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双双拔剑,双方的兵马也躁动起来,兵戎相接的声音乍响,温热粘腻的血流四处飞溅,腥气漫天。
裴觉的剑死死抵在二皇子身前,用力到剑身发颤。他喉咙间的字眼像是一个个挤出来似的带着浓郁的戾气:“谁许你说他的?”
裴遗奋力挣开了他这一击,提剑而上转眼间便过了数十招:“你眼下倒是他一条好狗。”
“怎么,你这皇位是给他争的不成?”
“有何不可?”
他朝裴遗的胸口来了一狠脚,踹的人闷哼一声偏头淬了口血水:“你想要我裴家的江山改姓温?”
裴觉挨了他一剑,肩头涓涓流血,神色却未起波澜:“只要他想。”
裴遗冷笑出声:“真是条疯狗。”
温向烛纵马急行,纤长的细睫盛了一弯雪。他对今日的情况早有预料,只不过他先前猜测的是二皇子会在景帝死后发难,没成想他连这一会也等不及,竟然直接一把火烧了太和殿。
裴遗也算是个聪明的,挑了个好时候。定远将军不在京城,温相一病不起,北宁王朝两大顶梁柱倒了个彻底,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也不怪他等不及,毕竟北边捷报频出,指不定哪天柏简行就回来了。
只可惜枉费景帝精明一生,最后在自个儿子身上栽了个大的,连个全尸都没捞着。
罢了,左右局已设好,早来晚来都是一样。
箭矢穿透空气之声擦过耳畔,温向烛眼疾手快地勒马躲过那只来势汹汹的利箭。
他瞧着眼前拦路的黑衣人,还有闲心苦中作乐:幸好上辈子遭的暗杀多的能就饭吃,让应对这种事简直是轻车熟路。
温向烛抬手正欲打响指,另一波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蒙面人蹦了出来,为首之人朝他行了个礼:“大人,我们是将军派来保护您的暗卫,您放心进宫。”
“一路上都有我们的人,定不会让您伤到分毫。”
他这段日子足不出户,还是一次和这些人碰面,若不是今天这一遭,恐怕等柏简行回京了他都不知定远将军留了这么多人护他安危。
温向烛略一颔首,握住缰绳的手收紧扬长而去:“多谢。”
果不其然,一路上遭到了埋伏不计其数,却连他的身也没挨到尽数被神出鬼没的暗卫抹了去。
太和殿的纷争已经到了白热化,倒地的尸体堆砌成了一座小山,蜿蜒的血液浸透了两掌宽的积雪。裴书的人来晚了一步,加入混战后本就凌乱的场面变得更加可怖,嘶吼哀鸣尖叫声盘旋在四四方方的天空经久不散。
裴遗和裴觉身上都挂了彩,他伤我腹我攻你背,你来我往谁都不肯先低头。
裴遗将自己这个面目可憎的十七弟狠狠按在地上,拼了命的往下压剑:“放弃吧,十七。”
“也许你现在确实有着满腹的治国本领,但是论武,你比不过我。”
“我虽是说没得到定远将军的亲自指导,但好歹也是孙提督一手带出来的。温向烛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能教你什么?”
裴觉脖子涨的粗红,嘴巴大张着不断往外溢血,冰冷的雪落在他脸色融成透色的液体混杂着血水流过他的脸侧、耳廓、颈窝。
“你……没有,”他踹了口粗气,“没有资格,喊他的名字。”
“你真他娘的是疯了。”
裴遗的剑又往下压了一寸悬在了他的额前。
因失血过多裴觉眼前泛起密密麻麻的黑点,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温向烛。一身红衣,在日光下牵起他手的温向烛。
明明是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他却觉得手心中有了他的温度。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和温向烛说,想和他说我错了,想说我后悔了,想说皇位和他比起来真的不重要。
他还想再认真去了解一次温向烛,了解他到底喜欢喝什么,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他好想再有一次和温向烛重新相处的机会。
只要今天晚上他赢了,温向烛就可以再看他一眼,再听他说说话。
思及此,裴觉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吊在他眉心三寸的剑。锋利的剑刃划破他掌心的皮肉,鲜血如注倾倒而下。
他提膝顶上裴遗的心口,趁他吃痛之际抄起落在地的剑刺穿他的大腿,将他狠狠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裴遗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颤颤巍巍伸出手使劲掐住裴觉的脖颈:“给我放手!”
