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第94章 信件
李蔚然跟他年纪相仿,长了张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娃娃脸,又嘴甜,一口一个嫂嫂的,谢瑾宁起初还有些羞,后来倒是听顺耳了,也跟他更亲近了些。
就是有时会出神,话说到一半就开始两眼发直,一会儿又左右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乍见他这副凶狠的模样,谢瑾宁真被小小吓住,盆中水液晃荡,溅在他靴边。
滴答,滴答。
“我见门没关好,以为你还没睡,就没敲……”他抿抿唇,语气柔和下来,“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
李蔚然卸了力,将匕首藏回枕下,快步上前去接谢瑾宁手中端着的托盘,“小嫂嫂,你怎么又……”
听着去像是在赶人,这是大哥的屋子,他怎么来不得?李蔚然连忙将后半句吞了回去。
“先进来吧。”
夜色深深,屋中烛火昏暗进无,身着一袭素白长袍的少年带着清辉走入时,竟像是天边明月落了进屋。
他已散了发,如墨青丝随着步履轻轻晃动,应是洗漱过了,发尾还凝着未干水珠,偶有几滴落在微敞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浅痕。
小嫂嫂生得极白,肌肤在幽暗中仍泛着细腻微光,让他看上去像是尊沁了月芒的玉像,颈边却又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红,鲜艳的,诱人注目。
院中带有药材清苦的凉意漫进屋内,李蔚然却分辨出了那缕如花似蜜的馥香,被水汽一托,直直钻入他鼻腔。
他放下托盘,揉了揉忽地发起痒来的鼻尖,瓮声道:“你来找我,是突然有想问的么?”
“对了,嫂嫂放心,大哥把你保护得很好,是我看到他写信,追着他问个不停,他被问得烦了才跟我说了些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大哥有了心悦之人,更不知道你是男,你的身份。”
他三指并誓:“我回去了也不会跟他们说的。”
“我倒不是担心这些。”
谢瑾宁弯了弯眸,在他对面坐下,“阎哥让你来,定是信得过你,你又叫他一声大哥,我自然也会将你当作弟弟看待。”
弟弟还是小叔子啊?
不是因为这个的话,那嫂嫂大半夜来小叔…弟弟房里做什么?
温言细语中,李蔚然不自觉忽视了托盘里放着的东西。
生在军营那帮汉子堆中,难免听得一耳荤话,什么谁家嫂嫂红杏出墙,和小叔子的风流艳事,什么寡嫂……呸呸呸,想什么呢!
“你没发现自己受了伤么?”
胡思乱想被抓包的李蔚然猛地一僵,“啊?”
“这里。”
他隔空指了指李蔚然的脖颈,靠近耳后那片区域,有一条结了血痂,看上去是刀剑划伤的伤痕。
他早注意到了,当时准备用饭后再帮他处理,结果给忙忘了,等他沐浴完坐在桌边准备看信时才又想起,还好不算晚。
“哦哦,谢谢小嫂嫂。”
李蔚然的心思根本没在这儿,接过棉帕胡乱擦了通,没擦对位置不说,看那力度,反倒像是要将脖子搓掉一层皮。
谢瑾宁生怕他将伤口擦破,主动摊开掌心:“我来吧。”
李蔚然顺从地将棉帕放了上去。
距离拉近,香气更浓了些,鼻子痒,被小心擦拭着的脖子痒,心尖也跟着发痒,李蔚然悄然屏住呼吸,不敢再闻,也不敢再看了。
他垂下眼,但游曳的目光落在了盆中倒影上,就又走不动了,靡颜腻理的面容被烛光映照着,多了分暖意,指尖搅动起的粼粼水波揉碎了如月莹白,那双瞳却仍剪水迎人滟。
还有微微俯身时,锁骨中央那枚红得妖冶的小痣。
好生熟悉。
谢瑾宁擦净药粉,“好了,伤口不深,我给你涂了些药,这两日就能好,记得不要沾水。”
“……好。”
“那我先回了,你早些歇息。”
李蔚然坐在原地,怔怔望着谢瑾宁发丝拂过时在他手背留下的那道水痕,满心却都是烙印在瞳孔中的朱砂痣。
烛火晃摇几下,倏地灭了,屋内重回幽暗。
端坐着的少年神色逐渐凝重,仍带稚嫩的眉眼沉下时,竟有几分熟悉的冷戾感。
小嫂嫂才是北愿真正要找的人吧,他想。
数日前,他们得知北愿已找到了画中的大彦女子,要带其回北戎成婚的消息,确定其离了京,他们才开战,从北戎人手中夺回了三城之一的麓城。
消息肯定传回了京城,否则从军营出来的这一路不会有那么多追杀他的人。虽说近乎杀尽,但总有几个跑得快的逃了出去,保不齐会跟着找到这儿来。
他不能让人知道小嫂嫂的踪迹,否则,北愿那条毒蛇一定会咬过来。
不能再留了。
共有四封信,怕看不清,谢瑾宁又点了根蜡烛,房中顿时灯火通明。
装有金锭的包裹被他随意堆在角落,谢瑾宁深吸了口气,指尖轻轻揭开火漆。
第一封:
“阿宁,见字如晤。
这封信是在车上写的,笔墨难免颠簸走势,见谅。
离开你的第一日,我尚有些恍惚,食不下咽,不知你是否安好,可有退烧,伤好些了么?
