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纠靠在墙角,和黑暗半融成一体,系统往他身后塞了个抱枕,自己也扯了点棉花。
在他们完成的诸多任务里,这其实算得上是有点特殊的一次。
系统看了一会儿地毯上的光影,灯下的影子不是人形,而监控器里,跳上摩托越走越远的应曙,也并没发现肩头沾着的黑羽。
那是无形的羽翼,是来自猎物的庇护,和并不着急的等待。
系统出了三张J:“你确定他会回来?”
或许应曙不回来比较好。
按照常理,应曙被带回局里,应该就会检测出身上残留的怪物气息。
通过这些残留的气息,不难推测出祁纠的真实身份,应曙大可以上报特殊事件处理局,回到会所安排抓捕,伪装成侍者来敲门。
暗流裹着的扑克动了动,掉下来黑红花片四张K。
“”系统手里就有张方片K:“怪物就能耍赖改牌面吗?!”
祁纠靠着抱枕笑了笑,他有段时间没这么放松,活动了下肩膀,抹掉上一轮纸牌,重新换成四张A两个王。
系统:“”
应曙沉默着站在检测器前。
怪物级别评定一栏,四个A级都在瞬间飙满,警报亮起红灯。
技术人员正满头大汗地鼓捣机器,研究哪出了问题。
“你在那个会所,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面目严肃的上级站在隔离罩后,若有所思凝视着他:“可能是机器出了问题,也有种可能,是出现了我们没见过的怪物。”
“没有。”应曙开口,语气和机器一样刻板,“我遇到了一些人,他们做的事我已经汇报过,会所的老板救了我”
“这些不重要。”上级打断他。
应曙停下汇报,恢复沉默,又变回惨白光照下的塑像。
上级似乎也意识到这样不妥,稍一停顿,又补充:“那些人是被怪物迷惑了心智。”
“是因为怪物。”上级说,“它诱使人类犯错,你明白吗?”
应曙:“是。”
上级还算满意,又看向那四个满格的“A”如果真有这么个怪物,那一定是特殊事件处理局成立以来,捉住最危险的猎物。
“如果真有这么个怪物,你应该和它擦身而过,检测数据显示,它对你没有敌意好像很喜欢你。”
说到这,上级的语气似乎匪夷所思,又像有嘲讽。
上级敲了敲隔离罩:“提高警惕,这是前所未有的机会,你能拿个S级勋章。”
应曙垂着眼睛:“是。”
上级离开,工作人员白忙了一通,没找到原因,满头雾水退去,刺眼的白光也在不久后熄灭。
应曙抬手,看了看掌心。
掌心是空的,没有什么东西,今早有,今早他握着另一只瘦削的手臂,那上面有古怪的伤口。
应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什么也没想,或许在想那只手。
那只手明明很凉,指尖倒真是温暖。
应曙活动了下手脚,控制好平衡,慢慢离开检测台。
他是在搜索那片区域的时候,被九局的人找到,强制带回来的。
为了避免他的意识里还存留有濒死怪物的精神攻击余波,防止他失控伤人,一路都用特制的束缚带捆着他,那种入骨的麻木仍未消退。
应曙弯曲了下手指,垂下的视线遮住瞳孔里的冰冷。
在他四周,光洁的墙面上,还张贴着数不清的行动准则,每张上都说,怪物诱使人犯错。
怪物窥视人心,怪物蔓生罪恶。
怪物该被清除。
接下来的几天,应曙始终能感觉到,自己身后隐隐有人跟踪。
是人是他的同行,隐蔽的水平还算不错,但比起局里训练最为严苛、专门负责猎杀怪物的猎人,还差了一筹。
应曙擦拭匕首,收起还在冒着青烟的配枪。
身旁劫后余生的巡逻员瘫在地上,惨白着脸色大口喘气,还有些惊魂未定,不停看着身后的空地。
他们奉命跟踪监视这位九局的前辈,上报应曙的日常,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可怎么没人告诉他们,跟踪还会遇见怪物?!
他们撞见的是一群低等级怪物,又或者说“暗流”,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险些就把他们全吞噬掉。
要不是应曙来得及时,他们说不定已经被暗流吞了。
这还不是最丢人的。
最丢人的,是这几天里,这种事已经发生了四次。
都是应曙来救的!
