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观玉不言,却又忽然眉心轻微地一皱,眼神猛然凝了霜,抬头望向天际某处。
贺凌霄不明所以跟着抬头,什么也没看着。下刻便见自己面前又是金光一闪,白观玉解了他的禁言,却未收回拂尘,仍是将他牢牢捆着,丢下句“待着别动”便飞身不见了。
贺凌霄:“……”
满地疮痍,脚下踩得是满地死人骨头,隐隐还可见方才被翻出来的一角白骨。贺凌霄瞪着眼望他离开的方向,就这么把自己丢在这了?
师德在哪里?关怀在哪里?人性在哪里?!
他目瞪口呆半晌,低头和自己身上缠着的拂尘面面相觑。这拂尘是白观玉从不离身的法器,长得和他那把拂霜剑有点像,手柄通体白银所锻,刻有贺凌霄看不明白的花纹,隐有金丝缠绕其中。他不知道这拂尘的名字是什么,白观玉从未说,他也没有问过。
想了想,他盘腿坐下,静下心来,对着这拂尘,低低喃了一段咒。
拂尘丝微微震了震。
有用!贺凌霄大喜过望,这拂尘白观玉曾许他拿来用过一回,怕他制不住教过他操控咒语,没想到现如今竟还有用。贺凌霄忙语速飞快地将剩下半句念完整了,拂尘低鸣几声,用劲一松,当啷掉在了地上。
他忙不迭爬起,这拂尘认主,给它扔到江河里它也能自己爬回白观玉身边,哪怕丢在这也不怕白观玉找不到。眼下当务之急是自己再留在这恐怕真要给白观玉沉江了,还是抓紧跑为上上策。
阵法破是破了,只是无法避免地几乎将整个镇子毁于一旦。地面青砖崩断反翘,四处都是断枝残叶,只有那排排瓦房完好无损。那房子里毕竟还有人在,白观玉在地上下寒霜封锢邪阵时应当也顺带为这些房子布了法罩,披蓑镇的居民说不好是不是全然不知情,但确实全是些普通百姓,不能贸然杀了。
贺凌霄穿过挡路碎尸断枝,动作相当灵活。白观玉方才应当是察觉到了邪修气息才追了过去,此阵声势浩大,布阵者应当不会走远,这人应当是个相当棘手的狠角色,不知目的如何,是想重聚谁的魂魄?济慈堂的那些孩子是否和此事有关联,难道是……活人祭品。
这镇上的人都在说谎,贺凌霄想起有弟子被白观玉赶跑前曾说过这些孩子曾被逼迫做乞丐讨钱。他猝然停了脚步,曾经作为太巽大师兄刨根问底的老毛病又犯,情不自禁地将这些线在脑中串起,想了半天……猛抽了把自己的脑门。
真是生怕自己活得久了,掺和进这事做什么?有白观玉在这,哪里轮到他来瞎搅和了!
逃命要紧逃命要紧。贺凌霄暂将这些东西通通丢到一边,足下加快了速度,途径某房子时,忽听有人大叫了他一声:“陈捡生!”
贺凌霄回头,见那是座破破烂烂的祠堂,祠堂里的窗户上扒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修行弟子服,正紧张地盯着自己——奇葩兄!
这倒霉孩子竟然没随镜棋一块回太巽去!为什么没回去?贺凌霄眼皮直跳,直觉今年流年大不利,与这种十几岁出头的少年相当犯冲。当下决定不搭理,接着往前跑。
却不想有把铁剑横空出世拦住了他的去路,紧接着便有个人冲了出来,将他硬生生扯进了祠堂中,大吼道:“你做什么去!不知道现下外面很危险吗?还不快进来躲好!”
那音量提得是相当大,半大的少年人,声音未完全褪去幼年时的清脆,却又有了成年人的力气,嗓门一提高尖锐地像只发怒的鸟,直叫得贺凌霄耳朵嗡嗡直鸣。未来得及回答,贺凌霄先注意到祠堂内竟然不止只他们两个人,里头角落中乌泱泱挤了几十余镇中百姓,老幼妇孺皆有,彼此抱作一团,正惊恐地盯着他。
贺凌霄当下便明白过来,这些居民应当是骤听到雷响吓坏了,急急往外窜逃,又被稍有些修为,看出房子里比外头更安全的奇葩兄聚集在了祠堂中——其实房子外头也危险不到哪里去,白观玉下手有分寸,寒霜已隔断了地底邪法,顶多就是风大了些,大也不会大到哪儿,大半都被压制在阵眼中了。
贺凌霄扫视祠堂一圈,先拍了拍奇葩兄的肩膀,表示对他此举的表扬和鼓励。而后才道:“——你怎么在这?”
