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兰思思)

　　周岚听得眼冒金星，“他，向总他，真这么跟人说？”
　　程珣叹气，“我不知道他具体怎么说的，只是猜想啦！但社团那些人一旦下手，肯定轻不了。就算最后没死，弄完也跟废人差不多。现在的形势，徐朗落警方手里反是好事，就怕……哎，总之全看向总怎么说话了。”
　　周岚定定神，“你希望我怎么做，去求他？”
　　“至少劝劝他吧。这种时候，可能谁去劝都没用，但总得有人去试试。我想你可能不太愿意看见最近的向总，我们也一样，但是……如果你不希望那位小兄弟有事，还是尽早去和他见一面为好。”
　　周岚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不怕向总知道了对你不高兴？”
　　程珣苦笑说：“他现在气头上，当然做什么事都认为理所应当，可等冷静下来呢？他会后悔的，他向来仁厚，不是那种狠毒之人。并且社团的关系，能不沾尽量不要去沾，这还是他从前跟我们讲的。一旦做了那种事，等于半只脚踏进污泥，总有一天要被清算，到时候我们这些艾斯的老人，也不会有安宁日子过……”
　　周岚向程珣道谢，程珣说：“别谢我，你要是能劝得他回头，等于也救了艾斯，该我们谢谢你才对。”
　　程珣最后告诉她，明诚最近都不住家里，而是在医院附近的一家酒店长包了个房间，方便随时看儿子。
　　周岚并没怎么犹豫，她决定去找明诚。
　　在程珣说出徐朗名字的那一瞬，她是真怕了，怕有人发现了徐朗的尸体。她宁愿徐朗一辈子都别再出现。
　　她恨徐朗，因为在周尧死后，他把他们的生活推入雪上加霜的境地。但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愿听见任何徐朗遭遇不测的消息。
　　不管徐朗下手前是怎么想的，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周尧。周岚在痛惜之下，也幡然意识到，她和周尧，还有徐朗、徐霜，他们四个曾经有多团结互爱。
　　* *
　　周岚抱着硕大的旅行包，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等了足足两个小时，明诚才现身。
　　她振作精神迎上去。
　　明诚的憔悴自不必说，周岚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求明诚给她时间好好谈谈，明诚表情僵硬，勉强没有赶她走，找来酒店的大客户经理，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商务间单独聊。
　　进了房间，周岚把旅行包放在桌上，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叠一叠的钞票，是明诚上次去她家时留下的，今天她全带来了。
　　“这些钱我没用，全部还给你。”周岚语气里含着哀求，“请你放徐朗一条生路。”
　　明诚不悦，“程珣跟你胡说了什么？”
　　“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打听到的。”周岚不想连累程珣，“说你找了人，要徐朗的命……徐朗是做了错事，但罪不至死，要怎么惩罚他，该由法律决定……”
　　“他毁了我儿子！”明诚面目狰狞，愤怒而痛苦，“他毁了照一的一生！”
　　周岚咬住下唇，不表态不反驳，让他尽情发泄。
　　然而明诚仅吼了这一句便偃旗息鼓，目光扫过那些钱，语气平静，“钱你拿回去。这件事不是钱能解决的。”
　　“那，要怎么样你才肯放弃？”
　　明诚摇头，“我必须给照一一个交待——你走吧。”
　　泪水瞬间涌入眼眶，又被周岚逼回去。
　　她抽了抽鼻子，“你说徐朗毁了你儿子，那我弟弟呢？你儿子至少还活着，我弟弟没了！是向照一毁了我弟弟！”
　　明诚面色骤变，“你弟弟是意外，和照一没关系！”
　　“没关系吗？”周岚瞪着他，咄咄逼人，“如果向照一没和周尧吵架，周尧就不会心乱，更不会失足跌下山摔死！这还只是警方给我们家属的说法，至于真相究竟怎么样，现在除了你儿子，没人清楚！”
　　她死死盯着明诚，一字一顿说：“没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过什么！”
　　“你……”明诚脸都白了。
　　周岚收回瞪视他的目光，神色转而凄楚，“不管怎么说，我弟弟死了，起因就是受了你儿子的刺激。这一点你总得承认吧？”
　　明诚沉默。
　　周岚深吸一口气，又说：“至于徐朗，他这样做的确不对，但我能理解……他是心疼周尧，他失去了理智，就和现在的你一样……向总，这样报复下去不会有止尽，我们就，到此为止吧，行吗？”
　　说完，她久久凝视着明诚，等他舒一口气，然后退让。
　　然而明诚继续沉默，表情固执且僵硬。周岚等了会儿，忽然明白他用意——他是在捱时间，等周岚自己放弃。
　　她利索地把钱放回旅行包，像来时那样抱在胸前，她准备走了。
　　明诚也不看她，仿佛就在等她离开，等一切结束。
　　周岚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忽然又扭头，望着明诚说：“你一定要闹到鱼死网破才肯罢休，是吗？”
