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夜明珠早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眼前所见皆是黑漆漆的,白观玉整个人蒙在夜色中,神色不清。看得贺凌霄不寒而栗,心下刷凉,脑中只余一个念头:完了。
紧接着,便有一阵强风凭空而来,不由分说将贺凌霄整个人吊起,狠狠拍在墙壁上。白观玉直起了身,拂霜剑显了形,悬空停于他身侧。
下一秒,骇浪剑气铺面,疾如雷电直冲他而来。
贺凌霄不躲不避,也实在是避不得,眼睁睁看着。拂霜却又在他眼前咫尺地停住了,只要再稍稍往前一厘,就可整个刺穿他的眼球。
“你身为妖邪,还敢上太巽来,是要找死?”
白观玉的声音毫无起伏,其下却又暗藏危险。贺凌霄心想他果然是发现了,何时?他不记得自己在哪露出过端倪。但看他先前举动,并非是要立即将自己斩于剑下,而是要将妖力从他魂魄上剥出,好变得个干干净净不参杂质,融进“贺凌霄”的魂魄中去。
可这妖力是他生下来就有,哪怕是三百年前他也并非是白观玉口中“干干净净”的。贺凌霄抬头看他,胸腔内还在丝丝隐痛,拂霜剑悬在他面前,叫他眼睫毛眉毛都结了层薄薄白霜,他道:“……真人恕罪。”
拂霜剑气轰然变重了。
迫人的威压将他严丝合缝地嵌在墙上,还在不断缩紧,像是要将他五脏六腑都挤压出来。贺凌霄艰难地吸取着那点稀薄的空气,咬牙道:“真人……是要杀弟子?”
白观玉冷声道:“我杀不得你?”
贺凌霄却敛了声,再未辩解或开口求饶,紧蹙眉头闭上了眼,唇边缓缓溢出一丝鲜血。
第21章 是非难言
白观玉眉头微不可察一皱,牢牢钳制着他的那层看不见的屏障散去了。贺凌霄摔在地上,拂霜剑被白观玉收回,停在他身后。贺凌霄剧烈闷咳几下,撑着地板站起,低声道:“……多谢真人不杀之恩。”
白观玉垂眸看他,挥手一抬,便有一物轻飘飘落在贺凌霄面前。
贺凌霄看过去——竟是本崭新的经书。
“将此书读透,明日戌时背给我听。”
贺凌霄不可置信地抬头,白观玉这是不将他体内的妖力完全剥去就不罢休,要让他明天再来一遍,不如现下就去跳崖好了!贺凌霄又扑通跪下来了,面色凝重,胸膛深浅起伏几个来回,末了埋头跪拜,出言道:“……弟子,不……”
白观玉不言,淡淡看过来。
“……恕弟子……不能从命。”
空旷大殿,只余角落中的那颗夜明珠映出点幽幽明光,笼不到二人身上半分。贺凌霄鼻尖抵着地面,从白观玉这个角度,只能看着他头顶漆黑的发旋。
白观玉道:“今后不会这样了。”
贺凌霄一顿。
“此事以后再说。”白观玉看着他,“起来吧。”
贺凌霄没动,面上顷刻闪过许多种神色,心一横,道:“真人恕罪,弟子感念真人一片苦心,但弟子……不愿。”
其实有没有妖力他并不在意,可怕的是妖力一旦没了便要被白观玉丢去炼魂炉,这个才是重点。白观玉听完,缓缓道:“妖邪非正统,难行大道。”
“弟子知晓,只是……”贺凌霄干脆道:“只是其实弟子本不想登山来,只想做个凡夫俗子平稳度过一生,弟子自知血脉不净,恐污了太巽清名,还请真人准弟子下山去吧!”
白观玉道:“休想。”
贺凌霄心下一凉,四肢百骸忽冒出丝丝寒气,叫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事到如今,横竖也就是一个死字了,贺凌霄索性道:“弟子……并非是镜棋道人的一缕残魂所化。”
白观玉陡然静了。
好半天,他缓缓开口:“你果然听到了。”
贺凌霄趴在地上,“弟子名陈捡生,家中有父有母。弟子只是山下普普通通,寻处可见的一个凡人,并非为贺凌霄,真人明鉴,请真人饶过弟子吧!”
