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仔,叫声爹爹听听。”
“哒哒!”
“不对,不是哒哒,是爹——爹。”
钟洺刻意放慢语速,长乐盯着他动来动去的嘴巴,片刻后忽而笑开道:“耶耶!”
“还不如‘哒哒’呢,一下子辈分都乱了。”
钟洺失笑,用手指勾住长乐的小手晃了晃。
孩子已经八个月大了,抱在怀里还像个小玩意,软得好似没骨头。
过一盏茶的时辰,苏乙整理着衣摆从卧房里出来,钟洺留意到对方穿了件只去年过年穿过一回的衣裳,后来他问苏乙为何不穿,小哥儿说颜色太浅,平日里干活带孩子,怕弄脏了洗不出来。
不过今天是个要紧日子,不亚于过年,因而昨晚特地从衣箱里翻出来,在架子上挂了整夜,抻平些后才换上。
“阿乐快瞧,小爹今天好不好看?”
钟洺勾着长乐的小手挥了挥,长乐拧过头看向苏乙,咧嘴笑着喊道:“耶耶!”
苏乙有些疑惑,“耶耶是什么?昨天不还是哒哒么?”
长乐才不管,他突然习得了新词,逢人就喊,接下来对着多多和满满都叫“耶耶”,多多动动耳朵,跳上桌子,任由小主人摸自己的尾巴毛。
钟洺和苏乙算是明白,教小孩子学说话果然是个费劲的事,除了日复一日的重复,大约只能指望孩子某天灵机一动,强求不来。
不多时钟涵也收拾停当从屋里出来,哥儿到了知道美丑的年岁,每回进城光是梳头就要梳半天,在一匣子头花头绳里挑挑拣拣,还晓得颜色要和衣服配上。
四口人到齐,留了王柱子看家,出得院门时发现远处岸边早就全是人,任谁看了都知晓将有大事发生,且看人人面上挂着笑意,又可知这大事应当是好事,而非是什么坏消息。
从千顷沙到九越县县城,沿岸水路所在,海面群帆齐发,在离县城不足半时辰海路的距离时,更有别处而来的木船合流,浩浩荡荡,足有大几十艘之多。
船头俱都饰以彩漆,涂绘鱼眼,有的红有的绿,有的紫有的黄,有的鱼目暗含凶相,有的大眼睛略显憨厚。
那飘扬于空中的四角帆更是五花八门,有的簇新,有的泛黄陈旧,还有的打了大大小小一串补丁。
这样规模的船队在九越县并不少见,但一齐驶入县城码头,留意到此处的陆上人仍是吃了一惊,有人不由道:“这些水上人是今日约好了一道进城?过去走这条路的最多是些载客的艇子,怎的这会儿把家里的住家船都驶来了。”
码头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很快就有听见这话的好事人同他解释,“你也没少在码头上来去,怎的消息如此不灵通?没听前些日子衙门的官差在大街上念告示,说是朝廷颁令,为奖赏去年那批掏钱买荒地,垦荒种咸水稻的水上人,特许他们改贱籍为良籍,这些个水上人,估计都是为此事来的。”
“真的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看到。”
一腰背微塌的老汉在旁边悻悻道:“过去这帮‘曲蹄子’上岸穿鞋都要挨罚嘞!现今世道变了,他们倒要踩到咱们头上来。”
靠得近的汉子默默挪下脚跟,好离他远些,这老头子八成是老糊涂了,水上人就在眼前,人多势众,他说这个怕不是想挨揍,自己还是赶紧快走几步,省得一会儿老糊涂挨打,反倒要连累旁人。
或许和这老汉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但大多是与过路汉子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水上人要想改籍,就得种咸水稻,那些咸水荒滩皆在僻远的海边,若想耕种,还需有船方可,给了他们,他们定也不乐意去,说白了,今后的日子不还是井水不犯河水。
且有了咸水田种出的赤米,今年秋收后整个九越的粮价都降了下来,细论起来,陆上人也不是没从其中占到便宜。
汉子撇撇嘴,注意到上岸的水上人里有几个抱着小孩子的,赶紧快步奔上前叫卖,管他哪里的人,能让自己赚到钱的就是好人。
“郎君,给孩子买个拨浪鼓吧,我这拨浪鼓的鼓面不像别家是纸皮,而是羊皮,玩多久也敲不坏!”
