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个月不一定有时间。”杨嘉树说,然后忍不住问,“你干嘛叫我跟你一块去旅游?你自己一个人去不好吗。”
“去看风景的话,一个人应该会寂寞吧。”
杨嘉树嘟囔:“都这么大岁数了,怕什么寂寞,应该是享受寂寞才对吧。”
顾琢成顿了顿,说:“我不喜欢一个人。我觉得跟你一起,去玩,也挺好的。”
杨嘉树大胆了点,试探道:“那你去找个女朋友呢?叫女朋友陪你去玩,比跟我一个大男人玩好多了吧。”
“你不愿意?”
“没有。”杨嘉树说,“我愿意。”
——说完他才觉得懊恼!怎么,也太不矜持了吧。
“我也挺喜欢和你一起玩的。”顾琢成说。
“咳咳。”杨嘉树瞪着漆黑的天花板,感觉脸热得可以煎鸡蛋了,“好困,我睡了。你还有事吗。”
“没有。”顾琢成说,“那晚安,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杨嘉树拿被子蒙住自己,紧闭双眼,企图立马入睡。想当然的失败了,他翻了个身,没多久又翻了一个,就这样在反复摊煎饼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凌晨三点,杨嘉树接到一通电话,是从英国打来的。
他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摸过手机看见来电人,整个人瞬间清醒——
是章芝仪。
章芝仪要带着杨嘉苗回国, 这是很突然的消息。
在很长一段的时间内,杨嘉树丢失了和章芝仪的联系,他不知道他们娘俩在英国过得怎么样,有时候想打电话关心, 又怕自己的关心对他们来说是多余, 每每拿起电话又放下了。
他跟杨嘉苗倒是会联系, 很少, 杨嘉苗三年前大学毕业, 学的新闻学, 毕业后在英国一家电视台当媒体策划, 后来可能觉得工作不适合自己, 就辞职环游世界去了,杨嘉树最近一次刷到他的朋友圈, 定位显示在摩纳哥的一个小镇, 身边站了一个黑妹。
杨嘉树私聊杨嘉苗,问他:“这是你女朋友吗?”
杨嘉苗回:“震惊.jpg这是我驴友, 她是个女同性恋。”
“哦。”
通过杨嘉苗,杨嘉树知道章芝仪后来谈了个英国男朋友,还是个国会议员,有权有势, 曾经试图把杨嘉苗也弄进国会,可惜杨嘉苗对工作不感兴趣, 认为一些被关在房子里的劳动都是奴役,所以就背着背包潇洒地当个自由人去了。
至于为什么回国……章芝仪说,她跟男朋友分手了,而且在英国待了这么多年,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适应那边的生活, 还是国内好,人老了,开始眷恋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
“那杨嘉苗呢?”杨嘉树问。
章芝仪说:“累了呗,环游世界很孤独的,不想再当一片飘来飘去的叶子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机场,”章芝仪说,“没买到直飞的票,转个机,大概明天晚上到吧。”
“——啊?”杨嘉树瞪圆了眼睛,“明天就到?”
“嗯。你有空来接我们吗?”
“当然有——但是,”会不会有点太突然了啊!杨嘉树按开床头灯,挠了挠头皮,“妈,”这个字有点陌生,可是在这种始料未及的时刻,就这么自然地喊了出来,“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啊?是先来北京玩几天还是?”难道说,要在这边定居?
