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嘴唇蠕动:“滚。”
他擦了擦嘴,推开男人的搀扶,拖着发软的脚步走向床榻。还没挨到床边,就一头栽了下去倒。那一下吓得楚牧心脏都要停摆了,连滚带爬冲过去把人捞进怀里。
哪怕把全身的重量捞进怀里,依旧轻到吓人。楚牧揽住他柔软的脖颈,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不住往外冒的生理泪水打湿胸口的衣料,温热的水和重剑无异,直直贯穿心脏,痛得他呼吸乱得一塌糊涂。
医生到的时候江为止意识已经朦胧,那是程叙池给楚牧介绍的私人医生,叫孟子显,和楚牧有着很多年的交情。戴着副眼镜瞧着倒是挺正经:“他的病例我看过了,纯粹是身体底子太差了。”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稀碎的底子,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他砸吧两下,“照这么下去大毛病恐怖也不会缺……”
楚牧甩给他一个刀眼:“我叫你来是叫你说这些的吗?”
孟子显推了推眼睛:“你别生气啊,我只是说实话。照他这么折腾下去,得胃癌都是——”
“孟、子、显。”
看着他明显恼了,孟医生连忙噤声,咳了两声:“胃这种器官得靠养着嘛,等会我开点养胃的中药,再教你一套调理脾胃的按摩手法。”
“作息和饮食你都得慢慢帮他调整,像这样一吃早餐吐成这个样子肯定不行。”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他身体不好,你别惹他生气。”
楚牧抱着人的手一缩,低低道:“我哪敢。”
他声音太小,孟子显没听见,一屁股坐了下来:“好啦,来,我教你那套按摩手法。”他探出手,“人给我吧。”
楚牧漆黑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
孟子显:……
“好好好,你抱着,你抱着。”他挪了挪屁股,手掌轻轻放在江为止腰腹上,“这样……”
温热的手掌一放,江为止便虚虚睁开了眼。水光覆了满眼,眼皮一颤就往下滚,烫得楚牧一哆嗦。
“别怕。”他道,“是医生。”
柔软无力地手推开宽阔的胸膛,江为止在楚牧眼皮子底下、毫不犹豫挪进了孟子显的臂弯。
孟子显:……
他搂过人,无奈耸肩:“这不怪我吧?”
楚牧狠狠闭了闭眼,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一口牙齿都要咬碎了。
他!在自己的庄园里!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滚进别的男人怀里!还是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陌!生!男!人!
楚牧又是愤怒又是妒恨,恨不得把面前的人捅成筛子。深深喘出几口气,握紧拳,咬牙切齿:“你继续。”
孟子显圈住人,顺手撩开搭在面颊上凌乱的发丝。“啪”一声,楚总扇下他的手,声音像从唇缝里挤出来似的:“别做多余的事。”
“好好好。”孟子显一手揽住他的肩,另一只手缓缓在江为止腰腹上拂动,“这样。”
一连按了三五次,江为止紧团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呼吸匀长,睡了过去。
楚牧提在嗓子眼的气也散了去,他轻手轻脚把人抢回来,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小心翼翼带上门。
孟子显背上药箱,交代道:“中药方我给了张管家。”
“按摩你记得按,目前进食少吃多餐,把他稀烂的饮食习惯调整过来,别让他乱七八糟的垃圾食品。”
“还有别让他熬夜。”
楚牧颔首,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睨着人:“还有吗?”
“没了。我马上滚。”
孟子显惯会看人眼色,知道此刻楚总怕是把他烧成灰的心思都有了,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不过,他边逃命边感叹,真漂亮啊。
怪不得让楚牧疯魔一般惦念这么多年。
江为止睡醒摸了半天零食架没摸到东西才想起自己不在家,被楚牧掠到深山老林来了。
昨天晚上他睡了个好觉,但偶尔的意外也改不了他雷打不动的作息,这一觉睡到夜色低垂,晚上又不用睡了。他趿着毛绒拖起床,整座庄园都陷入一片沉寂,像是怕扰到庄园另一位主人睡觉所有下人的动作都放得很轻。
眼见的女佣看见江为止睡醒推门而出才放开了动作,挂着笑小跑上前,打破一室寂静:“江先生醒了?您现在需要吃饭吗?”
