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和你玩。”祁纠懒洋洋揭穿他,“你偷牌,藏小白狼嘴里,以为我没看见?”
凌熵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他跪在地上,看着被塌陷的石块封住大半的洞口。
黑黢黢的洞口,不透光,还在不停塌陷,他不知道在这里面是什么感受。
他的向导不肯跟他共享精神图景。
“我陪你去旅行。”凌熵说,“我的精神体也……也能独立存活。”
凌熵拼命把精神力向下探:“我再也不要别墅了,哥哥,我们去旅行,我陪你,你教我扎帐篷。”
“你飞慢点。”凌熵说,“我不会飞,你得等我。”
祁纠笑了笑。
向下的精神力被截断,凌熵来不及反应,小白狼已经挣扎着被乌鸦捉走,他的身体也不再听自己使唤。
向导的确能操控哨兵,这是“塔”说过为数不多的实话。
火车转弯,车厢跟着一晃,灯光映上车顶。
他们的身影叠成不透光的漆黑。
“还有一句实话。”
凌熵低声说:“向导的确无视哨兵的意见。”
如果当时两个人、两个精神体举手投票,小白狼有四个爪子,说不定就能占压倒性优势。
他可以和祁纠死在一起。
祁纠靠在铺位上,琥珀色的眼睛静静映着他,抬手轻轻摸他的后颈,安抚一路爬上来的悸颤。
“我的错。”祁纠说,“当时考虑不够周全。”
凌熵盯着他,单手扼着他的喉咙:“别得意,我还没确定你的身份,现在什么都能伪造。”
祁纠很配合地点头,继续提供证据:“你当时藏了十九张牌,小白狼吃不下了,找我的乌鸦帮忙。”
凌熵:“……”
凌熵咬他。
祁纠被钻进怀里的狼崽子拱着,咬在喉咙上的力道很轻,更近于酥痒,很难忍得住不笑:“好了,好了,翻篇……”
凌熵抱着他,埋在他颈间,双手牢牢抱着他,一动不动。
打在颈间的气流慢慢开始发抖。
祁纠低头,轻轻揪了下他的头发:“还不信?”
“不信。”凌熵抬起眼睛,盯着这个什么事都能无所谓的人,“我要连接你的精神图景,确认你的记忆。”
祁纠靠在枕头上,迎着铁灰色的眼睛。
凌熵不等他的回答,近乎莽撞地贴上去,咬了咬这个人抿着的嘴唇,把它们咬得有一点热,再用舌尖反复舔舐。
他的记忆依然混乱破碎,祁纠活着的时候并没教过他这个,祁纠活着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他早就想这么干。
凌熵沉默着,他扣住祁纠的手,把冰冷的、发着抖手指,从那些微温的指缝里挤进去,把这只手握牢。
他坠进黑黢黢的洞窟。
这是他第一次共享祁纠的感受,原来人快死的时候的确不疼,只是冷,疲倦,渗进骨头里的疲倦。
凌熵问:“有多久?”
“不是很久。”祁纠说,“其实——”
他说到这,意识到狼崽子的确学得越来越聪明,尤其是套话的本事,好像有点青出于蓝。
祁纠笑了笑,揽着怀里的哨兵,闭上眼睛,让强行钻进来的精神力挤进这段回忆。
凌熵扑到坑底去抱他,去吻干涸的嘴唇,吻冰冷的额头,吻还剩下一点儿光的琥珀色眼睛。
他握着祁纠的手,贴在脸上,往掌心呵气暖它们。
那些手指,他让它们触摸到他的脸,他的眉毛和鼻梁……那只手慢吞吞地蓄起一点儿力气,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很仓促,祁纠没说谎,是不久——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对方,笑一笑,泥石流就吞没了这一片废矿。
他们被顷刻间吞噬,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什么事也来不及做。
凌熵死死抱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任凭这些滞留在记忆里的乱石泥沙涌进来,挟着冰冷的水流灭顶。
他其实一直做得到。
他有能力和祁纠一起承担死亡。
……揽在他身后的手动了动,落在他背上。
祁纠回抱住他,轻声说:“狼崽子。”
凌熵立刻睁开眼睛:“哥哥。”
祁纠看着他,狼崽子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像是被水洗过,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祁纠问:“能放哨吗?”
