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昭端着药碗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碗中的药汁晃出些许。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深沉的红。
他放下药碗,将少年整个拥入怀中,用尽全力,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走最后一点温度。
“别怕。”他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令人心碎的温柔,“看着我…记住我现在的样子,等以后想起来,别只记得我最后难看的模样。”
风雪从未停歇,从破洞涌入,吹动着跳跃的篝火,明灭不定地映照着相拥的两人。
他们像两只在无尽寒夜里依偎着取暖的困兽,明知暖意终将散尽,仍不肯松开彼此。
药汁在冰冷的空气里,渐渐失去了温度。
这一夜,无人入睡。
他们只是紧紧相拥,在破碎的结界下,在呼啸的风雪声中,沉默地等待着那场早已注定、无法逃离的、温柔的埋葬。
风溯雪是在冰冷中醒来的。
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勉力睁开一道缝隙,映入眼帘的便是屋顶那个巨大的、不再被试图修补的破洞。
灰白色的天光夹杂着细雪,从中无力地洒落,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满室狼藉。
火盆早已熄灭,只剩下一捧冰冷的灰烬。
身边的位置,空了。
冰冷的狼皮褥子上,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微微凹陷的轮廓,以及……一丝几乎快要散尽的,独属于那个人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
风溯雪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巨大空洞感席卷而来。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整张脸埋进那冰冷的凹陷里,贪婪地、徒劳地呼吸着那最后一点即将消散的味道。
没有告别。
没有最后的话语。
他就这样,在他昏睡过去之后,独自离开了。
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涌出,迅速浸湿了干燥的皮毛,带来更刺骨的寒意。
他蜷缩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四肢百骸都冻得僵硬麻木。目光空洞地扫过屋内,最终定格在床尾。
那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件玄色的外袍。
是盛昭常穿的那件。
昨夜,它还沾染着血迹和风雪,裹在他身上。此刻,却被清洗得干干净净,破损的地方被用同色的丝线仔细缝补过,针脚细密而工整,像是耗尽了某人最后的心力与时间。
袍子被叠得一丝不苟,上面放着一枚温润的青玉小瓶,瓶身还残留着一丝体温。
风溯雪颤抖着手,拿起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莲香混合着磅礴的生机之力逸散出来,是雪魄莲的莲心。
不是说没有吗?骗子。
他放下玉瓶,展开那件外袍。宽大的衣袍上,已经没有了血腥味,只有被清洗后淡淡的皂角清气,以及一丝极淡极淡的,属于盛昭气息。
仿佛他只是暂时离开,这袍子还带着他身体的余热。
风溯雪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衣料里,冰冷的泪水再次决堤。
他想象着师尊是如何在他昏睡后,仔细清洗这件衣袍,如何将雪魄莲心妥善装好,又如何……最终将这带着他最后温度与气息的衣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这里。
像一个沉默而温柔的遗言。
像一个绝望又奢靡的念想。
屋外风雪依旧,呜呜咽咽,像是天地也在为谁送葬。
风溯雪紧紧抱着那件冰冷的、却又仿佛残留着最后一丝温情的衣袍,蜷缩在冰冷的榻上,像一只被遗弃在雪原里的幼兽。
巨大的悲伤和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几乎要将他溺毙。
同心契的另一端,不再是时而狂暴时而冰冷的混乱,而是变成了一片死寂。
真正的,无边无际的,虚无的死寂。
他就这样抱着那件衣袍,蜷缩着,一动不动。仿佛只要不离开这个还残留着那个人气息的地方,时间就可以永远停滞在分离的前一刻。
直到某个瞬间——
一股撕裂魂魄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从同心契那边传开来。
无法言说的痛。
痛到了极致,仿佛有一只手,正活生生地将他的心脏撕成两半。
眼前一片血红,耳中嗡嗡作响,只有那毁灭性的痛苦,如同永无止境的潮水。
透过那几乎要将他意识彻底摧毁的痛苦,一些模糊破碎的画面,强行涌入他的识海。
他“看”到一片无尽的、布满漆黑裂痕的混沌虚空,金色的秩序流光正如崩溃的堤坝般倾泻消散。
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立于最大的裂痕之前,渺小如尘,却挺拔如孤峰,周身剑意卓然。是那样的耀眼,却又那样的惨烈!