“卖芝麻糕、小豆糕——三文一块,五文两块!阿叔阿婶,要不要来几块?”
“香饮子!解渴润燥的香饮子甜饮子嘞——”
钟洺护着家里人,没走几步就被好几个叫卖的接连拦住去路,他们刚从家里来,不渴也不饿,饮子糕点之流平日里也没少吃,因而都摆摆手说不要,唯有那卖拨浪鼓的汉子被钟洺招招手叫到近前。
“要个小些的,拿过来我看看。”
一个小鼓递到眼前,他晃了晃手,一串“咚咚”声响起,比纸面的拨浪鼓动静更厚重,长乐在苏乙怀里扭来扭去,显然是极想要这个新玩具。
钟洺见孩子喜欢,直接问了价,花了一钱银子买下。
“一会儿怕是要在县衙门前等一阵,买个小玩意逗他,省得哭闹。”
苏乙笑着点点头,也未说别乱花钱之类的话,其实要说买玩具,家里的玩具就不少,哪里至于来城里现买。
其实就是钟洺宠孩子,总想给长乐最好的,譬如刚刚听见那汉子说鼓面是羊皮的,顿时就看不上家里的纸皮拨浪鼓。
咚咚咚、咚咚咚,拨浪鼓彩色的鼓槌不住地在鼓面上敲击,上面挂着的彩穗随之摇摆舞动,惹得长乐目不转睛,怎么看也看不腻。
小鼓从钟洺手里换到苏乙手里,又换到钟涵手里,三人的手腕子都摇得发酸,县衙的大门终于敞开。
水上人们听从官差指示,分列成几队,排到最前的人依次报出名姓、住地、家有几口人等讯息,文吏们核对无误,确认没有浑水摸鱼之辈,便在纸上勾一道,复在另一卷册子上誊抄一则,令每个人上前在自己的名字下按手印。
手印按罢,按着人头数一人发一枚小木牌后就可自行离开,换后面的人上前,每一个走完这套流程的水上人都有几分茫然无措,往往都要愣上一下,被催促后才慌忙让路。
钟春霞跟在唐大强身后,他们倒是不需人家特意提醒,知晓结束后就赶紧离了队,望见钟洺一家子就在不远处站着等候,赶紧相携着走过去。
看见钟洺,钟春霞仍还有些回不过神,她低头看看手中木牌,又抬头看一眼亲侄子。
“阿洺,这就……这就成了?”
水上人对改籍这事盼了又盼,真到了眼前时,却发现仿佛做梦一样,很是不真实。
钟洺肯定道:“这木牌就是咱们的户牒,拿在手里,以后办事时给别人看,外人就会知晓咱们是有良籍的水上人,一概待遇和陆上人相同,再也不必畏首畏尾。”
其实寻常的陆上人是没有这类东西的,除非要出县城走远路,才需到官衙申办路引文书,否则没人成日里揣个小木牌到处跑。
现今水上人有,定然也是暂时的,等再过几年,所有水上人尽数改籍登岸,这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了。
“这可真是……”
与唐家人同来此处的还有孙阿奶,她摩挲着手里木牌,不禁红了眼眶。
“没想到我都土埋脖子了,还能沾上儿子儿媳的光,舍了贱籍当上良民。”
她大字不识,不清楚该怎么说清此时的感受,非要说的话,那便是痛快!
只可惜孩子他爹走得早,不然留到今日,他们老两口就能一起享儿孙福。
一时间,县衙门前方圆百米的地界里,尽是水上人又哭又笑的模样。
夜半时分,弦月凌空。
钟洺披着半湿的头发从堂屋进来,见苏乙一手搭在竹床里轻拍着长乐,另一手摆弄着手里的小木牌,翻来覆去看个没完。
“睡了?”
