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上的力气彻底消失之前,他得把调养身体的完整方案留给叶白琅。
……最好还剩点力气,再让他留一封信。
“我把后面的流程都教他了。”祁纠说,“包饺子煮饺子,就得去厨房。”
叶白琅也不能一直栓他身上,剁馅把砧板搬来门口剁也就算了,剩下的步骤,还是要暂时离开卧室。
祁纠难得有这个时间,不能浪费机会,得尽快着手。
系统帮他重新分配了体力,等叶白琅剁的馅得到了祁纠的肯定、端着一盆肉馅跑去厨房,他们的计划就开始执行。
祁纠摘下身上的监测仪器,慢慢把自己挪到轮椅上。
这一步就耗去不少能量,他被紧急弹出几次,又重新导入,操纵轮椅来到书桌前,就已经过了近十分钟。
磕磕碰碰难免有声音,幸而到了放烟火的时候,窗外夜空里隔三差五升起烟花,恰好能掩盖过去。
祁纠拉开抽屉,找出自己当时没写完的部分,以格尺做参照,慢慢试着写字。
系统去厨房看了一会儿叶白琅做面汤,又回来,看祁纠照着小抄一笔一划。
“怎么样?”祁纠甩了甩右手。
系统举着望远镜,给予高度评价,“能认出来。”
祁纠:“……”
他把系统废纸团扫进垃圾桶,加了点力气握稳笔,把最后几份强身健体、疗养身心的指南抄给叶白琅。
因为对狼崽子的脾气相当了解,他在写的时候,还特地加了些专门针对叶白琅、个性化定制的方案。
——比如不准不睡觉,再难过也不能不睡觉……就算实在太不舒服、太睡不着了,也别钻衣柜,实在不行就裹两件他的衣服。
——比如头疼了也可以吃一两颗药,不能一味忍着。至于怎么服药更科学有效,因为是个动态变化,要去医院诊断。
——要相信医院,医生们的诊断挺靠谱的。他每次都能醒过来,是极端个例,因为他有钢铁般的意志……
祁纠写到这觉得不合适,这么写说不定会误导狼崽子,通过忍痛和不睡觉来锻炼第二份“钢铁般的意志”。
所以他把这张纸揉了,丢进垃圾桶,换一张新的:因为他还有不放心的事。
祁纠思来想去,还是不怎么能放心这只狼崽子。
有时候……冷静过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如果不是他们作弊,叶白琅是不是就会守着一个醒不过来的人,冷静地、不为所动地过日子。
祁纠决定吓唬叶白琅几句,省得狼崽子回头又钻牛角尖,乱七八糟想些有的没的。
系统也赞同:“好好吓唬他几句。”
毕竟祁纠养的这只狼崽子,现在已经不是一只普通的狼崽子。
这是一只插满了金手指、和他们的提成息息相关的狼崽子——如果叶白琅因为祁纠的死受到刺激,出了什么没法收场的状况,一切依然可能前功尽弃。
祁纠换了张纸,把添乱的系统轰去上培训班。
这种话其实很不好留。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事业中”……估计叶白琅听不进去,废掉。
“人死后要受七七四十九天香火,七七四十九个月供奉,七七四十九年洒扫祭拜”……宣扬封建迷信,废掉。
“他其实一直有个心愿,是在遥远的深山里有一片广袤的林场。每年开春前,都有人替他去走一圈,喂一喂里头的狼群……”
他要是敢把闻栈改成这个人设,穿书局可能要派OOC管理员来把他吃了。
祁纠再三斟酌,落笔几次,也不过是多出几张废纸。
他难得的有点头痛,犯着愁叹了口气,揉了两下乏力的右手,决定先写到这——或许系统那个破培训班有什么灵感,能帮他琢磨几篇好词好句。
这具身体即将到达极限,他的手抖得实在太厉害,已经握不住笔。就算再强行写,估计也全是鬼画符了。
祁纠有点想偷个懒,去厨房透透气。
他陪着叶白琅走到现在,冬天过去一大半,居然眼看就已经快要过年。