“小厨房准备了南瓜小米粥,紫薯黑米粥……林林总总十来种,都是先生出门前交代的,您要下楼亲自挑选吗?”
“随便。”江为止问,“楚牧给我准备的工作室在哪?”
女佣伸手指路:“您顺着廊道往里走,最里面那间就是了。”
“您稍等片刻,我为您端上晚餐。”
江为止转身往里间走去,上午那遭瞧着吓人了些但他已经习惯了,很多时候他都是塞两颗止疼药睡一觉照样爬起来工作,反倒有人跟在身边照料是反常场面。
他推开女佣指的房间,却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工作室。而是一间和这座庄园格格不入的、狭小的小破房间。
和他当年的卧室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被他抛弃的人台以及那件半成品西装,被人用透明罩子笼罩在内。被保护的太好了,那被他认真裁剪又果断划破的西装一如当年,连灰都未落。
他缓步入内,走到玻璃罩子前,弯腰拾起整齐罗列在椅子上的手稿。
十八岁那年,他就是坐在坐着这张椅子上,对着人台,在脑海中反复勾勒楚牧的身形,想为他做出最合身的西装。
纸张不似衣服,再怎么保存都难免留下岁月的痕迹。那一沓手稿已经泛黄,又因被反复摩挲卷了边。江为止一张一张翻阅,笔画很稚嫩,在现在的他看来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不只是手稿。
“啊!”端着托盘的女佣惊叫一声,双眸瞪大,“江先生,您快出来!这里先生不让进!”
“那些纸是先生的宝贝!您快放下!”
她又指了指挂着廊道右手边:“这儿才是您的工作室。”
那是几乎和墙面融成一体的巨型房间,廊道太黑了,他方才没发觉。
江为止脚宛如生了根没有动,敛眉看着手中的手稿。
女佣心惊肉跳,听到大门传来管家的问候更是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您快出来!”
“先生回来了!”
江为止嗤笑一声:“那刚好,让他来见我。”
皮鞋踩地的声音在空寂的走廊发出阵阵回响,楚牧也没想到江为止进了这间屋子,游刃有余的脚步声登时一乱,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女佣脸色一白,唯恐他怪罪,抱着托盘恨不得嵌进地里。
“为止……”
江为止掀开眼帘,把手中的纸张卷成一卷,不轻不重敲击手掌心:“这是什么意思?”
楚牧刚从生意场赶回来,胸口价值连城的胸针折射着耀眼的光彩。他本人却弯了脊梁,和它完全不相配:“我……”
“故作深情?”
他每落下一个字音,就敲击一次掌心。玩味的话音裹挟着纸张砸落的声音让人心口不自觉发紧,楚牧咽了咽口水,试图让涩得发痛的喉咙顺利出声:“我只是……留个念想。”
“我只是,太……我太想你了。”
“哦。拿我不要的垃圾当念想,是不是,太廉价了?”
“我廉价,它们不廉价。”
江为止摊开纸张,眉眼低垂:“我的东西,我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我说它是垃圾,它就是垃圾。”
女佣屏住呼吸,如拉满的弦紧绷的气氛让她大气不敢喘。楚牧心口一绞,脸色苍白,倏地,铺天盖地的不祥预感席卷全身,几乎要让他溺毙:“为止,你别——”
“既然是垃圾。”江为止嘴唇轻张,“那就该销毁。”
修长的手指摩挲纸张边缘,指尖发力——
“刺啦——”
清脆的撕扯声如刀剑割过皮肉,一刀一刀,每一刀都割得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江为止扬起手臂,仍由漫天雪白飘飘洒洒坠地。
楚牧木然地看着飞舞的纸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些手稿碎成了沫。那些他日夜揣摩、和精神支柱无二的高塔轰然倒塌。
江为止曾经爱过他的证明,在此刻灰飞烟灭。
他现在得不到江为止的爱,连带着少年时的得到的爱意也尽数消亡。
他躬身跪地,颤抖着伸出手,去拾取满地的碎片。
江为止睨着他,抬脚踩住了他手,重重碾了碾:“不许捡。”
