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着众人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剑,一步步走向墓园。
风氏的墓园,青草已深。
他沉默地跪下,取出随身携带的简陋酒具,倒了三杯清酒。
一杯洒于碑前,一杯自己饮尽,最后一杯,缓缓倾倒在身旁的空地上——那是留给另一个永远无法归来的人的。
没有哭声,没有倾诉,只是静静地跪着,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愈发显得孤寂。
良久,他站起身。抽出寒溪剑,一手握住自己脑后随意束起,已垂至腰际的长发。另一只手,寒光一闪。
一缕缕墨色的发丝,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落在祖宗的墓园前,也落在那杯倾洒于地的酒液上。
青丝委地,如同斩断最后一丝与这红尘俗世的牵绊。
断发明志,亦是对过往的祭奠。
他不再看那墓园,也不再回头看那沉寂的家族。将寒溪剑归鞘,他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出了墓园,走出了风家的大门,走出了扶桑州。
背影决绝,一如当年离开北境山谷时。
对不起,爹,娘。
孩儿不孝,要去做一件万劫不复的事了。
从此,世间再无风家少主风溯雪。
只有一个为寻渺茫残魂、漂泊无定的孤影。
此时,风家主院里,透过水镜看到这一切的风天衡夫妇哭得肝肠寸断。
“天衡,孩子们怎么就走到这个地步了,当年是不是就不该让他们遇见,”风夫人哭倒在夫君怀中,“你总说要遵循命数,可你怎么不说命数是如此造化弄人啊。”
风天衡轻轻安抚着自己的妻子,为她拭去眼泪,“梓潼,他们不会有事的,相信我,还有一线生机,阿雪是天道出事前选定的代行人,他那么聪明,说不定他已经看出来了。”
风夫人哭着埋怨丈夫,“为何不能直接告诉溯雪天道……”
话还未说完,就被风天衡捂住了嘴,但尽管如此,风氏所在地的上空还是暗了一瞬,“不可说,祂在听。”
另一边,风溯雪根据一枚古老玉简的记载中所说,极西之地有一处名为“镜湖”的山谷,传说湖水平静如镜,能倒映神魂,于月圆之夜以特殊秘法牵引,或有温养残魂之效。
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历经艰险找到了那里。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令人绝望。
所谓的“镜湖”,早已干涸见底,湖床龟裂,只剩下裸露的、灰白色的岩石。
山谷四周寸草不生,灵气稀薄到近乎枯竭,只有呼啸的风刮过嶙峋的怪石,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哪里还有半分像是能温养神魂的灵秀之地?
时代的变迁,天道的崩坏,早已让许多古籍中的秘境成了绝地。
风溯雪站在干涸的湖心,抱着昭明剑,久久不语。苍白的面容在凄冷的月光下,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瓷偶。
希望再一次,在他面前冰冷地碎裂。
或许是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磨尽了最后一丝侥幸,或许是长途跋涉耗干了他最后的心力。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这干涸的湖床,蔓延到他四肢百骸,乃至灵魂深处。
他缓缓跪倒在冰冷的湖底岩石上。
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粗糙的石头。
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细微地颤抖起来。
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静默。
过了许久,他忽然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猛地咬破自己的指尖,以血为媒,在龟裂的湖床上飞快地绘制着一个复杂而古老的献祭阵法,同时,那枚玉被置于阵法中心。
他盘膝坐在阵眼,双手掐诀,连同着心头精血,化作最纯粹的生命力,疯狂地注入脚下的阵法。
阵法一点点亮起微弱的光,玉已经碎裂,他在强行推演,以自身为祭品,强行窥探那虚无缥缈的一线可能,哪怕只能换来一刹那的感应!