忽而,他“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又仿佛是解脱的——
“溯雪……”
然后……
是无声的、彻底的崩碎。
如同星辰寂灭,如同琉璃坠地。
那璀璨的光华,那强大的神魂印记,那通过同心契日夜相连的存在……在这一刻,如同被风吹散的流萤,彻底湮灭于那片冰冷的、无尽的混沌裂痕之中。
同心契的另一端,那最后一丝微弱的,代表着存在的联系,啪的一声,彻底断裂。
消失了。
什么都没有了。
巨大的、冰冷的虚无感,瞬间取代了那毁灭性的痛苦,淹没了风溯雪。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灵魂的木偶,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那片灰白色的、落着雪的天空。
一口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那件散落在地的玄色衣袍。
神魂重创,道基崩裂。
他却感觉不到疼了。
只剩下冷。
不知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多久,直到纷纷扬扬的雪花,透过破洞,落了他满身满脸,冰冷的触感才让他麻木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挣扎着坐起身。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神魂撕裂般的剧痛和胸腔里翻江倒海的血气。他低头,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鲜血,和那件被血污沾染了一角的玄色外袍。
目光空洞地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那块染血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清洗干净,仔细地叠好,抱在怀里。
他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屋外。
风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形吹倒。
结界已碎,山谷不再是桃源,重新变回了北域雪原的一部分,酷寒彻骨。
他走到一株枯死的、形态嶙峋的古树下,开始挖掘冻结的、坚硬如铁的冻土。手指很快被磨破,鲜血混着冰冷的泥土,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麻木地、一下一下地挖着。
直到挖出一个浅坑。
他将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洗净的玄色外袍,轻轻放了进去。
没有棺椁,没有陪葬。只有这一袭衣冠。
他用手,将冰冷的冻土一点点推回去,掩盖住那抹深邃的玄色。动作缓慢而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神圣的事情。
最后,他从旁边搬来一块被风雪打磨得光滑的黑色石头,立在小小的土堆前。
石头光滑的表面,空无一字。
无字可书。
无墓可铭。
他静静地立在碑前,风雪吹动他单薄的衣衫和凌乱的黑发,脸色苍白如雪,唇瓣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空洞得吓人,里面像是盛满了整个北境的风雪,再也映不出丝毫光亮。
良久,他缓缓跪倒在无字碑前,额头轻轻抵着冰冷的石面,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又如同无家可归的孤魂。
没有哭声。
没有呐喊。
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颤抖,和肩头无法控制的、微不可察的耸动。
巨大的悲伤仿佛已经超出了能够表达的范畴,只能被强行压入冰封的心湖最底层,凝固成永不解冻的寒冰。
他就这样跪了许久许久,仿佛要化作另一尊雪雕。
直到身体的热量快要被风雪彻底带走,他才缓缓抬起头。眼神依旧空洞,却多了一丝冰冷的、近乎偏执的坚定。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拂去无字碑上的积雪。
然后,他转身,踉跄着走回那片废墟般的木屋。捡起地上那枚青玉小瓶,拔开塞子,看也没看,便将里面那枚凝聚了生机的雪魄莲心,仰头吞了下去。
莲心化作一股温和却磅礴的暖流,涌入他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勉强护住了他濒临崩溃的心脉和道基。
他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
他还没有……找到他。
哪怕只剩下一块碎片。
第122章 五域尽
吞下莲心后,风溯雪在冰冷的木屋里静坐调息了半日。雪魄莲心的药力勉强修复了他身体上的创伤,稳住了即将溃散的道基。但神魂上那因同心契断裂而留下的空洞与伤痕,却非药石能医,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疮口,冰冷地存在着。
他找出所有还能用的东西:一些剩余的灵粮,几块打火石,一把匕首,还有……那柄被盛昭留下镇宅的昭明剑。
手指抚过冰冷古朴的剑鞘,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极微弱的、属于原主人的气息残留。剑身嗡鸣了一声,极其轻微,像是在哀悼,又像是在回应。
他将剑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了最后的浮木。
然后,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短暂温情与最终诀别的木屋。看了屋顶的破洞,看了冰冷的火盆,看了地上那摊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
目光平静得可怕。
所有的激烈情绪,似乎都随着那口心头血的吐出,和那座无字衣冠冢的立起,被深深埋藏了起来。剩下的,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决绝。
他走出木屋,风雪立刻将他包裹。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北境的酷寒,他也没运转灵力御寒,但他似乎感觉不到冷了。身体的冷,远不及心魂深处那万古不化的冰封。
他走到那座无字碑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伸出手,将碑顶的积雪再次拂去,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沉睡之人的发顶。
“师尊……”他轻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被风雪瞬间卷走,“等我。”
说完这两个字,他毅然转身,再也没有回头。抱着那柄沉重的古剑,一步一步,艰难地向着山谷之外走去。
