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这样的瓜皮吃完也就扔了,后来听詹九说瓜皮可以喂鸡鸭,他们才知道原来鸡鸭能吃的东西有很多,不单是粮食、菜叶和虫子,尤其伏天里,偶尔喂些瓜皮,鸡鸭不易中暑气。
这边钟洺三两口吃完一牙寒瓜,钟涵则还在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挖正中间的瓜瓤,他把这最甜的一口分成三份,家里三个人一人一份。
“阿乐,你现在还不能吃这个,等你能吃的时候,姑伯也给你留一口。”
说完他就把属于自己的那块塞进嘴里,故意嚼出声音,长乐努力了半天,见伸手够不到,接着转而抬头研究钟洺的嘴巴。
“这小子长大了,八成是个馋嘴猫。”
钟洺左闪右躲也躲不开儿子的小手,只得用手指蘸了点寒瓜汁让他尝尝味,长乐下意识地抿了两下小嘴巴,大约是舔到了甜甜的味道,高兴得咧嘴笑了。
苏乙掏出帕子给他擦擦嘴,也跟着笑道:“寒瓜性凉,不敢给孩子吃,不过最近街上该有卖林檎果的了,你下回去乡里,瞧见了就买几个,用勺子刮着让他尝尝味。”
五六月大的孩子已经能在喝奶之外吃些别的东西,不过因为没有牙,都要做成糊糊或者碾成泥。
院子里。
王柱子去了趟白水澳给石屋酱坊送食材,回来后听钟洺说灶房里有留给自己的寒瓜,他进去一瞧,足足两大块。
要说东家待人有多好,从吃食待遇上就能看出来,基本东家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顿顿荤素都有,不仅不会挨饿,还能吃到肉。
像是四季的果子,凡是有,往往似眼下的寒瓜一般,给他留一份尝尝,自乡里买来的点心,算下来一块就要几文钱、十几文钱,他也照样有幸吃过。
现今他是越发对东家死心塌地,要是可以,一辈子在这当长工也乐意。
秋雨阵阵,水田中的咸水稻喝饱了水,稻花由开到谢,弯腰的饱满稻穗由青转黄。
眼看就要到收稻的时候,千顷沙的水上人恨不得白天黑夜都长在地里,生怕稻谷有一丝闪失。
考虑到碾谷要用牲口,整个千顷沙只钟洺家有两头水牛,到时肯定不够用,总不能指着他一家的牛给所有人家卖力,因此六叔公号召其他族中人,凑钱又添了两头。
其余杂姓人家也有样学样,一家出几两银子,合力买了一头。
接下来将用作碾场的空地扫了又扫,寻石匠制得大石碾子前几日随船送到此处,由一群青壮汉子连拖带拽的运进碾场停放,像是木锨、木叉这等扬场要用的农具,也都做到一家一套。
到了如今,大家都已看出耕种水田是长久的营生,牲口也好,农具也罢,能备齐就备齐些,农忙时起早贪黑的下地,时间尚且不够使,可没人会把这些东西借给你用。
“乖阿乐,几日没见,怎又变漂亮了?”
钟春霞带着唐雀,来给大侄子一家送野菜,进了院门把东西放下,就迫不及待地去屋里寻她的小侄孙。
“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我是你二姑婆。”
她侧身坐在床边,手上拿了个小风车用手拨弄,看着竹床里的小娃娃,笑起来便压不住。
风车是钟洺从乡里买回来的,大大小小足足三四个,全都插在屋内各处,想起来时就随手拿一个,就算被孩子的口水糊上,抓破了也不心疼,几文钱一个,坏了再买就是。
长乐是逢人就笑的性子,实在是很对得起自己的大名,他哇哇喊了几声,手脚并用朝钟春霞爬过去。
钟春霞立刻连风车也顾不上了,随手往旁边一放,把长乐抱起来,去贴他软乎乎的小脸蛋。
“看看你两个爹爹把你养得多好,这小胳膊小腿,和剥了皮的嫩藕似的,咱们白水澳这一辈的奶娃娃,属咱家阿乐最俊俏。”
似乎总是年纪越大的人越喜欢小孩子,钟春霞一抱长乐就撒不开手。
听苏乙说孩子已能自己坐稳了,遂两人一前一后,扶着长乐坐起来,好生端详,边看边乐呵呵道:“坐得稳当着呢,是个机灵孩子,估计到时学走路、学说话也差不了。”
长乐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他抱着一个填了棉花的小球在怀里,举起就要张嘴咬,苏乙也不管他,随他咬去,脏了就洗,现在没有牙,咬也咬不破。
他们养孩子已经算是精细的,这要还是在船上,奶娃娃都是腰上栓绳遍地爬,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只要不落水里就谢天谢地。
“二姑你来了,我在院子里就听见你们说话。”
钟洺和王柱子从院子外回来,他脖子上搭一条汗巾,随手抹一把汗,掀开竹帘朝屋里探了个头。
钟春霞瞧见他,笑着问:“遇见你姑父没有?”
