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看了看他的脸色,走过去,帮他把这些东西提起来。
祁纠笑笑抬头:“多谢。”
“是我该做的。”阿修说,“你是教官,你请我吃饭,我该帮忙。”
祁纠撑膝起身,摸出钥匙开门,找出双备用拖鞋:“会削土豆吗?”
阿修握了握刀柄,拎着东西点头。
“任务交给你。”祁纠脱下半湿的迷彩外套,挂在门口,“我过会儿下来。”
这是句特工很喜欢听见的话。
阿修点了点头,看着祁纠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就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逐样仔细检查。
土豆、番茄酱、红葱、星兽肉……没有任何奇怪的东西,最奇怪的大概是两包膨化食品,提尔·布伦丹不像是吃这种零食的人。
阿修结束检查,把食材放进冰箱,留下土豆,拎着军刀走向水槽。
这是幢很普通的二层小木屋,不像是个退役军人住的地方,反倒收拾得很舒服,
色调柔和的灯光洒下来,把一切都照成了暖色调,和窗外一到天黑就刮起的风对比分明。
木屋的一角放着个沙发,铺了地毯,旁边是落地灯,摞了几本书。
沙发上堆着条毛毯,几个抱枕,其中一个是动物形状,白色短绒,半旧,看起来像是犬科。
阿修换了拖鞋,拎着刀和土豆,看了一会儿这个白色短绒动物抱枕。
不论是帝国舰队前任负责人,还是疑似叛国的重刑犯,按照刻板印象,这种东西的出现都十分违和。
但帝国法律里,也并没规定舰队负责人不能喜欢抱枕。
阿修收回视线,暂时打消拆开抱枕检查的念头,去水槽削土豆。
他听见水管里的响动,猜出祁纠是在楼上洗澡,伸手摸了摸那根供水管道。
重刑犯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待遇,管道里的水只能算是微温,这木屋也不算保暖,清晰真实的寒冷透过地板渗出,显得暖色的灯光像是种欺骗的幻觉。
木屋的隔音一般,在流水声和地板的咯吱声里,他听见那个beta犯人又在咳嗽。
祁纠洗澡的时间并不长。
任何人在冷飕飕的浴室里,冲半凉的温水,都没理由特地延长这段时间。
阿修削完第三个土豆,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换了便服的祁纠。
不穿军用迷彩,这个beta就瘦削得更明显。
祁纠的脸上没什么血色,半潮的额发搭在苍白眉宇间,那双眼睛懒洋洋半垂着,发现他还在削土豆,就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等。
灯光落下来,柔和了一切锋利的轮廓,这个正犯困打着呵欠的beta犯人,实在仿佛无害。
但这些也是假象,这具身体里的力道和反应速度强悍到匪夷所思……比这两样更危险的,还有叫人想不通的经验。
阿修借演习的机会掩饰,偷袭他的时候,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件事。
不论他怎么出手,似乎都在祁纠的预料之中,前路后招都被封死,除了按着对方的意思缠斗,居然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这样丰富到恐怖的经验,已经足以弥补身体上的虚弱。
阿修还在想这件事,一不留神迎上那双眼睛,心头倏地沉了沉,迅速垂下视线,埋头对付最后两个土豆。
他的动作很快,余光看见对方离开,片刻又慢悠悠绕回来。
祁纠进入了他的防御范围。
阿修垂着眼,无声绷紧脊背,直到那两包零食出现在眼前。
阿修皱了皱眉,握着刀抬头。
“给你的。”祁纠说,“菜要多炖一会儿,先吃这个。”
他接过阿修手里的土豆:“电视能收到三个台,晚间节目还不错。”
阿修低着头,一动不动坐着,脸上没什么表情,背后渗出冷汗。
……他根本没察觉到自己松手。
土豆在他手里攥着,为了防止这滑溜溜的东西乱掉,他攥得很牢——执法处的训练,不会允许特工弄丢任何自己攥牢的东西。
可现在土豆到了这个beta犯人的手里,他右手还拿着刀,左手已经空了。
阿修盯着那只手,是只颀长、骨节分明的手,关节处有薄薄一层枪茧。
……如果提尔·布伦丹想杀了他,短短几个小时里,他大概至少已经死了十次。
“你还很年轻。”像是看透他在想什么,这个beta犯人的手腕一翻,让他看见那个消失了的土豆。
“训练足够了,你还需要足够的应用和实战。”
祁纠说:“到下场考核之前,你可以使用任何方法,随时攻击我。”
阿修逐渐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是军校的学生,眼前这个危险的beta犯人是他的教官。
阿修问:“你就不怕受伤?”
