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离开车流,拐向僻静的支路。
柔软的月光把他们的车身擦干净,祁纠打开车窗,清新的夜风涌进来,应曙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这个动作掀开训练有素的冷峻壳子,让他暴露出些这个年龄该有的残留痕迹。应曙攥着方向盘,看着被车灯照亮的范围,任凭温暖的掌心落在自己发顶。
“你明天”应曙攥着方向盘,盯着空无一物的路面,“明天下午,有没有时间?”
这又是个挺蠢的问题祁纠本来就没什么事做,怪物又不需要上班。
但还是该问一下,应曙掌心渗出点汗,唇角绷成条线,余光又看见那朵玫瑰花。
应曙明天不用做任务,局里通知他上午回去述职,下午自由行动。
换言之,放假。
明天是阴天,太阳很不晒不冷不热,不下雨。
据应曙这几天观察,祁纠也并不像他接触的那些初级怪物那样,十分畏惧和抗拒阳光。
有机会的时候,祁纠还是很喜欢靠在安全屋的沙发里,一边看肥皂剧,一边喝气泡水晒翅膀。
到现在,想到这种画面,训练有素的冷峻猎人还是得用全部意志力,才能压住嘴角。
什么乱七八糟的。
怪物不做坏事,不吃人,沉迷肥皂剧,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吧。
毕竟也没有人相信,怪物会开花。
“有时间。”祁纠还挺配合,拿出手机翻节目单,确定明天下午没有要看的节目,点了点头,“有事?”
“嗯。”应曙在喉咙里答应了一声,“你在家准备好。”
应曙有点不自在,咳了下:“穿帅点。”
他承认自己在这件事上有些执念。
比如看见版型好的西服,忍不住掏出工资存款买回来,比如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买回来一瓶羽毛护养膏。
看见祁纠午睡,就忍不住把摊在沙发上晒太阳的大黑翅膀薅过来,强迫症似的一根一根整理羽毛,拿着小刷子一层一层刷护养膏这种事,精英猎人打死也不会认的。
打、死、也、不、会。
这样的嘱咐就显得神秘,仿佛有什么暗中计划。
琥珀色的眼睛有点好奇,月色底下,那一层好奇变成笑意的涟漪。
祁纠说:“好。”
“在家等我。”应曙说,“不要乱跑这次我一定尽快回来。”
他的怪物看着他,眼睛里透出笑:“好。”
应曙不知道习惯是会传染,还是他看着这双眼睛太久,于是也学会了新的表情。
他忍不住也抿起嘴角,把破破烂烂的面包车停在家门口,不急着下车,避着祁纠的伤处,探身要一个吻。
祁纠抬起手臂,揽住伏在胸口的年轻猎人,教导他怎么在接吻时呼吸,怎么放松和沉浸。
漆黑的庞大翅膀遮住整片天地。
应曙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开那辆车,怎么回的安全屋,这些事对怪物来说大概轻松,仿佛只需要动动念头,扇一下翅膀。
祁纠被应曙握住袖管,收拢手臂,微微低头。
年轻的猎人把藏了一路的东西给他:“需要吗?”