钟洺道:“遇见了,在碾场那边,和六叔公他们说话,我本想和他一起回,姑父说他晚些直接去乡里接莺姐儿,让我先回,再同你们说一声。”
钟春霞点点头,“我晓得了,你看你这一头汗,快去洗把脸。”
那头钟洺松手,竹帘重新落下,苏乙道:“难得今天都在这边,二姑你们干脆别回去,晚上留在这里吃饭,一会儿让柱子哥去传个话,让姑父直接接了莺姐儿过来。”
钟春霞有些犹豫,钟涵适时扑上来缠住她的胳膊,帮腔道:“二姑,你们留下好不好,咱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多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撒娇。”
钟春霞笑着点点他鼻子,终究还是应下来
“正巧我带来那么些菜,今晚都做了,野菜上面土多,洗起来麻烦,我和你们一起忙活,还能快些。”
苏乙便支开窗户,朝院子里喊一嗓,打发王柱子再去碾场一趟。
钟春霞带来的野菜好几样,除了秋笋、马齿苋,还有好多荠菜。
“竟还有荠菜,秋后的荠菜比开春时少多了,二姑你们是哪里挖来的?”
钟春霞和他说了一处地方,“你们家人手少,又是孩子又是水田,还要养鸡养鸭,自是没空去挖野菜,我也是那日和你徐家阿伯上山捡柴,碰巧遇见了。”
“秋荠菜不如春天的鲜嫩,可也小半年没吃了,想起来还怪招人馋。”
钟洺把自己收拾干净后出来,到院子里帮着择菜,见有笋子,便道:“这笋子该烧鸭子吃。”
只是家里虽养了鸭子,但都是指望着下蛋的,还不能随便宰。
钟春霞忙道:“可别祸害窝里的鸭子,那都金贵着呢,下一个蛋能卖好几文钱,这笋子就捡两条鱼鲞同烧,照样下饭。”
钟洺想想道:“倒是还有没吃完的鳗鱼鲞,就拿那个烧,最是香。”
至黄昏时,唐大强从乡里回返,除了他们父女二人,后面竟还缀了个尾巴,不是詹九又是谁。
这小子惯是会卖乖,自打和唐莺定了亲,时不时就来村澳之中,送些吃喝用度,偶尔还能蹭顿饭再走。
对钟洺的称呼也改了,过去不让他唤恩公他不肯,现今则是上赶着喊“舅哥”,喊得钟洺总觉得拳头发痒。
进了院后,他熟门熟路地跑去灶房,对着钟春霞和苏乙一通问好,搁下一扇排骨、两篮葡萄、两包李子蜜饯。
排骨是今晚吃的,另外两样明显是钟家唐家各一份,都已分好,你不拿都不成。
一顿晚食,多了好些帮手,没过多久就端上了桌,像那秋笋烧鳗鲞、韭菜炒扇贝、葱油蛏子肉,各个出了锅都是香飘满屋,肋排剁块腌了一炷香,底下铺一层芋头清蒸,入口时肉和芋头一样酥烂可口。
做到最后瞧着少些素菜,苏乙去后院成排的陶缸里摘了些蕹菜,他们住的这片地离开近,沙子地里种不出菜,故而仍是用陶缸,撒些长得快的菜种子,大风大雨来时,就算不小心给毁去也不心疼,最多再等一个月,新的又能长出来。
钟春霞则把唐大强在乡里买回的豆腐皮切成丝,和海带丝拌在一处,多加醋,末了淋几滴香油,酸溜溜的极开胃。
落座开席,詹九作为钟家还没过门的女婿,来时不仅带了吃食,还带了酒,一坛枸杞酒并一坛梅子酿,酒量足或不足都有得喝。
“这枸杞酒在我家放了好些时日,一直没寻到机会上桌,幸而今日经我娘提醒,想起带了来。”
他主动给唐大强和钟洺添上,钟春霞和苏乙也陪着吃了一盏,余下的一个姐儿和两个小哥儿饮那梅子酿。
不过唐雀和钟涵岁数小,只准喝一盏。
钟春霞适时道:“你娘在家只有狗儿猫儿陪,怪是无趣,下回你若过来,记得把你娘也带来,我和你们阿奶同她都投缘,便是晚上太迟了,住下都使得。”
詹九岂敢不听,“我娘也常说惦念阿奶和阿婶,只怕上门给你们添麻烦。”
定了亲的年轻男女同坐一桌,哪怕当着爹娘兄嫂的面,也藏不住那份情愫,其余人看破不点破,各自吃酒吃菜,说着乡里村里各样事。
