爸爸对于他来说,只是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他就像刚刚那首诗里念的,是父母家的“新客”。
他看似回家了,实际上是没有家了。
周宁生在市实验小学插班了半年,六月,小学毕业;同年九月,升上初一。
初中三年,他认全了字母,普通话也标准多了。但他还是没什么朋友,也不怎么喜欢和人交流。
周宁生依然晕血,每次学校体检对于他而言都是噩梦。
沈姨以前说,只有心软的孩子才会晕血。但他觉得,自己的感知越来越麻木了,很多以前在乎的事,现在对于他而言都无关痛痒。
四大名著,周宁生上高中前只读过一本——《水浒传》。只看了一点,没看完。
他读到了李逵母亲死的那一段。
周宁生觉得有点接受不了,最后干脆整本《水浒传》都弃了。
“我知道他要上梁山,他妈妈是个牵挂。作者要让这种牵绊消失,所以他妈妈要死……”周宁生跟沈姨交流的时候是这么说的。
“我可以接受她病死,抑郁而死,但被老虎吃掉这种……我觉得我接受不了。”
周宁生看这一段的时候,不自觉地把周素彩代入了那个惨死在虎口下的老太太。
他很不舒服,尽管他觉得,他和周素彩,其实没有寻常母子的亲密。
弃掉《水浒传》以后,周宁生闲书也不怎么看了,安安稳稳开始准备中考。
过了中考那段高压期,升上高中以后,他彻底放飞自我了。
有次他觉得太闷,想找沈姨说几句话。
他在这个家里总觉得有点压抑,沈姨是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
隔着一道半掩的门,周宁生听到了那句话——
“叔,宁生这孩子,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房间里,沈姨捏着一张照片。
周宁生敲门的手一顿。
他想起他爷爷,他们说,他以前当过兵,打过仗,遍体鳞伤,其实身体很不好。
沈姨对他很失望,但她没正面表露出来。
周宁生没敲门,转身下了楼。
—
周宁生高一的时候帮一个不认识的同学打了一架。
准确地说,是帮了倒忙。
他那天心情不好,没处发泄,正瞧见一群人打一个。
他二话没说就冲上去“见义勇为”。
事实是,一见血,他秒晕。
周宁生睁眼的时候,那位不认识的同学蹲在他身边。
“还能爬起来吗?”他问了周宁生一句,神色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周宁生意识到了刚刚自己一定怂得一批,赶快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
那同学说了声“谢”,背对着他挥了挥手,便走了。
高二分班以后,周宁生觉得班里某同学有点眼熟。
“我叫周宁生,我们以前……见过。”
“眼熟同学”抬了抬眼皮。
“夏明光。”
开学一星期,几个秉持着“混一天是一天”原则的人,真的“混”得很熟了。
体检的时候,周宁生不出预料地晕了。
睁眼以后郑凛给他回播刚刚的剧情——
“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周宁生,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就像根面条一样,哧溜就滑下去了。”
周宁生:“……”
但他没生气。
这群二傻子,还挺有意思的。
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同类人。
沈姨很关注他们几个。
她觉得周宁生难得会有朋友。
沈姨一直努力尝试用烤箱,学出更多花样,但到头来只不过是会做泡芙。
他们几个吃泡芙吃到吐。
但一直很捧场。
周宁生第一次见到夏老爷子的时候,他觉得,夏老爷子对于他们几个的关注,就像沈姨对他们的关注一样。
夏明光和他一样,之前独来独往,喜怒不形于色,没什么玩得来的朋友。
周宁生之前一个人混,现在和一群人混。
一个人无聊,是真的无聊。一群人无聊,那就不叫无聊。
直到周太太笑眯眯地唯独把夏明光请进了门,把其余三人拒之门外。
周宁生觉得,周太太并没有很关心他到底有没有朋友,过得开不开心。
沈姨不会因为成绩不好这种理由对他的朋友有偏见,但周太太会。
她的眼里,人只分两种,对自己有用的和无用的。
周太太觉得,夏明光是有用的。
周宁生忽然想起当年看的《水浒传》。现在再让他代入,他绝对没有把周太太代入李逵母亲的那种感觉了。
