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摆摆手,扶着床身,慢慢地站起来。她的膝盖已经麻木了。
没有操作台,床太矮了,坐在床边就够不到缝针。站着的话,她挨了一脚的腰又疼得吃不消,余秋只能跪在床边完成接生以及缝合工作。
田雨看她面色惨白的模样,心中一阵慌,赶紧过去扶人。
“大夫,桂枝能吃蛋花汤吗?”布帘子外头的丈夫觉得眼下气氛似乎不错,赶紧大着胆子提问。
桂枝急着说丈夫:“我又不爱吃鸡蛋。你拿鸡蛋给大夫。”
村里头接生员接生个娃娃要收两个鸡蛋做诊费。
他们家本来就两只鸡婆,生蛋也有一搭没一搭,两个娃娃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根本攒不下鸡蛋来。
产妇的丈夫着急起来:“那哪行,你得养身体。不信你问大夫,没营养是不是不能给娃娃喂奶?”
余秋不想看那农民可怜巴巴的眼睛,知道没营养就别生啊!
她叹了口气:“没蛋就吃鱼。我看你们这儿有河,鱼应该不少。没鱼的话虾米也行,那个蛋白质含量高。”
看看产妇身上一按一个坑,明显蛋白质缺乏症。
就这样还喂奶呢,先养好自己的身体再说吧。
余秋推开房门,拖着两条腿摇摇晃晃地挪到院子里头。
雨已经停下,胡奶奶带着秀秀站在房门口。
夜风下,祖孙俩身形瘦小,胡奶奶佝偻的身形看着比重孙女儿还瑟缩。
一路上,田雨都在教育接生婆胡奶奶:“你简直就是瞎胡闹,哪里能砍孩子的脚。”
老人缩着脑袋,讪讪的,跟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压根不敢接腔。
农民是传统观念最忠实的继承者,万物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千百年的观念让他们天然敬畏有学问的人,即使是个半大的孩子都不例外。
乖乖,初中毕业生呢,全公社都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女秀才。
秀秀也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城里头来的女大夫。用这些知青哥哥姐姐的话说,她代表科学打败了封建迷信。
秀秀委屈,她想告诉哥哥姐姐们,她太太不是封建迷信。她想告诉那个姐姐,老太想帮桂枝婶婶的。
可是这个打了胜仗的姐姐看上去却一点儿都不神气,反而出奇沉默。无论周围同伴如何鼓动,她都不吭声。
余秋只觉得累。
她回到知青点之后,只匆匆擦了个澡,便钻进了被窝。
作为刚刚切实拯救了贫下中农的大功臣,全体女知青一致决定,将唯一的一张床留给她跟另一个年纪最小的知青睡。
余秋没有推辞,她实在累到了极点。
穿越大神是故意的,特地让她穿越到这个时代这种环境,让她没有办法给孕妇开刀,只能硬着头皮接生。
最终桂枝生下了孩子,母女平安。
这就像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嘲笑她自以为是,害了2019年的那对母子。
可是余秋不后悔,如果现在条件允许,她照旧会给桂枝做剖腹产。个体案例不能指导普遍情况。
她只是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因为她没能帮到那对母子。
田雨洗漱完毕,觉得肚子咕咕叫,随手从箩筐中拿起个红薯干掉。吃完了,她才想起来问:“哪儿来的红薯?”
同伴们发出笑声:“胡奶奶给的啊。”
田雨一拍脑袋:“哎哟,刚才我还说她封建迷信来着呢。”
虽然这老太太的确封建迷信,可好歹人家心不坏。
就连她们洗澡的热水,也是老太太的重孙女儿帮忙点的灶膛。
田雨下意识地喊余秋:“你说,我要不要跟人道个歉啊。”
不知道为什么,她本能觉得自己这位新同伴是个做事周到的人。
没听到回应声,田雨跑到床边看,才发现床上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她的眼角,满是泪痕。
小姑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噤了声。
年纪最大的陈媛盖棺定论:“她应该是想家了。”
十几岁的姑娘们集体点头,很赞同大姐的观点。
余秋的接生手艺还能跟谁学?肯定是她爸爸呗。她爸爸已经被医院开除了公职,到现在还关牛棚呢。
好多跟她爸爸一批的人都已经转去农场劳动,继续拿着单位发的工资。
这一对比,愈发凄凉。
她妈妈也自杀了啊。
她好可怜,孤零零的一个人。
田雨带头提议:“我们以后要多照顾余秋,多帮助她进步。让她感受到组织大家庭的温暖。”
伟大的领袖教导过,出身不能决定人生。广大知识青年的人生在农村,在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由我们自己去创造。