裴觉额头上青筋暴起,却丝毫没有收力,乃怕视线里的人已经出现了层层叠叠的重影也没有泄半分力。
裴遗熬不住大腿上传来的巨痛,胳膊一软松了手。
就在这时,太和殿殿门大开——
裴觉向门口望去,只见温向烛策马而来,一袭白衣几乎与雪色相融。宽大的氅衣被寒风卷得猎猎作响,风卷雪粒掠过他清绝的眉眼,一人一马撕破血腥的残杀局面,像不慎落入人间的孤月。
“老师……”
裴觉轻喃出声,唇边扬起笑。
我做到了,你能看看我,再和我说说话吗?
底下有士兵给他开路,温向烛拽着缰绳直上高台,居高临下,冷声道:“陛下尸骨未寒,诸君是要造反吗?”
裴觉一愣。
温向烛稳坐马背,掏出一物高举,在他五指间的赫然是北宁王朝的国玺:
“国玺在此,诸君还不听令?”
突如其来的巨变打的所有人个措手不及,稀里哗啦的一阵扔下武器的声音响起后一种武将士兵跪倒一片。
温向烛强忍着胸腔翻涌的翻身下马,一步步挪到裴书身前一撩衣袍跪下,双手奉着国玺道:
“臣温向烛叩见陛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是死一般的静。
没人知道温向烛手中的国玺从何如来,更没人知道上一秒还在为十七皇子浴血奋战的士兵为何转瞬倒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浑身血液的裴遗忽而仰天长笑,到了现在他还有什么不明白。他那位好父皇,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 从来都不想让他当皇帝。他就说为何他的动作如此明目张胆, 他的父皇从始至终没有动作。
他转向脸色苍白的裴觉, 语气讥讽:“你给他争江山, 他拿你当血刀。”
如此情景, 裴遗不得不承认温向烛果真是玩弄朝堂的好手。先前都快死在江南了,眼下又病恹恹的下床都难,北宁的朝廷还是被他牢牢捏在手心。为了防他一家独大,用疯狗似的裴觉放在明面上和他争,以制衡天平。
最后他们争的个头破血流, 竟全是给背后的裴书做了嫁衣。
裴觉从温向烛拿出国玺的那一刻就宛如被冰封般僵在原地,漫天飘零的雪花给他覆了层薄薄的霜。
一双幽深的眼睛如鹰擒着跪地的白衣丞相, 上辈子温向烛也是这么跪在他身前的。白皙修长的手指捧着圣旨,嘴角漾着笑意喊他陛下。
蚀骨之痛顺着心脏涌向血液传至全身,他疼得呼吸不能。他想问问温向烛,是不是从来就没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 是不是再也不会再原谅他了, 是不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换不来一个回眸。
怎么会这么疼。
裴觉一寸一寸弯下脊柱,僵硬的骨节发出吱吱的声响。
他想, 原来被人作刀的感觉是这么这么的疼。
仰面躺在雪地上的裴遗挣扎着坐起身, 他还不想认输。今夜过后他会是什么下场他再清楚不过, 他还不想认输——
井然有序的马蹄声打断了他正欲发号施令的动作,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精兵骑马踏过宫巷,在寂静的宫城传出振聋发聩的回响。
为首之人赫然是提前归京的定远将军。
温向烛看着来人, 眸光懒懒地扫过仍在负隅顽抗的二皇子一党,又轻飘飘落在打的两败俱伤的二位皇子身上,语气平淡漠然:
“乱臣贼子,还不伏诛?”
裴觉和他对视,几乎是要落下泪来,重来一世,他早就不想再坐上那个皇位。他只想再和温向烛说说话,如果……如果不愿再给他机会,为什么还要给他希望呢?
倘若想用他做血刀给裴书铺路,只要是温向烛亲口说的,哪怕只是利用,他也会答应的。
为什么要骗他呢?