伤在那处,行走定然不便,疼痛异常,我不顾你的要求上了药,你醒后定会怨我,我却顾不得那么多了。
咬下那口时我便已后悔,如今更是悔恨万分,是我无法让你安心,你才会想出这种法子来……实在抱歉。
阿宁,我想说,你早已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想,在你心里亦是如此,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以后万般不可再以此伤害自己了,好么?
夜已深,不知你见到这封信时,是什么时辰,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回到军营,让人送消息回来。
柜中有几个汤婆子,我用皮毛缝制过,你手脚总是冰凉,我已提前跟谢叔说过,让他每晚多烧些水帮你灌上放进被窝,你入睡时也会舒服些。
知你功课繁重,但也不要太过操劳,肩颈酸痛时就让邓老帮你揉揉吧,我用三坛美酒付过报酬了。”
第二封:
“阿宁,晚好。
我一切安好,你呢,身子大好了么?伤口如何了,记得好好上药。
途径安城,此处的确如他们所言,一片狼藉,北戎人一旦进城,便四处掠夺,烧杀淫-虐,本性难移,实在令人愤恨。
仍记得安城以枫闻名,五年前来此处赏过,的确赏心悦目,若还有机会重现美景,定要带你来看一次满天流枫。
第五日。”
第三封:
“抱歉,这封信本该写于第十日,途中生了些变故,不过有惊无险,我未受伤,请阿宁放心。
已成功夺营,营中俘虏众多,一一查明身份,确认无误后将他们好好安置,这才晚了些时日。
天气渐凉,被子若是不够厚,你床下最大那只木箱中装着张熊毛毯,我已处理过,没有异味,将其垫在被单上效果更好,会更暖和。
算算时日,请李奶奶做的新衣也该好了,不知你是否收到。
天要亮了。晨起时易受风,要多穿些,千万注意身子。
第十七日。”
第四封:
帐外又起风了,几日未清理,帐中已铺了层沙。
方才提笔,回首一望,竟已过去近一月了,不免恍然。
月中发生了太多事,再次提刀立于战场时,我竟有些陌生。
本以为前数十载,鼓声号角,刀光血刃早已刻进我的骨子里,得空仔细想来,我更沉溺的,却是在村子时的生活。
那半年,是我过得最舒心、最闲适的日子,而后又让我遇到了你。
阿宁,这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明日蔚然将会替我送信来,他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性子跳脱了些,却是可信之人,你们年纪相近,也不知能否合得来。
提笔至此,宋老又唤我去商讨军事了。
此番驱逐北戎势在必行,待我如愿,一定卸甲归田,到时候,我便安心做谢大夫的护卫,再也不与你分开。
第三十日。
想你。”
视线不知模糊了多少次,待看完这四封信,谢瑾宁眼周肌肤早已被拭红一片,泪水渗入,激起微微刺痛。
”你的信来得太晚,我腿上的疤是好不了了,但其他的……我答应你。”
他抚着信纸,就像抚摸着男人的脸庞,唇边笑意扬起又落下,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那你也要答应我,战场上刀剑无眼,我不求你毫发无损,只希望不要再像你跟我讲过的那样,以伤换伤,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烛火的噼啪。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谢瑾宁笑得眼眉弯弯,泪水却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怕打湿信纸,他连忙小心折好,又翻开,不厌其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看到最后那两个字时,一直忍住的哽咽还是泄了出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往下落,他伏在桌上,将头埋在臂弯中,哭得肩头直颤。