楚牧强撑着的肩头猛然一塌,灯光穿过昂贵的胸针映射五色的光斑,和透明的水滴一齐落地。
他抖着嗓子,哀求道:“为止,不要这么对我。”
“不要这么对我……”
“不要这么诛我的心,别……别在我面前投入陌生男人的怀抱,别……”他的声音已经连不成完整的调子,显得破碎又悲泣,“别抹杀我最后的慰藉。”
江为止松开他的手,又一脚抵住他的肩头,逼他抬起头来,凤眸一弯,轻笑出声:
“楚牧。是你非要带我到这来、又非要把我关起来的。”
“我怎么对你,你都得受着。”
女佣跟在江为止身后进了工作室, 她不敢发出声音,脚步轻慢连呼吸也放得轻。
工作室是一间朝阳的大房间,视角也好, 从落地窗往外看便将庄园的花园尽收眼底。女佣把手里的托盘搁在小桌子上:“江先生, 您的晚餐。”
“谢谢, 出去吧。”
“您有需要可以按铃, 我们在外随时待命。”
江为止颔首。
楚牧对他的工作室进行了一个复刻, 除去角落的绿植, 几乎和小别墅那间没什么区别。他从抽屉里找到了发圈,也尽是华丽花哨的风格,他选了一只相对素净的浅蓝色大肠发圈挽上发继续画他没画完的设计稿。
墙上的挂钟走到十点的时候,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楚牧看向那碗几乎没怎么动的粥皱了皱眉,缓声道:“该睡觉了, 为止。”
江为止撩起一缕垂下的发丝掖到耳后,他神情无波, 心道这人是把他当猪喂了吗?成天不是吃就是睡?
见他不理,楚牧上前,按下他的笔,直接把人拦腰抱起。
江为止被他这遭打了个猝不及防, 反应过来冷下脸, 厉声道:“放我下来。”
男人的胳膊宛如铁凿的钳,收拢按住扭动的腰肢, 让人动弹不得。江为止喘了几口气, 细腻莹润的脖颈青筋蔓延, 抬手就给了人一巴掌。
清脆的“啪”在空寂的走廊回响,守在工作室外的女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识趣地低下头。
傍晚的事已经在庄园传开了, 伺候楚牧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宝贝那些手稿,若不是经常要翻来看看,怕是恨不得拿金子裱起来。入住的江先生一来就甩了楚总一巴掌不说,连那些手稿一并撕毁他都没说一句重话,若是此刻还不知道江先生是何等人物,他们就白在楚家侍奉这么多年了。
果不其然又吃了一个耳光的楚牧并不见恼色,只平静地望着怀里的人,递出另半张脸:“消气了吗?还不高兴这边也可以打。”
江为止被他没脸没皮的模样惊到了,好半晌没作声。楚牧便趁着他愣神,把人抱回了房间:“浴缸的水已经放好了,洗完澡睡觉。”
“如果躺下半个小时没睡着,我会给你安排药膳作夜宵。”
“你在命令我?”
楚牧正蹲着身子给他换拖鞋,江为止轻踹一脚打断他的动作,凌厉的眸光凝聚,尖针似地往下扎。
“不,”楚牧面上看不出傍晚时伤心欲绝的颓色,英挺的面容是长居上位的淡然,又因为面前的人是江为止而带上了难以压制的情爱,“我在和你打商量。”
“林家的大项目迟迟落不下地是因为与合作方孙家互不让利。”
“我可以插手让孙家退一步,损失由楚氏承担。”
楚牧掌心握住江为止的脚踝给他穿鞋,继续说:“如果你现在去洗澡睡觉,我让林氏3%的利润。”
“如果无法入睡起床吃下药膳,我让5%。”
“吃完药膳愿意让我给你按摩,”他语气稍顿,喉结滚动,“翻倍。”
“10%,我可以让到这个数。”
楚牧是一个精于算计、阴险狡诈的成功资本家,楚父如此评价。
“……”
江为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趿着拖鞋走向浴室,淡声道:“这个点我睡不着,不用尝试了,药膳,端上来。”
“好。”楚牧指尖收拢,感受掌心残留的那一抹莹润的触感,唇角勾起细微的弧。
江为止把发圈套在腕上,乌黑柔顺的发丝垂在肩头,发梢氤氲着潮湿的水汽连带着颈窝也蒸腾上浅色霞光。热腾腾的药膳已经摆在了案上,他拖过柔软的懒人沙发盘腿而坐,执勺慢吞吞吃着。