哪怕因为出身原因,猎人普遍不擅长婉转表达,这个问题也未免过于直接。
月亮圆不圆,对祁纠其实影响不大。
低级怪物才会受生物节律支配,无法克制冲动。但系统一口气打了十条横幅,提醒他这个时候不能回答“不需要”。
可能是因为应曙做了些物质上的准备。
可能是因为他们身经百战的精英猎人,这会儿的心情并不好,那些无法解开的问题团成死结,勒住胸口,捆扎骨骼。
应曙盯着琥珀色的眼睛。
怪物,人类。
保护人类,杀死怪物。
怪物里有不该死的怪物,人类里有该死的人类。
祁纠对他说,用“族裔”来区分,太粗暴了。
生存的是个体,行动的是个体,作恶的、为善的,在伤害和爱的,都是个体。
这些话变成一个过于漫长的吻。
应曙紧闭上眼睛,胸口起伏得剧烈,仿佛濒死的幼兽。
祁纠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想要暂时分开一些,让他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却被发着抖的手扯住。
应曙扯着祁纠的袖口,用献祭的力道向上迎,抱紧祁纠的肩膀,拒绝终止这个吻。
他不能立刻就弄明白这些话,他会慢慢想,只要祁纠愿意教他,愿意一点一点给他讲道理,带他去看祁纠眼中的世界。
“你教我。”应曙的视线模糊,嗓音完全沙哑,“我不懂,你教我,我就会学”
微凉的手指按住他的颈侧。
在任务的高压下,猎人选择用亲密行为来纾解压力、发泄焦躁,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过去的应曙,完全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甚至嗤之以鼻。
亲吻由谁主动,是谁在饲喂谁,都已经模糊不清,玫瑰的尖刺被自行亲手攀折干净,娇嫩的花苞无声开合,在月色下盛放。
应曙的意识逐渐混沌,伏在琥珀色的海浪里,曲起指尖,攥住祁纠的衣料。
他好像还是不太擅长在这个时候呼吸,伏在黑羽的包裹中喘息时,心脏陷在绝对的黑暗里,反而异样地安宁下来。
毁灭源于贪婪与恨意,而守护源于责任,这些从他成为猎人那一天就知道但有些事,没有人教过他。
比如爱。
这是个什么东西,应曙不知道。
他借来的书说,约会、同居、结婚,这是爱的流程,他们跳过了第一步,所以他想在明天补上。
或许这三个步骤都做完,他就会爱上他的怪物。
离家前要有吻。
应曙伏在床边,还没探过身,躺在人类的枕头上、裹着人类的被子,看起来睡得很舒服的怪物就睁开眼睛。
漆黑的翅膀无声笼罩,摸了摸他,琥珀色的眼睛朝他亮出笑。
一大早凭着强悍的意志力,撑着酸痛的身体硬生生挣脱被窝,照例穿好装备、一身凌厉的精英猎人毫无防备,撞进那双眼睛。
应曙屏了下呼吸,后背一僵,耳廓不自觉泛红。
“这么早。”祁纠拢住他的后颈,指腹轻按,揉了两下压乱的头发,“今天的会很重要?”
应曙摇头:“日常例会,放心吧。”
他把手覆在祁纠的手臂上,轻轻摸了摸。
昨晚祁纠抱他去洗澡的时候,这里的伤口又有些崩裂,流了些血翦密的黑羽遮住了他的眼睛,但猎人又怎么会认不出血腥气。
尤其是怪物的血。
胶布牢牢贴住的圣痕,在嗅见血腥味那一刻,就已经开始躁动。
似乎是因为过于长久的压制,这次的躁动尤其剧烈。
应曙在热水里闭气,任凭祁纠细致温柔的处理自己的身体,无法给出任何回应不是因为什么见鬼的“猎人严苛的自我要求”。
异样的灼热炙烤着他的神经,不属于意志范畴的冲动在骨头里呼啸。
咬上去、咬上去。
剖开皮肤,割断血管,毁掉这具伪装的躯壳。
伤害,破坏,吞噬,怪物是异类,是敌人,理当被清理,理当被利用。
这股分明不属于他,却又异常强烈、忽然冒出来争夺意志主控权的陌生冲动,让应曙十分不安。
趁着今天,应曙想提前去局里,查查移除圣痕的方法。
年轻的猎人跪在床边,掌心覆着洁白的绷布,力道很轻,很小心:“还疼吗?”
“没感觉了。”祁纠活动了下手臂,“小事情。”
应曙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握着祁纠的手,把它放在稳妥的软枕上,替他的怪物掩好被角。
大概是因为感应到了身体的异常,昨晚圣痕活动得很剧烈,不是一块胶布就能阻挡得住的失去意识前,应曙察觉到圣痕又在自主吞噬属于怪物的力量。
他想躲起来,想离祁纠远点,可实在没有力气,祁纠的反应,又分明完全是在帮倒忙。
这种情况或许发生了很多次。
在他受伤的时候、在他力竭的时候。
在他被要求连轴转做任务,一口气清理几百平方公里的暗流,疲倦到睡着,跌进来接自己回家的怪物怀里的时候。
祁纠不对他说,只是抱着他,摸摸他的头发,让他睡一觉,醒来就会到家。
应曙垂着视线。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一点也不喜欢。
“以后那种时候,不需要抱我。”应曙低声说,“不要离我太近,把我关起来,锁到地下室,或者扔出门。”
他的怪物很温顺地任他折腾,让被沿掩到下颌,眨了眨眼睛:“只有这几个选项吗?”
