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焚如说:“我想哭。”
他喘不上气,胸口坚冰化水,装不下那么多水,淹到头顶,眼睛胀痛。
他看见他师尊点了点头。
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笑,比任何一场梦里都清晰,都好,都叫他挪不开眼。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祁纠点了点头,朝他抬手,说:“来。”
视野暗淡,枯黄的野草杂乱无章,熹微天光反射在水面上, 光滑如明镜。
在这一片仿佛沉睡的静谧里, 显眼的红点落进草丛, 懒洋洋拨了拨。
——任何屏息凝神、一眨不眨盯着直播的人都清楚, 这是狙击镜的辅助瞄准装置。
屏幕前有人重重叹气。
叹气的人越来越多,评论也闪烁着滚动。
「……这一批也全灭?」
「行了, 都别看了……又全军覆没, 全员回去重修吧。」
「就没一个人能干掉他?杀他一次也行啊!」
「再怎么也是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就算是个beta, 实力也摆在那,确实强得离谱。」
「少来,他都退役多久了?一个逃离战场的胆小鬼、懦夫,居然还能神气到现在?还赖在帝国军校这种重要的地方,负责毕业考核?」
「有什么办法?这一批Alpha学员已经是成绩最出色的, 不还是没有人通过吗?」
智能监测的摄像机跟着拉近, 又一个满脸糊着泥巴、恨不得把自己埋在沼泽里的学员僵在原地, 三秒钟后,背上冒起象征淘汰的青烟。
考核结束,直播也到此为止,只剩下个相当惨烈的“全员未通过”标识, 挂在漆黑的画面上。
祁纠收起枪, 拍了拍身上沾的尘土草灰, 从灌木丛中走出来。
“今天土豆打折,还有星兽肉。”系统在星网上冲浪, 发现了个限时打折的优惠,“多买几斤?晚上炖汤吗?”
不等祁纠回答,那个极不甘心的Alpha学员豁然跳起,身体瞬间强化到极致,一拳直冲他捣过来。
祁纠正在解迷彩服的领口,让过甩飞的泥巴,握住那条手臂,单手一扯一送,来势汹汹的人影瞬间失去平衡,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买。”祁纠揉了揉手腕,给趴在地上的学员身上放了朵野花,“再买点红葱。”
他手上沾了泥,走到湖边蹲下来,撩起些湖水洗了洗。
他们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一段时间。
这是个星际世界,设定也很常见——在原本的性别基础上,又分化出第二性别,Alpha、Beta、Omega。
祁纠这回的身份,是帝国舰队的前负责人,也是军事学院的教官。
再加个前缀……大概是被流放到帝国军事学院当教官,正在服刑、相当贫穷,需要自己做饭的前负责人。
祁纠蹲在湖边,一边洗手,一边在意识里和系统挑选食材。
察觉到喉咙处的震动,他在颈侧点了下,一道深蓝色的环形电子镣铐就沿着他的指尖浮现,悬浮在他颈间。
镣铐连接军方的暗网,另一头有人说话,声音通过骨传导,稍远些就听不清。
“考核结束。”祁纠看了看趴在地上的学员,“活着,可以派急救艇来。”
系统凑过去,跟着听了听。
镣铐另一头的语气颇为严厉,提醒他们作为教官,有义务保护和处理受伤的学员。
祁纠:“处理了,我献了花。”
镣铐的另一头:“……”
考核持续了三天三夜,这里已经是地图的边缘,最近的急救艇赶过来,也要半个小时。
电子镣铐没了动静,对面大概已经离开通话区域,匆忙赶去调拨急救艇了。
祁纠收起这道深蓝色的圆环,让它恢复成硬币大小。
这是用来监控和管束重刑犯的电子镣铐,必要时,也能用来拷问重刑犯。
他们这次的身份叫提尔·布伦丹,不过这名字已经被抹去,不再享有与之相对应的公民权益。
这样严峻的处罚,当然不是“逃离战场的胆小鬼、懦夫”这么简单——就在三年前,在提尔·布伦丹的指挥下,帝国舰队遭遇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惨败。
这也是他退役的原因。这场惨败让他遭受数不清的指控,在军事法庭的审判下,以严重的渎职罪服刑至今。
有人怀疑他做了叛徒,有人怀疑他利用职权中饱私囊,也有人认为他本来就是伪造身份的内奸。
毕竟从帝国成立伊始,还没有哪一个beta,能有这样强悍到恐怖的战力。
内奸当然只有beta能做 。
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特性都极为鲜明,没有哪两个人的信息素能完全相同,也没人能保证自己的信息素完全不逸散。
这两类人要是做了卧底、内奸,要不了几天就会留下痕迹。
有不少人都怀疑,提尔·布伦丹其实是个天赋异常强悍的alpha——是因为用了什么强效抑制剂,又或者是做了腺体摘除手术,才会像是个毫无特征的普通人。
“这批学生里也没有主角。”
系统扫描了一遍,有点遗憾:“番茄酱也打折,要不要番茄酱?”
