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会夹着支烟,任凭烟雾袅袅上升,有时候会变出朵玫瑰,逗他开心,哄他亲一下的手。
这会儿稍微不太帅了,被灰尘弄得有点狼狈,无声无息仰垂着。
应曙握住那只手。
它安静,颓软,没有脉搏。
这吓不住猎人。
应曙继续挖,直到他的怪物整个被他抱在怀里,应曙收拢手臂,发着抖的嘴唇贴在寂静的颈侧。
“祁。”他费力地回忆着人类怎么说话,“祁纠。”
看不出人形的新怪物,有点笨拙地咬着字,吃力地、磕磕绊绊地说:“我不走。”
“不走。”应曙抓住压碎的医药包,“要你只要你。”
鲜血把灰尘浸透,应曙拆开医药包,处理那些被子弹咬开的伤口,他包扎好伤口,亲吻那双眼睛,不敢太用力。
太用力就把祁纠吵醒了。
应曙总是控制不好力道,每次上班,祁纠都会被他吵醒。
但怪物的脾气很好,不生气,只知道看着他笑。
那只手始终虚攥着,应曙稍微哄了一会儿,拢着它张开,看着浮起的光团愣了愣。
是他被圣痕夺走的力量。
力量、长相、声音,他的怪物把它们带回来,光团融进他的身体,让他看起来又有点像人类。
像人类有什么用?
应曙吃力地转着脑子,想了一阵,想起来。
今晚要约会。
应曙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从已经变成褴褛的上衣里,摸出一枚戒指。
猎人很穷,领带只买得起一条,戒指也只买得起一枚。
应曙让戒指去它该在的位置。
应曙低头,亲吻套上戒指的颀长手指,它们冰冷,很乖,一点意见也没有,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掌心。
他的怪物听了他的话,不吃人,他为什么要告诉祁纠这种事。
应曙看见了被砸在石头下的玫瑰,吃力地伸出手,想去捡起来。
他的余光其实已经注意到挣扎爬起的上峰,注意到瞄准自己的枪口常年的训练让他不论如何都无法忽略这些。
但注意到了,不代表有意义。
没有意义。
一切都没有意义。
这颗子弹的口径,配合材质、枪口螺纹、铭刻的圣痕,一枪就能杀了他。
那又怎么样。
应曙看着自己的血,这些血早已染在上峰的身上,变成无形的绳索。
他捡不到那支玫瑰,太远了。
下一次吧。
下次他们好好约会。
抱着怪物的怪物闭上眼睛。
微弱的扳机扣动声,子弹呼啸着出膛时,鲜血化成的绳索也骤然勒紧,上峰的颈骨发出错位的脆响
一切骤然缓慢下来。
最严苛的训练铸造的精英猎人,不会忽略空气流动的细微变化。
应曙有些错愕,睁开眼睛,看着仿佛静止的子弹,四周似乎都在一瞬间陷入凝滞,只有坍塌的断壁残垣下,漆黑的暗影在涌动。
应曙怀里的人类躯壳,也无声无息消散,融进流动的暗影里。
涌动,汇聚,缓慢凝实。
银色的月光被铺天盖地的黑翼遮蔽,炸毁的建筑掩埋了圣痕,怪物的力量再不受抑制。
应曙极力睁大眼睛。
他在这几秒钟里,恨极了碍事的、遮蔽视线的水汽。
应曙跌跌撞撞爬起来,不顾一切扑过去,摔进黑雾,用力攥住那些仿若无形的暗影。
无形的力量揽住他的脊背。
落在额头上的影子,仿佛是个柔和到极点的吻。
影子慢慢凝实出一只手。
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戴着戒指。
那只手探出来,轻轻握住那枚威力十足的子弹,再张开掌心,送到他面前,变成同款的戒指。
“脸得等一会儿。”祁纠把戒指给他戴上,揉揉他的头发,“有点慢,不好捏。”
很好哄的年轻猎人撑不住地笑出来。
应曙大口喘气,仿佛刚刚想起这个必要。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抹脸擦眼睛,那只手就把玫瑰花瓣变成柔软的手帕。
带着香气的手帕,一点一点,捻过伤痕附近的污迹,细致擦拭过混着泪水、汗水和血迹的灰尘。
挥霍乱用的血都被收回,上峰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应曙想回头,被温暖的掌心罩住视线。
“这不是你该背负的。”他的怪物说。
应曙低声说:“我想杀他。”
他的怪物很固执,这种固执变成温暖的怀抱,拥着他轻轻拍抚,又让他眼睛里有什么要涌出来。
“不是你该背负的。”祁纠说,“你是最好的猎人。”
“为了这种东西,背负这么沉重的事,很不划算。”
祁纠说:“你救了很多人,你没杀过人。”
应曙在他怀里发抖,这种战栗像是从骨头里溢出来这很丢人,幸而那片黑雾足够温暖厚重,轻易就能裹住一切。
失去力气的叛徒闭上眼睛,落进柔和的黑雾里。
“放心。”
祁纠整理好他的头发,把领带给他系好,打了个很漂亮的结:“这里的圣痕失控了。”
应曙愣了愣:“失控?”