稻谷成熟在即,等到谷米入仓,想必就要有好事将近。
枸杞酒饮下后不辣喉咙,温温吞吞的,回味还有点甜,苏乙连着几口下肚,不觉得比梅子酿差,因而也没换,从开席到吃罢,统共饮了三盏有余。
天黑后把一票来客送走,回到屋里被灯一照,钟洺才恍然发觉他有哪里不对劲。
“阿乙,你是不是吃醉了?脸上这么红。”
苏乙抬手抹抹脸,也觉得有些发烫,迟疑道:“没觉得吃醉,那酒甜丝丝的,该是不怎么烈吧?”
钟洺无奈一笑,“这些个泡了药材的酒,就没有不烈的,你可见过用米酒泡人参的?不用烈酒,药材里的药性散不出,岂不浪费。”
苏乙仍坚持自己没上头,点起灯盏后还要纳鞋底,以好几次针头扎不准地方而告终,被钟洺半拖半抱地送回屋。
到了更迟的时辰,酒的烈性好似才渐渐彻底扩散开,苏乙原本夏日里手足也泛凉,偶尔伸手伸腿,手掌或是脚趾挨到钟洺,都冰得对方一激灵,今天却像是揣了小火炉。
以至于晚上洗完脸搽的面脂,都好似因脸颊的热烫而化开得更快,盈盈的香气浸入肌肤,在床帐中散作一片幽然花意。
钟洺把热乎乎香喷喷的夫郎笼在身下,漫漫长夜里,两个人一个醉得迷糊,一个被香得迷糊。
第150章 秋收
水上人生于海,长于海,向来是枕着海风,听着海浪入睡,而到了今日,却是头一遭见识了稻浪。
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耷下脑袋,秋风拂过,它们便如海浪一般起伏飘荡,浪花层叠递进时“哗哗”作响,似海螺壳里传出的空灵回音,稻浪鼓动时则是另一种“沙沙”的碎响,如同千万粒稻谷在呢喃絮语,而千顷沙逾百亩咸水田的第一个丰收季,便在这份嘁嘁喳喳的“交谈”中到来了。
“东家,我跟他们都说好了,照旧是两人一亩地,一个人从东往西,从西往东,汉子都壮实,长得高,甩起镰刀来力气大,凑在一起反而容易伤了人。”
开工割稻前钟洺仍是去牙行雇工,原打算和插秧时一样,雇四个人足矣,这回因其中有一对父子,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带十六的小子,十六也已是个青壮劳力了,钟洺看过那小子的身子骨,便答应他们一起来,如此就添作五人,连上家里的长工王柱子,这六个人能同时分担三亩地。
他虽有银钱雇人,但摆不出地主老爷的做派,只监工不做事,这从头到尾亲力亲为种出来的稻子,还是亲手收下方才踏实。
到了时辰,苏乙也换了身干活的衣裳,提着镰刀出来寻他。
“还是按着昨晚说的,我和你一起去,长乐不用我守着喂奶,小仔也能把他照看得当,有我在,纵然割得不如你快,也能赶赶进度,这稻子早一日收完,早一日入仓,咱们就早一日踏实。”
钟洺本想张口说什么,苏乙却已经打开院门往外走,他无奈轻笑,快步跟上。
“怎走得这么快,我又没说不许你去。”
夫夫两人并肩快步走到地头,远远张望一圈,除了自家的长工和临时雇的帮工,别家田里也都有了人影,为了大家顺利割稻,钟洺已提前许多日拿着山上齐腰高的野草,示范过如何用镰刀。
第一年割稻,不求速度多快,只求别伤了胳膊腿,王柱子说这些年听过也见过不少被农具伤了手脚的人,那刀刃锋利,能一下子削掉指头,也曾有不知怎的割到大腿,直接血流尽没了的惨剧。
想到那几个听来的故事,钟洺仍是心有余悸,他转身叮嘱苏乙,“你别离我太远,六叔公他们瞧过天象水文,接下来十天都不会有雨,收得慢些也无妨。”
苏乙笑他当自己是小孩子,“先前练的时候,你不也在一旁看着,我可比好些人都学得快。”
对于这点,钟洺的确没法不承认,让水上人去撑船桨、撒渔网,都是闭着眼都能做好的事,但之前用过最多的刀,无非就是剖鱼的尖刀,而不是弯弯长长的镰刀,且越是那力气大的汉子,越容易在这事上显得笨手笨脚。
