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危险了。”祁纠问,“教你的化妆术,学的怎么样?”
阿修点了点头。
提尔·布伦丹有本事在几分钟内,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演习期间,甚至不断有新加入的观众异常困惑,完全无法辨认出西德罗上校是假的。
阿修暂时还做不到这一步,但基础技巧已经学会了,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也能模仿得差不多。
阿修撑着手臂,低头轻声问:“要我装成谁,宙斯?”
他已经猜出宙斯多半是死了——多半是死在提尔·布伦丹的手上。
这一点都不叫人意外,如果提尔·布伦丹不做某件事,多半是因为不想,而不是不能。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了下,那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颈,把一瓶暗红色的试剂交给他。
这种试剂也是执法处研制的,用来大量吸收和存储信息素,阿修打开封口,里面果然是爆烈的火山岩浆和硫磺气息。
宙斯的信息素。
只有在alpha死亡后,信息素才会这样不受控地逸散,被试剂大量吸收封存,呈现出颜色。
“S级重罪。”Beta犯人主动问,“逮捕还是击毙?”
年轻的特工看着他,过了片刻,漆黑的眼睛透出笑,把试剂瓶收起来。
阿修握住他的手,手指摸索着相扣,把那只手握牢:“逮捕。”
他稍稍捧起这个beta犯人的肩颈,小心地亲吻触碰,生怕哪个动作重了,让这具饱经折磨的身体再承受不该承受的痛楚。
“该把我叫醒……带我一个。”
阿修垂着眼,嘴唇贴着凉润的眉宇,轻声说:“给我留一刀,让我当从犯。”
“那可很难。”被他抱着的beta逃犯想了想,“你当时……很真诚。”
阿修:“……”
“真诚”是个不错的正面词汇,但放在“被注射审讯药剂拷问”这个环境里,就变得不那么对劲了。
祁纠摸出钢笔:“想听吗?”
阿修:“?”
祁纠拧了下钢笔的尾端,弹出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收音装置。
轻微的沙沙声里,年轻alpha特工的声音淌出来:“我是他的同党,我愿意做他的同党……”
阿修:“?!”
这个坏心眼、可恶至极、绝对没安好心的……beta!
狼崽子被踩了尾巴,张牙舞爪飞起来,强行抢走钢笔,跑到离床最远的地方,警惕地盯着祁纠。
阿修缩成一小团,把音量调到最小,贴着耳朵听。
……相当温和懒散的嗓音,居然还在另一头慢悠悠配合背诵。
两个声音重叠,片刻不差、只字不错。
凶神恶煞的巨狼忍无可忍,扳着半人高的箱子,炸毛崩溃探头:“不准念!”
祁纠躺在床上,笑得咳嗽。
阿修抓着添乱的钢笔,扑过去作势咬他,身形掠上不算宽敞的行军床。
躺着的beta轻轻咳嗽,胸口微弱起伏,含了笑闭上眼睛,神色轻松,从容引颈待戮。
抓着衬衫的手定住。
阿修跪在床上,看着他,不自觉屏住呼吸。
……年轻过头的alpha特工,暂时还没办法抵抗这种神情。
发着抖的手,用最谨慎的力道,轻轻触碰阖着的、微微弯着的眼睛。
然后跟上来的是嘴唇,同样发着抖,甚至发凉。
阿修壮着胆量吻他。
阿修跪在床上,托住祁纠的身体,小心地稍向上挪,让瘦削到硌手的肩背放松下来,靠进垫高的松软枕头。
“我的荣幸。”钢笔滚进床缝里,录音断断续续,“……我相信他,我爱……”
阿修轻声念他的名字:“提尔。”
阖着眼假寐的beta犯人笑了笑:“不叫教官了?”
阿修贴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在这个人的唇畔轻轻咬了一口。
被咬过的地方露出点暖融融的笑。
阿修跟着他学,也把嘴角抬起差不多的弧度,相当笨拙地一点一点亲他,握住那只垂在一旁的手。
阿修跪在他面前,把这具逐渐失温的身体拥住,轻声问:“那个药,你用了多少?”
