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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步,从刺客到皇后(坐定观星)


赢秀自知犯错,眼巴巴地看着帝王,没等到帝王的反应,心一横,小声道:“那你罚我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次可不能再蒙住我的眼睛了。”看不出谢舟此刻的喜怒,少年委屈巴巴地退了一步,道:“……得给我一盏琉璃灯。”
这次他不会再摔坏了。
谢舟半响无言,伸出手,轻轻抚摸少年凌乱的漆发,低眉,附在他耳边,道:“你帮我出了气,我很高兴。”
那道声音温凉平静,磁性清润,戛玉敲冰般,轻轻穿过耳膜。
赢秀险些昏了头,眼眸睁得圆圆的,星子似的亮光在眸底乱撞。
谢舟说他高兴,因为他帮他出了气,所以高兴……
少年在心底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呆了一会儿,仰起头,颈项绷紧,弯得像一截曲线灵秀的玉,轻轻碰了一下谢舟的下颌。
谢舟身后,是两朝的权要。
他们正在仰视着他们。
赢秀不敢多亲,只是浅浅地亲了一下,低头,又搓了搓自己的指尖,揉开早已融化的药膏,很忙的样子。
谢舟伸手,指尖轻触下颌,那里,似乎还残存着一点短暂的温热。
他低垂眉眼,眸光晦暗。

高台下, 两朝臣子屏声敛息,不敢言语,有人大胆抬眸, 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向黼座。
却只看见帝王高挺颀长的背影, 看不见坐在黼座上的少年。
——陛下刻意把那位男宠挡了个严严实实。
臣子一惊, 迅速低下头, 生怕被陛下察觉。
气氛沉凝,无人胆敢开口, 忽闻两声咕咕声, 仿佛是谁的肚子在叫。
赢秀捂住肚子,眨巴眨巴眼睛, 对谢舟道:“我饿了。”
他来时太过匆忙,连午膳也没吃几口。
谢舟:“……”
他轻轻笑了一下,冷艳眉眼间掠过淡淡的无奈,轻声道:“我们现在回去用膳。”
当着百官的面, 帝王俯下身,拉起赢秀的手, 与他一同走下层层丹犀。
朝臣躬身下跪,高声山呼万岁,声音排山倒海,几欲震耳欲聋。
垂眸望去, 两侧皆是弯如拱桥的脊梁, 紫朱朝衣,高冠长笄,赢秀没有在意,挂心着御膳房的膳食,径直从中央走过。
直到陛下和那位刺客男宠离开后, 朝臣们才敢抬起头,敲着酸软发麻的膝盖,颤颤巍巍地起身,视线在半空中碰撞,眼底皆是如出一辙的震惊。
陛下竟然……
他们今日被震惊了许多次,甚至有些麻木。
还有人在心底思量着,回去得写一本登临之幸,皇帝把龙椅让给受伤的男宠,这一听就会风靡京畿。
心思活络的,想到陛下多年来不近孑然一身,不近女色也不好男风,突然栽在一个刺客身上。
难不成……陛下就好这口?
更有聪慧者,想起前不久禁军统领称呼男宠为皇后,因此得了赏赐之事,顿时开始思索究竟要如何才能讨好赢秀。
太极殿。
内监总管急得团团转,郎君要出去,他不敢违背,生怕会得罪未来皇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朝玄武湖而去。
他遣了人去禀报陛下,眼下,陛下那边还没有消息,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依陛下对赢秀的宠爱,只怕也不会如何。
待在笼子里吃饱喝足的鸱鸮歪头打量他,忽而振翅飞出笼子,准确无误地落在他脑袋上。
鸱鸮:“咕,咕咕!呜呜呜!”
内监总管欲哭无泪,哎呦小祖宗,这个时候您可别添乱了。
他还没来得及把脑袋上的鸟揪下来,便听到殿外传来宫人的通传声,陛下回来了!