祁纠给他看那些明灭不定的光痕。
被摧毁的圣痕,需要立刻找到供养品,来修复损伤。
没有怪物给圣痕吞噬,它会找新的食物比如同样烙印有圣痕,吞噬了大量怪物,力量相当充沛的“东西”。
但这和他们就无关了。
祁纠问:“饿了吗?”
应曙吃力迈着步子,还有些恍惚。
他无法分辨这一切是否是梦,如果是梦,也实在太荒诞。
谁说现实不荒诞?
应曙正在想念自己的破面包车,回过神时,已经发现它就停在废墟的尽头散发着可疑的香气。
“便携式火锅。”他的怪物解释,“约会的时候,我更喜欢吃火锅。”
应曙不自觉地咕咚咽了一声。
他在一瞬间饿瘪,天旋地转,脚步发飘,然后不知怎么就摔倒在火锅旁边,一只手拿了筷子,一只手拿了碗。
破面包车被改造过,车厢变得相当实用,有吃火锅的地方,有空调,有小冰箱,小冰箱里有冰牛奶和冰可乐。
“吃一点,我们去个风景好点的地方。”
祁纠还没捏完脸:“不带脑袋开车,会不会被记违章?”
应曙在这个笑话里笑得坐不住,几乎摔在地上。
“随便。”前任精英猎人打开窗户,把通讯器远远扔出去,“今晚是违章之夜。”
那么就随便。
祁纠笑了笑,握住方向盘:“走吧。”
他们去约会。
今晚不错,足够漫长。
好风景的地方有很多。
那家不错的旋转餐厅算是其中一个食物美味、环境幽静,透过单向玻璃,能将整座城市一览无余。
应曙在温暖的手臂里醒过来。
好消息,他的怪物总算捏脸成功,至少没不带脑袋去吃饭。
另一个好消息,叛逃的前任猎人恢复知觉,重新看见的第一样,就是琥珀色的眼睛。
不是幻觉。
应曙抬起手,抚摸近在咫尺的祁纠。
所谓的“会议”就是个圈套,到了特殊事件处理局后,应曙用一点时间查阅了毁掉圣痕的方法,那之后没过多久,就被鉴别科的猎人控制。
之后的事凌乱破碎,森森蛰在记忆里,仿佛一场叫人不敢触碰的噩梦唯一值得稍许庆幸的,大概是他至少还记得怎么毁掉圣痕。
和祁纠会合后,他们开着车,吃着便携式火锅去约会,还买了冰淇淋。
祁纠还给他展示了新长出来的头。
应曙不太记得自己有没有来得及夸,他的全部知觉,都仿佛在看见那双琥珀色眼睛的下一秒消失,脑子里有根摇摇欲坠的弦骤然崩断。
应曙必须努力控制,但那些笑容根本不听他管,源源不断地冒出来。
陡然放松后,极度的疲倦瞬间将他吞噬。
应曙想去吻那双眼睛,不太成功,体力告罄得很突兀,叛逃的精英猎人被一块小石头绊倒,直愣愣倒下去。
意识沉入黑暗前,他看见的的最后画面,是祁纠伸出的手。
很好看,戴着戒指。
现在也一样。
应曙躺在包厢的沙发里。
他的怪物也一样。
他们不怎么占地方,挤成一小团,那只手拢在他颈后,指腹微微坚硬的触感作证,那枚戒指还被好好戴着。
祁纠稍稍低头,朝他笑了笑,温暖干燥的手指拢着猎人冰冷的后颈。
应曙条件反射地抬手,按住颈侧。
“没关系。”祁纠握住他的手,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放松,应警官。”
应曙愣了一会儿,低下头,仔细摸了半晌,稍稍松了口气。
可以放松。
不再有圣痕了。
应曙反复确认了几次,发现颈侧的皮肤光滑完整,血肉模糊的伤口同样早已消失。
在地下室,他莽撞过头地吸收那些残留力量,被恶意怨力侵蚀,几乎崩毁的身体也已经恢复。疼痛无影无踪,只剩下舒适的疲倦。
应曙抬起头,看向祁纠。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了下,祁纠摸摸他的发尾,想要开口,被前任猎人抢了先:“你怎么样?”