他看见提尔·布伦丹笑了笑。
任何一个十九岁的军校生,哪怕是伪装成这样一个身份的假军校生,对着这种笑,也很难不冒火。
但琥珀色眼睛的主人拿着土豆,看起来并不想为这种近乎挑衅的态度做解释,只是把那两袋零食抛进他怀里:“去玩吧。”
阿修攥紧了刀,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脸色不由自主板起来。
这回连那双懒洋洋的、总漫不经心的琥珀色的眼睛也笑了。
“去替我看电视。”祁纠揉着手腕改口,“第三个频道,十五分钟后那档节目,帮我录下来。”
这种任务就没那么难接受。
阿修把军刀洗干净,站起身,往厨房外走。
他走到一半,又觉得可疑,停下来问:“有很多学生,为什么特地教我?”
“我需要有学员毕业。”祁纠敲了敲颈侧,“目前看来,你最有希望。”
祁纠说:“再没人毕业,他们该不让我做教官了。”
重刑犯被剥夺了一切公民权利,禁止找工作、禁止自由出行、禁止储蓄。
如果不做教官,就真要沦落到连星兽肉都吃不起,只能煮土豆。
这个答案实在挑不出任何毛病。
阿修盯着他,想了想这人穷到啃土豆的样子,黑漆漆的眼睛里透出笑。
这点笑意本来不明显,但和严肃板着的脸色对比,让冷冰冰的年轻特工,也变得真像是个普通的少年军校生。
还有十四分半,阿修看了看时间,学着他抱起手臂,靠在门口。
他看着祁纠煮菜。
这个beta犯人居然很擅长做菜。
看架势就能看得出来,步骤有条不紊,有种特殊的、格外吸引人的流畅,收拾食材的态度比收拾学员还耐心。
阿修问:“你不能放宽标准?”
提尔·布伦丹做教官的这三年,帝国军事学院的学生没有一个能通过考核,已经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高层再三调整考核内容,这次考核已经是让提尔·布伦丹一个对付所有学员,却还是一样的全军覆没——直到现在,议院还在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
阿修会以这个身份接近他,也有这层原因:“如果你考核得不那么严格,他们就能毕业。”
“缺乏乐趣。”正在开番茄酱罐头的人影瘦削,撑着手臂咳嗽两声,慢悠悠说,“总得找点有意思的事。”
阿修握着刀柄,试图找出他的破绽,没能成功:“就为这个?”
祁纠成功打开番茄酱,问他:“放多少?”
阿修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
他原本以为这个beta犯人会说“因为加入战争前的考核必须严格”、“为了让这些学员不死在战场上”。
这是很标准的答案,要是这么说,没准还能在审核团那些人面前留存个不错的印象。
特工的天职是如实记录,提尔·布伦丹不说的话,他也不能记在汇报里。
“一整罐。”阿修第一次见这种脾气,“你是个怪人,自讨苦吃。”
祁纠正在切星兽肉,点了点头:“ 吃不吃怪人炖的土豆星兽肉,加一整罐番茄汤?”