这还算哪门子的跟踪监视?
“我告诉过你们。”应曙擦干净匕首,收进皮套,“躲在警署里,不要出来。”
最近是暗流活动的日子,夜间怪物横行,室外很危险。
应曙说:“你们该听我的话。”
这次的暗流尤为难对付,连应曙都花了些时间,几个巡逻员都吓得鼻涕眼泪齐飞,彻底涨了记性:“是是是”
要不是最近案子也不少,人手实在紧俏,他们也想躲在警署里安安生生。
可惜天不遂人愿,今天凶杀案、昨天绑架案,前天还去查封了个会所,据说是叫人举报了,好好的人进去再出来就疯疯癫癫,说不定有怪物。
如今这世道,“说不定有怪物”是个相当常见的举报理由,别管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大商巨贾,只要被怀疑,说封几天就封几天。
应曙原本已经要走,停下脚步,问那几个啰啰嗦嗦的巡逻员:“什么会所?”
“就就是那个,最大的,老板姓宿的那个。”
巡逻员愣了下,连忙竹筒倒豆子:“我们私下猜,应该是惹了什么人,被针对了,都封了好几天了前辈?”
巡逻员还没回警署,这地方又黑又空的,最适合暗流徘徊,说不定随时都有新怪物冒出来。
怪物最喜欢空荡的地方。
就好比那个被封了几天的会所,人去楼空,又被搜查队相当蛮横地翻箱倒柜,弄得一片狼藉。
像那种地方现在说不定已经全是怪物了。
新人们抱成一团,吓得脸都白了:“前辈?应前辈?!怪物”
一把带有圣痕的匕首挟着风,从夜色里被抛过来。
摩托车的轰鸣几秒内飙远,应曙把油门拧到头,风声刮过耳鼓,沉默着咬了咬后槽牙。
他遇见过数不清不听话的人。
这还是第一次,应曙单手操控摩托,对着始终无人接听的电话,冒出这种念头。
那个有琥珀色眼睛的家伙。
最好别听话。
作者有话要说:
祁纠:牌局,酣战中。
忘了回家的冷酷狼崽:夺命狂飙。
应曙扔下摩托,跳进用于隔离的封锁带。
他看也不看,抬手扣下扳机,泛出赤光的子弹驱散盘踞如乌云的暗流。
怪物有催生植物的能力,原本被精心修理过的花园,只不过几天时间,就变成荆棘横行、荒草乱生的野地。
暗沉沉的月色下,爬藤植物肆意蔓生,覆盖住原本光鲜的建筑,卷曲藤蔓探进破碎的窗户。
负责看守的探员听见动静,拦上来:“应前辈,这里已经被封锁了”
“我在里面落了东西,很重要。”应曙打断,“麻烦方便。”
探员们有些为难,攥着警棍,面面相觑。
不是他们不想给这个“方便”,实在是这里面的怪物浓度,已经到了不适宜人类进入的地步。
当然,这并不能证明,这家会所真像被举报的说法那样,一早就是怪物的根据地而是因为怪物有种奇怪的规律,凡是“空屋”,就会召来怪物。
一开始,还只是些不那么起眼的地方:废弃的汽车,长满荒草的操场,陈旧的、长久无人打理的居所。
“不要去碰它们尤其当你看到,天气十分晴朗,它们却被黑雾笼罩的时候。”
许多生在近几年的小孩子,从记事起,就被反复强调这句话。
不要去碰它们,否则会被怪物吞噬。
后来怪物越来越多,或许是实力增强,也或许是暗流需要更大的活动范围,“空屋”的定义也越来越宽泛。
比如一家被查封,人去楼空的会所。
只要随便推翻几段围墙,锁上大门,打碎几扇玻璃,就会有暗流被吸引前来盘踞。
所以这个世道,举报别人“和怪物有牵扯”,算得上是最蛮不讲理的手段。
“局里说不准任何人进。”探员壮着胆子,对应曙说,“再过几天,这里会被标准化处理,等那时候,您再进去也”
他的话还没完,应曙已经跳进那片黑雾。
探员完全来不及反应,错愕惊呼:“前辈!应警官”