赢秀一踏进殿门,一眼便看见了头顶鸱鸮,急匆匆上前相迎的内监总管。
内监总管瞧了瞧赢秀袍裾上的血迹,险些昏过去,心想莫不是陛下折腾出来,他刚要开口,措不及防看见陛下从赢秀身后走出。
高峻巍然,宛如玉山,漆黑秀丽的冠帻,黼衣方领的衮服,下摆缁韨绣着一圈黢色,逶迤曳地。
黑,极具压迫感的黑红色衮服,服帖地擐在帝王身上,浑然天成,就连袍裾上流溢的金色鹤纹也显得冰凉危险。
之所以没有第一眼看见昭肃帝,全因赢秀走在前头,金裳鹤衣,灵秀粲然,少年朝气扑面而来,鲜活动人。
内监总管一脸惶恐,连忙低头,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此刻心情应当还不错。
不过,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该惶恐的时候还是得惶恐。
御膳房时刻都备着膳食,宫人无声地鱼贯而入,呈上佳肴。
赢秀一面埋头用膳,一面心想,谢舟还是太好哄了。
亲他一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一旁,帝王静静地望着少年,目光幽深莫测,轻声道:“寡人给你换一条金链,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正在嚼嚼嚼的赢秀骤然抬头,湿漉漉的鬓发下,一双眼眸圆溜溜的,明亮懵懂,手里的玉箸砰地一声,轻轻坠落在地衣上。
不等少年开口,数位宫人已经端上了玉案,每一方玉案上都摆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链子,粗细不一,雕工精致,卯榫复杂,看得出并非一日之功。
赢秀:“……”
金裳少年艰难地咽下梗在喉间的食物,脸上有些呆滞,眸底倒映着一道道亮光,仿佛被吓到了。
内监总管不忍地闭上眼睛,唉,好好的少年,迟早要被陛下磋磨得变成笼子里的鸟雀。
此时此刻,端坐在他脑袋上的鸟歪了歪头:“咕咕?”
内监总管一把摁住了鸱鸮,继续在心内长吁短叹,唉。
宫人亦有些不忍,从前在太极殿当差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事,自从赢秀来了,这太极殿甚少死人,就连待遇也提高了不少。
他们心里都盼着赢秀好,盼着他在宫里自由自在的,一直和陛下好好的。
没想到……
唉,暴君还是那个暴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倘若有人会读心,便会在太极殿内听取一片唉声。
赢秀无知无觉,继续嚼嚼嚼,直到吃得肚子浑圆,这才站起身,走到金链子面前,挨个挑拣。
他要挑一个最大最好看的,还得够沉够结实。
少年挑挑拣拣,一时犯了难,这些新的链子都很好看,华丽精致,配以璎珞珷琨,还有小铃铛,叮当响动。
哪个才是最好看的呢?
帝王耐心地等待着,倘若赢秀不挑,他会亲自替赢秀挑。
华灯高列,烛光相映。
少年转过身,怀里已经搭了两三条链子,从臂弯垂到地衣上,金灿灿,像银河披落。
“谢舟,”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可以都要吗?”
这三条是最好看的,他挑花了眼,实在难以取舍。
只怕谢舟不肯给他那么多。
赢秀很苦恼。
谢舟:“……”
宫人:“……”
内监总管:“……”
不是,你一个人,两条腿两条胳膊,带得了那么多吗。
帝王站起身,走到赢秀身前,极浅地笑了一下,凝眸望着他明亮的眸瞳,声线和缓温柔:
“这些都是你的。”
赢秀有一瞬间的怔愣,好耶!这么多金链子,全都是他的!
少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转身一股脑地抱起剩下的金链子,试图装点起自己。
一条套在脖子上,两条戴在肩膀上,还有手腕上也左右各缠两圈……
赢秀兴高采烈地缠到一半,陡然想起衣裳还没换,湿答答地黏在手臂上,已然有些干了。
湿衣裳和金链子,这样搭配一点也不漂亮。
少年哗啦一声解下所有链子,链子堆叠而落,层叠地缠在脚踝上,他抬起足尖,左脚踩右脚,努力地挣脱了金链。
还不等殿内众人反应过来,赢秀豪气地大喝一声:“我要换一件漂亮衣裳配这些链子!”
总管闻言,顿时放下心来,他还以为郎君是个傻子,没想到是以退为进,先顺着陛下的控制欲,再徐徐图之。
郎君威武!
自始至终,帝王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赢秀,笑意平静温和。
“换。”
内殿,赢秀在一排排玉桁里走来走去,左看右看,觉得这件好看,那件也好看,他犹豫不决,问谢舟:“哪件最好看?”
谢舟随意地扫了一眼琳琅满目的玉桁,都是清一色的金色,华丽艶美。
他沉思片刻,答:“穿在你身上的最好看。”
赢秀全然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傻乎乎地转了个圈,低头看自己飘扬的袖袂和衣摆,苦恼道:“现在这件吗?可是已经有点脏了。”
谢舟长睫低覆,漆黑鸦睫掩住眸底涌动的暗流,轻声道:“既然脏了,那就脱下来。”
“哦!”