明明无论温向烛想要什么,只要开口,他都是愿意去做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为什么非得要骗他呢?
眼眶中溢出来的泪和雪水混成一团划过脸颊,裴觉五指稍动想要放下手中的剑,可被伤到见骨的掌心和剑柄紧紧黏合,他垂首硬扯下来带起一块皮肉,血液登时喷洒而出,剑也随之落地。
他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轻声开口:“臣弟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见状,裴觉队伍里剩下的半数人也随之跪地。
柏简行已经行至殿前,跪在温向烛身侧跪身行礼:“臣柏简行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遗党派中权势最高的提督孙茂早在柏简行率精兵来时便放下了武器,眼看着定远将军都已认了新皇,环视打的个七零八碎的下属认清了现实,妥协地跪地给新皇行礼。
孙茂一低头,余下的人纷纷缴械投降,一时间高呼万岁的声音响彻四方天。
裴书终于从一片混乱中找回了心神,躬身接过温向烛手中国玺,颤着声开口:“诸位平身。”
尘埃落定之后便是要收拾烂摊子,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还有太和殿内外满地的狼藉都等着处理,况且连先帝的遗体都尚未找到。
这不是温向烛该做的事,柏简行轻手轻脚地扶起他,低声问:“怎么样?我听明渊说你断断续续病了好几个月。”
温向烛倚着他,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的不成样子:“我没事。”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柏简行瞧着他这副模样便难忍心疼:“陛下给我传了信,我便带着一队人先行回京了,大部队还在后面。”
“你先回府上休息,剩下的我来处理。”
温向烛没逞这个能,他实在难受,胸腔中嗡鸣不止,喉咙里也泛着铁锈味。被人护送回府后倒头就睡,说是睡也不尽然,完全是昏了过去,昏了个两天两夜。
再睁眼时只觉得乏的厉害,头晕眼花。
柏简行在他边上,见他醒来就凑了过去:“怎么样?”
温向烛撩开眼皮,含糊着道:“……饿。”
小厨房一直备着吃食,柏简行听他喊饿,端了碗还冒着热气的粥喂他。
一碗热粥下肚温大人才缓过劲,泄了力靠在定远将军身上:“外面怎么样了?”
“很好不用担心,外面都传那夜温大人天神降临稳定了局势。”柏简行大掌覆上他的脸,怜惜地摸了摸,“眼下六皇子坐稳了皇位,二皇子和十七也关进了天牢,先帝的遗骨也找到了。”
“倒是你,小烛。”他俯身轻啄温向烛的额头,“怎么病的这般厉害,小可怜。”
温向烛伸手圈住他的脖颈蹭了蹭,小声:“都怪你。”
柏简行一愣:“为何?”
“你不在,没人伺候我,我才好不了。”温大人声音闷闷的,却把无理取闹发挥的淋漓尽致,分明温府上上下下百余人,哪里有没人伺候的理?
柏简行没感受到半分麻烦,只觉得身体浸在了暖泉里止不住的冒泡。一个人病的那样久,真是可怜的让人心脏都蜷缩起来了。他收紧胳膊抱住人:“以后都在了好不好?天天伺候我们小烛。”
“……好。”
温向烛被柏简行按在府中养了大半个月,不得不说定远将军真是养温大人的好手,半个月抵旁人照顾三个月。
他能下床走动的时候,朝廷的局势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温向烛挑了个没落雪的好日子去了趟天牢,他要去见裴觉。
倒不是因为想见,而是那该死的任务进度还差一点。
上辈子景帝崩逝之时,也是他杀入宫中帮裴觉夺了皇位。在一切事了,裴觉那惯会伪装的人趴在他膝头可怜巴巴地说害怕,怕人心不稳,怕异党频出,怕坐不稳这个皇位。
温向烛心软地揉了揉新帝的发说:“陛下永远是臣最爱的学生,臣会替您清扫一切障碍。”自此,他便当了裴觉的刀。
狱卒打开大门,恭敬地请如今北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丞相进了裴觉的牢房,蹲坐枯草上的人看见他来,隐在发丝下的眼睛猛地一亮:“老师……”
温向烛垂着眼:“我的学生只有当今圣上一位。”
裴觉嘴唇紧抿,涩声道:“温大人。”
“……我能和您说说话吗?”