宙斯没见过这么丢人的特工,被暴怒吞噬理智,忽视了太多细节,犯了太多不该犯的错误。
从这个角度……他倒是也对杀了那个混账有些贡献。
阿修回忆着自己听见的声音。
背景的杂音可以提供很多信息——他听见提尔·布伦丹从药箱里取东西,刀片盒子开合的细微声音,还有安瓿瓶被打开的轻响。
药箱里唯一用安瓿瓶装的,就是那种能极限催发体力、代价是摧毁身体机能的药。
祁纠想了想:“都用了。”
“那有点糟。”阿修说,“目前的医疗技术,救治你的希望很渺茫……如果我们现在掉进时空乱流,回到五十年前,发动叛乱夺取政权,再集中力量突破一下人体改造技术,说不定还有点希望。”
如果不是这样,他装扮成宙斯,把提尔·布伦丹带回去,可以勒令最好的医院展开救治。
他可以立即为提尔·布伦丹平反——在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他们一起把执法处见不得人的勾当、把这个帝国的黑暗过往公之于众。
然后他们就会暴露,这种冒名顶替本来也撑不了多久。
暴露就暴露,他带着提尔去做星盗,远远离开这片星系,直到某天运气用完,或者死在陨石雨里,或者死于黑洞。
这是很不错的假设。
但这种用来让“工具”更好用的药物,对身体机能的破坏,是完全不可逆的。
如果他没记错,那个药箱里装着的药量,可以让一个人不吃不睡支撑三天。
三天之后,这具身体的器官会全面衰竭,绝大部分用了这种药的特工,都死于肺功能衰竭后的窒息。
“我救不了你。”阿修拥着他,轻声问,“哪儿难受?”
靠在他臂弯里的beta教官微微摇头。
“坏示范。”阿修第一次这么问他,“我还要活很久,难道每次人家问我难不难受,我都摇头?”
这下他怀里的人微怔,琥珀色的眼睛张开,映出他狼狈到极点的影子——他还以为自己能装得更冷静。
少年特工吃力地扯了扯嘴角,模仿出一个笑,不那么像是丢了魂。
“要是我遇上个马虎的大夫,给我做手术,忘了打麻药呢?”
阿修垂着头,低声说:“人家问我,疼不疼,难不难受,我只会摇头——因为教官教我的……”
提尔·布伦丹在他怀里咳嗽,闭上眼轻声笑:“胡搅蛮缠。”
阿修咬他。
破罐子破摔的办法有些用,他怀里的人咳了一会儿,轻声妥协:“冷。”
阿修立刻抱紧他,又怕力道用得太过了,碰得他疼,手臂让出些许空间。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相当响亮、持续不断的嘈杂声,阿修原本没心思在意,到这时候才发现,似乎是雨声。
得是雨势相当大的瓢泼暴雨——那种爆豆似的声响,大颗雨点被风卷着,砸在飞艇的外壳上。
只要不是极端气候,alpha就没有调控温度的需求。宙斯的飞艇上也没有相关设备,甚至因为情报工作的特殊性,有不少与外界连通的通气口。
铺天盖地的雨,浇得看不清窗外,世界都像是湿漉漉的。
寒气仿佛也随着这种潮湿,源源不断渗进飞艇。
“怎么来这么冷的地方。”阿修捧住他的手,小心呵气,慢慢摩擦着搓热,“这是你的家吗?”
飞艇的目的地是设置好的,阿修没有细看,只知道不是回帝国的路线。
提尔·布伦丹摇头,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
他没说要帮忙,阿修就不敢动,可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连药剂能催发出的体力也相当有限。
阿修寸步不离跟着他,被轻轻揉了揉脑袋。
他看着提尔·布伦丹去拿外套,那双稳定利落、能轻易拆枪夺刀的手,已经很难把扣子推进扣眼。
祁纠试了几次,叹了口气作罢,含笑招招手:“来。”
盯着他的年轻alpha扑过来,低着头帮他扣扣子,手哆嗦得比他还厉害,不肯抬头,肩背绷得发抖。
祁纠决定帮他打起点精神:“我的荣幸,我相信他……”
阿修:“……”
背着他掉眼泪的狼崽子咬着牙,面无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瞪着他。
飞艇缓缓落地,轻微地一晃。
阿修立刻伸出手,抱住倒下来的身体。
他怕弄疼祁纠,不敢用太大力气,抱持着这具身体跪下来,屏着呼吸一动不动,直到怀里的人慢慢恢复意识。
飞艇的舱门打开,风卷着冰凉的雨气灌进来,清新异常,混进不易觉察地一点花香。
阿修怔了下,回头向外看。
铺天盖地的暴雨。
看不到头的鸢尾花海。
这是种象征光明和自由的花,传说它开在往天堂的路上,所以花语分歧很大,有人说它是“绝望的爱”,有人说是“相信者的幸福”。
……或许这也不算是分歧。
阿修跪坐在这片风里,低着头,护着枕在胸口的beta教官。
“我问了问。”祁纠示意,“差不多吗?”