赢秀听话地解下绣金腰带,这条腰带并非寻常的长条款式,而是逶迤的鹤形,鹤喙和淡金翎羽错落衔接,咬住纤细的薄腰。
尾部垂下两三道翎羽,薄如翅。
少年弯下腰,专心致志地对付腰带,指尖往后,摩挲着衔接处的扣襻,轻轻解开,扣襻往下垂落,连着腰带一齐曳地。
鹤形落在地上,薄薄的一片,对襟长衫立即散开,柔软地蜷在两侧。
赢秀解到一半,终于想起正经事,忙不迭地转过身,背对着谢舟,不让他瞧见。
身后,帝王早已闭目,不去看他,眼帘低垂,眼形宛如两道月弧,清冷慈悲。
闭上眼睛,殿内另一道呼吸变得格外明显,以及那时不时响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第二次了。
下次,不能再让赢秀当着他的面换衣裳了。
赢秀哼哧哼哧地褪下旧衣裳,赤着脚走到玉珩旁边,抱起一件漂亮的衣裳,叮叮当当地往身上套。
迅速套上新衣裳,赢秀噔噔噔地跑出去,从宫人手里取过金链子,一股脑地戴在身上,蹦蹦跳跳地跑回内殿。
帝王还闭着眼睛,长身玉立,宛如一尊亘古不变的玉像。
“谢舟!”赢秀高兴到似乎忘记了什么,叮呤当啷地绕着帝王转了一圈,“你快看!这样好不好看?”
帝王缓慢掀起眼帘,光照进来,是金色的。
少年颈项上带着一挑细细的金链,双臂披着,手腕钏着,腰上也缠着,一圈一圈,高低错落。
两只赤裸的脚踝上也套着,明晃晃的金色映照着冷浸浸的白。
耳边,赢秀还在催促:“你快说呀,这样好不好看?”
帝王垂着眼,纤细黑睫维持着往下倾斜的弧度,一动不动,一眨不眨,惟有暗光流转。
幽深,漆黑,仿佛要择人而噬。

帝王声音暗哑, 低沉温凉,仿佛正在压抑着什么。
赢秀忙着显摆,绕着他转了又转, 缠在身上的金链没有戴稳, 啪嗒散下几道。
少年急了, 手忙脚乱地捞在怀里, 连忙使唤帝王,“你快帮我带上。”
……带?
这链子本不是用来带的。
帝王抬脚, 不疾不徐地靠近, 每一步都无声。
他弯下腰,屈身, 拾起落在赢秀脚边的金链,金玉环环相扣,宛如一道锁链,落在掌心。
帝王垂眸凝视了片刻, 还不等他有所动作,赢秀已经迫不及待伸出双手, 金色袍裾下,是两截如玉的皓腕。
赢秀兴高采烈地指挥他:“戴在这儿!”
帝王一手攥住金链,一手环住赢秀两只手腕,伸出指尖, 细细地将金链绕了上去, 一圈两圈……
缠到最后,他甚至细心地锁紧了卯榫,确保金链牢牢地锁在赢秀手上。
赢秀晃了晃双手,叮呤当啷地响,他一脸惊喜:“这样就不会掉了, ”说着,仰起头望向谢舟,眼眸中满是崇拜,“谢舟,你好聪明!”
帝王不咸不淡地受了这句夸奖,漆黑的眸光还锁在赢秀身上。
“对了,”赢秀张开双臂,肩膀上的金链应声滑落,“你把剩下的也给我带上吧。”
少年眨了眨眼,满怀期待,他还从未带过这么多漂亮的金子呢!
目睹了一切的内监总管:“……”
那可是陛下,残暴无道,嗜杀恣睢,郎君怎么能使唤陛下给他带链子?!