奇葩兄正气凛然的眼神立马变得游移起来,心虚的相当明显。贺凌霄一眼看出这胆大包天的死孩子是一腔热血没地泼,是跑这送死来了。拍他肩膀的手就用了点劲,笑道:“很好,很好。”
奇葩兄游移的视线立马变得更游移了,气势相较方才也变弱了些,贺凌霄没空和他多说,只道:“你看好他们,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你去哪!”奇葩兄一惊,“你知不知道外头现在有个大魔头在作乱?莫要乱跑!免得被他的邪法波及!”
贺凌霄看他吓得厉害,想了想,还是安慰了一句:“你既知玄明真人在,方可知他一人能保你们安危,不必过于担忧。”
“你不知道这事有隐情!”奇葩兄却反倒更急切了,“你之前不是叫我去隔壁货郎处打探吗?我方才知道这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十几年前自来了位新镇长后就没得过安宁,说那镇长结识过个懂得法术的术士,在这布了个能保人荣华富贵的法阵,这两人平日里作恶多端,方才我与这些百姓交谈,还得知这里的镇民都吃下过那术士给的魂血散,若破阵便会则遭邪法反噬,只要出去便必死无疑!”
“这里的人实在受不了,济慈堂那把火是这些城民自己放的,假装城中闹鬼,偷偷请货郎去求了附近仙门,只是又被那几人里应外合应付了回去……唉!”
他说到这里,觉得那些城民实在又可怜又可恨,愤愤叹了一口气。贺凌霄听得心头一惊,这些城民估计也受了蒙骗,并不知自己脚底下踩着的是个凶恶邪阵。他回头去看瑟缩在角落中的居民,听着这话,面上淌满泪水,幼小的孩子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被大人紧紧抱在怀中,懵懂无知地看向他。
“此事需禀玄明真人。”贺凌霄当机立断道:“眼下只有他能解开这些人体内邪术,你待在这里别动,我……”
话音未落,祠堂外忽有一大团煞气猛地破窗而来!势头极猛,似一只展翅捕食的巨鹰。祠堂内居民吓得连连惊叫,贺凌霄反应极快地抄过奇葩兄手中铁剑挥起一挡,可惜他真气全无,尽全力也只能将那煞气打退半分,大吼道:“跑!”
奇葩兄大叫;“跑哪里去?!”
“不跑等死?!先跑再说!”
四面接连有更多煞气团团涌入,这座破烂祠堂很快便成了个大筛子。这回是真的除了邪术再无可用了,眼下没有这么多时间权衡,贺凌霄毫不犹豫,出手划破掌心,寥寥几笔刻上符纹,颈边青筋道道绽出,怒吼道:“罡风急来!”
狂风骤起,似有实物般与那些煞气制衡起来。贺凌霞凭空跃起,挥剑将煞气斩于剑下,黑气侵入皮肤犹若火烤,当下一片猩红。贺凌霄不躲不避,与那源源不断的黑气缠斗。
利刃破开煞气,斩灭于无形,只是这些煞气不知从何而来,杀不尽砍不断,一团散去另一团又来,无穷无尽一般。贺凌霄半步不退,那柄拿来练习的破剑承不住如此多的邪气,边缘卷了刃,被他反手快而狠地往石墙上一磨,刺目火花闪过,剑刃重利,又叫他连连砍断三团煞气。
“陈兄!我来助你!”
那奇葩兄竟还在他身后跃跃欲试,试图靠近他,贺凌霄百忙之中冲他怒道:“老实待着!”反手又专心于那群煞气对抗起来,此时,忽听耳旁有个声音问道:“要不要我来帮你?”
那声音音量不大,却好似响在他耳边,竟寻不到具体是从哪个方向传来。贺凌霄一听那声音火就从心头起,想也不想便破口大骂道:“你妈!”
他怒不可遏,“东真!你个王八!”
东真笑眯眯站在人群后,不知已在那站了有多久,仍是那身乞丐打扮。贺凌霄怒道:“又是你搞鬼!”
“非也非也。”东真道:“怎能说是和我有关?小友此言可实在伤透我心!”