“定居啊。”章芝仪笑呵呵地说,“杨嘉苗前几天通过了BSTV的面试,就是你现在工作的这个单位,以后你们哥俩儿就是同事了,一起在北京也有个照应——对了,你把家里收拾一下,我跟杨嘉苗先住你家,回头再买个大点的房子……”
这件事太突然了,突然到杨嘉树挂了电话睡过去,醒来时还以为是自己昨晚做的一个梦。
直到看到通话记录,他才确认——不是梦。
他给杨嘉苗打电话,关机,估计这会儿正在飞机上。
怎么办呢,杨嘉树在家里转了一圈,茫然地环顾四周,心想这样一个小小的两居室,够住下他们一家三口吗?杨嘉树临时请了一天假,收拾房间,主卧留给妈妈,他跟杨嘉苗将就住那间小点的客卧——还好当初没把这个小房间改成书房,否则这会儿连张床都没有,只能让他们去住酒店了。
忙了整整一天,杨嘉树的卧室里有很多东西,通通被他打包扔进了客卧,那间小卧室被杂物堆得满满的,无处下脚,只有一张床是干净的。
忙完,杨嘉树的头晕病又犯了,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会儿,下楼去吃饭。
第二天,杨嘉树打车去机场,在晚上九点钟的时候顺利接到章芝仪和杨嘉苗。
老远,杨嘉树就看到昂着头、一副目中无人模样的杨嘉苗。他跟小时候一样张扬,红发,一身破烂衣裳,眉弓的地方有个翅膀样的纹身。杨嘉树都走到他跟前了,他愣是没看到,探头探脑地找杨嘉树在哪里。
“嘉树!”章芝仪先看见他,激动地过来抱住他,“你瘦了好多!怎么瘦了这么多呀。”
杨嘉树微微蹲下来,感觉有点尴尬,“妈妈……你也瘦了,变漂亮了。”
“大哥!”杨嘉苗大叫一声,一把把章芝仪跟杨嘉树都搂在怀里,他长高了,而且看起来有在运动,衣服下的肌肉很结实,“我想死你了!你怎么这么瘦……弱鸡。”
杨嘉树踹了他一脚:“你给我闭嘴,欠打是吧。”
“你现在可打不过我,”杨嘉苗嘚瑟,“我练了散打,你现在打不过我了!”
章芝仪拉着杨嘉树,嘘寒问暖,“嘉树,你现在一个人住?交没交女朋友?工作忙不忙,平时有没有好好吃饭……”
杨嘉树一边跟章芝仪聊天,一边时不时扭过头看杨嘉苗,他发现杨嘉苗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件衣服是完好的,上衣断成两截,下衣破洞,就连鞋子都是脏的,像是昨晚临时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这幅模样,是怎么通过以严肃闻名的BSTV的面试的?杨嘉树真心觉得奇怪,拉过杨嘉苗,问:“你通过我们台的面试了?”
“昂。”杨嘉苗吊儿郎当的,有股欠揍的嘚瑟感,“以后我们就是同事了,哥,你现在还在做记者吗?我听说你之前那个栏目停播了,然后我在记者组名录也没翻到你的名字,你现在在哪个部门工作?”
“我做编导去了。你呢?你在哪个部门。”
“新媒体中心。哥,我跟你打听个人。”杨嘉苗过来,搂住杨嘉树,“你认识新媒体中心的主任吗?他人怎么样?我听说他很凶,就是那种会pua下属的变态上司,我会不会被他针对啊,好怕怕。”
“想多了。”杨嘉树拿开他的手,“这种领导你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见他一次,干嘛,想走后门?”
“不是!”杨嘉苗苦着脸,一副有隐情的样子,“你,唉,这不好说,算了,我自己去打听吧。”
杨嘉树带着他俩去海丰居吃饭,这么多年没见,一家三口有说不完的话,不过,这种和谐的氛围仅限于杨嘉苗在场的时候,如果房间里只剩下杨嘉树和章芝仪,气氛就会略微有点尴尬。
吃完饭回家,章芝仪先睡了,杨嘉苗在客厅跟英国的同学打电话,一口叽里呱啦的鸟语,杨嘉树躲到阳台上,一边给植物浇水,一边想事情。他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章芝仪说想在北京买房子,最好买个大点的,三居室,一家三口住一起。
但是——她有钱吗?杨嘉树当时没有问,但觉得全款的话肯定是有点吃力,当时老杨去世留下的遗产没有多少,玩具厂最后委托律师转让,也没卖多少钱,这些年供杨嘉苗读大学、环游世界,还有娘俩的生活费,应该也花得七七八八,没剩多少了。想在北京差不多的地段买个三居室,没有小一千万别想拿下来——贷款的话,首付也够呛,更不要说每个月的房贷,杨嘉苗现在一个月的工资连他自己都养不起,说不定还要问章芝仪要,那么——
是需要我从中出力吗。杨嘉树算了算自己的积蓄,肯定是不够。其实他平时自己生活也挺大手大脚的,好像每个月都是月光,只有年底发奖金的时候可以攒一点下来。以后每个月还房贷的话,遭了,杨嘉树深深地感觉到一股压力,山一样压在自己的肩头。
正想着,电话响了。
是顾琢成,杨嘉树正想找人说说话,于是先接了,小声说:“你等等,一会儿我回给你。”然后穿过客厅,蹑手蹑脚地开门,来到楼下小花园。
他给顾琢成打回去,顾琢成就举着手机等他的电话,几乎秒接:“喂?嘉树,你在家吗,你家怎么有个外国人。”还是个男人,嘻嘻哈哈的说什么自己在倒时差,睡不着巴拉巴拉的。
“那是我弟。”杨嘉树说,口气挺低落的。
“你弟?”顾琢成很惊讶,“杨嘉苗?他回国了?”
