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原本掉眼泪的孕妇这会儿却坚定起来,“我男人姑姐家的侄儿媳妇原本人都疯了,个个都说她怀里头揣了小鬼。跑去红星公社找大夫看了,就给她开了个刀,侄儿媳妇的疯病就好了。”
余秋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感觉这事儿有些不妙。她没想到吴二妮家男人还真在村里头替她宣传啊。
果不其然,孕妇嘴里头念出了她的名字:“我要去找小秋大夫,她一定能救我娃娃的命。”
助产士没反应过来,直接喊住了余秋:“小秋大夫,那不就是你吗?”
产房外头的家属也听到了声音,直接跪在了地上磕头:“小秋大夫,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娃娃。我们两口子到现在还没个娃娃啊。”
余秋头皮发麻,她本能地想要拒绝。
这个手术的风险系数太高了,而且不是没有条件。宮井解剖结构的恢复,不代表功能一定能恢复,一般情况下认为宮井扩张到三厘米以上,在做手术成功范例就大幅度降低。况且,紧急宮井环扎术本身就容易术后引起宮缩、感染、破膜等问题,导致胎儿流产,还有可能因为手术因素,使得宮井在频繁宮缩下,直接断裂。
然而孕妇听说她就是小秋大夫的时候,眼睛立刻亮了,巴巴地看着余秋:“大夫,你救救我娃娃啊!”
余秋头大如斗,十分为难,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她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作为产科医生,她非常理解保胎孕妇的不容易。
有的人为了保胎,肚子都扎成了刺猬。有的人躺在床上好几个月,始终不能挪窝。还有人频繁流产,甚至连胎都保不了,夫妻两个坐在医生面前哭。
即使科学这么发达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生育自己的孩子。
流产的原因千奇百怪,怀不了孕的女性也越来越多,纵然有辅助生殖技术,做试管婴儿频繁失败的女性同样不稀罕。
省人医的人流室跟辅助生殖中心就在同一层楼上。
两边的病人都愁眉苦脸,左边的小姑娘们犯愁怎么又怀上了?右边的女病人们则在担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怀上?
余秋叹了口气,到底没有直接拒绝这位孕妇。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也许自己就是唯一的希望。
病人总是脆弱的,想要当妈妈的女人尤甚。
“我只能试着看看。”余秋字斟句酌,“你已经掉了四个孩子,想必你自己心里头也有数,你肚子不太容易揣得住娃娃。这个孩子也一样,命悬一线,而且这根线比头发丝还细,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断了。”
孕妇听大夫说愿意试试,就已经喜出望外,她连连保证:“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认了。大夫你放心,要是这个娃娃保不住,我绝对不在外头声张,绝对不坏了你的名声。”
余秋哑然失笑:“没关系,是什么样的结果你都可以说。没有神医的,不管华佗还是扁鹊,他们都有处理不了的病人。我也不是什么神医。”
她抬头招呼助产士,“准备挂硫酸镁吧。”
宮口开到这种程度,不仅仅是病理性工作,生理性宮缩也必须得尽可能避免,否则一次生理性宮缩都可能导致整个手术前功尽弃。
已经下去吃夜宵的麻醉医生又被叫回头。
他前面晚饭吃了一半,就被拖过来给大肚子打麻醉开剖腹产。这会儿好不容易调了碗藕粉,才喝了几口,就再度被叫回了产房。
没办法,谁让孕妇怀里头揣着娃娃,她们要有事的话,那就是一尸两命。
急查的血常规跟荫道分泌物结果返回了,初步排除了感染的可能。
余秋跟家属交代了情况,给孕妇做腹穿刺羊水放羊水,这样可以缓解膨胀出来的羊膜囊,过于鼓胀的情况。抽出来的羊水也要送检做细菌培养,进一步排除宮内感染的可能。
等到麻醉师打完硬膜外麻醉,余秋就招呼小吴跟助产士帮忙,充分暴露宮井。
只有在能暴露宮井前后唇的情况下,她才有可能做宮井环扎术。
余秋用湿纱布向上推羊膜囊,尽量靠近宮井内口开始缝合,缝线不能穿透粘膜层,也不能穿透羊膜囊。
这个过程有点儿像将破损的葡萄皮缝合到一起,但是不能沾到果肉。
余秋感觉自己缝下去的每一针都在战战兢兢,她小心翼翼,针尖不敢带到任何多余的地方。一旦不慎,直接从下面穿破了羊膜囊的话,那就真的不用保胎了,只能等着还没足月的胎儿自己掉下来。
就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宮井内口环扎术,余秋整整缝了近两个小时。
别说是抓着持针钳的她了,就连帮忙拉钩的小吴跟助产士都吃不消,因为她们长期保持极为扭曲的姿势,两人的腰都快断了。