今年的春节早,春节过去,要不了多久就是立春。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他还没穿完叶白琅买的衣服。
祁纠对着窗外升起的烟火,外面很热闹,他极少有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撑着胳膊坐直。
他慢慢转动轮椅,因为离开卧室的路线变得复杂,就远程联络系统,开了个节能的监控画面。
到了现在,这具身体能量已经只能精打细算到这个地步。祁纠决定不放过任何一次开监控的机会,把卧室里的布局记清。
漆黑的视野重新慢慢染上颜色,祁纠操控轮椅,绕过一台心肺复苏的仪器,忽然愣了下。
……叶白琅没去煮饺子。
这狼崽子,听了一万次话,就这次没听。
不去厨房煮饺子,偷着跑回卧室,蹲在地上给他装垃圾桶。
“你干什么了?!”系统打远程电话回来,十万火急,“叶白琅的状态很成问题,你快抱抱他,跟他亲个嘴。”
祁纠没力气去抱叶白琅。
没有痛觉体验,祁纠也猜得到这具身体不好受。
他的身体正勉强靠在轮椅里,有约束带才不至于栽倒,冷汗水浇似的往外冒,脊背僵硬吃不住力,手也在抖。
这不受他控制,长时间的伏案不在这具身体的承受范围,后果轰轰烈烈讨伐上来。
祁纠把手藏在身后,尽量操控轮椅后退,隐进阴影,不让叶白琅发现他的不对劲。
他叫不动这只不听话的狼崽子,刚才的这段时间里,叶白琅不知道看了他多少张废纸。
看祁纠摸索斟酌,留给他的遗书。
叶白琅的脸色近乎透明,是种没有血色的白,抱着一饭盒面片跟肉丸汤,蹲在地上看着他。
一动都不会动。
祁纠看着叶白琅的脸色:“狼崽子。”
他尝试为这件事做个解释:“它不是立刻就用。未雨绸缪, 以防万一……我教过你,记得吗?”
祁纠教过叶白琅,做事不能一点后手不留,只顾着扑上去豁命, 活着就干死了就算。
得周密安排, 得缜密行事, 凡事都要防患于未然。
叶白琅学得非常好。
根据系统的转播, 他养病的这个冬天,外面不止没消停, 还被狼崽子折腾了个天翻地覆。
凡是和绑架案直接相关的, 一个都没落下,都跌进了不知哪冒出的圈套陷阱。幸存的也陷进离间, 心惊胆战气急败坏,彼此怀疑疯狂攀咬,没用叶白琅出手就斗得俱伤皆败。
祁纠原本的打算,是写完这东西就藏好,跟狼崽子开展讨论学习、做个年终总结……针对以上情况, 给叶白琅同学颁个三好学生奖的。
现在流程被打断, 叶白琅同学无疑不会想讨论这个。
甚至在祁纠提问知识点的时候, 叶白琅也没什么反应。
叶白琅只是抱着饭盒,蹲在一堆打开的废纸里,木木愣愣地盯着他。
脸上没有血色,不知道眨眼, 不会动弹……像个没有生命的石像。
祁纠把震颤的右手压在身后。
这具身体被病痛疲乏折磨得不堪重负, 这是自然的生理反应, 不受他控制。
这事的确赖他,不该一写上头就光顾着满地乱扔废纸团, 忘了盯着能量消耗。
“厨房。”祁纠换了个语气,“饺子怎么样了?”
饺子在叶白琅这儿也是大事。
听见这个问题,叶白琅才终于动了动,低下头,哑声回答:“煮得……不好。”
他把饭盒慢慢挪出来,慢慢交给祁纠。
的确是没煮好,饺子皮和饺子馅看起来吵架了,分得明明白白,漂在饺子汤里谁也不理谁。
祁纠也不好昧着良心硬夸,向书桌示意:“不要紧,先放着。”
叶白琅捧着饭盒,用袖子把外面擦干净,放在书桌没铺着纸的一小片空隙里。
祁纠问:“烫着没有?”
叶白琅摇头。
“真没有?”祁纠不大相信,这么个薄铁皮饭盒,叶白琅揣怀里抱着,身上穿的衣服又不厚,没烫着才怪,“过年不能撒谎。”
叶白琅的呼吸窒了下,看起来多半是被他吓到了,眼睫轻颤:“……不能?”