多日来强装的镇定与坦然裂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隐藏的害怕与担忧融入泪海里,倾泻而出。
“臭阎熠,整整三十六天了,你知不知道我都要担心死了,做梦都是你受伤的样子,吓死我了,咳咳……”
被呛住,他偏头咳了几声,整张脸被泪浸得乱七八糟,鼻尖红红,可怜极了。
他有好多话想跟阎熠说,但男人不在面前,说再多都是空谈,也只会让他愈发想念。
曾生出的某个悸动在泪水的浇灌下迅速生根发芽。
“我也好想你……”
得知阎熠一切安好,情绪宣泄过了,谢瑾宁终日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他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擦干泪水,拂袖研墨。
一夜黑甜。
信纸放在枕下,恼人的梦境也被驱散了,谢瑾宁睡了这大半月以来最安稳的一觉,醒来时面颊透粉,神清气爽,连酸胀的眼眶也没那么难受了。
推门而出时,李蔚然早已等候在院中。
他穿戴齐整,腰间水囊鼓鼓,身上还多了个小口袋。
谢农从伙房出来,把肉干往他口袋里塞:“还在长身体嘞,光吃饼子咋行,这些你也拿着在路上吃。”
“免得你回去跟阎熠那臭小子告状说我不跟你吃好的。”他低声嘀咕了句,见谢瑾宁出来,道,“瑾宁,你说说他,昨天还说好的留一晚,结果今儿天还没亮就跟我说要走。”
“你这是……”
李蔚然上前:“小嫂嫂,计划有变,我需即刻出发,你有什么要带给大哥的,现在就交给我吧。”
他肃着张脸,怕耽误事,谢瑾宁也没再挽留,赶紧回房将写好的回信,早已备好的平安符和诸多伤药一同包好,竟也装了不小的一包。
谢瑾宁递给他:“就这些了。”
李蔚然将包裹小心挂在胸前,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一定会将这些东西完好无损地带给大哥。”
“没事的,这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些效果不错的伤药,你们可以分着用。”
当然,他更希望这些药永远都用不上。
李蔚然眸光晃动一瞬:“好。”
他出了院子,旋身上马,“小嫂嫂,你去用早饭吧,不用送我了。”
“嗯。”谢瑾宁仰起脸,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却遮不住那双清澈明亮的杏眸,“我看着你走。”
看清他眼里映着的身影,李蔚然握住缰绳的手又紧了几分,“小……”
张唇时,他竟有些不愿叫出那个称呼了,“你也要保重身子,得了空,我还会再、带着大哥的信来的。”
“春花,走了。”
吃饱喝足的春花打了个懒散散的响鼻,没照主人的命令动起来,而是将头往谢瑾宁的方向一歪,隔空扭了两下,看样子,是在等着他摸。
见李蔚然没阻止,谢瑾宁顺势摸了摸它的脖子,皮毛油亮,触感温热柔顺,一点不扎手,他没忍住多摸了几下,“你叫春花啊,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呼噜噜——”被他摸得舒服的春花伸长脖子,用鼻子蹭了蹭谢瑾宁的肩膀。
眼看那在深色映衬下格外雪白的手背离他大腿越来越近,李蔚然浑身僵直,心脏又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在被察觉到异样之前,他咬牙道:“春、花!”
被迫远离漂亮小人儿的春花发出短促喷气声,到底是在主人的怒火中站直了,甩动的尾巴悄悄拍了下他的后背。
谢瑾宁好笑地看着这一人一马,从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小老虎,“对了,这个送给你。”
李蔚然年方十五,刚好属虎,昨夜他收拾阎熠的屋子时,见他一直盯着这个看,应该还算喜欢,离开时也就将其带了回去,在洗漱前又用刻刀仔细雕了雕,至少现在看得出来是个小老虎了。
只不过圆滚滚的,没那么威武。
“不喜欢么?”