军医说,修·芬里尔的信息素味道,在资料信息上,是“暴雨里的鸢尾花”。
这片星系本土的宝蓝色鸢尾,本来的香气很淡,接近于无,但根茎里有大量芳香油,会在暴雨里活过来,是种明冽的香气。
条件不太容易检索,帝国已经没有这种原生鸢尾花,这种植物象征“不屈服的自由和希望”,在几百年前,就和反抗组织一道被彻底铲除。
系统找了几百个星球,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个开着宝蓝色鸢尾的星球,正在下停不住的暴雨。
阿修不敢让胸口太起伏,情绪被死死吞回去,喉咙里返上来的变成腥甜的血气。
他发现脸上痒,摸了摸,原来不是风卷进来的雨水。
“自讨苦吃。”阿修紧紧攥着这个人的袖口,“飞过来要一天,我昏了这么久,要一整天……”
清新异常的风卷着雨气,送进来明冽的花香。
他在琥珀色的静海里看见这阵风——提尔·布伦丹身上罕有的潇洒轻松,这种放松的、全无负担的惬意,像海上的粼粼金光。
提尔·布伦丹抬头,眼睛映着他,微微笑了下:“差不多吗?”
阿修慢慢点头,嗓子哑透了,吃力出声:“……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那么。”教导他的beta教官说,“这时候,不该说话。”
凶戾的叛逃特工温驯低头,握住那只已经失去力气的手——冰冷的、毫无知觉的手,眼泪涌出来,滚热地烫在松蜷的手指上。
阿修果然不再说话,低着头,等着接下来的教导。
可提尔·布伦丹不再教他。
这个狡猾的、坏心眼的beta教官,明知道他着急,偏偏闭了眼,慢悠悠靠回去。
年轻的alpha低头,咬住这个人嘴角那点恼人的笑,笨拙地舔舐,分开唇齿,无师自通加深这个吻。
“我学会了。”阿修贴着冰冷的嘴唇,轻声说,“老师。”
暴雨中的鸢尾花前,他抱起提尔·布伦丹,握着那只手,去摘最近的一朵花。
他们暂时留在这颗星球。
暴雨在几个小时后结束, 取而代之的是炽烈的阳光,在冰凉漉湿的风里,几乎有些烫人。
鸢尾花依然盛开,花瓣和叶片上有水珠滚动, 映出满眼灿灿碎金。
“老师。”阿修轻声问, “还冷不冷?”
提尔·布伦丹靠在他肩上, 微微笑了笑, 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厚实的披风隔绝冷风, 那些阳光洒下来, 落在苍白的眉宇上,让这个人的睫尖也像是变成了金色。
阿修握着那只冰冷松蜷的手, 想起它拉小提琴、优雅持弓的样子,也想起被这只手轻易摆弄的武器。
如果没有帝国、没有执法处、没有那些野心和阴谋,提尔·布伦丹说不定会做一个顶尖小提琴手……有空闲的时候,就煮一些喜欢吃的菜,养一点花。
“那也不一定。”祁纠琢磨一会儿, 提出不同设想, “说不定还做军校老师、魔鬼教官, 专门在毕业考核里捉人。”
阿修笑了下:“那我肯定次次被捉。”
祁纠睁开眼睛,让这具身体微微仰头,半开玩笑:“缠着我?”
“缠着你。”阿修低头,收拢手臂, “把你会的东西全学完, 跟你回家, 给你做饭,给你烧洗澡水。”
祁纠给予肯定:“日子不错。”
少年特工受到鼓励, 抿了抿嘴角,继续设想:“我一定很会装可怜。”
这话让琥珀色的眼睛显出好奇:“装可怜?”