“不能。”祁纠说,“过年撒谎,一年的运气都会不好,心想不能事成。”
叶白琅立刻抿紧唇,把编出的回答全留在嘴里,用力吞下去。
“去弄点儿烫伤膏,自己抹抹。”祁纠就跟着轻轻笑了下,“然后……重新剁点馅,再揉点面,咱一块儿包。”
看肉丸面片汤的成果,叶白琅至少在这一步进度尚可,主要问题出在了把它们制作成饺子这一步。
重新剁馅和面,少说也要半个小时,祁纠需要这半个小时的空档。
狼崽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和祁纠一块儿包饺子”这一可能性里,眼睛微弱地亮了下。
“不撒谎。”祁纠保证,“明年……咱都好好的。”
叶白琅像是忽然记起了要怎么呼吸。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脊背因为疼痛弓起,大口喘着气,眼睛却不肯从祁纠身上挪开。
叶白琅很吃力地、生涩地牵扯嘴角,笨拙地朝祁纠露出笑容。
祁纠看着叶白琅一瘸一拐跑出卧室。
狼崽子现在听他的话了,去抹烫伤膏,然后去剁馅和揉面,等他一起包饺子。
系统十万火急赶回来,撞上在缓冲区走神的祁纠:“你怎么回来了,叶白琅怎么办?”
祁纠也不想回来,他只是进不去:“我在发病。”
叶白琅……应该是在剁馅。
这个安排不缜密,不周全,因为实在太仓促,也没有防患于未然。
但祁纠能做得也实在相当有限了。
叶白琅跑出卧室,这具身体的病况就再掩饰不住。
祁纠原本想操控轮椅回到床边,起码躺下去休息一会儿、放松脊背和手脚,再小睡上十来分钟。
这样,半个小时一结束,他就能以还不错的状态醒过来。
但计划在执行上出现难度,祁纠操控着这具身体,刚解开约束带,就被弹出了世界。
系统背着书包,飘到他旁边,打开世界监控。
即使铺了足够厚实的地毯,这具身体摔到地上的动静也不算小……况且叶白琅的听力也足够强,哪怕在厨房,也听得见卧室的声音。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还要拜他们所赐。
祁纠动不动就摘身上的生命水平监控,系统也被拐着不学好,有时甚至直接帮他调整数据。
叶白琅发现监控总是失灵,次数多了,自然就恢复到最原始的方法:听见动静就往卧室跑。
而现在,跑进卧室的叶白琅,看见祁纠倒在地上。
祁纠没看清叶白琅是怎么扑过去的。
叶白琅抱住祁纠,被他抱着的身体在剧痛下变得僵硬,叶白琅就不停按摩他的手脚,按摩他的脊背,像祁纠过去对他做的那样。
“放松。”叶白琅用力抱着祁纠,他反反复复地重复,“放松,哥哥。”
就像祁纠过去对他做的那样。
——因为祁纠实在很会养,所以叶白琅身体里的那些问题,其实已经很久没再找上门了。
病还没那么严重的时候,祁纠甚至还会勒令狼崽子躺下,用还算有点力气的手,慢悠悠给他按摩后背和残腿。
叶白琅的身体没有大问题,脊背肌肉之所以会过度紧张,是受残疾的那条腿牵扯。而那条腿之所以会使力过度,是因为叶白琅不想在人前当个彻底的瘸子。
过去的那些时间里,叶白琅总是会尽力让步态正常,哪怕这种强行“正常”的行走方式,给关节和肌肉带来了不小的负担。
但陪着祁纠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叶白琅用不着装,用不着掩饰。
他放肆地瘸着条腿跑来跑去,怎么丢人都无所谓,反正也只有祁纠看他,祁纠又不会嫌他丢人。
……祁纠只会趁他不注意,相当无聊地伸腿绊他。
叶白琅被绊飞了几十次,终于弄明白这是种游戏,于是再被绊飞出去的时候,就钻进轮椅里咬祁纠。
叶白琅试图把自己的手腕塞给祁纠。
“难受,我知道,我知道,哥哥。”叶白琅的嗓子又急又哑,“咬我。”
祁纠不咬他。
他把手凑过去,只能感觉到急促凌乱的、冰冷的气流。
叶白琅踉跄着爬起身,又把祁纠连抱带拖,弄到床上,想尽办法让祁纠躺得舒服。
他用了他知道的所有办法,给祁纠按摩身体、热敷、适量注射镇静剂,祁纠的身体太冷了,他就爬进祁纠怀里,把自己急得发烫的体温分过去。