他觉得,当时那是一种错觉。
被“特殊优待”的夏明光,一边漫不经心地玩手机,一边略微抬眼。
“阿姨,其实我也是混子。”
那件事以后,郑凛他们几个没表示在意。
郑凛拍了拍周宁生的肩膀。“唉,多大点事啊。”
周宁生没说话。
有句话很在理,人没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但是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
周先生和周太太,就是没由得他选择的父母。
后来周宁生发现自己太天真了,他没法选择的岂止父母,还有婚姻。
他很讨厌常舒曼,见到她就不提情绪。
但换个角度说,其实他也不讨厌她,有时候他觉得,如果不是这么不尴不尬的关系,或许他们会成为好朋友。
“晕血是病,得治。”
她说他有病。
他也觉得她病得不轻。
这个病得不轻的小姑娘上蹿下跳,作天作地作空气,就是演技差了点,周宁生很明显地感受到,她这是在他面前怒刷负面印象,她恨不得他讨厌死她。
其实如她所愿,他确实很讨厌她。
讨厌她千不该万不该,被周先生和周太太选中,用来让他过得更糟心。
周宁生不知道自己家具体图常家什么,但他知道,肯定与钱有关。
他变相等于卖给常家的。
他可真够值钱。
说不定,将来的周宁薇,也很值钱。
—
课间,程鸢托着腮坐在周宁生课桌前,郑凛和汤鸿信一左一右地站在她两侧。
“周宁生,我们在等你‘真香’。”
周宁生嗤笑一声。“《西游记》都看过没?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我才可能和那个姓常的小妞真有一腿。”
周宁生前脚在他们面前装完逼,后脚站在夏老爷子书柜前的时候,视线凝在了《三国演义》上。
貌似……那个姓常的小妞,是个历史宅……
周宁生那天抱着两本巨沉的《三国演义》从夏老爷子家出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疯了。
他觉得自己要变成吃米的鸡、舔面的狗外加烧那把铜锁的一星小火苗了……
太荒谬了。
更荒谬的是,他居然会想认真澄清一些事。
为了澄清郑凛的信口胡说,周宁生慌慌张张地对自家司机说了一句:“看到前面那辆尾号6902的出租车了吗?追上去。”
他觉得自己大概疯了。
常舒曼的态度很冷漠。
她说,扬和广场这一大片商业区都被卖了,我们家等着你家填大窟窿呢。
常舒曼说完以后扯着元恪的书包带走了,周宁生没再往里跟。
其实他们,何其相似。
—
郑凛挡在他面前的时候,周太太挥起的手提包重重地落在了郑凛身上。
郑凛当场飚出来一句:“你他妈凭什么打我儿子!”
周宁生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周太太亲自用自己的行动诠释了“暴发户”三个字。
何等地市侩,何等地讥讽。
周家没有人管沈姨的死活。
周宁生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他以前无意中跟郑凛他们几个说的一句话——在我们家,只有薇薇和沈姨是干净的。
周家,就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
他突然很讽刺地想,夏爷爷领着他们看《红楼梦》,真不是白看的。
当年他离开周家村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是他要求把沈姨一起带上的。
现在却成了这样。
手术还算顺利,颅内的血清出来了。
周宁生在脑科医院通宵了三晚。
三晚后的某天下午,常舒曼来了。
她喘得很厉害,脸色很难看,整个人都很狼狈。
她语气冷淡地说:“我一考完就到处找,我找你这是第四天。”
冷淡的语气,最后说出了一句带着点关切意味的话。
周宁生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发型有点乱,脸色很苍白,耳朵冻得很红。
她陪他等了CT结果后便走了。
临走之前她还折回来说了一句:明天我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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