雪很深,没过了他的小腿,每走一步,都耗尽全力。
神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但他只是抿紧苍白的唇,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雪原,一步一步,固执地向前。
风雪模糊了他的身影,在他身后留下了一串孤独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但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抹平。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也从未有人离开。
最终,那抹单薄倔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茫茫风雪线的尽头,与天地间的灰白融为一体。
空旷的山谷,只剩下呼啸的风雪,那座无字的衣冠冢,以及那间破碎的、再无生息的木屋,沉默地见证着一段情的开始与终结。
长夜已然降临。
而他踏上的,是一条不知尽头在何处、不知能否迎来黎明的、漫长至绝望的寻找之路。
只为一句承诺。
为一个渺茫到近乎虚幻的可能。
为同心契断前,那人温柔又残忍的低语——
【总有一两块碎片,会记得回来找你。】
所以他等。
哪怕穷尽此生,踏遍五域,散尽修为,逆天改命。
孤影雪中尽,归期未有期。
岁月在漫无目的的寻觅中,失去了计量的意义。
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或许更久。
时间在风溯雪身上留下了痕迹,却并非丰润的沉淀,而是风干般的削薄与沉寂。
当年的少年轮廓早已褪尽青涩,身形抽得更高,却清瘦得惊人,宽大的旧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套在一根竹竿上。
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唇色极淡,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沉静,黑得执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沿途万千风景,只倒映着一个人虚无的影。
他走过了许多地方。
曾在西极荒漠无尽的黄沙中跋涉,烈日灼烤着沙砾,也灼烤着他。昭明剑在滚烫的沙地上发出微不可察的轻鸣,他跪倒在沙丘上,用磨破出血的手指疯狂挖掘,最终只刨出一块被风沙磨蚀了千年的枯骨。
希望如沙粒般从指缝溜走。
他在那里遇到了一只狐狸,是一只尾巴很漂亮的九尾狐,自己帮了他,他留了一个印记在自己体内,作为日后联系的媒介,如果自己有需要,可以让他帮自己一次,无论是什么事。
他也曾在南域古老的盘根错节间徘徊,触摸着爬满苔藓的残碑,上面有着模糊的上古铭文。
夜宿破庙,就着摇曳的篝火,翻阅那些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字迹斑驳的禁术残卷。有时看得久了,神魂剧痛,眼前发黑,呕出的血染红了脆弱的纸页,他便用袖子默默擦去,继续往下看。
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照着他孤寂执笔抄录的背影。
也曾在东海之隅,望着雾霭茫茫的归墟,一站就是数日。听潮起潮落,感知着那吞噬一切的虚无之力,幻想着一丝残魂是否会随波逐流至此。海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和愈发沉默的眉眼。
也曾深入北境,找到鬼族新上任的鬼王苏砚书,寻找可能滋养残魂的聚灵之地。
昭明剑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与指引。
剑身偶尔会在某些极特殊的地点,或是接触到某些蕴含特殊的物品时,发出极其微弱、短暂到仿佛是错觉的嗡鸣或微光。
每一次,都会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入一颗石子,激起卑微而剧烈的希望涟漪。他便会不顾一切地停留、探查、寻找,用尽所有可能的方法去感应。
但每一次,涟漪终会平息。
微光终会黯淡。
嗡鸣终会沉寂。
留下的,是更深重的失望和更冰冷的虚无。
后来,他甚至又入道了。
那是在北境南渊州的深处,他回去看盛昭,遇到了一群小魔。
他只记得他杀了很久很久,没有鲜血。他的寒溪剑被打飞,昭明剑自动护住了他,他就使用昭明,杀了一日又一日。直到裂缝再也不敢送更多的魔来。
他就站在那里,于顿悟间入道,天雷劈了九九八十一日,结束后他才知道自己入的竟是杀戮道。
杀戮道,真是好笑。他杀的明明是入侵者,而他入的不是苍生道,不是红尘道,竟然连有情道都不是,竟然是杀戮道。
天道……怎么了?
恍然间他明白了,天道……已非天道。
此后他很少说话,必要之时,声音也是沙哑低沉的,带着久不开口的滞涩。
他像一个游荡在人世间的孤魂,与周遭的热闹繁华格格不入。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一把剑,几本书,和一个渺茫到近乎自欺的念头。
容颜在风霜中渐渐改变,眼神里的执拗却从未褪去,反而被时光打磨得更加内敛,更加令人心悸的平静。那是一种将巨大悲痛强行压入灵魂深处后,呈现出的、近乎殉道般的沉寂。
他在找。
一直找。
不知疲倦,不问归期。
最后,风溯雪终究还是回到了扶桑州。
并非寻到了线索,而是昭明剑在经过附近时,产生了一次异常短暂的悸动,指向风氏宗祠深处。
风家,比他离开时显得更加沉寂了。
高悬的匾额蒙着尘,门庭冷落。
天道失衡带来的后续影响,显然也波及了这个以推演天机立世的家族,或许遭到了反噬,或许选择了隐世避祸。
风天衡并没有来,想来也是不想看到自己儿子变成这样。接待他的是一位陌生的、面容愁苦的族老。看着他风尘仆仆,形销骨立却眼神沉静得吓人的模样,族老眼中闪过复杂的光,有怜悯,有叹息,或许还有一丝畏惧。
他没有过多寒暄,径直说明了来意,并拿出了几卷他在漫长寻觅中,于极险之地偶然得到的,失传已久的古老秘法典籍的拓本。
这些对于日渐式微的风家而言,无异于无价之宝。
族老的手在颤抖,声音哽咽:“少主…您这又是何苦…”
风溯雪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无波:“交换。”
他只要宗祠里那件可能对聚魂有益的古老法器,那枚父亲随身携带的玉佩。
族老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最终长叹一声,颤巍巍地从风天衡那里将玉佩取来。
交换过程沉默而迅速。
有闻讯而来的、依稀还有些面熟的旧人,试图挽留他。说着家族的艰难,说着他的归来或能重振声威,说着给他找个安稳的归宿。
风溯雪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掠过那些或殷切或算计的脸庞,掠过这熟悉又陌生的亭台楼阁,最终投向宗祠后方那片安静的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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