贺凌霄挥剑一斩,有心将这满口谎话的老东西一齐杀了算了。越来越多的煞气涌入,祠堂唯一的出口被它们堵得死死,那群居民无处可逃,惊恐缩在角落。唯一的武器叫贺凌霄拿去,奇葩兄手无寸铁,却仍站在最前护着人群,不肯退后半步。
罡风渐弱,贺凌霄身上衣袍已被煞气划得破破烂烂,其下隐透血红。他体力不支,支撑不起邪法,挥剑的动作间便慢慢滞缓起来。头顶忽闻乍响,像何物崩裂之声,贺凌霄急急抬头,见头顶老旧木梁再禁不住煞气侵扰,四分五裂地断裂开来——这倒霉祠堂竟是马上便要塌了!
“——小子!”贺凌霄当下朝奇葩兄大吼道,“破了那边窗户!带他们逃出去!”
奇葩兄慌张应了,与几个青壮年男子一齐试图将那窗户撞开。贺凌霄又道:“东真,你若还有良心便过来搭把手!没良心你就等着我灭了煞气过去灭你!狗日的!”
东真笑而不语,头顶一声爆响,竟如战场上铁刃破开长空,那百斤重的顶梁便直直朝自己砸下来!四面煞气紧逼,贺凌霄无处可避,正打算咬牙强行闯出去,身旁却突然出现一人——东真单手托住了那梁顶,正低头笑盈盈看着他。
“……”
贺凌霄抬头看他,“你想做什么?”
四面的哭喊,惊叫竟在一刹尽数远去了,煞气打着旋团团将他们围住,却不再靠近半分。贺凌霄漆黑的眼微眯,是真的起了杀心,“——你跟了我有多久?你到底要做什么?”
东真不说话,却忽地撤了手,那根梁柱便转眼到了他面门前。贺凌霄一惊,正要避开,却看那梁柱竟直直穿透了自己,海上沉舟般陷入了地里。
脚下硬邦邦的石板地忽然变得黏腻柔软,像站在淤泥中。贺凌霄向下陷去,明白过来这又是中了他的计,咬牙切齿道:“……你又拉我入梦?”
“不。”谁知东真却说,“这可不是梦境,你所见所闻,都是真的。”
他打了个响指,这祠堂便随之震荡起来,头顶碎石断木掉落,贺凌霄大半个身子都已陷入地板中,箍得他动弹不得。
“……你有病?”
东真道:“老夫只是想要你个保证罢了。”
“保证?”
“保证你愿意接受天命,回太巽去。”
“……”贺凌霄森森冷笑,“你说你是臧柳真人元魂?天底下还有你这么不要脸的真人,拿人命要挟,我去你的。”
东真:“哎呀,你还真是个死脑筋。古往今来成大道者哪个不是这样?路都是人骨头堆起来的嘛。”
贺凌霄怒道:“为一己私利罔顾他人性命,你哪来的脸提大道?!”
“私利。”东真摇头,“就说你是死脑筋了,这天底下的生灵可不止人,百兽鸟鱼,山河草木,哪一样是活该去死?我为了保住它们可也是耗尽心力的,后生崽,你懂不懂?”
“这些煞气是否和你有关。”贺凌霄道:“这四象聚魂阵和济慈堂那二十七具尸骨是否和你有关?说!”
“老夫对天发誓,不是。”东真说:“这种害人的东西我哪敢搞?回头上天降个雷劈死我怎么办——你到底愿不愿意?”
他嘴里的话真假难辨,贺凌霄不信他,冷冷道:“不。”
东真看着他,幽幽叹了一口长气。
“有时候老夫真是佩服你。”东真站了起来,“脑袋都悬在半空里了,骨头还硬的劈都劈不开。好吧,其实我是不大想这样做的。”
他袖子一挥,周边杂乱声音便潮水般涌回了贺凌霄耳朵里。箍着他的地板陡然四分五裂,煞气四溢,哀嚎着在不断碎裂开的天花板盘旋。贺凌霄寻了一块碎石站稳当了,匆匆回头,见那些百姓被煞气死死堵在角落中,想逃逃不出,乱作一团的尖叫哭喊。奇葩兄上蹿下跳,似乎是想冲出去拼命又不太敢,像只躁狂的猴子——东真便指着他们,道:“你救是不救?”