阿修点了点头,定了定神,垂下眼睛跟肩膀,把自己弄得失魂落魄:“教官……”
这一手虽然拙劣,还是能逗笑“凶名昭著”的魔鬼教官的。
被他抱着的人笑得咳嗽,显然真扛不住:“真是这样……绝对把你扔到戈壁滩上,自生自灭。”
阿修也跟着露出笑,轻轻摇头,收紧手臂:“你会带我回家。”
祁纠:“这么肯定?”
阿修牢牢抱着他:“你会带我回家。”
凶名昭著的魔鬼教官,其实是个相当好脾气、随和到懒散的beta,人好,心又软,忍不住把捡回来的狼崽子带回家。
倒是看着可怜,被随手捡回来照顾的学生,沾上就轰不走,整天夹着尾巴装老实,其实出去就跟人打架……回家后被按着洗澡。
他住在教官家,一定每天想办法偷袭教官,每次都被轻松撂翻,早晚要从不服气到认命。
最后肯定破罐子破摔,就算偷袭完全失败,被缴械、被撂翻、被拎着衣领制裁,也能岿然不动啃硌牙的干面包。
祁纠听他絮叨,忍不住提意见:“能不能争点气?”
“能。”阿修很好说话,“啃鲜面包,当天现做的,不硌牙,又香又烫嘴。”
他喜欢看这个人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觉得高兴,连近在咫尺的恐惧不安,也被拦截得干干净净。
阿修低头,轻轻咬着那点笑,一只手护着老师的头颈,磨磨蹭蹭地讨一个很轻的吻。
“还学?”闭着眼睛的人也要逗他,“不是学会了?”
阿修轻声承认:“差得远。”
“差得远,老师。”阿修轻声求他,“多教教我……教教我。”
要学的太多了……不止一个吻。
不止一个吻,提尔·布伦丹这样选择的用意很明确,拿到宙斯的权限,把飞艇留下,也就意味着能知道这个帝国被隐藏的一切秘密。
来得及教的,来不及教的,在那些最不为人知的机密资料里,可以看到提尔·布伦丹的生平。
阿修托着这具被披风裹住的身体,护住这个人的头颈肩背,跪坐着仰头,用嘴唇触碰和记忆——眼睛不够,远远不够,加上耳朵也不行。
功勋、事迹、生平……这些不是他。
这些只是影像,不是他,不是活着的提尔·布伦丹。
不是摸得到、碰得着的活生生的人……不会一个人做饭,把剩菜拿去屋顶喂乌鸦,把面包放在窗外训鸽子。
不会捉弄和调侃不争气的alpha学生,一块冰冷的墓碑,做不到这些,只能安静等待一束花。
滚烫的阳光下,微风吹过,琥珀色的静海托着他。
阿修仰着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丢人至极地掉眼泪,也没工夫去管。
至少视线是清楚的。
他的老师愿意多教教他,露水反射太阳光,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浸过,变得温和纵容,映着他的影子。
阿修怕他刺眼,抬手挡了挡,无意间碰到耳廓,摸到一手濡湿。
殷红的血渗出来。
祁纠问:“怎么了?”
少年特工脸色苍白,抿了下唇角,轻轻摇头:“没事……太阳晃眼睛。”
他找了个借口起身,迅速处理干净那些血,不让祁纠看见。
阿修低声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刺眼的太阳。”
“是因为有人故意这么做。”祁纠说,“帝国所在的星系,恒星被人为制造的宇宙尘埃遮蔽了。”
阿修怔了下,有些错愕:“为什么?”
要解释清楚阳光和情绪的关系,长期缺乏足量自然光照,会让人的性格、心态发生哪些变化,那就太复杂了。
这片星系里的绝大多数人,并不是生来就烦躁、压抑、郁闷,最后在笼罩整个帝国的气氛引导下,选择以好战作为发泄渠道。
祁纠让他把手伸出来,还能动的左手变出枚芯片,放在他手上:“看完,写五千字汇报,今晚交。”
阿修:“……”
十九岁的少年特工站着,难得找着了点当军校生的感觉,身体晃了晃:“……五千字?”
魔鬼教官靠着舱门,懒洋洋晒着太阳,好整以暇看他。
阿修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愣了半天,看见先忍不住笑的教官,自己也绷不住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