残暴无道,嗜杀恣睢的暴君俯下身,捡起滑落到少年衣摆的链子,绕过颈项,戴在他的肩膀两侧,还不忘把其余的链子也带好,一一锁上。
将链子首尾衔接时,稍微有一点费劲,因为,按照原先的设想,首端锁在赢秀的手脚上,尾部应当箍在龙床上。
如今首尾相连,倒真像腕饰脚镯,成了赢秀身上的点缀。
数道链子带在身上有些沉,赢秀正在兴头上,倒也不觉得笨重,他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
抬头再看看一身缁色衮服,身上除了冠帻冕旒以外,并无其余点饰的帝王,赢秀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他一个人把金子全都戴完了,谢舟都没有东西戴了。
从头到脚缠满了金链的少年踮起脚尖,示意谢舟低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帝王垂眉,安静地低下头。
下一刻——
一道金链绕在帝王颈后,少年的指尖带着一点温热,擦过硬挺领襟,仰着头,双手握着两侧垂下的链子,竟是将肩膀上的金链匀了一半给他。
一道金链,锁住了两个人。
“这条给你戴,”
赢秀松开手,链子首尾虽然锁在一块,他绕了两下,又给挣开了,没好意思告诉谢舟,之所以把这条给他,因为这是最丑的一条。
温热的,金链上仿佛还残存着少年的体温,沉甸甸地绕在颈后,垂在胸膛前,随着心跳悄无声息地起伏。
帝王下意识伸手触碰链子,又看向赢秀,良久,语气低沉:“……你想把寡人锁起来么?”
赢秀奇怪地看他,“你不要么?”他再度踮起脚,伸手去够帝王颈上的链子,“那还给我吧。”
少年的指尖刚刚碰到帝王颈上的金链,骤然被按住,骨节分明的大掌扣住他的手腕,牢牢地扣在胸膛上。
帝王缓缓松开力道,低声道:“……寡人要。”
——这是赢秀亲手给他带上的。
不管是桎梏,是锁链,还是别的什么,都好。
“哦,那你戴着吧。”赢秀最后看了一眼那道丑丑的金链,虽然不够好看,但是金光闪闪的,细看还是挺好看的,他都有些后悔了。
早知道就不应该给谢舟。
与此同时,赢秀的刺客身份已经传遍南朝。
南朝士族起先震惊陛下爱上男宠,又震惊陛下有意立男宠为后,再到如今,得知男宠竟是刺客出身,他们已然有些麻木。
这么刺激的吗?
不愧是暴君,看上的人果然大有来头。
再联想前阵子的寿春坞主案,不少人已经推出了部分真相,甚至有人编了话本戏曲,廛里阁衙,不时有人传唱。
本是将军之子,家族蒙冤沦为刺客,偶得帝王之幸,登天子殿,坐天子位。
唱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已经有史官准备把赢秀列入南朝佞幸传。
这一切,随着北上归朝的羌人商贾,传到了北朝。
三月春风吹呀吹,吹不去笼罩在故国上的沆砀雾气。
鸾台上,明昔鸾在唱广陵散,歌声柔美婉转,南国的水乡雾气扑面而来,唱得人心都醉了。
羌王登上高楼,立在悬梯上,呆呆地望着她。
这么多年过去,寒刀也炼作了绕指柔。
他心底的怒意消散了不少,变为平静,等明昔鸾唱毕,才道:“玄武湖比试,南朝赢了。”
明昔鸾一动不动,就连眸光也未曾变化,仿佛并不在意
“你猜,使者在南朝发现了谁?”羌王不紧不慢,语调微微上扬,带着冰冷的笑意,仿佛有意要看明昔鸾的笑话。
红衣女子不曾看他,低眉垂首,安静地像一只无声无息的柔弱鸟雀,被折了翼,只能静静地蛰伏在猎人手中。
得不到明昔鸾半点反应,羌王也不恼,继续道:“扶危,你和瘐明的孩子,是不是这个名字?”
此话一出,明昔鸾骤然抬眸,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分辨他话中真假。
羌王陡然沉默,有意要看明昔鸾求他的模样,等了片刻,始终不见眼前的女子有何反应,他只好自说自话:“士族的刺客,南朝帝王的男宠,你的孩子,果然厉害。”
说到最后一句话,羌王尾音拉长,意味深长,从刺客到男宠,谁人不说一句好手段。
良久,明昔鸾动了,缓缓直起身,直视着羌王,“……你说什么?”
羌王笑了,平生头一次如愿,看见自己视作宿敌的女子因他的话露出一点波澜。
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本王说,你与瘐明的孽种,如今是昭肃帝豢养的男宠。”
所谓男宠,能是什么好东西,以色侍人,承欢人下。
至于昭肃帝如何宠爱赢秀,甚至为他设凤椅,有意立他为男后,诸如此类的种种传闻,羌王一个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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