“……”
满目慌乱中,贺凌霄心下竟生出了丝荒唐的笑意。莫名其妙醒来,莫名其妙上了太巽,莫名其妙被白观玉掳到了这里,现在莫名其妙地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老疯子拿几十条人命赶上了架,逼着他往油锅里跳。
“你看。”东真却好似从他表情明白了他现下想得是什么,又笑起来,“你心如此软,慈悲惯了,见不得人白白送命,你这样的人。”
他摇摇头,“可真是最好拿捏了。”
贺凌霄说:“去你的。”
他忽然转头,踩着碎石往人堆跃去。东真眨眼看出他是想先保下那群人再说,脚轻轻一跃,腾空升起。贺凌霄与那些人的几步距离便在他眼前拉长,拉远,直至人群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哭喊声也随之远去了。
东真背对着他信步走在眼前,踩着脚下乱石,身形不急不躁,却叫贺凌霄如何也追不上。
“如此冥顽不灵做什么?”东真道,“你是眼界太窄,瞧不清天命的衡量总是冰冷的,这有什么新鲜?你那师尊白观玉不也是如此?”
“别拿他和你相提并论!”
贺凌霄脚下步伐不停,知道哪怕是徒劳也往前追。东真袖子又一挥,乞丐摇身一变成了个白袍真人,背对他冷冷道:“凌霄,你愿是不愿?”
又一变,成了个黑衣的青年,“凌霄,你愿是不愿?”
那身形扭曲模糊,不断幻化着样貌,蓝衣的少女,布衣的妇人,千般样貌交替而变,万种声线交叠而响,如魔音绕耳,最后定在了东真那一声沉响,宛若金刚问世,“贺凌霄,你愿是不愿?”
贺凌霄眼眸漆黑,毫无半点波动,那路已经快到了头,东真的背影离他指间不过咫尺,他冷冷笑道:“什么天命?凭什么三言两语叫我去给你们这群王八蛋卖命,我偏不愿!”
最后一句尾音落下,贺凌霄终于伸手抓住东真的衣裳,使力往后一扯,借力将自己腾空翻起,眨眼间落到东真前头,那把卷了刃的铁刀往前一送,架住了他的脖子。
“好本事。”东真竟还是满面笑意,“我早说你能有大出息!”
贺凌霄不与他多言,手腕送力,剑刃直直割下,猩热鲜血喷涌而出,浇了贺凌霄满脸。东真失了头颅的躯干倒下去,化作一股烟雾消失了,竟又有人在身后道:“唉,你这是何必?”
贺凌霄毫不意外,转头看去,果然见东真站在他身后打量他。贺凌霄抬剑又砍,那老乞丐身形一散,轻烟般散去,丝丝无形的烟雾鬼魂般聚起,在贺凌霄耳旁凝成个黑衣青年,马尾高束,面孔生得英俊,那是谢寂。
他附在贺凌霄耳边,幽幽道:“凌霄——我死得冤啊。”
贺凌霄知他是幻影,神色冷得近乎麻木,挥剑砍去,谢寂身影随之散去,转而蜿蜒变成个紫衣的道人,对贺凌霄道:“凌霄,我死得冤啊。”
更多的烟雾凭空升起,化作更多面孔,阴魂不散地围住了贺凌霄,四面皆是,逃无可逃,数十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杂乱声音似能穿透他的头骨,满含恨意,叫他捂住耳朵也听得一清二楚。
“贺凌霄,你怎能犯下如此弥天大祸?”
“贺凌霄,你为何杀我?”
“凌霄,你为什么不救?”
“凌霄,凌霄,贺凌霄——!”
尾音尖锐着拔高,似要将他活活撕碎。贺凌霄再受不了,抬臂挥剑乱砍,只是那烟雾无形,从中斩断转而又粘连在一起。他好像深陷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已变得双目赤红,耳边脑中皆片片嘈杂,蝉鸣不断,将他思绪吵得混乱不堪,头疼欲裂,只知不停地抬剑去砍。
“……别再说了。”自身终于再支撑不住邪法,开始在他身上道道反噬。体内气血一阵翻涌,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低低道:“……别再……别再说了!”
邪气趁虚而入,哭嚎着在他身上乱窜。贺凌霄身上衣袍叫鲜血染透了,发髻散乱,面色惨白,叫人见之心惊,好似这人马上便要因失血过多而亡似的。
黑气之外,真正的东真静静看着,“人心底的恐惧过多,容易误入歧途,万劫不复。”他叹道:“——可怜。”
此话说完,他面色倏地一变,忽从原地跃起,电光火石间避开了飞来的一物。
那物通体霜白,眨眼雷电般穿过,快得只能叫人看清个模糊的影子——竟是把银白的长剑。
东真的面色全然变了,口中喃喃道:“不得了不得了,竟能追到这里来。”忙不迭出手一挥,身形飘然散去,这回是真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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