“嗯。还有……我妈。”
“那是好事啊。是回来玩还是?以后都不走了?”
“嗯。”杨嘉树把章芝仪的打算跟顾琢成说了,然后脑子一热,说,“我没钱了,你可以借我点钱吗?”
“你要多少。”
“你可以借多少。”
“嗯……”顾琢成想了想,说,“这取决于你想借多少。”
杨嘉树心里像被一股热流冲刷似的,暖暖的,有点胀,“我想借多少都可以?”
“嗯。”
“一个亿?”
“有点难度。”顾琢成说,“但也不是不可以办到,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开玩笑的。”杨嘉树说,心里不像刚刚那样苦闷了,他跟顾琢成分享自己的心事,“虽然不知道我妈为什么会突然从英国回来,那时候她说她交了个英国男朋友,我以为她会在英国定居的。现在她回来了,就住我家,我感觉……就是很奇怪,你懂吧,好像家里突然一下子多了个家长,让我有种‘不可以再随便过日子’的危机感,我得养她,养一个家——但是怎么办,我没那么钱,我赚得也不多,”说到这儿,杨嘉树感觉很沮丧,“我连养活自己都够呛。”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挺丢人的,养不起家,甚至可能还要反过来啃老,让他接受不了。
顾琢成静静听着,说:“这不算什么,我可以给你钱,你去养家。”
“…………”杨嘉树哭笑不得,“你是我什么人啊,替我养家——”好朋友也不是这么个好法吧。
“我也是你的家人,你妈就是我妈,你弟就是我弟。养他们是应该的吧。”
“……”杨嘉树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说,“你爸不介意吗?”
“他不介意,他跟新老伴过得挺好的。”
噗嗤。杨嘉树没忍住,笑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逗呢。”
“是吗。”电话那头,顾琢成勾起唇角,“那你笑了吗。”
“嗯。”
“多笑笑,开心点。”
其实,顾琢成很敏锐,尤其是察觉杨嘉树的情绪这块儿。就比如现在,杨嘉树不开心,除了对未来的茫然之外,也许还有一点……不知所措?他对他继母的感情挺复杂的,有眷恋,但是又难以亲近。这跟他的性格有关系,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很外向,很有亲和力,实际上,是个边界感很强、内心很敏感的人。他俩还上大学的时候,杨嘉树就经常莫名其妙生气,不透露自己内心的想法,顾琢成还在想着怎么哄他开心的时候,他自己就消气了,也许是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吧。
了解之后才知道,杨嘉树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也很少主动去争取什么,大多数时候对于生活中的各种变故,都是默默接受,然后自己调理,不需要别人的帮助。简单来说,就是要强,敏感,固执,也许还有一点情绪化。
顾琢成不希望杨嘉树这么要强,他想看到他脆弱的一面,尽管这一面杨嘉树可能很抵触向他人展示,但是,在他伤心的每一秒,他都想陪在他的身边,然后告诉他,别难过,有我在,一切困难都可以解决的。
想了想,他对杨嘉树说:“钱不是问题,想赚都可以赚的,你也不要质疑自己的能力。我觉得你可以跟你妈妈去沟通,不要一个人压力这么大,也许你妈妈都规划好了,钱也准备好了,有家长在,小孩子不用操心这么多。”
“……谁是小孩子?”
“你啊。”
“我都三十多了,算什么小孩子……!”杨嘉树的脸红了,因为顾琢成的话而脸红心跳。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呀!