他轻声询问,苏乙顺势停了手,把小床里的小被子往上拉了些,盖到孩子下巴往下些的地方。
“睡了有一阵了,不到半夜醒不了。”
哥儿在他之前沐浴洗发,此刻长发披在身后,愈显温柔,钟洺走过去并肩而坐,看向那木牌。
“我还以为你已经收起来了。”
苏乙笑了笑道:“原本是收起来了,和那新得的地契放在一起,可路过时又想拿出来看看。”
为了避免木牌丢失,拿回来后苏乙就翻出家里的彩线,和钟涵一起给家里的三枚木牌打了绳结,还在下面挂了穗子。
“我也会和二姑一般,觉得好似在做梦似的,只有摸到这牌子,才确信今天白日里的事是真的。”
苏乙侧首看向钟洺,他还记得对方立下宏愿,说将来要寻到路子,带着家里人到乡里去生活时的模样,那时的自己以为这一天或许会来到,但八成会在许多年以后。
未料到数月后官府便指出一条买田开荒种稻的路子,钟洺依旧行事果断,重金置地,还说动全族一并迁往千顷沙,而今凡是当初出钱买了地的都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成功脱去了贱籍。
他们一家还在这之外,因稻谷丰收,亩产最高的缘故,得了知县奖赏的五亩新田地,到了来年,家里又能多打十石粮,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我时常觉得,相公你很厉害,好像生了一双眼,能看到将来事一般。”
钟洺的手掌同样覆上那几枚木牌,夫郎的话语无疑拨动了他的隐秘心事,也是到此刻他才恍然,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思及过前世种种。
重活一世,他有所知亦有所不知,所能做的,无非是借着那点微薄的“先知”,竭力将事情推向最好的结果,幸而他做对了,也都做成了。
救下小弟,得遇苏乙,积攒家业,改籍登岸。
而他和苏乙的骨血,在襁褓之中就已甩脱了贱籍,长乐将从记事起,便以堂堂正正的身份活在此世间。
可以入学塾读书识字,可以求娶出身陆上的心爱之人,可以行商,可以远游。
可以扬帆启航丈量波涛万里,也能奔赴南北,一赏九州山河,只要他愿意,且有那份本事。
他们一家、一族将有地可耕,有宅可居,百年身后,子孙有坟可祭。
前世钟洺含恨而终,那些在梦里都不敢描摹的奢望,此生尽数成了现实。
他收紧五指,将苏乙小一圈的手包裹其中,软软的小指摸起来教人心尖微颤。
若说苏乙分辨此间是真还是梦,是凭借小小木牌,他自己分辨真假,凭借的却是身边活生生的至亲至爱。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会有前后眼,不过,我确实曾做过一个梦……”
他一边回忆,一边轻述。
梦里有沙场裹尸,亦有浪子回头。
窗外涛声未歇,而故事仍在继续,无论过去,还是将来。
——正文完——
第153章 番外(一)天上星
钟长乐三岁这年,挨了自打记事起的第一顿揍,原因是他不听苏乙的话,非要撵着家里刚满月的两条狗崽子满地疯跑,最后一人两狗齐刷刷掉进水田里,裹了一身泥巴不说,还压死了一片秧苗。
苏乙去年冬日里怀了二宝,大着肚子根本没法下田去逮他,好在离得不远,正在田里干活的王柱子听见了,连忙扯了家里另一个新雇来的,名唤李民的长工赶到,把小主子和小狗子齐齐捞上来。
水田里刚插秧不久,虽是蓄了水,但只有浅浅一层。
“看我今日不打你,教你好好长记性!”
孩子拎回来,苏乙也不让他进门,只让王柱子把人放在院子里,正是天热的时候,沾了泥巴水也不打紧,随即撑着腰到墙角捡了根树枝子,要来转身抽他屁股。
两条狗崽也吓破了胆,放下耳朵夹起尾巴,像两个泥巴球一样伏在他脚边嘤嘤地叫。
王柱子趁机给李民打眼色,让他去岸边守着,瞧见大东家的船靠岸,就赶紧把人请回来,他则上前一步劝道:“东家夫郎,孩子不懂事,您说两句就罢了,可别气坏了身子!”
