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没出声,等爷爷继续说。
 “其实就相当于开一家分店,这些年丰玉茶舍在全国各地的门店不少,多开一家也无妨。”沈崇山顿了顿,“只是城西那边原本也是一座茶山,他们此举是有意将丰玉当成一个地标性建筑,作为承前启后的文化渊源,倒是比寻常分店更重要些。”
 沈令懵懂地点头,“那是挺重要的……”
 沈崇山便笑了笑:“小令想不想试一试?”
 “我?”沈令立刻瞪大眼睛:“我不行的吧……”
 他从来就没参与过家里的事,更不懂怎么谈项目。
 “没关系,”沈崇山开怀:“具体项目有李叔叔他们帮忙,主要这算是一次很重要的合作,咱们家里得出一个人撑场面,小令也长大了,不想历练历练吗?”
 爷爷的话有些打动沈令,他也想成为对家里有用的人。
 但他又害怕,怕自己做不好。
 沈崇山看出他的忐忑,安抚道:“没事,爷爷只是先问问你的意思,项目正式推进得八九月份了,等你结束完这学期的课业,可以慢慢考虑,不管怎样爷爷都支持你。”
 爷爷温柔的劝说给了沈令几分信心,他手指微微收紧,有一瞬间甚至快要鼓足勇气了。
 他仔细思索着,咬咬嘴唇看向爷爷:“是贺……”
 “沄鼎的董事长贺闻帆,”沈崇山笑着说:“和我们家的合作他会亲自过问。”
 他目光温柔慈爱,满是对沈令宠溺,沈令心中一闪,莫名感到如芒在背,总觉得爷爷不止单纯地想让他历练一番,还有些别的深意。
 沈令眸光闪烁,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那我、我考虑一下吧……”
 从家里出来,沈令转头去了趟百货商场。
 一趟古镇之行让他意识到,自己需要购买一些夏装来应对夏天。
 以前沈令不爱出门,一到夏天更是难受得厉害,恨不得一辈子窝在屋子里,在床上生根发芽。
 以至于他的整个衣柜,春秋冬装堆得满满当当,夏装只有寥寥几件短袖T恤。
 从前可以在家里摆烂,但现在他可能经常会和朋友出去玩,后面甚至还可能跟贺闻帆有合作,再反反复复穿那几件去小卖部打酱油都显得随便的T恤,确实不太合适。
 只是沈令在挑选服装上一向不在行,他似乎看不出各大品牌店内琳琅满目的衣物,除了颜色和款式外有什么好看和不好看的区别。
 万般纠结的结果就是,沈令只能全凭导购小姐的摆布。
 她们说哪件好看沈令就试哪件,她们说哪件显气质沈令就买哪件,只要不是太跳脱太诡异的款式,沈令基本照单全收,买到穿一周不会重样的程度就收手。
 从店里出来时,店长携全体员工深深鞠躬目送沈令远离,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沈令后知后觉有种被当了大冤种的离奇感受。
 手里的袋子沉甸甸的,沈令又不太放心地看了一眼,都是些偏简约的款式,色彩不杂乱,整体色调偏向柔和。按沈令自己的审美,至少是不难看的。
 行吧,不难看就行。衣服对沈令来说只起御寒和遮挡的作用,只要不被当成奇葩,他什么样的都能穿。
 沈令没再多想,中途收到贺闻帆的消息,问他回家没有,沈令回复说自己在逛商场。贺闻帆问到商场的名字后,表示可以顺道来接他回家。
 这家商场在贺闻帆公司和漉水苑之间,见贺闻帆确实顺路,沈令就没有推拒。
 他把距离自己最近的出口定位发给贺闻帆,慢悠悠往外走。
 一手拎七八个购物袋对沈令来说有点费劲,他走得很慢,路过一个岔口时却被里面突然冲出来的人撞了一下,袋子哗啦散落一地。
 沈令被撞到墙上,后背硌在墙角痛得他弯了弯腰。
 那人却因为动作太快,在撞到沈令时条件反射地避了一下,被自己绊得在地上滚了一圈。
 怎么会有人在室内商场里还这么风风火火?
 沈令吃痛地眨眨眼,看到地上有一只不属于自己的黑色钱包,他顺手捡了起来。
 刚要还给那个人,手却被另一个人捉住。
 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妈,她扭着肥胖的身体脸色涨红,开口就是高亢的声音:“你干什么!这是我的包!”