阿修:“……”
人在屋檐下,窗外黑透了。
再训练有素的特工,也得填饱肚子,吃饭睡觉。
冷冰冰的少年特工抱起军刀,转身往客厅的电视机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带走了那两袋零食。
第三个频道、十五分钟后,开始播放一部叫人昏昏欲睡的电影。
电影从色调到题材都很有年代感,配乐悠扬舒缓,内容不知所云,可能是什么特殊的艺术流派。
阿修抱着刀,坐在沙发里,盯着电视看了五分钟,就控制不住眼皮打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居然睡得很好。
他做了个更不知所云的梦,梦里的内容在醒来前就忘干净,只有暖洋洋的放松还在。
但这种放松,显然并不能改善目前的情况——察觉到有人碰自己,他条件反射惊醒出手,凌厉刀锋还没斩破眼前身影,就被拎着衣领提起来。
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他咬着牙关睁大眼睛,看清视野里的人影。
祁纠一手拎着他,一只手还端着炖好的汤菜,热腾腾香气四溢,诱惑着人吞口水。
“睡着的时候遭遇危险,躲比攻击优先,先防御致命部位。”
祁纠把他放回沙发:“保证死不了,再想下一步。”
阿修盯着他,胸口起伏不定,用力将余悸吞下去:“我第一次……反应这么慢。”
“我没有信息素,也感应不到。”祁纠说,“你的信息素防御对我无效,警戒也一样。”
Alpha包揽了帝国的顶端战力,信息素被开发出不少用途,这些从小被训练的少年alpha,也已经习惯了利用信息素警戒。
绝大多数情况下,beta也不会有堪比alpha的反应速度,所以这种训练从原则上来说,并没有问题。
祁纠把冒着热气的炖菜放在餐桌上,找出两个干面包,在餐盘里切成片。
他在发烧,又完全不加处理,撑着桌沿闭了闭眼睛,银色的餐刀在手里转了个圈,持刀反格,铿地一声撞上那把廓尔喀|军|刀。
阿修学得很快,打不过立即就躲,身形已经掠到沙发后,又借着餐桌遮掩,就地一滚,再腾身跃起。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漆黑的眼瞳却极认真,牢牢盯着祁纠的每个应对,在脑子里记清楚。
“不吃饭了?”祁纠靠着餐柜,揉揉额角,“离餐桌远点,我就这一张桌子。”
阿修知道,所以他刚才没砍这人的腿:“太烫。”
他不喜欢烫的东西。
也不喜欢随时能杀了自己的人。
少年特工盯着这个beta犯人,黑漆漆的瞳孔没什么波动,忽然把手里的刀扔在地上,变出把枪。
他的手臂异常稳定,拔枪的速度快得叫人来不及反应,哪怕是反应能力提升到极点的alpha,也未必能看清他的动作。
“别动。”阿修手里的枪牢牢指着他,“教官,如果我现在开枪,你会怎么办?”
喜欢用冷兵器固然是习惯,也是个思维定式。
阿修当然不会开枪,他的任务不是杀了这个beta犯人,但他需要详细评估双方的战力,确定任务难度。
祁纠想了想:“我会跟你商量,先别杀我,饭还没凉。”
阿修:“……”
冷冰冰的少年特工盯着他,盯了半晌,板着的脸上有了一点笑,垂下枪走过去。
他盯着自己的盘子,低声说:“我的面包少了一块。”
祁纠很好说话,给他分了半块面包,又倒了两杯小麦啤酒:“喝吗?”
阿修喜欢酒,向他道谢,接过自己那杯。
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风变得更大,寒气从窗外渗进来。
这些寒气无孔不入,祁纠靠在橱柜边,喝了半杯啤酒,叫冷风一吹,又开始止不住地咳嗽。
阿修喝光自己那杯啤酒,把杯子还回去,低头擦拭配枪。
他想起之前看过的资料——这项任务并不难,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的任务比起“破坏”,更像是“监督”。
提尔·布伦丹在退役后,本来就出现了不弱的自毁倾向。
这个曾经统率整个帝国舰队的beta元帅,如今只是个重刑犯,住的地方、吃的东西一落千丈,被困在军事学院做个受人颐指气使的教官。
所有人都怀疑他,否定他,过去的同伴在法庭上作证,指控他从来都是个胆小鬼,作为新兵时就曾经临阵脱逃。