凌熵愣了下,重重点头,握住他的手。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祁纠——从没有,一次都没有过,好像终于放心,终于肯把所有事交给他。
祁纠轻轻摸他的耳朵。
“我有点累。”祁纠笑了笑,温声说,“睡一会儿,换你放哨。”
小白狼钻出来咬袖子,拽了拽,脖子上就多了把拴着红绳的钥匙。
“要是我醒不过来。”祁纠说,“任务交给你,不准哭,弄个炫酷点的盒子,带我出去玩玩。”
凌熵很短促地笑了下:“小狗才哭。”
祁纠松了口气,被狼崽子捧着脸乱亲,慢慢咳了两声,轻声笑出来。
凌熵跪在铺位上,摸了摸他的头发,一点点向下,摩挲眉宇。
祁纠忽然诈尸:“逗你的。”
凌熵:“……”
这回咬得狠,祁纠肩膀上一口气多出一大一小两圈牙印。
被他抱着的人笑得咳嗽,轻微的震动渗透衣料,凌熵收拢手臂,护着怀里瘦削的脊背,小心亲他的眼睛。
窗外天色刚亮,金色的阳光涌进来,祁纠靠在他的胸口,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这段旅程的景色其实不错, 铁轨铺过森林和旷野,鸟飞进群山。
祁纠睡得很安稳,偶尔有些安稳过头,要把耳朵贴在胸口, 屏住呼吸, 仔细听上半天。
凌熵坐在铺位边上, 握住那只手, 拎走咬着祁纠衣领耍赖的小白狼。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监守所究竟被关了几年——那段过程浑浑噩噩, 他在那片区域徘徊, 试图找出回去的路。
最终他还是体力不支,被最高塔逮捕。那些人给他强制执行了手术, 他不停忘记祁纠,又不停找回混乱破碎的记忆。
他偶尔会做梦,很长的梦。
千奇百怪,多半是好梦,那些梦里有祁纠。
凌熵俯身, 回忆着梦里学会的本事, 小心地亲吻安静昏睡的向导, 这是以前的现实里从没有过的触感,扯着肋下藏着的心脏。
系统跑回缓冲区找祁纠:“我说,你家狼崽子……”
系统愣了下。
祁纠不在缓冲区。
“他在睡觉。”凌熵低声说,“他醒不过来, 太累了。”
系统吓到飞起, 往祁纠的精神图景里藏到一半, 相当谨慎地探头:“你看得见我?”
凌熵点了点头:“会说话的钢笔。”
系统:“……”
罪魁祸首要是不提,它差点都忘了被绑着小降落伞挂在树上, 跟着野生动物畅游异星球大草原的惨烈回忆。
系统还记得被野马群带着狂奔、一路颠到吐墨水的仇,摩拳擦掌想再扎他一下,看见一动不动躺着的祁纠,又叹了口气。
……等等也不迟。
反正最后一单没搞定,谁都走不了,这本书还没完。
这两个人还没回家。
“不要紧吧?”系统第一次见祁纠真叫不醒,有点担心,“他平时精神很好的。”
凌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轻抚摸祁纠的眉宇。
系统没太明白:“要紧还是不要紧?”
“我不知道。”凌熵说,“他带我……做了很多场梦。”
系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但也差不多能猜到凌熵说的“梦”是什么——穿书局里,很多灵魂是这样逃出来的。
逃出原本的故事,离开,游荡,去新的故事和新世界。
找失去的人,找不肯失去的人。
大概是马上就要顺利退休,总部管得不那么严格,封存的记忆也变得没那么难调用。
“我受到了一些干扰,那些人一直在干扰我的记忆。”凌熵说,“大多数时候……我以为我和他有仇。”
系统客观评价:“大多数时候,你能坚持这个立场的时间都不太长。”
凌熵垂着眼,脸上出现了个相当短暂的笑容,他把这当做表扬。
系统还是不明白:“这和他要不要紧、能不能醒,有什么关系?”
