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的不快,两个女孩的对话听见了些。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我招他了,还是惹他了?呛什么呛。”这是陆晚的声音。
阮佩讷讷地说:“我怎么觉得,年级第一好像是吃醋了……”
“我还吃炮仗了呢!他就是瞧不起人。我小叔叔成天不上课、用脚考试,马上都能进年级前三了,人家嘚瑟过吗?有什么好了不起的。”
“好好地又提陆阳干嘛?你真该换个人试试,干嘛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找虐。”
……
前十七年,庄恪在这类事情上的经验实在有限,并不太清楚什么样的情绪叫“吃醋”,他只知道,自己在思考的过程中,已经伸手接过了阮佩手里的电影票。
圣诞节,庄恪原本是要去帝都的。他外婆老家南京,解放前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很洋派,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将小辈招到家里,弹钢琴,唱诗歌,礼物上绑着丝绸蝴蝶结,人人有份。
庄恪找了个理由没去,留在了南江。
大雪纷飞,他不多不少,提前半小时到达电影院。庄恪让司机等在街对面的巷子里,只说是和约了同学一起过节,不想被打扰。可是,一直到电影开场,他都没等来陆晚。
门口的人群一拨拨进来,一拨拨散去,手里的爆米花凉透了,气味诡异,庄恪眉一皱,随手扔进了垃圾桶。等不来就等不来吧,反正下学期也不会在这边待了,以后更是天南海北难得见面,现实难以逾越,他稍稍一想,转瞬便放下了被荷尔蒙和好胜心调动起来的不切实际。
看了眼时间,庄恪决定上车回家。
逆着人潮走到街对面,带着最后一点不甘,庄恪似有所感地回头,一眼看见了一身白衣的陆晚,以及她身边的高大少年,陆阳。
两人手牵着手,在海报墙面前驻足,犹豫该看哪个片子好,举止同街上那些情侣并无二致。
“陆晚。”四车道的小街不算宽阔,庄恪站定在原地,试探着喊她的名字。
对面两人应该是听见了,起码陆阳听见了。
他敏锐地向四周扫了几眼,庄恪挑衅似的又喊了一声,声音更大了些。少年们隔着条街,以及漫天雪幕,无言对视。
看到庄恪,陆阳眼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胜利者的傲然,与较之前一次更深更重的警告。
陆晚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张望,说了句什么,陆阳强行将人搂在身侧,遮住视线,带进了影院。
情况再明显不过,理智如庄恪,此时想保住尊严与体面就该直接转身走掉。可荷尔蒙和好胜心再次起了作用,在雄性动物的本能驱使下,他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谁能想到,这样一条涌动着节日欢欣的小街上,会突然驶来一辆打滑失控的汽车?
曾经的那个庄恪,死在了自己十七岁的圣诞节。
少年的肢体尚还完整,知觉却已残缺不全,重度脊柱损伤让庄恪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和站起来的权力。无数次转院,无数次手术,无数次将伤口摊在各路专家面前、供人检视……尊严在生命面前不堪一提。周围人都以为庄恪会歇斯底里寻死觅活,他却用诡异的平静沉默熬了过来。
他以为自己足够理智。
确实,陆晚肤浅善变又爱捉弄人,招了他,惹了他,又若无其事地放鸽子,仗着年轻好颜色、万事得来容易,恣意妄为地挥霍,实在可恶;而陆阳的种种表现,只能说明他是个占有欲很强的正常男孩……庄恪心里清楚,自己的意外,并不是这两人之中任何一个直接造成的。
他不恨。
至于爱,就更不可能了。
庄恪和陆晚拢共又见过几次面?他对她不过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好感与好奇,要是不发生这件事,等两人空间距离与社会阶层拉开,风一吹也就淡了。若干年后,庄恪甚至不会记得有个叫陆晚的姑娘曾出现在生命中。
可当俏丽的小护士带着满脸来不及擦净的血冲上来揪住自己的领子时,庄恪发现,他在隐约间期待着对方自投罗网的这一瞬间,已经很久了。
不然,庄恪为什么不去医疗条件更好的帝都,而是固执地留在南江?
他从未放下,也根本放不下。
人在失明前见到的最后一抹颜色最美。
庄恪依旧不承认自己有多喜欢陆晚,只是恰好,她是第一个让他留下强烈印象的女孩,也是他在健全人时期记住的最后一个;一看到陆晚,庄恪就变回了十七岁的自己,家世煊赫,学业有成,少年得意。
陆晚个子小,站直了也只到少年的下巴;她说话时为了气势不输,会拼命昂起头;她漂亮,精巧,眼睛流光溢彩,处处鲜活可爱。
她还会一次又一次地追问:“年级第一,你名字到底怎么念啊?”
