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两句,这一曲终了。陈老关了收音机,房间陷入片刻的沉寂。空气仿佛凝结成块,似乎能像钢板一样拧几道弯儿。
“那我们开始吧。清嘉,你帮我把后面摄像机打开。”
“你知道怎么开吧?”
“嗯。”
程清嘉起身,走到后面的黑色电子设备前一番捣鼓。
原来这玩意不是摆设啊?
裴伴心里嘀咕。
她以为只是放在那儿呢,没想到上课内容还会全程录像。
等一下?!
录像!
那她岂不是也会被拍进去。
这么一想,裴伴心下一咯噔,原本还有些困倦,这下半点睡意没了。
原本她躬着身子坐着,这下立马挺直腰板,两肘折叠放在桌面上。
摆出乖学生该有的听课姿态。
身后传来的男生脚步声渐近。
程清嘉回到座位上。
“放心,拍不到你。”他压低声音,和她说明。
裴伴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
又被看穿了。
不想承认。
于是,她还是嘴硬,身体稍稍往左移了几公分,用耳语和程清嘉说:“我只是端正态度打算认真听课而已。”
“噢。”他作恍然大悟状。
那语调欺负的一个“噢”,就像在说“我真的信了”。
裴伴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转头,刚想再狡辩一下,结果正好撞上他也不约而同地投注于她身上的眸光。
“我……”
“真乖。”
他插队,把她想要说的话,挤到后面。
裴伴立马转过头去,目视白板。她用左手撑着半边脑袋,掌心覆盖于左脸颊,试图遮掩起自己悄悄泛红的耳根。
即便他这句是明朝暗讽。
但她还是拿这两个字没办法。
陈老的授课内容是但丁的两部主要作品——《新生》和《神曲》。
差不多撞上裴伴的审美死角了。她喜欢伊坂幸太郎,因为他足够有趣。她喜欢海明威,因为他喜欢和读者较劲。她也喜欢安兰德,虽然有点玛丽苏,但真的很鼓舞人心。
但她不喜欢但丁,因为她根本读不下去。
最有趣的地方大概是陈老简略介绍但丁的生平。
之后,当翻开《新生》的第一篇章之后,睡神终于向她这只小绵羊伸出了魔爪。
大量陌生晦涩的专业知识如同密不透风的牢笼将她困囿此间,渐渐的,就连机械性的截取重点写下笔记都变得困难。
“啪嗒——”一声。
圆珠笔笔尖在资料上划出一道裂痕,它如同脱轨的行星一般从裴伴手中滑落,一连滚了好几个360度,最后掉落在地。
感谢这一插曲,裴伴获得了片刻的清醒。
她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瓶冰乌龙茶,可以用来提神。
打开瓶盖,灌了一大口。
旋着瓶盖的时候,脑袋突然空白。
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清醒时做了什么。
她低头看着冰乌龙茶发呆。
这瓶水程清嘉喝过,她原本不打算继续喝的……至少不当着程清嘉的面。
怎么都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
刚刚她太困了,急求一个清醒,潜意识就……
糟糕。
正想着心事,却见资料页上,移来那只漂亮修长的手。
它不过停留一秒,很快撤离。
但却在她惨不忍睹的笔记上留下了一个小东西。
是黄色包装的一颗巧克力。
裴伴转头去看,他却假装在认真听课。
陈老背身板书。
裴伴将包装撕开一个口子,将一整颗巧克力塞进嘴巴里。
紧接着。
红色、粉色、白色……
裴伴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了研究不同颜色包装的巧克力都是什么夹心上。
好多单词她都看不懂,只能凭着味道去猜测。
等桌子一角堆满彩色糖纸的时候,陈老也宣布今天课程就到这里。
裴伴仔细数了一下,一共吃了七颗。
那天的文字烧最终没吃成,因为店门口的长队实在吓人。
不过他们吃了鲷鱼烧,也是裴伴很喜欢的食物。
回去的地铁上,人挤着人,据说是因为正好有个展览,时间也逢下班高峰期附近。
裴伴比程清嘉早三站下车,在她下车的前一站,裴伴终于鼓起勇气,和程清嘉坦白。
她想说她以后要么就不去了,本身第一次就是试听,若是她感兴趣,可以免费继续听。陈老本不为钱而开课,他只是想录下课程内容,然后将合集放到网络上,免费课程给大家观看学习,方便想要了解一些古典文学的人参考。这种形式也就是类似后几年风靡一时的慕课,不得不说陈老虽然年事已高,但思维还是走在时代的前沿。
而裴伴,原本只是因为程清嘉所以来听课。
其实,如果她不在意这么多细节,还是能继续上下去的,只是她对《神曲》并不感兴趣,上课总会忍不住打哈欠,继续下去,是对陈老的不尊重。
打着我对古典文学感兴趣的幌子,实则只是想赖在程清嘉身边,这种行为也太恶劣了,裴伴尤其不耻。
所以,怎么都无法继续下去。她打算和程清嘉说明白。
“程清嘉,我能力有限,这辈子和但丁大概是无缘了……所以我……”
话没说完,她的声音被地铁穿过隧道的轰轰声响还有报站声淹没。
“明天想吃什么?”突然,他开口了,仿佛能打断周遭一切声响。
女生抬起头望男生,而男生若无其事般地望着车窗。
窗户上映出他半张侧脸模样。
——你在挽留我吗?