此话说完,他重重朝白观玉磕了个响头。四下安静的可怕,大殿中黑黢黢的,只听白观玉淡声道:“我说你是,你就是。”
忽有风起,一股力钳住了他的下巴,逼迫他直起身仰起了头。口唇再度被封上,贺凌霄开不得口,只能瞧见白观玉立在他面前,高大的影子投下来,一张网似的将他牢牢罩起。
他说:“你是他的残魂。”
昏暗夜色中,贺凌霄忽看见白观玉竖领的道袍下似有金光一闪而过,快得像是幻觉。贺凌霄睁大了眼,被无形缚住的唇微微颤抖起来,脑中能听到骨头因收到重迫而挤压出的咯吱声,那是他的颌骨在重压下正不自觉地收紧。
“你不是。”白观玉的声音又冷又沉,“为何血脉中会有他的妖力?”
“为何懂得他的邪术?”
“为何会使他的剑法?”
“为何。”白观玉加重了语气,“回答我。”
贺凌霄嘴还被他封着,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竭力摇头。白观玉深深看着他的眼睛,目光中似有不明暗光,一字一顿下了结论,“——你是。”
贺凌霄头摇得又凶又猛,竟活活挣破了禁言,唇边生挤出来几字,“……我……不……!”
白观玉猛然掐住了他的脸。
两边颌骨似要被他捏碎,白观玉不发一言看他。贺凌霄双目圆瞪,惊骇与他对视。
片刻,白观玉缓缓道:“夜深了。”
他一挥手,那颗滚去角落的夜明珠又重回了灯台,这回燃起的光要比先前盛得多,叫贺凌霄能将白观玉面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他道:“回去歇吧,明日再来。”
此话说完,大殿两扇木门大开,贺凌霄只觉眼前有股风过,再一眨眼,自己便已跪在了寝殿外的草地上,身旁还摊着那本经书。
“砰”一声,殿门合上了。
“……”
贺凌霄低着头毫无反应,双手撑在泥土地里,触感湿润,好半天,无意识地叫他攥出了五条深深指痕出来。
翌日晨课结束时,盘腿坐在竹林中,许久未见面的许少阳今日来寻他。他虽过了终选,但当日被分去了另座山头,与贺凌霄相隔甚远,两人平时碰不上面。许少阳坐在他身旁,自顾自说着山上趣事,久等不到贺凌霄开口,回头一看他沉面坐着,似正望着地面出神,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许少阳侧头看他好一会,问:“陈二哥,你有心事?”
贺凌霄脑中正思绪万千,闻言摇了摇头。
许少阳蹭了过来,“你有事可以向我说啊,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可是镜棋道人又为难你了?”
贺凌霄看他一眼,“你说你那山上有个人很好的弟子教了你套身法,什么样的?”
许少阳性子单纯,一打岔就成功被绕了进去,摩拳擦掌地跳起来展示了番,动作滑稽如成精的山猴,但贺凌霄还是违心赞了句,“好功夫。”
许少阳看着挺高兴,激动下慷慨相授,硬要让贺凌霄也学学怎么耍猴。贺凌霄拗不过,十分敷衍地跟着许少阳抬腿——屈膝——出肘——末了许少阳道:“如何?有没有感到有股真气在体内蓬勃流动,汇聚丹田,有经脉畅通之意?”
完全没有。
贺凌霄没有搭理,寻了块石头坐下。许少阳又蹭过来,犹犹豫豫地问:“嗯……那什么,陈二哥,我听人说,你搬去九遏峰住啦?”
“嗯。”
“真的?我的天!那你岂不是玄明真人的徒弟了?”
“不是。”
“嗯?”许少阳疑惑了下,又转而宽心道:“哎呀,都进了九遏峰了,被他收为徒不也是早晚的事?”
贺凌霄将话题又绕了回去:“我问你,你为什么想进太巽来。”
许少阳回:“学本事啊。”
“学成本事之后呢?”
“我还没想过。”许少阳坦诚道:“不过学了本事,约莫就能不再让家里人受苦了吧?”
贺凌霄说:“那如果,有个人其实并不想上太巽,但还是被各种破事硬绑上了山,他该怎么做?”