夜深了,少女们纷纷钻进被窝睡下。
窗外风雨声渐歇,一轮弯月挂上树梢,发出幽幽的清辉,像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每一个渴睡人的脸,带给他们一夜好眠。
吃猪肉噎了
余秋一觉睡到大天亮。
醒来的时候,地上的铺盖已经收拾好,床上也只剩下她一个人。
田雨跟年纪最小的郝红梅拎着水桶进门,手上还拿着抹布。
因为桥被冲垮了,今天的公社的知青欢迎仪式也得往后挪。
十几个年轻的姑娘小伙子都是勤快人,深觉自己不能干坐着等饭吃,积极给自己找活干。
男知青门主动请缨去生产队挑淤泥,女孩子们则去找大队要杨树洼孤寡老人的名单,把自己带来的瓜子、糖果以及点心分了,每家每户都送点儿。
田雨跟郝红梅去胡奶奶家时,老太太死活不肯收,最后还是她俩坚持帮忙收拾屋子,帮忙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田雨愁眉苦脸:“其实她家挺干净的。”
胡老太儿子儿媳妇没熬过饥荒年,孙子孙媳妇出去逃荒就没回来了,身边就一个小重孙女秀秀。
大队照顾这老的老小的小,每年都给救济粮。但祖孙俩都勤快的很,重活干不了,杂活从不推,家里跟自留地打理的一点儿都不差。
田雨叹气:“我本来想帮忙浇菜的,可这才刚下过雨。水还没退呢。”
余秋被她惋惜的语气逗笑了:“下过雨不好吗?挑水浇菜累死人了。你又不能天天帮她浇。”
田雨不服气:“为什么不能?我想好了,我就留在杨树湾插队,我要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为贫下中农做好事。”
郝红梅招呼余秋:“快吃饭吧,大队给我们送了米,我们煮了山芋稀饭,可甜了。”
田雨划了下她的脸:“羞不羞?明明是秀秀过来点的火。”
她叹了口气,“主席说的没错,我们就是死读书的呆子,有米有柴火,居然都不会做饭。我们要跟贫下中农学的太多了。”
余秋但笑不语。
她掀开锅盖,惊讶的发现稀饭上还卧了个鸡蛋。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年代的鸡蛋可以当成钱钞用的。昨晚上那位桂枝的丈夫还说要拿鸡蛋给胡奶奶当报酬。
“就是她丈夫送来的。”田雨犯愁,“我们也不想收的,我们知青为贫下中农做事理所当然。可是他不肯收回头,最后我们只好留下一个。”
好歹这也算是贫下中农对他们知青的肯定。
秀秀从门外探头进来,手上端着碗酱豆子:“姐姐,我老太说给你配粥吃。”
余秋赶紧拉住她,示意她吃蛋:“我不吃蛋,白放着坏了。”
这还真不是余秋推辞,她的确不爱吃鸡蛋。
江州有传统,生孩子要给接生的人送鸡蛋。他们产科一年到头卤蛋、红鸡蛋、鸡蛋干还有新鲜鸡蛋不断,就连实习同学都经常拎着鸡蛋回宿舍煮泡面吃。
秀秀死活不肯,直到余秋板下脸,表示她不吃鸡蛋,自己就不收酱豆子,小姑娘才小心翼翼地吃掉了鸡蛋黄。
余秋看目标达成一半便也不再纠结。
她吃过早饭,洗完碗筷,转过头看秀秀还在门口,不由得挑了下眉毛:“怎么了,秀秀,有事吗?”
小姑娘扭扭捏捏:“那个,姐姐,我老太想问问,饿老生真的这样接生就好吗?”
余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赶紧朝门外望去。
正坐在门口搓草绳的胡奶奶赶紧往回缩眼神。
余秋放下手里头的抹布,立刻走出门去。
她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认认真真道:“臀位足先露最好是开刀,那样比较安全。实在没办法时,就将脚先推回去,堵住胎臀,等到宮口开全,预防脐带掉下来。如果是头位手先露,同样开刀是最佳选择,实在不行就做内倒转术,但是风险很大。”
胡奶奶也不知道究竟听懂没有,只点点头,自言自语一般:“还是你们有学问的娃娃强,懂得多。我要早点儿会这些,也能多接生几个全手全脚的娃娃咯。”
余秋微怔,看着满脸怅然若失的老人有些不知所措。
昨晚她是厌烦这接生婆的,甚至借口为了卫生需求,产房不能多待人,将接生婆赶出了门外。
她觉得这人不懂装懂胡说八道实在烦人。
这是对产妇以及孩子极大的不负责任。
可是现在细想想,胡奶奶不知道要如何正确地处理手足先露的产妇,也仅仅是因为没人教过她。
这个时代以及更久之前的农村女性获得知识的途径极为有限,她们没有学上,她们只能靠师傅手把手带。
接生婆不是存心捣乱,她只是认为那才是最好的选择。正像她说的那样,总要想办法处理,不能干看着让大人孩子都活活熬死。
余秋清了清嗓子:“奶奶您以后也可以这样给人接生。”
她有些后悔,昨晚不应该赶走老人。说不定接生经验丰富的老人看了一遍之后,再碰上类似的病例,就会依葫芦画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