苏乙正在气头上,顾不得回应王柱子,亦装作看不见三个小崽子的讨饶。
“你就是当我性子软,今日要是换你爹爹在这里,你保准半路就停了!”
他把孩子转了个圈,囫囵看过,见全须全尾没哪里伤着了,遂抬手将树枝子在地上打得“啪啪”直响,实际三下里最多有一下是真抽在长乐屁股上了,力道也不重,隔着裤子连个印子都留不下,但这小子还是扯着嗓子一顿嚎。
“我问你,你可知道错了!”
苏乙也不是那等闷头冲孩子乱打一气的人,长乐长到现在,这还是他第一次作势动手,实在是孩子越大越不好管教,走路利索的同时也开始四处闯祸,不是撵鸡就是逗狗,成日里没个消停。
他动手是为了让他知错,而不是白挨几下树枝子。
“我,我知道,错了。”
长乐哭得说话磕磕巴巴,看得苏乙又心疼又气,却仍板着脸问他,“你错在哪了?”
“我……追小狗……呜呜……”
长乐抬手用沾了泥巴抹眼泪,这下可好,泥巴混上水,一抹一脸花。
苏乙抬高声音道:“不只是追小狗!之前怎么同你讲的,要离水田远些,没有大人陪着的时候,不能往水田边和海边跑,你是不是都忘了?”
“呜呜……”
孩子虽小,但这个岁数其实什么都懂,说到这里的时候不辩解,却只知道哭,分明就是心虚了。
苏乙示意他看王柱子,“你问你柱子叔,你刚刚压坏了多少秧苗,那些秧苗都是爹爹叔叔们辛辛苦苦,一株一株栽进地里的,你可知道少一株秧苗,秋后家里就要少收一碗米?之前插秧时爹爹那么累,长乐还说心疼爹爹,现在却因为你调皮,爹爹都白做工了!”
王柱子很想说,他家小主子不过豆丁大,一脑袋栽进水田里,其实也压不坏多少苗,重新插一遍费不了一盏茶的工夫,但既然主君要借此教育孩子,他便也板起脸来,不敢做旁的表情。
话说到这里,长乐有些明白了小爹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自己压坏了地里的“小草”,而那些“小草”可以变成饭桌上红红的米,没有“小草”,就没有饭吃。
爹爹们也好、姑伯和其它长辈们也罢,一向都告诉他要爱惜粮食,每顿饭都需吃得干干净净,碗里一粒米也不能剩下,而他刚刚闯了祸,一定害死了很多很多米。
他走到王柱子面前,仰头夹着哭腔,吸着鼻涕问道:“柱子叔,小草都死掉了吗?”
王柱子看一眼苏乙,得了眼色后立刻道:“对,都死掉了!”
结果他嗓门太大,此话一出,长乐哭得更大声,王柱子当即慌了,“小主子,你听小的说,虽然死了,但是,但是还能救活!”
他蹲下告诉长乐,只要把压倒的“小草”扶正,再重新插回地里,“小草”就能活了。
“如果有压得厉害的,咱们就重新撒种子育苗,换一根新的‘小草’上去。”
长乐眼泪汪汪地点头,“那我要救‘小草’。”
“好好好,小主子心善,一会儿小的跟您一起去救小草。”
王柱子点头如啄米,再起身时暗暗松口气。
苏乙见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道理也讲了,便丢了树枝,缓了缓语气,招呼儿子过来。
本想拿帕子给他擦擦脸,举起来后却实在没有下手的地方,只好让王柱子去打一盆水,就在院子里给他洗了洗脸和手。
因洗得有点晚,有部分泥巴都干在了身上,使劲搓才搓掉,足足洗出了两盆泥水,到第三本水才凑合变澄清。
“身上不用洗了,柱子哥,你这就带他去地里重新栽秧苗,不栽好不许回来。”
苏乙是铁了心要让他吃教训,不然今天往水田里跑,明日往海滩上跑,早晚有一天要酿成大祸。
长乐知道自己逃不过了,临走时磨磨蹭蹭,欲言又止,苏乙瞥他一眼,淡声问:“怎的,还有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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