 与此同时,地上爬起来的男人抓住了钱包的另一角,沈令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拉力,他下意识往回攥紧。
 大妈已经将沈令和男人的衣服牢牢揪住,扭头冲行人大喊着:“来人啊!抓小偷!”
 “商场保安呢,叫保安,这两个人偷我钱包!”
 沈令一惊,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变成小偷了。
 “不是的,阿姨您别误会,”他极力辩解,“我是捡到——”
 “捡什么捡,我亲眼看到你把包拿给他的!我亲眼看到的能有假吗!”大妈扯着嗓子嘶吼:“光天化日真是没天理了,抓小偷啊!”
 沈令被她尖锐的声音吼得头皮发麻,心脏突突跳着,后背也隐隐作痛。
 他白着脸喘了口气,靠着墙站稳。
 大妈的力气大得出奇,沈令被他拉着根本动弹不得,就连一同被拉住的小偷一时都没能挣脱。
 那是个身材黑瘦面露凶光的男人,比沈令矮了半个头,身材只有大妈的一半粗,却还死命用力想从沈令手里拽走钱包。
 沈令不愿意被当做小偷,僵持中他勉强喘匀气,强硬道:“是不是报警就知道了,商场里到处都是监控,还怕找不出真相吗?”
 “好啊,报啊,”大妈也硬气,扭头冲着围观群众大吼:“大家伙都帮我报个警,今儿我非把这俩街偷子交给人民警察不可!”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拿手机拍照录像,有的在打电话报警,闹闹哄哄吵吵嚷嚷。
 沈令心里翻腾得厉害,有点想吐。
 见势不妙,黑瘦男人心生退意,他污浊的眼珠转了转,趁大妈和行人喊话的间隙扭手一番,强力挣脱开来。
 他身形干瘦爆发力竟然强得惊人,大妈被推得跌坐在地上,捂着腰“哎哟”一声。
 男人撒腿就跑却被什么东西拖住,他焦急回头,看到钱包的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缠到了自己手上。
 那是一只比巴掌稍微大一点的黑色帆布钱包,拉链上扣了条细细长长的链子,就是为了平时缠在手腕或者挂在脖子上防止弄丢。
 此刻这根链子乱七八糟交缠在男人手上,短时间内想要解开根本不可能,而钱包另一端,被沈令牢牢攥在手里。
 沈令也没预料到这出变故,只在巨大的拉扯中下意识捏紧手指。
 混乱中,他和男人对视了一眼,他看到男人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狠厉。
 “去死吧你!”
 他高扬起手用力抡了沈令一耳光。
 “啪!”
 响亮的巴掌声在闹哄哄的商场里都尤为刺耳和清晰。
 沈令惊懵之下手一松,那人就连滚带爬地往外冲。
 幸而有好心的行人上前拦住,将他重重按在地下。
 “怎么还打人呢!”大妈也惊了,三两下爬上去,用自身重量将男人按住,脚往他身上用力踹了两下。
 她高亢的声调回荡空中:
 “你还打人?!”
 “让你打人!”
 场面一时无比混乱。
 沈令被扇得懵在原地。
 空气里的喧闹吵杂逐渐退去,眼前凌乱的画面像慢放的默剧。
 他甚至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荒诞,灵魂像被抽离了出去。
 如果不是胸口的滞涩堵闷在提醒他快喘不上气了,他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越来越多的人涌进现场,然后有人从后面抱住了沈令。
 他遮住沈令的眼睛,反手将沈令按进自己怀里。
 过了好久沈令才听到有人在耳畔喊他的名字,声音仓促而小心。
 感官重又复苏,扭曲的喧闹如同潮水一般涌进耳朵。
 余光里,沈令看到无数身穿保安制服的人接连涌入,将后方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脸颊火辣滚烫,牵连着太阳穴让沈令痛得一激灵。
 他深深皱起眉头,刹那间,一切疼痛争先恐后地灌进身体里。
 警察局,等候室。
 金属座椅冰冷的触觉让沈令发抖,他埋在贺闻帆怀里,一动不动小声抽泣着。
 彻底恢复清醒后,强烈的委屈也随之而来。
 沈令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当成过小偷,也没这么被打过。
 脸颊火烧般的疼痛让他眼泪止不住地流,他能感到右半边脸颊高高肿了起来,稍微动动嘴角都能牵扯出钻心地疼。
 贺闻帆只能揽着他,轻声细语地哄。
 上车时他就喂沈令吃过一次药,到警局后又喂了两次热水,沈令却还是受惊过度一般细细颤抖着,脸颊手腕都冰凉。
 贺闻帆握住他的手腕,一遍遍地安抚。
 门锁响了一声,从外面被打开,沈令条件反射地就是一抖。
 贺闻帆侧身将他护住,他抱着贺闻帆的腰,从衣料的间隙看到了来人。
 是那位捉贼的大妈。
 她头发因为扭打还凌乱着,肥大的身躯一颠一颠地靠进,沈令看了就害怕,往贺闻帆怀里缩了缩。
 贺闻帆蹙眉,侧目往后扫一眼:“您有什么事?”