　　明诚坐在椅子里没反应。
　　周岚点头，“行，那你去干吧！不过，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如果徐朗出事，我这条命也豁出去不要了！”
　　明诚一震，赫然抬眸，“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周岚朝他笑笑，“我不知道到时我会干出什么事来……我只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弟弟，决不容许再失去另一个！”
　　说完，她用力拉开门，就要往外走，却听见明诚一声断喝，“你等等！”
　　周岚脚下一滞，慢慢退回来，门在身后重新阖上。
　　明诚起身，双手叉腰，在房间里来回走，从投影幕布到窗边，短短数步，每一步都透出暴躁，而周岚背靠门站着，耐心等他决断。
　　终于，明诚的脚步慢下来，目光转向周岚。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正视她，他在她脸上看到的，和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没什么两样，瘦削、焦虑、疲倦，还有渗入毛孔的痛苦。
　　“我，答应你。”他语气艰难，“但你也必须答应我，如果知道徐朗的下落，你一定要报警……我可以不惩罚他，但他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
　　周岚心头一松，眼泪夺眶而出，她用力点头，“好！”


第55章 No.3 理发
　　深夜十点，明诚独自坐在窗前，身陷软椅，手持酒杯，望着窗外出神。
　　他的房间位于酒店三十二层，和前面的高楼恰好错开相当距离，窗外视野极佳。
　　酒店楼下是三江最繁华的商业街。白天车水马龙，晚上灯火辉煌，两排街灯蜿蜒向南，到了远处，背景只剩下夜，那两道亮晶晶的光便成了简笔画，仿佛用毛笔甩就，星星点点没入天际。
　　这夜色一日日重复着，并无多少改变，但明诚就是看不厌，大概和心境有关。唯有此时此地，他才能暂时搁下现世的烦恼，进入真正放松的状态。
　　但不思考是不可能的，大脑就像奔腾不息的川流，每一秒都在奋勇向前。他阻止不了思绪的流动，但能扭转方向。
　　他迫使自己不去考虑公司业务上的麻烦，也不去算计家庭、人际的复杂纠葛，甚至连儿子的治疗也暂时撂到一边。
　　此时，他不是总经理，不是儿子、也不是父亲，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剥离掉所有社会属性，单纯的、微微偏向抽象概念的人。
　　他的视线追随灯火长龙，投入遥远的虚空，那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引他思索、钻研。
　　他喝了口酒，近来睡眠总是很差，每天晚上都要靠酒精助眠，他喝得很慢，避免自己烂醉。他肩上还压着重担，不容许放任自流。热辣的滋味从喉咙里灌下去，直抵肺腑，带来进一步的松弛感。
　　放下酒杯时，他想到了一个词：欲望。
　　他的大脑终究不肯放过他，在他刚刚感觉舒适的时刻，又抛给他这样一个问题：他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欲望。
　　是的，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方静菊夺权的欲望，他想撵走星宇的欲望，他喜欢周岚的欲望，还有周岚渴望成功的欲望，Linda 想要保住自己地位的欲望，徐朗报复的欲望……无数人的欲望交织在一起，缠斗、厮杀，既互相吞噬，也吞噬无辜的人，比如欣茹，比如照一。
　　明诚对这个答案默然无语。
　　如果一切重来，会有所改变吗？
　　不，不会。
　　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欲望是人与生俱来的属性，如果失去欲望，活着跟死了没两样。而他可以和各种规则，和命运抗争，却无法推翻生而为人的本性。更何况，即便他消灭了自己的欲望，别人的欲望还在，依然会对他产生影响力。
　　归根结底，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张由欲望编织而成的网上。
　　明诚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周岚的眼睛，她眼里也流淌着欲望，不加掩饰，也因此，她的欲望显得崭新而生动。一个野心勃勃而又年轻新鲜的女孩。
　　明诚不觉苦笑，即便他看破了这庸俗人世的本质，却依然难以泯灭自己内心的欲望，他挣脱不了身为男人的基本属性。
　　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她，还是渴望得到她，哪怕今时今日，这份欲望因其实现的难度而几乎接近于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