他吃乱七八糟的吃惯了,难得吃顿正经的反倒是难以下咽。若是深究起来,还是在C国和林诉君同居的那段时间吃过正儿八经“人食”。那时他想偷偷吃点垃圾食品都没法,捷克狼犬跟装了自动检测仪一样,包装袋一响就摇着尾巴赶了过来。
尝试用狗狼贿赂还被林诉君抓了个正着,那人什么都不说,捂着心口温温和和看他一眼,他便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炖得软烂的山药从喉管滑进胃里,激起一阵暖流。他咽得慢,楚牧也不急,坐在办公椅上一错不错看着他的背影。
明媚的暖黄色灯光徐徐洒落,给单薄的身躯镀上一层毛绒绒的金边。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江为止抬臂的弧度,看见他撩发的指尖,以及耳骨上一点闪耀。
明明是很平常情景,楚牧却看得眼眶发热,贪婪地将他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看着碗要见底,他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去浴室洗澡,裹着睡袍出来的时候江为止还坐在那个软乎的团子沙发上,掀起眼帘和他对视。
楚牧头上的毛巾扯到脖颈上挂着,眼底晕开一泓浅淡的笑,锋利的薄唇微动:“要翻倍吗。”
看他笑得心烦,江为止扭过头看向窗外,运气不善:“滚过来。”
“遵命。”
江为止没有上床的打算,楚牧便岔开腿坐到他身后,宽大的手掌落在柔软的腹间缓慢拂动。
孟子显那套按摩手法他让人录成了视频,得了空就看上两遍,眼下已经烂熟于心了。两条手臂穿过深陷的腰窝,挨得太近了,他甚至能闻到江为止身上和他一样的沐浴露的气味。
“要搞多久?”江为止向来对他没什么耐心,心里更没他那套弯弯绕绕心猿意马,没两下坐不住了,“有完没完?”
“一次十分钟,一共三次。”
能被林氏称为大项目的,定然不是小大小闹,百分之十不会是小数目,绝对是令人咂舌的天文数字。江为止脑袋趴在膝头,楚牧爱当冤大头给林家送钱他喜闻乐见,就当点了个半个钟头的按摩师傅好了。
“别趴这么前,腰腹折起来了对胃不好,不想靠着我给你拿个靠枕垫着,好不好?”
江为止没说话,摸过圆溜溜的小鸡靠枕垫在腰后把两人隔开。楚牧苦笑一声,吻了吻他垂落的发丝聊以慰藉。
按了一刻钟楚牧的电脑上就弹出来了一个视频会议,江为止见状趁机溜号,谁料楚总一手按他的肩把他放到在腿上一手抬电脑进入视频会议。
摄像头将将照到楚牧胸口,他不紧不慢给腿上的人按摩,目光堂而皇之地看向摄像头:“怎么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参会的人没对他一身睡袍发出惊讶,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开口:“楚总,合同已经拟定,但……您确定要这样吗?”
楚牧轻抬下巴:“确定。”
海归高材生实在看不懂这波助敌一千自伤一万操作,默了默:“……好。”
江为止躺在他腿上,硌得横竖不舒服,又不敢直接起身,皱着眉不断调整姿势。
楚牧敛眉看他,轻轻一揽他把压在大腿上,声音低哑:“躺好别动。”
助理茫然抬头:“楚总,什么?”
“不是和你说的,继续。”
助理拼命拉回带着脑子往前跑的八头牛,稳住声音:“是。合同发出去后,董事会那边……”
楚牧不咸不淡打断他:“我给得起。”
“……是。”
动不了也没兴趣听,江为止在交谈声中阖上了眼。楚牧挂断视频低头看的时候人就睡着了,孟子显说他的作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过来的,初期要靠药物辅助,后面再一点点减少药量调息。所以刚刚那碗药膳掺了点药物,程氏最新研究,助眠效果绝佳。
睡着的人很乖巧,像是全身的尖刺都被磨平了,抱着像一只安静漂亮的娃娃。楚牧心口一软,俯身轻啄他的唇,又埋进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让他的气息充斥肺腑,才堪堪消去了傍晚残留的伤痛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