应曙扯住手臂粗的尖刺,玫瑰墙已经完全变异,强壮的藤蔓生出浓郁到极点的花朵,香气糜烂。
圣痕能够驱散暗流,消耗的是猎人自身的力量,力量越强,圣痕的覆盖范围也越广。
近乎实质的暗流受到惊扰,仓促流动四散,让出一段通路。
太慢了。
应曙单手扯着藤蔓,稳住身形,空着的手摸出配枪,朝记忆里的方位扣下扳机。
子弹的灼光迅速开出一条路,应曙抛出攀索,锋利的爪勾钉住三楼走廊的一扇窗户,接着荡势掠到窗前,刚一拉开,就被迎面涌出的黑雾淹没。
应曙闭紧眼睛,把脸埋在手臂里,屏住呼吸。
手机在这时候突兀地响起来。
应曙低头看见来电,握了握那个冷冰冰的金属机械,指腹停在绿色的接通键上,没有立刻按下。
在这样的环境里,再强的无线电信号也已经完全无法穿透。手机的信号栏已经彻底变灰,这个忽然打进来的电话,就显得突兀至极。
只有怪物,才能在这种地方打电话。
怪物最擅长窥探人心,给予人类最渴望的事物,诱惑猎物陷进圈套。
应曙咬了咬牙根,在肩头蹭去滑落的冷汗,收起手机,加快脚步。
黑影不停变幻,月光从破碎的窗户漏进来,清寒凛冽,又不知在哪一块地砖扭曲,变成仿佛老式电视机的雪花噪点。
灰白的雪花噪点扭曲几下,在嘈杂声里跳出画面。
应曙快步穿行在黑洞洞的走廊里,余光扫过那些画面,这是种性质类似磁带的怪物,可以记录下曾在这个空间里发生的内容。
在他离开后不久,会所就来了查封的探员。
应曙用力握了下手里的枪。
这是个很麻烦的时间点。
不论怎么说,他都很难向对方解释清楚,这次查封和他无关而接下来的画面,更印证了这一点。
应曙停下脚步,攥着枪,盯住那片嘈杂的噪点。
这次查封并非和他无关,又或者说,多亏了他。
他给了那些人动手的借口。
“多亏那个九局的猎人。”看不清脸的人影晃着手里的袋子,得意洋洋,“宰了只肥羊,这回可赚大了。”
“那边的好东西更多!再找找地下室,他们这种有钱人,钱、金子、保险箱,都藏在地下室。”
一旁的人影催促:“动作快点,咱们也就捞这一波,大头有人盯着呢。”
“怕什么?”又有人说,“反正这家老板也洗不清了,如果不是养怪物的,怎么会和九局的人扯上关系?”
“就是,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猎人还在他这儿待了一宿,天知道干了什么”
“可惜那个老板非不开门你说就配合一下,去蹲几天号子,交点保释金就回家不好吗?”
“可惜什么?我们的人已经把他那扇门封上了,想出也出不来。”“最好别出来,等这儿过几天就变成怪物窝,收尾都省了。”
“好主意!”旁边的人笑道,“等他变成怪物,还得那个猎人来毙了他,全干净了”
贪婪的面孔在眼前变化扭曲,变成狰狞的类人生物,又被一颗子弹砸得粉碎。
“你以前没有浪费子弹的习惯。”随身通讯仪响起来,“079号,离开你所在的区域,立刻。”
冷淡的声音从他肩头传出来:“这片区域的‘暗流’浓度达到临界值,即将进行标准化处理。”
应曙握着枪,垂着视线,没有表情的脸上毫无血色。
这是唯一一种能穿透暗流,保持通讯的器材,耗材稀缺,价格极为昂贵,第九局只给最顶尖的猎人配备,作为紧急联络使用。
至于“标准化处理”,是种相当冠冕堂皇、粉饰太平的说法。
不过就是释放腐蚀性的剧毒气体,无差别地毁灭掉这片区域的所有怪物和一切生物,让这里变成一片光秃秃寸草不生的“死地”而已。
“这片区域里,应当还有存活的人类个体。”
应曙打开送话器:“不赞成执行标准化行动。”
扬声器里传来的声音更冷:“你认为这里还有人类?这就是你的专业水准?”