温向烛没有作声。
裴觉早就千疮百孔一颗心又开始溃疡流脓,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他撑着胳膊奋力向眼前的白衣人爬去,到了他跟前甚至不敢伸手碰一碰他的靴子。
“老师。”他哽咽道:“我这把刀……当的也还算合格吧?”
“倘若还算合格,那您满意否?”
“满意的话……求您了,再看一看我,再和说说话……求您了。”
“你想要我说什么?”温向烛自喉间溢出一声讥讽的笑意,语气嘲弄:
“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会为你扫清一切障碍?”
【恭喜大人,剧情推动五点,当前进度四十点!】
996飞在他身侧撒花,宿主大人好聪明,就这么巧妙的完成了任务。眼下加上那夜杀入宫帮学生夺位的剧情推进的进度,加起来不多不少正好四十。幸好上个世界结束,它能屏蔽的天道感知提升到了六十。
乍一听到这话,裴觉心中还未来得及欢喜,就听见温向烛冷冷道:“裴觉,你做梦呢?”
他的神色凝固在脸上,半晌,他嘴唇蠕动:“我没……我知道现在我不能奢求您对我说这些……”
可这些话分明是他以前唾手可得的。
裴觉心下大恸,拼命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眼泪蓄了满眶:“您说什么都好。”
“只要是您的真心话。”
温向烛眉梢一挑:“你要听?”
裴觉热切地点了点头。
“好啊。”
温向烛眉眼稍敛,寒意一点点侵染面颊。他蹲下身直视裴觉的眼睛,漂亮红润的嘴唇轻张:“你听好了。”
裴觉呼吸一滞,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脸。
温向烛一字一顿道: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那日在长秋宫牵起了你的手。”
两世交替。
剜心挫骨也不过如此。
“霹雳巴拉——”裴觉心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碎了个彻底,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偏头狠狠呕出了一口血,身体抖如糠筛糠,下一刻便会粉碎般。
温向烛施施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老师——”
凄厉的叫喊响彻天牢,温向烛脚步未停,置若罔闻。
只有狱卒喝斥着:“喊什么喊,温大人是你的老师吗?”
“大人,您这是在干什么?”
996瞧着自家宿主自从回府就在厢房上上下下捣鼓着,语气疑惑。
温向烛伸手捂住它的眼睛,小声道:“不许看我小蝴蝶,我要更衣。”
996乖乖闭上眼,听着耳侧悉悉索索的动静:“那您好了叫我哦。”
“嗯。”
这一闭便是好几柱香的时间,久到996都快睡着了,才听见温问烛道:“我好啦。”
小系统瞪大眼睛,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失语。
只见温向烛换上一袭朱色的嫁衣,金线绣成的云纹自襟口盘旋至曳地的裙摆,如夜色中暗涌的潮。他身形清瘦,腰身极窄,戴上繁琐的腰饰也不显臃肿,反而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揉捏。
领口微敞露出一段修长的颈,肤色如月泛着点点莹润的光泽,比织金云纹来得更灼目。
他并未上妆也未束发,只站在那便让人挪不开眼睛。
“大……大人……!”
“好看吗?”
“特别美!!”996翅膀扇出残影飞上去,仗着自己是只蝴蝶在宿主大人脸上香了好几口,“特别特别!”
温向烛被它逗笑:“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直到温向烛绾好发戴上金冠,小系统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不是真人,好帮宿主大人盖盖头。
它瞧着端坐在床上的人心中感叹,连它都被美成这个样子,还不知道定远将军会被迷成什么样呢。
柏简行晚上照常来温府,殊不知有什么样的惊喜在等他。
他踏入昏暗的房间,轻声唤:“小烛?”
没人应。
柏简行心下疑惑,抬脚往更深处走去。床榻边的烛台点上了烛火,暖黄色的火光轻轻晃荡着在床幔上泼洒下一层细碎的光影。
他的视线被一片灼目的红侵占,那是一位身着华服的……新娘。
柏简行呼吸陡然凝固,血液疯狂上涌竟生生逼出了些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