“”应曙咬了咬后槽牙,硬是不受蛊惑,强行挪开视线:“对。”
“不准违反约定。”年轻的猎人撑着手臂,目光不知道飘在哪个地方,深吸口气,咬了咬怪物的唇角,“不然就不要你了。”
应曙抬手,捉住从颈后撩自己的羽毛尖,不准它破坏气氛。
大黑翅膀抽了抽,没能抽动,很随遇而安地躺在他掌心,暖意源源不断透出来。
“不要你了。”应曙低声说,“我会离家出走,藏起来,你找不到我。”
说完这些,冷酷的猎人就松开手。
他的怪物果然颇受威胁,翅膀耷拉下来,没精打采把自己遮住。
溜光水滑、看起来手感就好到不行的大翅膀,就这么亮在猎人眼前。
应曙手一僵,强行挪开视线。
得快走。
精英猎人低着头,硬邦邦抿着唇角,用力搓了两下滚烫的耳朵,跳下床拎起背包,快步出门。
一个人出门,只要骑摩托就行了。
应曙有猎人执照,不需要遵守交通规则,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并没有特地压制摩托车的速度。
说实话,习惯了破面包车,乍然换回摩托,还有些不适应。
应曙把油门拧到头,任凭呼啸的劲风灌满耳鼓,第一次在这种时候控制不住走神。
“习惯”是种有点可怕的东西,他并没和祁纠搭档太久,但又好像已经在一起几个月、几年、几十年,都已经对彼此的习惯了如指掌。
座椅调到什么角度、窗户开多少、车速卡在什么区间最合适,不至于让大黑翅膀被风刮乱
应曙错愕地发觉,自己在想念破面包车。
摩托车熟练地极限压弯,飚过拥堵到只剩缝隙的路口,骑摩托车的猎人在风驰电掣里想念堵车,想念那些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刻,只有他们两个。
只剩他们两个,在半密闭的、触手可及的空间里,淡淡的奇异烟草气息不知何时起,居然叫人贪恋。
昨天晚上,应曙还拒绝了祁纠教他抽烟的提议。
这样的对话发生过不止一次。
哪怕祁纠讲得很耐心详细,这种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不良嗜好,能修复怪物导致的意识损伤,能驱散低级暗流,有不少好处也一样。
应曙攥了攥车把,头盔下的眼睫闪了两下,有点懊恼地一咬唇侧。
清心提神。
这其实是个有点任性的做法合格的猎人,应该充分利用一切对自己有利、能提升实力和安全性的客观条件。
但他有祁纠,他的怪物会适时点一支烟,这也一样。
应曙很享受这种时候,他不想承认,但他不得不意识到,他沉溺那种吻用翅膀遮蔽一切监控,在堵车堵到无望的红色尾灯组成的洪流里。
微呛的神秘烟气有些苦涩,又有种艾草似的干燥微辣,他的怪物会拢着他,用绵长安静的吻教他习惯。
应曙其实早就习惯。
年轻的精英猎人一捏刹车,摩托车几乎和地面平行,在摩擦出的滚滚烟尘里画了个圆弧,被单腿撑住。
应曙回到刚才路过的那棵树,绕了一圈,单手扯着树枝掠上去,扎进茂密过头的树冠。
应曙摘下头盔。
面无表情的精英猎人盯着吹口哨的乌鸦。
“我说过了。”应曙低声说,“不准送我上班,很危险。”
乌鸦有点遗憾,轻轻叹了口气,把脑袋扎进翅膀。
啰嗦到一半的猎人:“”
应曙知道这是圈套,但有些圈套摆明了是阳谋。
猎人今天戴的是露指手套,低头呵着气,蹲在树枝上,给被风吹得冰冷的指腹暖了暖,摸摸乌鸦闪亮的漆黑飞羽。
“我只是去开个会,汇报一下工作。”应曙保证,“很简单,结束就立刻回家。”
他不打算在近期与特殊事件处理局交恶,这是种很不明智的行为,祁纠还在养伤。
伤还没好,就跑出来送他上班,不好好在家睡觉,也不明智。
“我们还要去做别的事。”应曙攥了下口袋,那里有份约会指南,他写了好些天,“你回家,挑挑衣服记得戴我买的那条领带。”
乌鸦替他整理了下衣领,拔下来根羽毛塞给他。