除了这些,执法处也会定期将他带走,进行隔离审查和盘问——强光照射、噪音干扰、睡眠剥夺……这些手段同样对人有不轻的摧残。
不用特地做什么,提尔·布伦丹自己就会控制不住地摧毁身体,来抵抗意识深处的痛苦折磨。
根据记录,提尔·布伦丹其实已经有过几次自行了断的经历,只是都被及时阻止,没能成功。
这也是因为他是个beta……一个alpha要想自我了断,求个痛快,办法简直太多了。
阿修看了看那双苍白的手。
沿着修长的手指向上,腕间横亘着的碎痕、小臂反复注射审讯用药留下的针眼,都已经留下难消的痕迹。
这种审讯用药,作用于脑神经,让人陷入全无防备的混沌状态,用来逼供和审查身份,对人身体的影响却不仅仅是这个。
这种药的后遗症相当莫测,人类的神经系统原本就复杂,留下多严重的后果都有可能。
在阿修来之前,执法处的处长就已经对他说,任务很容易,现在的提尔·布伦丹,已经是个半废的……
阿修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枪。
他的手指僵得不能动,甚至有些生硬冰冷,半晌才找回一点知觉,翻转枪口看了看。
……他找到了他丢的一块面包。
这种干面包相当廉价,又噎又硬又难吃。在贫民区甚至有笑话,说这东西拿在手里能当武器,把人砸得头破血流。
这未必是个笑话。
这块面包已经变成子弹大小,嵌在枪膛里,把子弹堵死。
如果他刚才真的扣了扳机,子弹多半就要在枪膛里炸开,这么近距离的炸膛,连alpha也够一受。
阿修抬头,盯着还在咳嗽的祁纠,瞳孔里第一次透出恐惧。
“有机会开枪的时候,就不要多说话,给对面还手的机会。”
祁纠喝了口啤酒,压了压咳嗽,对他说:“开枪要比拔枪更快。”
阿修紧紧攥着这柄枪,掌心透出汗,冰在冷硬的枪身上。
祁纠从他手中把枪取过来。
射入枪膛的硬面包,只能拆枪拿出来。那双手流畅到不可思议的动作……执法处最熟练的枪手,也不可能把一把枪拆得这么快。
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里,这把枪已经变成一堆零件。
而这些零件重新组装拼合,变回一把枪的速度,甚至比它们分解时更快。
祁纠倒了倒弹夹,里面是空的,没有子弹。
阿修低声说:“我忘了装弹。”
“你不想开枪。”祁纠拿着这把枪,在手里来回看了看,“给你改把巧克力枪?”
阿修后背僵了僵,被看透的抗拒抵触先于一切腾上来。他一言不发地抢回枪,按下空弹夹拍进新的,不等抬枪,喉间已被餐刀冰住。
提尔·布伦丹的餐刀停在他颈侧。
琥珀色眼睛朝他笑了笑。
琥珀色眼睛的主人揽着他的肩,握着那柄餐刀,温声问:“怕我吗?”
阿修盯着眼前的人影。
他只和这个犯人待了半天不到,就知道这双眼睛里总是笑。
漫不经心的、懒洋洋的笑,调侃揶揄的笑,偶尔也有淡到极点的真实笑影,一晃即过。
执法处的记录里……这是个从身体到意志,都已半毁在那些刑讯中的人。
有人说他是懦夫,有人说他是胆小鬼,也有人说他是叛徒内奸,可审讯了这么久,依然没有进展。
戴着电子镣铐的犯人靠着橱柜,咳嗽了几声,原本的低烧已经转成高热。
这种热度透过衣料传出来,这样近的距离,甚至能听见高烧下虚弱快速的心跳,这样高的心率,会对身体造成难以想象的负荷。
可这个人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很不以为意,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总是含了点笑,不论里面有没有真的笑影。
阿修看着那双眼睛,忍不住皱紧眉……他有种奇怪的冲动。
这冲动和经年累月的训练相悖,和特工的要求相悖,所以在变得明晰之前,就被潜意识压回去。
他不应该问多余的问题,不该做多余的事。
但特工的训练也有另外一些条例:要识时务,保存有生力量,不能莽撞冒进,要能屈能伸。
阿修盯着那碗还没凉下来的炖菜。
他不去看餐刀,所以就没发现贴着喉咙的是餐刀的刀背。
自讨苦吃的怪人。
“怕。”阿修被餐刀威胁着,“别杀我,我去给你弄点退烧药。”
在这种地方, 药并不难弄。
医疗室均匀分布在这片封闭的住宅区里,犯人无权进入,但特工有身份证明,进出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