可是她们又不敢动,也许动一下,之前的所有努力就可能前功尽弃。孕妇也就失去了她第5个孩子。
当妈妈可真不容易呀。
余秋想到她导师的感慨,不管是什么样的妈妈,贫穷抑或富有,粗俗或者优雅,卑微还是尊贵,她们在成为妈妈的时候,都曾经用命去拼搏。
她们付出了多少艰辛,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每一位母亲都是菩萨。
余秋缝完了最后一针,感觉自己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的动弹不得。
她剪断了线头,却还是不敢给孕妇希望:“现在虽然暂时说是手术成功了,但你后面必须得卧床静养,不能出院,就住在医院里。而且即使是住院也不能保证你的宝宝就能安安稳稳待到足月。
这就好比外头冰天雪地,孩子却想跑出去玩。我们暂时把玻璃门给关上了,可要是这个宝宝调皮,直接拳打脚踢再度把玻璃打破了跑出去,那我们也没有办法。
也许发现及时的话,我们还可以做第2次甚至第3次环扎术。也有可能即使发现了,我们照样无能为力。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希望你跟这个宝宝都能交上好运。”
孕妇打的是半身麻醉,她能够听明白余秋的话,只拼命地点头:“我一定好好躺着。”
余秋开始有些庆幸她是在这个季节,也就是农家人常说的猫冬时节出现问题的。
她现在怀孕23周,等养到春忙的时候,宝宝差不多就能生下来了。
要是现在赶上农忙,那才真是够呛呢。她丈夫到底顾哪头?万一大队跟生产队的干部不好讲话,农忙时节坚决不许人离开,他们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去。
唉,余秋觉得自己想多了,他还不知道这个孕妇能保到什么程度呢。紧急情况下行宮井环扎术成功的概率可远远低于择期手术。
说不定下一阵轻微的生理性宮缩就能让孕妇直接破了膜,然后整个保胎前功尽弃。
有的时候无知是福,因为夫妻俩并不了解这个手术的凶险程度,所以尽管余秋再三再四的强调,他们也只为一件事情高兴,那就是这个宝宝暂时保住了。
至于以后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后面的事了。
余秋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他们的乐观。也许正是这种乐观精神支撑着贫苦的劳动人民,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下,也能充满希望的生活下去。
那位年过四旬的丈夫还反过来安慰余秋,要是这一回实在保不住了那也没什么了不起。下回小秋大夫早点儿帮她把宮井扎起来,说不定他老婆就能稳稳当当地生个胖娃娃。
余秋出了病房门,准备去医生办公室开医嘱的时候,门一推,她看到了何东胜的脸,第一反应居然是:“你怎么还没走?”
生产队长有些茫然:“我走了,你怎么回去啊?”
余秋眨巴了两下眼睛,抬头看墙上的钟:“不行的话我就不走了,在这儿凑活一晚上。”
何东胜哭笑不得:“你还没换衣服呢。”
大鱼扑满怀,沾了一身腥。她回知青点之后就来得及洗了个脸,便被电话叫到了白子乡,哪里来得及更换棉袄。
何东胜这一提醒,余秋又觉得自己身上实在是没办法闻了。
她抬头看了看挂钟,感觉自己不能一直留在白子乡。这里的孕产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可同样的红星公社卫生院的病人们情况也可能随时都有变化呀。
她跟大夫打了声招呼,又强调了几句注意事项,直接催着何东胜走吧。
助产士有句话没说错,能不能生下娃娃,那是老天爷的事。作为医生,她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安天命。
两人走出卫生院大门,外头真是滴水成冰,天冷的很,别说开口讲话了,就是呼气都是疼疼的白雾。
因为冷,天上的星子分外明亮,就像孩童最纯真的眼睛,没有经历世事半点儿污染。
何东胜看她一路沉默着走到河边,忍不住开口找话题:“怎么啦?心里不痛快吗?还是饿得慌了。我这儿有糖,你要不要含一块?”
余秋哑然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么糖啊?我就是觉得真不容易。怀孕不容易,保胎不容易,生也不容易。生命想要繁衍下去,都不容易。”
何东胜点头:“可不是,要不怎么说女人生娃娃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呢。其实娃娃也是投胎的小鬼,能不能托生为人,也要看命。”
这回余秋扑哧笑出了声,调侃他道:“你可别说什么小鬼呀,不然吴二妮她男人肯定能跟你急。唉,这家伙,居然在他们村里头说我是什么神医。”
何东胜笑了起来:“你怎么就不是神医?你是菩萨呀?你可别忘了,你还降服了鳌鱼。”
余秋瞪眼:“那是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