苏乙却很快掌握了要领,他们这一房里,二姑和三婶也都不差。
担心归担心,抬头望一望天色,太阳尚未高高升起,四野却已被天光照亮,这时候还不算太热,趁此时多割些稻,晌午前后就能歇一歇,谁让他们九越一年里半年多都是炎夏,不像北一些的地方,割稻的时节已是秋风送爽。
干活时没人说话,一是离得远,不扯嗓子喊听不见,二是累得狠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手上,一味盯着镰刀刀刃的朝向,脑子尚且转不动,更别提动嘴巴。
从清晨起往后两个时辰还是颇为凉爽的,再往后便觉得后背给日头晒得发烫,藤笠戴在头上虽能遮挡些阳光,不至于睁不开眼,但汗水早就把掩在其中的头发浸湿,属实是难受得很。
苏乙扯过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脸,撇去粘在眼睫毛上的汗珠子,朝远处看一眼比自己速度快得多的钟洺。
随后他抬步上田埂提起水罐,倒了两大碗水出来,唤钟洺过来喝水。
今天带出来的是家里最大的碗,即使如此,一碗下去也不够,喉咙依旧在冒火,嘴唇干得发粘,他们两人又连喝了两碗,并不怕喝多了跑茅厕,这点子水没过多久就会变成汗流出去。
这一上午喝了几回,一大罐子眼看要见底,至于王柱子他们那边,也都给了水罐和水碗,帮工们渴了可以自己喝,不够还会有人来添。
巳时过半,村澳里包括孙阿奶在内的一些个老人,用竹扁担前后各挑一水罐,从家门里出来给众人送水。
“辛苦阿奶。”
钟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接过水罐,将水倒进自家罐子里,孙阿奶朝地里的苏乙颔首示意,眯眼笑道:“你们不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下地,我们也只能打打下手,晌午的午食已在备着了,等到了时辰,都到棚子里一道吃。”
每逢渔汛,一个村澳的水上人都是吃大锅饭,不分彼此,这回便也学着捕蛰季那时搭起了竹棚,原地搭土灶,架起煮蛰时的大锅,有的烧鱼,有的煮粥,有的蒸糕,有的炒菜,各有各的用处,食材都是各家自己交上来的,人多的多交些,人少的少交些,包括杂姓的几家也都包括在内,没有人为此吵嘴红脸。
到了饭点,一人捧一个家里带来的碗,就着米粥大口吃鱼吃米糕,米粥里放了好些手指头那么长的大虾仁,令几个陆上来的短工汉子啧啧称奇。
“这样子的虾子干,在圩集上买要两钱多一斤,赶上猪肉价了,你们水上人竟是直接当饭吃。”
仔细想想,他们住的也离海不远,只是家中无船,没有那捕鱼赶海的本事,水上人拿鱼换米,他们则是拿米换鱼,鱼可以不吃,米却不能省,过去觉得总是自己赚了,可眼见得水上人也能在海边种出稻米来,反过来雇他们来做工,也真是有些惹人唏嘘,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
肚里有了吃食,一上午用尽的力气回笼了些,正午不宜下地,吃完饭却也不能闲着,有牛车的用牛车,没有牛车的肩挑背扛,还要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地里割下来的稻谷打捆搬到碾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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