祁纠算了算账单:“要两罐。”
系统下了单,依稀怀念着他们过去不是这个工作态度……过去遇到了BUG还会申诉,申诉还会有人处理。
自从申诉不管用,遇到的问题也越来越五花八门。
比如这个世界,他们已经待了三年,送走了六届考核不通过的学生,还没找到主角。
主角不出场,剧情就展不开,因为提尔·布伦丹根本也没活到这本书的正文部分。
Beta和alpha的体质不同,没有特殊的强化能力,也没有强悍的自愈天赋,早年的军队生活和无休止的战争,已经彻底损毁了他的身体。
在正文部分,提尔·布伦丹的全部出场剧情,都在主角和别人的谈话里。
系统把这些部分整理出来,倒也大致推出了剧情框架——提尔·布伦丹变成反派,其实是临死前没多久的事。
过于严酷的审讯让他性情大变,杀害执法处的人,利用主角逃脱后,又造成了不小的动乱。
这场动乱给这个帝国带来了不小的恐慌,提尔·布伦丹最后死在身为alpha的主角手中,洗清了主角身上的嫌疑,帝国也从此有了新的最强者。
原则上,这是个相当工具人的角色。
在正文部分,主角拥有的一切超出常理的技能、战斗经验、知识储备,都可以用“一位前辈教过我”这个句式来解决。
——方便是方便,也导致了他们来前传,要送的金手指相当不少。
要是再找不到主角,金手指说不定就送不完了。
系统找了三年,偶尔还有点事业心,边挑小葱边叹气,发现祁纠仍蹲在水边:“不回家吗?”
祁纠看了一会儿平静的湖面,点了点头,撑了下地面。
就在他起身的一瞬,镜面似的湖水骤然被打破。
水面波纹粼粼,黑影射向他,锋利的军刀砍向他的颈侧。
这是把廓尔喀|军|刀,设计完全遵从力学原理,反曲刀的轮廓弧度就像手臂的延伸,用不着任何花哨动作,就能将人逼到死地。
祁纠像是没做什么,依旧单手撑着湖边湿漉漉的草地,那一把枪就出现在了他手上。
枪管架住刀身,在黎明前最暗的时候,摩擦得火星四溅。
伏击者受震,双手握刀变招,却已经晚了一步,祁纠在他手腕上一拍,那条手臂就瞬间麻木。
祁纠接过掉下来的刀,倒拎着递还回去。
伏击者不理睬刀,见他放松警惕,瞬间绞住那条手臂,将他扯入湖水中。
湖水冰冷刺骨,岸上的人不如一直潜在湖底的耐冻,动作自然有所局限。
水面碎影映着寒星,一片银光。
徒手搏斗掀起的水声不断,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恢复平静。
祁纠拎着年轻的伏击者上岸,把人放在身旁,叫冷风一吹,咳嗽了两声。
伏击者没昏过去,唯一还能动的手晃了晃,掌心握着个正在冒烟的信号器。
他拿到了祁纠的信号器。
信号器被击中冒烟,就代表在演习里阵亡。
祁纠笑了笑:“演习结束了。”
伏击者不在意,躺在被碾乱湿透的草地上,漆黑的眼睛依然盯着他:“但我还是杀了你。”
祁纠问:“你是这届的学生?”