凌熵慢慢握紧祁纠的手。
火车摇晃,他抱住睡着的人,祁纠的额头抵在他手臂上,阖着眼,依旧安静得仿佛沉眠。
凌熵收紧手臂,把额头抵上祁纠的额头,接收来自向导的精神图景。
系统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压抑浇筑的漆黑冰冷镇得悚然。
……山体迎面碾落,挟着碎石的冰冷浊流灌下来。
灭顶之灾,灌进来的泥沙冷水将人活埋。骨头被寸寸轧碎,埋在身体里的弹片来不及处理,似乎也早已不再有处理的必要。
这一切感知都被牢牢封住。
留在失魂落魄踉跄着的哨兵脑中的,没有狂轰滥炸,没有山摇地动,还是白雪下的小屋。
冰天雪地。
宁静的雪夜满天星斗,能听见踩雪的扑簌声。
玩疯了的狼崽子被哥哥牵着手,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拖着脚步回家。
“我活着。”祁纠温声哄他,“接着走,别回头。”
“什么事都没有,这底下的石头塌出来个空,我正好歇一会儿。”
祁纠说:“我这人算过命,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哥哥。”凌熵对脑子里的声音说,“我不会认东南西北。”
“简单,歇会儿就教你。”祁纠慢悠悠答应,“要教你的还不少……慢慢来。”
“慢慢来,不骗你。”祁纠说,“我活着,继续往前走,我在陪着你。”
祁纠向他保证:“别怕,我再多活一会儿……”
祁纠留在他脑子里的声音,陪他聊天,一样一样教他东西,他只能看见他们盖着雪亮着灯的家,只能听见祁纠说的话。
“狼崽子。”他听见祁纠问,“要有下回,早点来找我,怎么样?”
凌熵轻声问:“……下回?”
“对。”祁纠说,“给你玩拨浪鼓,带你吃糖葫芦。”
他被祁纠捡到的时候,已经跟着林子里的狼群四处狩猎,流浪了十多年,不喜欢玩拨浪鼓,也相当抵触哄小孩的糖葫芦。
这事祁纠多少得负些责。
要不是乌鸦逗小白狼吃冻山楂,他也不会这么怕酸,看见红通通的糖葫芦就炸毛。
“不要下回。”凌熵说,“哥哥。”
凌熵没办法再迈步,他的两条腿钉在地上,不论向导的精神力怎么控制,也迈不出下一步。
也或许是祁纠没力气控制他了。
“不要下回,我以后吃糖葫芦,我最喜欢糖葫芦。”
凌熵保证:“吃多少都行,我们做一车。”
祁纠轻轻笑了笑。
这笑声和平时一模一样,有种懒洋洋的温和,听不出疼痛,听不出压抑,好像下一刻就有只手落在他头顶,揉他的脑袋。
“他带我做了很多梦。”
凌熵:“在那些梦里,他做完了两件事,或者是一件。”
凌熵对系统说:“把他会的都教给我,让我学会……在他死后怎么活。”
系统从没想过这个,愣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你学得不错。”
凌熵点了点头,收拢手臂,把怀里的人在胸口抱紧。
他学得不错。
所以祁纠总算能放心,总算能彻底松一口气,躺下来好好歇歇。
躺在废矿坑下,独自被冰冷泥浆吞噬的向导,也终于不用再撑下去,再在足以碾碎一切的灭顶漆黑里“多活一会儿”了。
“那怎么行——你们还得回家!你们这不还没回家吗?”系统蹦起来,“没回家,对吧?这才到哪?”
系统去扯祁纠,发现祁纠身上冷得慑人,忽然想起他们这回的任务。
……被凌熵击杀,并被夺走全部精神力。
凌熵点了点头:“对。”
系统一激灵:“……对什么?”
“还没回家。”凌熵说,“我们得回家。”
该学的,在那些梦里,祁纠全都已经教给过他了。
他知道要怎么解决门口的哨兵,怎么杀出重围,怎么劫持“塔”在这列车上的负责人,怎么谈判。
要是顺利,他就带着祁纠回家。
要是前路不通,他至少要和祁纠一起,死在离家最近的地方。
“前面那些路,他都走完了,最后这段是我负责。”
凌熵抱起祁纠:“我是他的哨兵。”
他朝系统伸手,本意是想要回自己的刀片,却没想到会说话的钢笔转了几个圈,犹豫再三,还是蹦到他手里,变成了把异常锋利的黑铁刀。
短短一节车厢里,爆发了最高塔建立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
虽然激烈,但几乎无声,精神屏蔽隔绝了一切不该外泄的嘈杂异动,火车依然一路飞驰。
飞驰,从白天到下一个夜晚。
从绿草如茵的平原,碾过漆黑的矿场,隆隆驶向白雪覆盖的边境。
群山绵延,倦鸟归巢。
火车靠近第九个月台的时候,祁纠睡够了,睁开眼睛,揉了揉狼崽子的头发。
凌熵浑身浴血,攥着黑铁刀像是煞神,被这么一揉脑袋,就在原地定住。
“你醒了?”系统喜出望外,“我就说你没事!你家狼崽子还说——”
祁纠好奇:“说什么?”