“啊?”许少阳说:“那就跑呗。”
贺凌霄十分赞同,“你说得有理。”
白观玉既铁了心要将自己炼了,那么闯些鸡毛蒜皮的小祸也不能叫他把自己赶下山去。贸然往下逃,也只怕没到山门就得被白观玉抓回来,一怒之下不管什么妖不妖力囫囵丢进炉内,那更完蛋。
难办啊。贺凌霄折了片竹叶放入齿间咬住,心想自己没皮没脸地赖在这算怎么回事呢?犯下如此大的过错,也能好意思袖子一抖将自己摘个干净,装着什么也没发生,受人瞻仰追捧地坐着这太巽大师兄的位子么?
贺凌霄啧了声,“就不该上来的。”
他口里含着竹叶,出声模糊不清,许少阳没听明白,“啊?”
正说着,身后忽有人喊他,“陈捡生。”
这声音十分熟悉,不用回头便知是谁来。许少阳站起身,低声道:“镜棋道人。”
自披蓑镇事后镜棋一连几日没再出现,传言是被玄明真人以监管不力为由关了禁闭。贺凌霄将口中竹叶吐掉,转了身。
镜棋面上凝着浅淡笑意,身在翠竹之中,清雅挺拔不输分毫。贺凌霄知道他寻来多半为作妖,“道人寻弟子何事?”
镜棋淡笑道:“今早出关时才从别处得知你搬来了九遏峰,既同为九遏峰弟子,我想着也要过来问候一声,不知住的可习惯?”
贺凌霄仔细看他,果然从他笑意里咂摸出了股咬牙切齿的味道。他心底有个主意冒上来,故意笑盈盈道:“很好啊!师兄。”
镜棋面上笑意一僵。
贺凌霄假装没看见,接着说,“九遏峰上果然比其他山头好上许多,屋里的床铺又大又软,玄明真人还特地嘱有何需要的都可去问他取,不过弟子屋里东西已相当齐全了,没别的再需要的了。”
镜棋勉勉维持着笑容,“如此便好,只是你若有其他需要的来寻我是最好,师尊平日繁忙,有时他不一定会在,再叫你白跑一趟。”
他嫉妒我。贺凌霄从他表现中凝出个结论,不过为啥?因自己破例被留在了九遏峰?因白观玉对我和对其他人微有不同?
看来这位偷梁换柱的冒牌货,似乎对自己很不自信啊。
“有劳有劳。”贺凌霄上前一步,十分大逆不道、一反常态地扯住了镜棋青色的袖袍,道:“弟子还真有一事相求,道人若得空,不妨现下便随弟子去一趟吧?”
镜棋顿了下,也没拂开他,笑道:“好啊。”
贺凌霄亦对他笑,二人便就这样手挽手,分外和谐又十分诡异的,一路同登上了九遏峰。
寻个由头离近了些,贺凌霄才得了机会好好将他腰间挂着的玉佩看了个清楚。
是块仿制品没错,里头也无半分妖邪气息,看上去只是块单纯的复制品。但他很在意这东西出自谁手,怎会跟他原本的那块一模一样?你来我回地与镜棋暗探了几句,皆被他不深不浅地绕了回去,几番下来没打探出来什么,贺凌霄又暗戳戳拿玄明真人说了几句,镜棋看他的眼神里果然就有了点难以察觉的恨意,这梁子算是结下了。不过结下了贺凌霄也就放心了。
每到夜里,贺凌霄还是照常听命前去白观玉寝殿。不过自那日后白观玉未再有别的举动,听完贺凌霄背完经书,便叫他去一旁运气,自己则在灯台下坐着翻书。
一连几个夜晚皆是如此,殿内死气沉沉,无人开口,待白观玉手中那本书翻完也就到贺凌霄该回去的时候。同住一峰,平日与镜棋碰面的机会相比先前频繁许多。再加上贺凌霄有意携着白观玉给的东西在他面前转上一圈,此番来回下来,二人终于成功交上了手。
戌时,贺凌霄老老实实待在白观玉殿内运气,忽听白观玉眼也不抬地问他:“下午出了何事。”
贺凌霄“啊”了一声。
下午出了什么事?就是镜棋今日非说他抢了某弟子的什么东西,贺凌霄说没抢。两人争执起来,后面又动了手……大概就是这么个事。
不过听白观玉语气他分明已知道此事经过,现下目的就是怪罪了。贺凌霄道:“回真人,他污蔑我。”
白观玉把眼抬起来了,“如何污蔑的。”
贺凌霄如实说:“他说我抢了其他弟子的通灵囊。”
“动手了?”