伏击者看起来的确年轻,不会超过十九岁,顶级alpha特质已经很明显——如果不是这样,大概没有人能在被卸掉全身关节以后,还能照常说话。
“我知道,全员出局。”
伏击者知道他要说什么,晃了晃脑袋,甩掉发梢的水:“他们的判定方法有误。”
他只是在湖底隐藏的时间过长,就被判定成了缺乏主动攻击意向,违规出局,这完全不合理。
要想赢,埋伏多久都不过分。
祁纠点点头,把他错位的关节恢复原状,看了看他胸前名牌:“芬里尔?”
伏击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视线落在他颈侧,看着硬币大小的深蓝色标志。
祁纠打开光脑,搜了搜这个名字:“修·芬里尔,十九岁,军事学院三年级,资助生。”
军事学院的资助生不多,能走到这一步的alpha,多半都要数不清的资源栽培,很少有凭着自身潜力就能考进来的。
“阿修。”伏击者躺在草地上,语气平淡,并不在乎:“我父母都过世了,没人管我,家里没钱。”
祁纠问:“要不要吃土豆炖肉?可以加番茄罐头。”
阿修有些愣怔,喉咙动了下,没说话,像是没料到他会说这个。
“这个时间,学校门禁不开了。”
祁纠撑起身,看了看光脑上的时间:“跟我走吧。”
阿修爬起来,收好军刀,跟在他身后:“你经常这么邀请学生回家?”
“不经常。”祁纠敲了敲颈侧,“他们警告我,作为教官,有义务保护和处理受伤的学员。”
阿修皱了皱眉:“我没有受伤。”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肚子也跟着格外响亮地咕噜一声响:“……”
在湖里潜伏一天,为了不让水面有变化,动也不能动,吃东西当然更绝不可能。
看清那双眼睛里的淡淡揶揄,阿修咬了咬后槽牙,脸上发烫,勉强承认:“……轻伤。”
他看见提尔·布伦丹笑出声,这个传闻中的“魔鬼教官”、“从前线逃回来的懦夫”,似乎并没那么难以相处。
祁纠抛给他样东西:“垫垫肚子。”
阿修接住……他以为会是营养剂,或者军用罐头,低头仔细看,才发现是包水果糖。
经常出现在打折区,价格非常低廉,一星币能买一大包,除了甜味什么都尝不出那种。
阿修不吃这种东西,看了看走在前面的祁纠,还是横了横心,低头撕开包装。
系统收起望远镜。
“他是主角吗?”系统第一次没把握,在内线扯着祁纠讨论,“主角不叫这个,主角叫法伦。”
祁纠点了点头:“回头找个机会,把他的名字改成法伦。”
系统:“……”
祁纠倒是没开玩笑,因为这届毕业的军校生里,本来也没有“修·芬里尔”。
系统也正纳闷这个:“是哪冒出来的?”
系统排查了好几遍学生名单,不可能出现错漏,这份学籍就是忽然出现在了学生系统里。
祁纠打开他们收集的资料,找到执法处人员名单,重新搜索。
系统愣住:“执法处?他是执法处的调查员?”