代价是惨重的。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气息急剧衰弱,黑发从发根开始,悄然染上霜白。
生命力在飞速流逝。
然而,阵法中央,什么都没有。
没有残魂的感应,没有奇迹的发生。
那枚玉终于承受不住,彻底爆裂开来,化为齑粉。
阵法光芒骤然熄灭。
风溯雪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岩石上。视野模糊,意识涣散。
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仿佛看到干涸的湖床之上,清冷的月光中,隐约凝聚出了一个极其虚幻的,透明的人影轮廓。
穿着玄衣,身姿挺拔,微微侧头,似乎对他极淡地笑了一下。
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师…尊…”他伸出手,徒劳地抓向那片虚无。
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空寂的月光。
幻影消散。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躺在干涸的湖心,像一具被遗弃的残破人偶。
白发沾着血迹,散落在灰白的岩石上,刺目惊心。
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片干涸的镜湖之底。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中沉浮,仿佛要坠入永恒的安眠。
那样似乎…也不错。
至少,不必再痛了。
然而,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古老的清凉气息,自他心口处弥漫开来,是那枚一直贴身佩戴的,由碎玉重塑的凤凰剑穗,也是师尊送他的生辰礼。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一片冰冷的晨雾中缓缓苏醒。
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自己垂落眼前的一缕白发。
他怔了片刻,艰难地坐起身,神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仿佛下一秒就会再次碎裂。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却笼罩了他。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些被岩石磨破的、已经结痂的伤痕,看着周围彻底失效的阵法残迹和玉石粉末。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以更惨烈的方式熄灭。
他终于明白了。
寻常的寻觅,寻常的秘法,甚至以自身为祭品的豪赌……在如今这天道崩殂、法则混乱的大势面前,都是徒劳。
如同螳臂当车,可笑又可悲。
盛昭,或许早已散入天地法则的洪流,或许被卷入某个不为人知的时空缝隙,或许…以另一种更微小的形式存在着。
想要找到他,汇聚他,无异于大海捞针,逆天而行。
需要更大的“势”。
需要更根本的“力”。
或许…以天地为棋盘,与这该死的天命,对弈一局,或有机会。
他挣扎着站起身,抱着依旧沉寂的昭明剑,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巅。
东方既白,晨曦撕裂黑暗,将云海染上金边。
狂风呼啸,吹动他染血的白发和破碎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极目远眺,望着这片广袤而伤痕累累的天地,望着那看似恢复平静、实则内里依旧布满裂痕的天穹。
然后,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昭明剑,剑指苍天。
以一种近乎诅咒的虔诚,向这片天地,也向冥冥中可能存在的任何意志,立下誓言:
“天道为证,山河共聆。”
“吾,风溯雪,愿舍此残躯,奉此残魂,承天机之重,掌因果之序。”
“只为此间正道,不为万世浮名。”
“只求——”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坚定:
“穷碧落,尽黄泉,换一人……重归!”
话音落下的刹那,冥冥之中,仿佛有无形的法则被引动,有个虚弱的声音回应了他的请求。
一道细微却清晰的星光,竟穿透了白昼的天幕,骤然落下,笼罩在他身上!
无数文字由天际落下,进入他的脑海之中,化作一本古老而浩大的青铜古书。
远方,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云中殿宇——“天机阁”最高处的命魂灯阵中,一盏早已熄灭多年的灯盏,重新燃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青色火苗。
同时,一道冰冷的,无形的谕令,通过天机阁古老的传递方式,映入此刻所有阁中长老的识海:
【即日起,天机阁由吾执掌。】
【吾名,见月】
再也见不到的月。
从此,世间少了一个寻魂的旅人,多了一位神秘莫测,执掌天机,代天道行走人间的阁主见月。
几乎就在他立下宏愿、接引天机之力的同一时刻。
在遥远的中州与沧澜州交界地带,一个偏僻宁静的小村庄里,一声清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骤然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一户普通的农户家中,一个新生命诞生了。
无人察觉,在那婴儿哇哇啼哭,周身灵气微涌的刹那,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感知的带着淡淡霜寒气息的波动,自婴儿心口一闪而逝,旋即隐没。
仿佛一粒深埋的种子,悄然落入了轮回的土壤。
山巅之上,刚刚承受完天机之力灌体,脸色苍白如鬼的见月似有所感,猛地转头,望向那个遥远的方向。
指尖掐动快得只剩残影,却因神魂剧痛和天机反噬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推算被强行中断。
他只隐约捕捉到一丝极其模糊的,仿佛错觉的熟悉波动。
他捂着剧痛的心口,望着那个方向,久久站立。
白发在晨风中飞舞,眼神深邃如同古井,里面有剧烈的波澜掀起,又最终被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沉寂的、冰冷的决然。
找到了方向。
哪怕只是一个渺茫的可能。
剩下的,便是用尽一切手段,去验证,去等待,去布局。
长夜未尽,孤月已悬。
而这场跨越生死、逆天而行的漫长等待与博弈,才刚刚开始。
指尖落下,一缕白色自他的眉心飘出,没有犹豫,他松了手,那一缕白色坠入无边的空间裂隙之中,向很远很远的的地方飘去。
那是他剥离的主魂,带着对盛昭所有的情谊。
天机阁与风氏一样,都是天道的传话人,阁主和家主,就是天道的代行人了。
他现在既是唯一的代行人,也是大劫之下,最接近真正的天道的人。
他不需要情感,也不能有情感了。
见月会背负所有前行,孤星命格,刑克六亲,此后轮回不得好死的代价,就由见月来承担吧。
至于风溯雪,要干干净净的去和盛昭重逢,哪怕这需要跨过很长很长的时间长河。
只是,抱歉,你们的下一世,我无法插手。