“你的心智有时候就挺小孩的。”顾琢成说,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发现你有一个问题,就是不喜欢跟人沟通,什么事都憋在自己心里,会憋坏的,你要主动告诉别人你内心的想法,生气了就骂人,怀疑了就直接质问,对TA不满就说出来,不要自己默默承受,这样会很累,会老得很快,对身体也不好的。”
杨嘉树静静听着,心里又酸又软,这个家伙,懂什么啊,“搞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一样……”
“我确实不了解你。”顾琢成说,“我有时候确实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聪明?”
“没有。”杨嘉树摇头,“你挺聪明的。聪明的点不一样吧。”
“我要是会读心术就好了。”
“……这句话应该我来说吧。”杨嘉树无奈地说,“我有时候也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很难懂吗。”顾琢成很费解,他不是一向有什么说什么,说的话也没有加密,哪里难懂了。
“有的时候。”就比如现在,杨嘉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不是对朋友的喜欢,更不是对家人的喜欢,而是——情人间的喜欢。
“你想知道什么?你可以直接问我。”
“……没什么。”杨嘉树说,“很晚了,我要上去睡觉了,这里蚊子好多,我腿上被咬了好多包,痒死了。”
“你家里够住吗?要不要来我家。”
“不要!那也太奇怪了吧……”
——这两个傻瓜,真是各有各的傻。
杨嘉树很敏锐,洞察力强,早就察觉顾琢成对自己的态度跟以前不一样,可是又不敢相信,不敢确认,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就像顾琢成说的,他的心智不健全,跟儿时所受的心灵创伤有关,导致他习惯性地压抑自己真实的欲望,在感情方面尤其如此,以此形成一种畸形的保护机制;顾琢成呢,他聪明,但是迟钝,迟钝到发现不了那种流淌在他俩之间的神秘吸引力不是友情,而是爱情。其实,这也是一种真诚,真诚到把两人的友情奉为圭臬,不允许其他肮脏的情感染指——现在他认识到了,同性情感一点都不“肮脏”,它跟世间所有情感一样,是纯洁的,甜美的,从此他多了一件心事,多了一份眷恋,还有责任,他爱杨嘉树,至死不渝、永远不变。
也许杨嘉树不可以接受,但是,他会想办法让杨嘉树接受,反正他们两个年纪都这么大了,搭伙过日子也不是不可以。
也许这需要一段时间,需要一个机会——但是,有一首歌这样唱道:“爱情就像一条河,难免会碰到波折。”
是呀,只要能顺利流向爱的海洋,又何惧多少洪波的考验呢。
最近一段时间, 杨嘉树很忙,顾琢成也忙,带着技术团队去曼谷出差,途中会在上海停留几天。顾琢成主动跟杨嘉树报备了自己的行程, 然后说:“等我回来。”
杨嘉树在吃早饭, 章芝仪一大早起来摊的煎饼, “等你干嘛。”他看着顾琢成发过来的登机照, 不能控制地感到甜蜜。
这个家伙,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带你去吃醉螃蟹, 酒仙桥那边新开了一家江浙菜馆, 听说很正宗, 去尝尝。”
于是,顾琢成刚走, 杨嘉树就期盼着他回来的那一天。
家里骤然多出两个人, 杨嘉树常常感到不习惯,这天杨嘉苗要去电视台报到, 问杨嘉树能不能开他的车。杨嘉树说行啊,就把车钥匙给他了。出门前章芝仪叮嘱:“开车要小心啊!嘉树,你多照顾弟弟。杨嘉苗,老实点别给你哥添麻烦!”
下到车库, 杨嘉苗看着杨嘉树的车,很是嫌弃:“哥, 你就开这个啊?太破了吧!能不能换台酷点的车开。”
杨嘉树的脸黑了:“不开就滚。”
杨嘉苗血液里的臣服基因苏醒了,不敢再说话,老老实实地开车,给大哥当司机。
两人不在同一栋楼办公,杨嘉苗在新区, 杨嘉树在老区,中间隔了两条街,兄弟俩商量好杨嘉苗开车,负责接送杨嘉树,以后就一起上下班。但是真正实施起来又有一点麻烦,因为杨嘉树经常加班,杨嘉苗到点就溜,然后等在楼下,隔三分钟给杨嘉树打一个电话:“哥你好了没?哥你怎么还不下班?快点我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