“今天的巧克力特别好吃,好可惜啊,没吃上文字烧。”
“到时候我们商量一个时间,一起去吃文字烧吧。说好的我请客啦。短信联系吧。”
“要给我发短信哦,程清嘉。“裴伴笑着,一连说了三句。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程清嘉的问题,也不想把退出说的太直白。
聪明如程清嘉,应该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吧?
“梅川路站到了,可换乘3号线、7号线,请乘客从左边车门下车……”报站声响起。
又过几秒,列车减速,最终停下。车门打开。
她只能匆匆和程清嘉告别,从人群中钻出车门。
然后,她看着一号线车门前黄灯闪烁,最终缓缓合上。
再也看不到那个清隽身影。
也没等到他对她那一大段话的回应。
列车开走后,裴伴还是愣在原地,失魂落魄。
做出选择,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伴随着纠结和苦涩。正如井上月说的,有答案的问题才不是什么问题,人生之所以难是因为没人能明确告诉你人生的最优解是什么,因为根本没有最优解。
后来回想起这一切,裴伴想,和程清嘉之间,也许真正的告别有三次。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告别,也许是告别千方百计黏着喜欢的人的自己。
不会像相原琴子一样,不顾一切的一直跟在入江直树后面,做个永远的傻瓜笨蛋。
她不会是附属品。
而时间,那么多宝贵的时间,也要留给自己喜欢的事情。
**
漫长的寒假,每周三都发短信给苏敏君,约她周五下午两点来十八岁喝奶茶。
怕她没看到短信,或是忘记,所以每周四晚上裴伴还会再发一条“明天下午两点不见不散哦”的提醒短信。
只是,苏敏君没有回过,也没有来过。
裴伴每次带一本市面上流行的言情小说,从两点等到下午五点,从没等到。
三个小时的时间,够她看完一整本小说。
有时候店里空调太热,又值下午是最困的时候,她看的昏昏欲睡,书页上的那些黑字像是一只只小蚂蚁一样乱爬,越来越模糊,甚至团成一团。
她每次都给自己订一个五点的闹钟。
每次梦到苏敏君来,但醒来后对面空空如也。
是那种坠入深渊般的失落感。
之后,裴伴收拾东西,偶尔去42,大多时候直接回家。
因为是周五,去42的时候井上月大多都在,寒假她几乎没有约熟人出来玩,于是,能见到井上月这么个熟人,也莫名觉得还挺亲切。
最糟糕的一次是在十八岁遇到了京铭和他的女朋友。
那应该是他的女朋友。
打扮得有些招摇,化着很浓的妆,看起来不好相与的模样。
漂亮倒是挺漂亮的。
两个人格外亲密,甚至还喝同一杯奶茶,用同一根吸管。
是女朋友吧。
至少裴伴是这么觉得的。
见到京铭,她心理上有些不适,但因为约了苏敏君,虽然她赴约的概率不大,但她还是得等着,免得苏敏君跑空。
好不容易,煎熬了一小时之久,两人搂搂抱抱着离开。
她刚松一口气,呼吸还没顺畅多久,京铭竟然又折回。
他拉开她对面的椅子,那个女生没和他一起回来。
只他一人。
“裴伴是么?”
裴伴把他当空气,装没看到,继续低头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