“……”凌熵僵硬地攥住刀柄,迈开腿,把祁纠放在还算干净的铺位上。
系统被相当生硬地贿赂,扒着祁纠兴高采烈的小白狼被抓起来,茫然地摇尾巴,用一身白毛把黑铁刀擦得干干净净。
祁纠忍不住笑,恼羞成怒的狼崽子作势咬他,又怕把这一身血蹭到他身上,在近到咫尺的地方犹豫。
祁纠伸手揽住他的后颈。
微温的掌心下,冰冷的脖颈跟着一悸。
现在的整节车厢一片狼藉,不论哨兵还是向导,已经没有还能清醒爬起来的——否则一定有人错愕,那个杀人机器似的哨兵凌熵,居然能温顺到这个地步。
凌熵拄着刀,单膝跪下来,顺驯地仰头,迎上琥珀色的眼睛。
“谈判多半不会成功,他们就在等你失控。”
祁纠抹去他眉弓上的血:“凭你目前造成的骚乱,我只要侵入你的精神海,打下烙印,把你带回‘塔’受审,至少能当个少将。”
凌熵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弯了下,冷冰冰的脸上透出笑。
“这么划算。”凌熵低声说,“我能做少将的俘虏,还能有个烙印。”
琥珀色的眼睛里也有笑,融融暖意裹着他的影子,凌熵伸出手,主动向他的向导缴械。
祁纠摸摸他的头发,把第二种方案也说出来:“你吞噬掉我的精神图景。”
“你会成为不需要向导的哨兵。”祁纠说,“能轻松甩脱所有追兵,做‘乱流’的领袖,推翻最高塔。”
凌熵问:“有糖葫芦吃吗?”
祁纠笑了笑:“大概没有,做领袖得炫酷沉稳,不能啃糖葫芦。”
“那不行。”凌熵摇头,“我就喜欢糖葫芦,没糖葫芦不行。”
祁纠捏捏他的耳朵:“一点都不行?”
“不行。”凌熵说,“没得商量。”
系统听不懂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只能抓紧时间剧透:“不用管怎么说,咱们得拿个主意,要么一要么二,增补上来的哨兵可快要到了……”
凌熵握住祁纠的手腕,从他身上摸出那副手铐,屈膝抵着床沿,咬了咬这个人的唇畔。
凌熵把那副手铐交给他:“我想做你的俘虏。”
凌熵握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喉咙上:“我想要个烙印,在这。”
温暖的手指抚过他的颈侧。
凌熵把刀还给祁纠,拿过止咬器,给自己戴上。
以他对祁纠身体状况的感知,祁纠在这个时候醒过来,这样清醒、活动自如,根本就不正常。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祁纠是怎么在那种绝境死地里活下来。
他同样也不知道,这些年,祁纠是不是也落在了最高塔手里,是不是也被做了什么手术、用了什么药。
但至少有一件事,他已经很清楚——祁纠这次来找他,就是为了死在他手里,把全部精神力给他……这事其实多少叫他有点生气。
可惜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不然小白狼半夜偷袭,抛下哨兵的向导要被咬七十九口。
祁纠握住止咬器的搭扣。
新来的哨兵在逼近,越来越近的杂乱脚步声里,凌熵抬起视线,迎上琥珀色的眼睛。
琥珀色的眼睛笑了笑:“还有个方案。”
火车停靠进第九个站台。
还没停稳,纠察哨兵就有备而来,逆着下车的人流扑进车厢,然后齐齐愣住。
漆黑的暗影里,他们看见坐在铺位上的向导,倒在他身上的哨兵垂着头,牢牢抱着他,两个人被子弹射穿。
为首的负责人拧紧眉头示意,一个哨兵壮着胆子,走过去,试图把这两道紧拥的影子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