应曙吸了口气,正要说话,掌心的羽毛砰地一声,变成条质地相当精良、花纹相当大方典雅的领带。
和吃了应曙半年工资的那条领带放在一起,交相辉映、相得益彰、看着就配。
好像他们是一对。
应曙用力揉了揉太阳穴。
他是去上班的,不能蹲在树上和乌鸦亲嘴。
“知道了,知道了。”手足无措发着烫的猎人攥着领带,东找西找显得很忙,“我戴这个我挑挑衣服。”
看不见的力道摸摸他的头发。
应曙保证自己还会吹头发。
在余光里,他看见他的怪物坐在树枝间,手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一本正经端详他,眼睛里有笑。
应曙埋着头,努力扳住的脸上发烫,嘴角有点压不住。
“快回家。”年轻的猎人用尽毕生意志力严肃,“去看电视,不准跑出去,不准打架。”
应曙吓唬他:“不然我就离家出走。”
乌鸦挺配合地往家飞,五分钟飞了三米。
应曙:“”
应曙看了一会儿,确认乌鸦飞行的姿态没有问题,翅膀相当健康、旧伤没再犯,才算满意,用力扯了两下笑到发酸的脸。
他仔细贴身收好领带,看着乌鸦飞远,才重新戴上头盔,跳下树冠,发动摩托车。
应曙选了条没有红灯的路。
他迫不及待下班了。
系统抱着本《穿搭指南》,和祁纠一起挑了一上午的衣服。
有好消息,也有美中不足好消息是商城里有套限量款西装,简直和领带搭配到浑然天成,又帅又带感,穿出去约会一定完美。
美中不足是这些天来,应曙第二次没能按时回来。
特殊事件处理局有自己的屏蔽护网,系统调试了半天望远镜,也没办法实时查看里面的情形。
幸好问题似乎不严重,天黑之前,应曙还是好好出现在了家门口。
傍晚可约会的项目也不少。
吃饭、逛街、看电影,应曙从局里开回来了辆挺不错的车,不像面包车那样破破烂烂,空调温度适中,真皮座椅也舒服。
今晚的天气很不错,不冷不热,晚霞漫天,从橙红过渡进澄透的深蓝。
很适合逛街,在公园里的湖边上散散步、吹吹风,都能叫人心旷神怡。
雪白的鸽子落在绿莹莹的草地上,扑腾着翅膀,争抢着路人抛出的饵粮。
电影也是部不错的电影。
剧情充实,画面刺激,主角从险象环生里极限逃生,打斗场面真实震撼,拳拳到肉,鲜血飞溅。
退场时灯光亮起来,还有来约会的小姑娘不停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发誓下次一定要看烂俗爱情片。
应曙领了这段时间的任务报酬,吃饭的地方也挺豪华,是家旋转餐厅的赏景包厢,能将整座城市一览无余。
质量颇佳的牛排,被锋利的银质餐刀切成小块,还有新鲜的血丝。
这是相当少数的、人类和怪物都能享受的食物鲜嫩的牛排能满足咀嚼和吞咽的欲望,那一点血气,也能刺激怪物的味蕾。
扎起小块牛排的餐刀,被干净的餐叉拦住。
猎人愣了下,抬起眼睛:“怎么了?”
“你吃吧。”祁纠说,“我不饿,想透会儿气。”
应曙没说话,看了他一阵,自己吃了那块牛肉,喝了口杯子里的红酒。
系统也好奇,暗戳戳凑到祁纠边上:“怎么了,这是哪个计划?”
祁纠没立刻回答,推开窗子,点了支烟。
连系统也能察觉到,坐在桌边用餐的猎人视线过于明显这不奇怪,祁纠没有这种不良嗜好,但偶尔遇上有必要的世界,点起支烟的时候,会让整个人有种特殊的气质。
比如这一会儿。
窗外的冷风吹进来,伪装成人类的怪物靠在躺椅里,微垂着视线,翦密睫羽落下淡淡阴影。
那一点烟气缥缈不定,明明灭灭的火光闪烁,夹着烟的手瘦削颀长,有种异样的苍白。
连系统也终于觉得古怪,混入烟气,扯着祁纠问:“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在聊圣痕。”祁纠回答它,“有些圣痕会给猎人赋予特殊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