把提尔·布伦丹逼成反派的就是执法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造成了提尔·布伦丹死亡的也是——倘若能早点得到尊重和照料,他本来可以活得更久。
“芬里尔。”祁纠说,“北欧神话里的巨狼,带来不幸的噬神者,这不是个名字。”
执法处培养的alpha,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从生下来就开始接受严苛训练,对执法处的命令绝对忠诚。
这些alpha在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会获得一个代号。这个代号从古地球的典籍里取,古地球早已湮灭消亡,很少会有人知道。
在北欧的神话里,巨狼芬里尔被战神提尔养大,又在后来被铁链捆缚,咬断了战神提尔的一条手臂。
阿修把水果糖含在腮帮里。
他跟着祁纠走,用舌尖一下一下抵着,让糖水融化,淌进喉咙。
转出监控区,来到祁纠的私人飞艇前的死角时,一柄枪抵在他胸口。
阿修倏地抬头。
他背后冷意攀升,漆黑眼底闪过不受控的杀气,手摸到刀柄,又生生刹住。
祁纠扣了下扳机,从枪管里飞出一颗蓝色巧克力豆。
阿修:“……”
他一时摸不准这人是在试探他,还是闲得没事逗他,于是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来应对。
但巧克力豆的味道不错,比水果糖好吃。他看着祁纠的枪,在心里想,什么时候让它“不小心”丢到找不着的地方。
祁纠笑了笑,收起巧克力枪:“刚才那个角落,很适合杀人。”
阿修回头看了看,把这件事记住。
祁纠示意他坐上飞艇,自己也坐进去,设定了自动驾驶的目的地。
飞艇自行启动,虽然款式老旧,但飞行得还算平稳。
阿修闭上眼睛装了阵睡,睁开眼,看着祁纠。
提尔·布伦丹的确睡着了——这个beta的身体很差,一路走过来,他已经听见这人咳嗽了好几次。
他的任务是让这个beta的身体变得更差,以免执法处植入的电子镣铐效果有限,没办法控制这个危险的犯人。
对付alpha和omega,都不需要这么费力气,唯独beta不受信息素影响,只能用这种最原始的办法。
现在看来,控制的情况的确不佳。
阿修抬手按上祁纠颈侧,让深蓝色的圆环启动,检查上面有没有破坏过的痕迹。
他的动作训练有素,极为轻捷利落,检查过所有接口,重新调节了参数,正要将电子镣铐恢复原状,背后却忽然腾起直觉的警惕。
阿修抬头,迎上这个beta琥珀色的眼睛。
……他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的身体状态有任何变化。
阿修的喉咙动了下,把手收回,回忆着训练的内容。
这个时候该用的,是“对陌生事物的好奇”。
“教官。”他说,“这是——”
祁纠笑了笑。
阿修无声蹙了下眉。
“松一格。”祁纠说,“我喘不上气。”
阿修重新调整参数,将电子镣铐放松,又迎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对方是否起了疑心。
这双眼睛看着他,不是那种仿佛什么事都漫不经心、不以为意的懒洋洋,也不是被他偷袭时的清明锐利。
……倒像是看见什么早认识的人。
也不特地醒过来,在眼睛里笑了那么一下,就又闭上眼,靠回座位里。
阿修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在发烧。
飞艇运行的时间不算长, 五分钟后,就停入一处灰扑扑的住宅区。
阿修发现,飞艇的发动机运转声出现细微变化时,这个beta犯人就已经睁开眼睛。
太阳落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下来, 飞艇内部没有打开照明, 有种叫人忍不住打哈欠的昏暗。
提尔·布伦丹看向窗外, 半干的额发垂在眉宇前, 靠在座椅里,身形依然放松, 像是和这片昏暗融为一体。
……但这样的放松, 已经和刚才的截然不同。
阿修不自觉把手放在刀柄上,攥紧了几秒, 缓缓放开,重新调整呼吸频率。
他在执法处见过最顶尖的alpha,也见过最凶残、最杀人如麻的犯人。
可这些人,没有哪个给他留下的印象,比这个看起来相当平凡、毫无信息素的beta, 一个沾了点冰水就会发烧的人更危险。
窗外有隐形的激光网一扫而过, 确认来访者身份后, 遮罩整片天空的囚网又渐渐隐去。
从外面看,这又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等住宅区。
阿修跟着祁纠,离开飞艇,走进一处独立的小屋。
这是收容重刑犯的区域, 里面住的不是犯人就是特工——因为某些原因, 有些犯人不便被关在监牢里, 于是就划分出了这样一块戒备森严的区域。
提尔·布伦丹的住处不和其他人在一起,不用挤在更阴暗拥挤的筒子楼里, 附近也没什么邻居。
这倒不是什么优待,是因为这个人实在太危险。不光没有特工愿意住在他附近,就连犯人也避之不及。
在执法处的记录里,也曾经有过凌虐了十几个儿童,因为家族地位显赫又肯花钱,不必待在监牢里的犯人,来挑衅提尔·布伦丹。
后来连执法处也不知道,这人消失在了什么地方。
祁纠正在检查土豆。
在星网上的订单,商品和食材会被直接配送到门口。今天的土豆不错,虽然打折,但质量上没受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