风依旧在吹,见月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光阴,看到了下一世二人的悲剧,也看到了未来在某一世的重逢。
他的衣袂被无形的气流吹得猎猎作响,缓缓抬手,无数星光散开化作一座巨大的秘境,余下的,尽数凝聚成一人。
肆意的,潇洒的,苦恼的,搞怪的,温和的,是那个熟悉的人。
情感一点点剥离,见月像一座不会言语的石像,慢慢的,安静的,走进秘境之中。
秘境外,“千机百炼”四个字,被篆刻其上。
第125章 梦终醒
此后便是风溯雪看到的第二世,天机阁避世,盛昭沦为各方逐利的玩物,风溯雪只剩一缕残魂留在此世,早早夭折……
直到,那本青铜古书在现世回到风教授手中,一梦一生,魂归故土。
于是一切归零重启,盛昭因风溯雪到来的时空波动而重生,于风氏灭族之夜,救下风溯雪。
至此,二人终于,逃出生天。
混沌的光影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沉沦的意识自无边无际的记忆碎片中挣扎着上浮,最终被一片温和的包裹所取代。
盛昭率先睁开了眼。
池水是恰到好处的温润,如同最上等的暖玉,滋养着四肢百骸,修复着每一寸曾经破损的经脉与干涸的丹田。体内那丝盘桓不去的阴冷也早已消失无踪,灵力奔涌间圆融无碍,甚至比受伤前更为精纯凝练,隐隐触摸到了更高境界的门槛。
但他第一时间并未查看自身,而是侧头看向身侧。
风溯雪依旧闭着眼,浓长的睫毛在氤氲的七彩霞光中投下安静的阴影,脸色是久未见天光的白皙,却不再有之前的苍白病态。周身气息平稳悠长,那些因妖化反噬而躁动不安的灵力,此刻温顺地沉淀在经脉之中,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与稳固。
最显著的变化,是那对雪白的狐耳和蓬松的狐尾,已然消失不见。他恢复了纯粹的人族形态,安静地浸在池水中,像一尊被精心雕琢后又温柔修复的白玉像。
他已然知道了这妖化的来源,正是在寻找自己时走遍五域,在西域沙漠中救下的一只九尾狐所留。于风溯雪本身修行无碍。
盛昭的目光细细描摹过风溯雪的眉眼、鼻梁、唇瓣,确认着每一处完好,每一处生机勃勃。
前世记忆的洪流与今世数年的相伴担忧在这一刻轰然交汇,激起心底滔天的巨浪。那场惨烈的献祭,那片冰冷的死寂,那个抱着衣袍在风雪中茕茕孑立的孤影……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带着刻骨的寒意与心痛,瞬间攫住了他的呼吸。
他几乎是失控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抚上风溯雪温热的脸颊。
真实的触感,温热的体温,平稳的呼吸……这一切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回来了。他们都回来了。
指尖下的肌肤微微动了一下。
风溯雪的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初时,那双漂亮的眼眸里还带着刚从深沉梦境中挣脱的迷茫与氤氲水汽,如同蒙着薄雾的湖面。但很快,迷雾散尽,露出了底下沉淀下的、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清明。
前世今生,数百年的光阴与悲欢,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彼此交融,再无隔阂。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目光聚焦在近在咫尺的、盛昭那张写满未及收敛的惊痛与失而复得的紧张的脸上。
四目相对。
空气中有瞬间的凝滞。没有惊呼,没有疑问,只有一种穿透了时光与生死的、沉静的瞭然。
风溯雪极轻地弯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疲惫却无比真实的、带着点恍惚的笑意,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有些低哑:“师尊……这次……好像睡了好久……”
盛昭没有回答。他只是猛地收紧了手臂,将人死死地、用力地箍进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风溯雪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的真实存在,才能驱散那萦绕不散的、失去他的冰冷恐惧。
风溯雪被他勒得微微蹙眉,却没有任何挣扎,反而顺从地放松了身体,将下巴搁在盛昭的肩窝,手臂也缓缓抬起,回抱住盛昭紧绷的脊背。
指尖触及到的,是温热坚实的肌肉和微微急促的心跳。
池水温柔地荡漾着,七彩霞光流转,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朦胧而静谧的光晕之中。
“嗯。”良久,盛昭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极其沙哑的单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是够久的。”
久到,足以历经一场生死,看尽一场轮回。
同心契也在二人记起一切时重新出现,在两人神魂深处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共鸣,不再是从前那般霸道强烈的羁绊,而是化作了一种更温润、更绵长的默契与感知。
无需言语,彼此的心绪、后怕、庆幸、以及那深埋的、不曾更改的情意,都已了然于心。
相拥的力度渐渐缓和,但盛昭依旧没有松开手,只是将怀抱调整成一个更舒适、却依旧不容逃离的姿势。
他的手掌贴在风溯雪的后心,温和精纯的灵力缓缓渡入,如同最细致的工匠,最后一次检查确认他神魂与道基的每一处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隐患。
风溯雪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任由那带着熟悉气息的灵力在自己体内游走。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充盈,神魂剔透清明。
而更奇妙的,是那重新连接起来的同心契。它像一根无形却坚韧无比的丝线,将两人的神魂温柔地系在一起。他能模糊地感知到盛昭心底那翻腾未息的后怕与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那深藏的、几乎将他溺毙的浓重爱意。
同样,他也能感觉到,自己那份历经两世不曾动摇的依赖、眷恋与深爱,也毫无保留地传递了过去。
没有言语,却胜似千言万语。
“没事了。”盛昭终于彻底放下心,抵着他的额,低声说道,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都好了。”
风溯雪轻轻“嗯”了一声,抬起头,看着他:“师尊也是。”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盛昭的眉心,“都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里都带着历经浩劫后的疲惫与释然。
又静静地在池水中浸泡了片刻,彻底适应了融合的记忆与重塑的身体,才起身离开洗灵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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