 用词虽然客气,语气却十分低沉不好惹。
 大妈虽然泼辣,但毕竟没接触过贺闻帆这样的人物,心生怯意。
 男人的西服流畅笔挺,是过分昂贵的面料特有的质感,被男生细白的手指抓细微的褶皱,诡异而又和谐地共存着。
 他侧脸的轮廓冷刻凌厉,在警局严肃的冷光下令人望而生畏。
 大妈打了个冷颤,哆哆嗦嗦地说道:“我、我是来道歉的。”
 她早已没有了商场里大胆泼辣,双手攥着那个黑色钱包局促的放在身前,宽大的纺纱黑裙皱皱巴巴。
 贺闻帆低头看向沈令,无声地询问着。
 沈令吸了吸鼻子,犹豫两秒后,点了点头,只是手还紧紧攥着贺闻帆的衣袖,像寻找依偎的小动物。
 贺闻帆略微侧身,让沈令可以和大妈面对面交流,却又不至于完全暴露在对方的目光下。
 大妈嗫喏着上前两步,满是愧疚:“孩、孩子,对不起啊,是阿姨错怪你了。”
 她已经看过商场的全部监控,也做完了笔录,知道沈令并非那个小偷的同伙,他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后面还帮忙拦着小偷,自己还被扇了一巴掌。
 大妈看着沈令高高肿起的脸颊,更为自己当时片面的判断而歉疚难当。
 “真的真的太对不起了,你的医药费阿姨全部都出,哎哟我真是,我当时太心急了……”
 沈令摇摇头,“不用了。”
 他揉了揉湿濡的睫毛,面颊满是泪痕,眼眶红肿嘴唇却惨白,看上去可怜的要命。
 “我没事,”他声音也很弱,轻飘飘地传来:“您看看您钱包里的东西有没有少。”
 沈令委屈只是因为被误会,如果对方能意识到错误并诚恳道歉,以他的心软的性格,不说立刻原谅,至少不会过分追究。
 况且,把他打成这样的毕竟不是眼前这位满身狼狈的阿姨。
 沈令抿抿嘴:“我接受您的道歉,您回去吧。”
 “这……”他这副什么都不要的态度让大妈更加愧疚,急得在原地跺脚。
 她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怎样一个人。
 人家孩子不仅帮她抓小偷,被误会也丝毫不埋怨她,甚至还提醒她看钱包有没有少东西。
 多好的孩子啊!
 大妈脸都涨红了,整张脸皱出沟壑纵横的纹路。
 “哎呀我……”大妈内疚而焦急:“好孩子,让阿姨补偿一下你吧……不说补偿,感谢也要收下的呀。”
 沈令摇摇头,轻轻垂下眼帘,他有些累了。
 贺闻帆将沈令护在怀里,下了逐客令。
 “好了,您请回吧。”
 虽说比先前过分凌厉的声线和缓些许,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大妈又抖了一下,不敢再开口。
 她捏着衣物无措地转了两圈,最终也只能再次做出道歉,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她走后门外响起一串脚步,沈令从窗户里看到那个小偷被押送着离开。
 他像是被暴揍了一顿了,鼻青脸肿血沫横流,走路也一瘸一拐,要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架着才能移动。
 沈令心下一惊。
 大妈离开时门没关严实,沈令听到外面传来若有若无的说话声,是袁格和一个陌生的男声。
 男人说:“抓小偷就抓小偷,怎么还打成这样?”