贺凌霄不说话了,低头嗯了声。
白观玉不言,手下经书翻过一页。
贺凌霄偷看他,心想他这是生气了?气什么?禁令上虽有写禁同门私斗,但太巽上千弟子,又都是武修,历年来打过架的海了去了,光贺凌霄一个人交过手的就得占半座山头。众真人长老对此也大多睁只眼闭只眼,再说要罚也得是镜棋罚得更重。
殿内只余书页翻过的轻响。这话题应也是到这里为止了,贺凌霄不再管他,刚收回视线,又听白观玉说:“伸手。”
贺凌霄:“……”
他心中好一阵无语,又不能违逆他命令,认命地冲他伸出两只手心。白观玉看了他一眼,落在他掌心的却不是贺凌霄以为的剑鞘或拂尘的柄,而是道一闪而过的金光。
他抬头看,见是白观玉在自己掌心留下了道金咒,冒着光没进他掌心肉里。
尽管那咒形繁琐复杂,熟知太巽法咒的贺凌霄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天杀的,那是道锢身咒!
此咒对人没什么危害,通常是太巽的长老真人放自己的徒弟子辈下山历练时用来施的咒,好用来限制他们所能去的范围,免得惹出什么祸乱。
贺凌霄看着那金咒愣了半天,他是要把自己捆死在这山上不成?
果不其然,只听观玉淡声对他道:“老实待着,不得踏出太巽半步。”
贺凌霄手还举着未收回,问:“真人,为何?”
白观玉不答他。
贺凌霄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一头被圈养起来待宰的猪,养得油光水滑就是为了取肉给他人补身子。此事其实说起来有些不大合乎情理,白观玉从前不大会做出这种强人所难的事,难道他皮下芯子里也换了个人不成?
他望着白观玉,目光似想钻过他的皮囊窥探其下骨肉何貌,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没有识人魂魄的本事。
白观玉的视线忽挪到他身上,也没开口,但看他表情,分明是在等贺凌霄回答的意思。
贺凌霄对上他冷淡的视线,胸腔里的心微颤了下。收回了手,末了还是低低答应下来,“……是。”
“明日暂不必来找我。”白观玉说:“十四日后再来。”
贺凌霄心下一动,应道:“是。”
当天夜里,贺凌霄从白观玉寝殿回来,途径山道时,瞧见山门口有个影子站在漆黑夜色中,走近一看,果然是镜棋。
天黑,他手中也未提灯,整个人快要镶嵌到了那夜色里去。贺凌霄眉头一挑,还是先打了招呼:“师兄怎么在这?”
镜棋面上挂着笑,“想着你也该到下来的时候了,来找你说几句话。”
“师兄要说什么?”
“白日冤枉了你,是我不对。”镜棋道:“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总觉得要来给你道个歉才好。”
贺凌霄:“师兄说笑了。”
话未说完,他的手便被镜棋捉住了。“我身为太巽大师兄,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叫你受了委屈,是我的不对。”镜棋紧紧扣着他的手,“我在房内备了一壶好酒赔罪用,你若不嫌弃,可愿赏面?”
他说着话,面上分毫未变,扣着张笑脸面具一样。白观玉方才嘱了他十四日后再来,那么他应是有事出山暂顾不得他。只是自己才刚下山便被镜棋拉住,都来不及等到第二日,可见这人除掉自己的心实在万分迫切。
正好可从他口中探探白观玉去向,贺凌霄担忧道:“只是真人嘱咐我勿要在外多停留,万一叫他知道可怎么好?”
镜棋道:“你不用担心,师尊已闭关了。”他扣着贺凌霄的手更紧一分,笑道:“随我来就是了。”
闭关去了!
贺凌霄先是一喜,旋即又想不能随他去,这人性子阴毒,怕是折了命还要被他泼上什么脏水。被镜棋攥着的手便使了些力挣开,“天色已晚,还是改日吧。”
“不晚不晚。”镜棋却牢牢相逼,“师弟不给面子?”
“师兄何出此言。”贺凌霄手下加大力气,“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二人僵持片刻,镜棋微笑望他,忽然神色一变。一股锐利剑气自贺凌霄身后而起,势若雷霆拦腰向他斩来!贺凌霄反应极快,也实在是这把剑的剑气他实在是太过熟悉,千钧一发之际撑着镜棋攥着他的手腕借力跃起,凌空转了个圈,闪着寒光的剑刃自他袍尾闪过,落在镜棋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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