应曙说:“是。”
他是九局最优秀的猎人,一向对需要完成的任务从不过问、从不干涉,只严格按照要求执行,这还是第一次这样直白地顶撞上峰。
送话器的另一头,也因为这样的语气一滞,沉默了片刻,语气缓和下来:“079。”
“我们知道你的身世。”扬声器说,“你的家人死于救援的不及时,我们为此深为遗憾。”
扬声器里的声音还在继续:“特殊事件处理局的存在,正是为了避免更多类似事件”
“我在怀疑这件事。”应曙说。
送话器对面的人愣了下:“什么?”
应曙没有继续浪费时间和体力,关掉送话器,几步走到那扇被从外封住的门前,一枪崩掉门锁。
风把窗帘吹起来。
应曙紧攥着枪,瞳孔愈深,冷汗从掌心渗出。
找错了。
这里已经成为怪物的天堂,即使是经过最严苛训练的猎人,进入这种浓度的暗流中,也难以保持绝对清醒。
他已经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干扰,必须尽快,否则早晚要被怪物侵蚀。
应曙开始加快速度,走廊开始以无规律的模式折叠,一模一样被封住的门,楼梯通向一层又一层的未知。
他肩头的战术背带闪起红灯,这是毒气浓度的监测装置,标准化处理并没有因此而中止。
应曙割下一片衣襟,用随身的水袋淋湿,蒙在脸上,抬枪崩开下一扇门。
“079,立刻撤出!”送话器被关,另一边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单方面怒吼,“服从命令!”
应曙服从了二十年命令。
他不停加快速度,体力和意志都催发到极限,圣痕已经把颈侧皮肤灼出焦痕,视线也变得模糊。
手机再次响起来,铃声突兀。
署名“宿青陆”。
应曙看着屏幕,他已经把呼吸的频率降到最低,喉咙里依然尽是火辣辣的灼烧感。
这样沉默了片刻,应曙接通电话,听见里面的声音:“右转。”
“向左,有给你准备的出路!”扬声器暴怒着吼,“加快速度!”
应曙向右转。
他看不见那里有路,但迈出腿的一瞬间,身体已经穿过眼睛里看见的墙。
应曙按着手机的指引,向右再向前,扑倒一个破碎的窗户前,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
接下来向上,然后向左,砸碎墙面的防火匣,拿到防毒面罩。
接下来向前,洗手间旁有饮水机,可以喝口水。
饮水机边上还有小饼干。
手机里的声音给他指路,和记忆里重叠,还是懒洋洋,还是不急不忙。
仿佛没有怪物,仿佛没有毒气。
仿佛是人类。
应曙始终没有出声,直到跟随指引来到一扇被封死的门前。
应曙站在门前,握着手机,肩头的扬声器在聒噪。
那些聒噪嘈杂成无法辨别的杂音,应曙没有理会它,防毒面罩没有办法完全过滤这种浓度的毒气,应曙开口时,声音嘶哑到自己都错愕:“你出不来吗?”
“好像是。”电话的另一头慢悠悠,嗓音也微哑,问门外的猎人,“我被锁住了?”
应曙垂下视线,看着上面层层叠叠的特制封条。
对人类来说,这些封条只是一扯就烂的破纸,对怪物而言,这是不可逾越的封印。
特殊事件处理局,行动守则,第九条。
任何猎人都绝对禁止打破封印,这代表释放怪物,代表背叛人类。
禁止打破封印,任何情况,任何场合。
去他妈的。
应曙说:“对,你被锁住了。”“他们贪你的钱,封了你的门,放了毒气。”
应曙问:“还行吗?”
“整体上还不错。”电话另一头想了想,“有点呛,喘不过气,站不起来了,问题大吗?”
“小事。”应曙抬枪,“等我。”
他一枪崩开被破纸糊住的锁,想要推门,脚步停了下,摸出张战术胶布,贴住颈侧的圣痕。
这也是猎人的禁忌遮蔽圣痕会让猎人变得和普通人无异,偏偏在怪物眼中,这样全无反抗之力的猎人,是最佳的食物和补品。
应曙攥着枪,无视那些骤然躁动起来的暗流,推开门,看着已经被黑暗吞噬的房间,心头最后一丝念头沉进不见底的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