 袁格叹了一声,听上去十分无奈:“当时他挣扎得太凶了,我们保安兄弟费了好大力气才制止住,不动手不行啊。”
 “那也稍微克制一下,打成这样问话都不好问了。”
 “不也是见义勇为吗?听说这还是个惯偷,抓住了实在是为社会做贡献啊。”
 “那用得着派几十个保安围着打?”
 袁格嘿嘿一笑:“这不怕跑了吗?”
 沈令听着外面的对话,眸光微闪。
 他怯生生地抬头,湿润的大眼睛看向贺闻帆:“是你……”
 “是他活该。”
 贺闻帆面色毫无异常,似乎那人血肉模糊的脸在他心里激不起半点波澜。
 他轻轻捂住沈令的耳朵,用最温柔的嗓音:
 “乖,不听了。”
 回家后沈令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不哭也不撒娇,但也不说话。
 他一个人缩进帐篷里,将周围的小灯全部点亮,抱着双腿坐在里面,像是惊吓还没散去,只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才能享有绝对安全。
 贺闻帆尊重他的意愿,留出空间让他自己缓缓。
 只是沈令在里面待得太久了,久到贺闻帆有再好的耐心都觉得焦急。
 他担心沈令的身体。
 脸上的伤只要上药就会好,但心脏不能掉以轻心。
 沈令这次明显被吓坏了,贺闻帆担心让他一个人待着会出事。
 他拿着药来到帐篷前,轻轻蹲下,小声地询问:“沈令,有没有不舒服?”
 沈令只是含糊地“嗯”了两下,没有给出明确的应答。
 贺闻帆压下不安的心跳,轻声说:“不怕,出来吃药好不好?”
 沈令依然不答,就像完全缩进了自己的乌龟壳子里。
 贺闻帆焦急难耐。
 帐篷周围层层叠叠挂着繁复的小灯,全部点亮后散发出蓬勃而耀眼的光芒,映得房间恍如白昼。
 而沈令的帐篷就是光芒中央的城堡,被漫天繁星闪烁地守护着。
 贺闻帆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他抬手拨了拨灯帘,像是拨开光幕阻隔的瀑布。
 “那我可以进来吗?”
 他并不急于催促沈令做出这个重要的决定。
 他微微屏着呼吸,世界万籁俱寂,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帐篷里发出细微的响动。
 贺闻帆看到沈令小小的影子一点点靠近,在灯影下映出模糊的轮廓。
 然后,他轻轻把帘幕拉开了。
 贺闻帆心脏震颤。
 他第一次窥见帐篷里的景致,那个独属于沈令的奇妙世界。
 贺闻帆曾无数次构想过其中样貌,然而事实比想象中简单很多。
 洁白的床垫、蓬松的棉被、柔软的枕头,日记本散落在枕边,深蓝色的毛毯纠缠着沈令的脚腕,又被他揪着一角抱在怀里。
 沈令没有哭,只是因为皮肤太薄,眼尾的红痕还没有消散。
 他微微弓着脊背,头发乱糟糟的,低垂的睫毛不看贺闻帆,很像贺闻帆幼年在游乐园里见过的兔子玩偶。
 只是要更无精打采一些。
 “沈令。”
 贺闻帆轻轻碰了碰他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一些。
 脸颊肿得更厉害了,那人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掌印清晰可见,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指痕。
 沈令半张脸都是红肿的。
 贺闻帆眉头深深皱起。
 他从来没在沈令身上看到过哪怕一丁点类似的痕迹,沈令不应该也不允许受到这样的伤害。
 贺闻帆后悔没将那个人教训得更狠一点。
 他用指尖轻触沈令的脸颊,沈令都会颤抖着倒吸一口气,睫毛战栗般抖动着。
 “很疼吗?”他轻声问。
 沈令便委屈地点点头。
 贺闻帆眼中满是疼惜:“我们涂一下药好不好?上完药就不疼了。”
 上完药就不疼了……
 这种哄小孩的话沈令上一次听到还是在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他做完手术伤口很疼,妈妈就这么哄他。
 第一次沈令信了,可是当发现上完药后疼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因为药物刺激皮肤而更加难受时,他哭得比一开始还要伤心。
 后来妈妈就不说这种话了。
 她只会轻轻抱着沈令,哄他快快入睡。
 直至沈令长大,经历过更多的疼痛和折磨后,他深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一件事能帮他分担这样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