想起这些,庄恪拿指尖弹了弹守宫的额头,笑笑:“说一万遍也记不住的,还问个什么呢?”
龚叔见他神色愉悦,心底因为余奉声带来的坏消息而产生的担忧,少了些。
“少爷为什么事情这么高兴?”他问。
庄恪将守宫放走,细细擦手:“有趣的事情。”
他实在是喜欢看陆晚被自己引导着往预定方向走的样子。就像一只迷途的小动物,只知道闷头往前跑,为自己躲过猎人与天敌而庆幸,却不知所有追兵和一切前路,都是人提前布置好的,她的努力,只是在自投罗网而已。
“龚叔。”庄恪把人叫住,“安排下,我有些事要跟开元的祁董当面聊。”
*
等吴峥电话的那两天,陆晚执意去了趟医院,想看看钟晓。
祁陆阳拦不住,由她去了。
帝都好的医院很多,全科有血库的也不少。也许是为了避嫌,李焘没让钟晓在和睦家这种名气太大的医院建档,更没有选择去开元,而是挑了个条件优渥的新私立医院生产,并提前预付了一大笔诊疗金。
见到陆晚,已经将事情了解大半的钟晓显然没有好脸色。
枕头,杯子,手机……几乎将手边能扔的一切都扔向了她,钟晓还不解气,指着人骂:“陆晚,我他妈瞎了眼才把当你朋友!我好心帮你,落到现在什么都没有,老李也进去了。这下你满意了吗?满意了就滚!滚啊!”
“你以为这么做祁陆阳就会跟你结婚?做梦吧,他跟林雁池的事情现在谁不知道?你就算是想做小,也要看看林家人容不容得下你!”
“陆晚,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不会有好下场的,你的报应在路上了……”
钟晓家姐妹兄弟五个,孩子多,难免一碗水端不平,她性子又不温顺讨喜,从小就不受待见。现如今钟晓父母见她失了靠山,更是懒都懒得来帝都看一眼,只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她身边只有个保姆,因为预付了工资还守着在。
当下,保姆一个劲儿劝着钟晓:“太太,太太您别激动。医生说您血压高,得静养。”
“血压高?这怎么回事?”
静静站着挨了半天砸的陆晚敏锐地捕捉到这几个字。她不理会钟晓的咒骂,径直来到病床前,看了眼输液单:有硫酸镁。
陆晚又细瞧了下钟晓的模样,人果然肿了一圈。
正好有医生来查房,她直接问:“这床的孕妇是妊娠高血压么?”
这名医生上下打量了陆晚一眼,点头:“嗯,我们已经在用药了。你也是医生?”
陆晚跃过她的问题,表情严肃:“我们要申请转院,立刻,马上。”
对方自然不同意,只说这里医疗设施完善,医生也很有经验,这种病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他们能解决,等情况稳定后天就会安排钟晓剖腹产云云。
陆晚还要问,钟晓冷笑一声:“谁给你的资格帮我决定这些?我就要留在这儿生孩子。陆晚,我不是没信过你,吃够了亏,这次不会再犯傻了。”
“你别想害我和我的孩子。”
知道和她说不通,临走之前,陆晚将自己的电话写在纸上,塞到保姆手里:“阿姨,她这边一有什么情况你就打电话给我,白天晚上都行,千万别耽搁。”
那阿姨人还不错,见陆晚这么上心,在走廊上偷偷抹起泪来:
“我们太太刚才也是急了,说的那些您都别往心里去。您不知道,前几天先生的前妻来家里一通砸,什么包包啊首饰啊,扔的扔毁的毁,全都没有了,太太人也吓得不轻,都见红了,这才来医院住着。先生留的钱不多,其他的又被公家查封,我还是拿自己的钱在贴补、给她买点营养品吃。”
陆晚心里堵得慌,胡乱掏出张卡来,报了密码递过去:“先凑合用着,不够我再往里打。您可记住了,有事一定叫我。要是能劝她转去公立医院那最好,拜托了!”
交待完这些,陆晚揣着满腹心事往电梯间走。半路上,她和一个戴着口罩、同样心神不定的高个儿女人撞在了一起,对方手里的病历和检查报告撒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
陆晚才捡了几张,不经意扫到病历上的名字,整个人都僵住。
葛薇?
她抬头,葛薇也认出了她。口罩遮住了葛薇的下半张脸,女人露出来的眼睛里写满怨毒与憎恶。而她领口袖口露出的皮肤上,密密麻麻遍布着纵横交错的伤痕,有长有短,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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