叶白琅甚至给医院打电话,他一手抱着祁纠,一手哆嗦着拨号,想求那些医生来救祁纠……或者他抱祁纠去住院。
祁纠想活到什么时候就活到什么时候,想写遗书就写遗书,他再也不来偷翻垃圾桶了。
写字太累,他来写,祁纠只要口述就行。
要是实在太疼、太难受,难受到实在撑不下去了,祁纠想不活那就不活。
祁纠完全不应该顾虑他、不应该管他,不应该为了不吓到他,就把他支走,一个人倒在地上。
祁纠不能管得这么宽,还管他怎么想,管他会不会难过……祁纠不能这么霸道。
祁纠不能这么疼。
叶白琅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满是浓重的血腥气。
他的手抖得太厉害,眼睛又被水汽弄得模糊,几次都按不准,急得低头去咬自己的手腕。
……他咬住了祁纠。
祁纠的手盖在他手腕上,刚刚挨了这狼崽子生平最狠的一口,嘶了口气:“啊。”
叶白琅愣住,随即针扎似的松口。
他仍握着那个拨号拨到一半的手机,胸口剧烈起伏着,迷茫地抬头看祁纠。
他的措施有效……按摩放松了祁纠身上的肌肉,剂量正好的镇静剂饮鸩止渴,至少在表面上,暂时抵挡住了肆虐的肿瘤。
所以祁纠清醒过来,意念成功回笼。
甚至还稍微有那么一点力气,拦下了因为被手机欺负、气疯了乱咬自己的狼崽子。
祁纠觉得自己应该不算撒谎,低头摸了摸叶白琅,轻轻笑了下:“半个小时,还没到……是吧?”
他觉得叶白琅不能进化到疯狂剁馅机的地步,但保险起见,还是确认:“你还没剁完馅吧?”
叶白琅眼睛不眨,定定地抬头看他,伸手摸那张苍白疲倦的脸。
这次他看清了,祁纠的视线没有落点。
所以叶白琅清楚了摇头没用,他逼自己出声,哪怕这声音得从骨头里榨出来:“……没有。”
祁纠就满意地松了口气,拿那只带着渗血牙印的手控诉:“啊。”
“……”叶白琅总算回神,手忙脚乱地处理那个伤口,甚至还想跳下床,去拿一沓创可贴,在祁纠手上布个阵。
祁纠倒也没到这个地步,手上提了点力气,用手指头绕了绕,卷住叶白琅的半缕头发。
叶白琅就被这一点微弱的力道拽回来,重新钻进他怀里,不透风地贴着,听祁纠胸膛里虚弱散乱的心跳。
祁纠笑了下,慢慢松开那只手,屈起指节,给狼崽子顺了顺毛。
叶白琅笨拙地抱住祁纠,学着记忆里的动作,在祁纠背上轻轻地拍。
叶白琅知道祁纠没力气哄他,祁纠已经很难受了,他不准祁纠更累:“哥哥,闭眼睛。”
他帮祁纠闭上眼睛,怀里的人笑了笑,就又失去意识。
这样短暂的昏厥已经很常见,叶白琅拍到第一百七十九下,祁纠就又醒过来,摸摸他的耳垂。
叶白琅知道他在找什么,把祁纠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又露出刚练习好的难看笑容。
祁纠摸了一会儿,用指腹轻轻擦去他唇角的血。
叶白琅立刻生出紧张,没来得及解释,已经被祁纠拢着后脑,施力轻按。
叶白琅就又被这样微弱的力道捕牢,困在祁纠怀里,一动也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祁纠挪动手指,拨开他散乱的头发。
“头发长了。”祁纠说。
这话很平常,在任何时候都很平常,但叶白琅就是悸痛了下,憋了一会儿气,绷紧的脊背才松懈下来:“……嗯。”
“正月就不能剪了……”祁纠突发奇想,“弄把剪子,我给你速战速决?”
叶白琅无所谓,他不介意祁纠给他剪成鸡窝头,剃秃了也行:“好。”
祁纠本意是逗他,没想到狼崽子什么都敢答应,一时间很是索然无味,于是朝令夕改:“不行,还是找个理发师。”
“我找人来家里。”叶白琅抱着他,低声说,“给我们两个一起剪。哥哥,你要什么发型?”
祁纠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帅的?”
狼崽子还挺认真,一丝不苟地给他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