难道是他会错意了?
第一次给弟弟送礼就失败了的谢瑾宁咬了咬唇肉,手慢慢缩了回去,马上之人却低腰伸臂,稳稳接过捧在掌心。
小老虎圆头圆脑,憨态可掬,少年展眉一笑,意气风发。
“谢谢嫂嫂。”
几日清算后,帐中。
校尉袁隆膀大腰圆,满脸虬髯,远观更是如熊般孔武,他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粗声道:“将军,打了这么够劲儿的一场仗,这都几天了,咱也该庆祝庆祝了吧。”
阎熠看着手中军报,眸光微动,“哦?”
袁隆舔舔唇,继续道道:“从夺回军营到现在,兄弟们一直都绷得紧紧的,这好不容易歇了口气儿,将军你也该赏口热乎的下来了,兄弟们也馋了大半个月酒了,是不?”
淅淅沥沥的应声响起,袁隆扭头,狐疑地看向身后,咋这反应,跟之前说的不一样啊。
阎熠抬起眼帘。
他方才从练兵场回来,长盔还未脱下,面色如覆寒霜,一片肃冷,目光扫过下方时,沉甸甸的威压便如山倾倒,带着淬过血的戾气,先前的热切被无形寒意寸寸冻结。
袁隆不明所以地打了个哆嗦,底下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交换间,疑惑有之,不屑亦有之。
帐中一时鸦雀无声。
副将朱淄眼珠一转,拱手躬身,小心开口道:“将军,袁校尉所言极是,此战亦是将军重回战场,带领镇北军打的第一仗,而此战大捷,正当犒劳三军,提振新加入的将士士气的好时机。”
“也当庆祝您,浴火重生。”
他一开口,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
“是啊是啊,将军,你是不知道,自从你失踪了,咱镇北军的兄弟们都遭遇了些什么,这好不容易重新聚在一起,又打了胜仗,是该好好庆祝一下了。”
“我也这么觉得,没必要把人逼得这么紧吧……”
闻言,朱淄缓缓站直,拂袖时,眼底浮出淡淡的自得。
阎熠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
宋伯临行前的话语犹在耳边:伤他之人已身死,但营中仍有朝廷暗钉,蛰伏极深。而在北下的路上,明枪暗箭,毒药,美人局……招招致命,皆欲将他扼杀于途,更能佐证。
幸亏他和宋伯一路随机应变,方才至此。
自他“死无全尸”后,与他最为亲近的几员大将又折损大半,幸亏宋伯早早察觉不妙,带走李蔚然与其余几人隐匿,怕也是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如今回营,他不得不提拔了些人上来填补空缺,而这样一看,军中势力俨然有了微妙的改变。
若王途张峰几人还在世,是断然不会在此时提出如此要求来……
“你们,”阎熠敛下眸中痛色,唇角勾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当真认为这场仗打得漂亮?”
“漂亮”二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如同一记耳光,抽得底下几人面色微沉,拳心攥紧。
袁隆浑然不觉帐中陡起的暗潮,兀自瞪眼:“难道不是?北戎军足足三千人,被我们不过千数杀得屁滚尿流,咱才伤亡两百来人而已。”
“是个屁!”阎熠猛地一掌拍在案上,尘沙四溅,茶杯自歪斜桌案滚落,倒出的清水被沙土吸收殆尽。
他周身寒意更甚,剑眉紧锁,压低的嗓音里翻涌着沉重怒火:“北戎军奢淫数日,疏于备战,而我们千数精兵粮秣充足,刀甲鲜亮,先发制人,竟还折了一百多条性命!”
“这就是你们口中说的,这半年里日日操练不得歇?”
他脸色黑沉如墨,“若你们还有羞耻之心,就该滚去伤兵营,慰问那些断了手脚危在旦夕的袍泽,想想接下来二城该如何收复,而不是在这,跟本将军要所谓的赏赐!”
风声卷起沙砾,吹得门帘呼呼作响,帐内却再度陷入死寂。
头顶似有雷云翻滚,众人面如土色,冷汗涔涔而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唯恐再触怒这尊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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