无辜的怪物眨了眨眼:“什么?”
“你的身体。”应曙蹙紧眉,握住祁纠的手臂他不相信今晚的事对祁纠毫无影响。
那是足以毁灭S级怪物的圣痕,还有那些子弹,爆炸和坍塌当时他脑子已经不大灵光,失而复得的狂喜又足以湮灭一切,以至于几乎没能生出多少预警。
这个家伙绝不可能像表现出来这样轻松,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替他治疗,分给他力量。
祁纠受没受伤?伤口处理了没有?
要修复他乱七八糟的身体,要花费多少力量?损耗是多少,负担重不重?
应曙越想越懊恼,不自觉地咬着下唇,几乎尝见一点血腥气,握住祁纠的手臂:“别动,让我看看”
他大概是还没适应这具重新塑造的身体,手指僵硬得像木头棍子,和造型相当复杂的纽扣搏斗了半天,才发现领带居然忘了解,有点气急败坏地张嘴去咬。
手忙脚乱的前任警官被揽住,落在背后的手臂轻轻拍抚。
“没事,没事。”祁纠说,“都好了。”
应曙不信,攥住他的袖子,胸口起伏。
温暖的指腹抚过紧绷的眼尾,力道柔和,仿佛蜻蜓点水。
苍白的脸色在亲吻里染上不受控的红,那些细致轻缓的、只作安抚用的吻,容纳一切关心则乱的急躁。
“真的没事。”祁纠看着他,笑了笑,“应警官,有个秘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毁灭世界的大BOSS。”
应曙错愕:“真的?”
系统更错愕:“真的??”
“怎么可能。”祁纠在内线稳住系统,“没有这种设定。”
但怪物生来就是喜欢骗人的。
“真的。”琥珀色眼睛的怪物含了点笑,很配合地抬起双手,“需不需要逮捕?”
应曙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低头,额头轻轻抵在那双手上。
“逮捕。”应曙低声问,“跟我走吗?”
他的怪物轻轻笑了。
那只手挽住前任警官的领带,不知怎么打了个结,就主动把自己的手腕系上。
应曙看着那只手的动作,仿佛生吞进灼烫的烙铁,说不出话。
“跟。”他的怪物轻声说,“带我走吧。”应曙在柔和的嗓音里悸颤,他忽然再也无法忍耐,用前所未有的力道伸手,抱紧祁纠。
他们相拥着蜷在沙发里,包厢的光线暗淡,一切都仿佛在暗示某种更为混乱、和自持背道而驰的趋向但前任警官把额头贴在怪物的手背,姿势近乎虔诚。
应曙闭着眼睛,他一动不动地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仰起头,一点一点亲吻那些手指。
熟悉的烟气被血和硝烟的味道盖住,应曙说不出话,用力抱住祁纠不放手,发着抖的亲吻尝到咸涩湿润。
他张开眼睛,愣了愣,发现是自己涌出来的眼泪。
“性质这么严重?”乱开玩笑的怪物低头,掌心覆住疼得发眩的漆黑眼睛,一只手顺抚年轻警官发着抖的脊背,“好了,好了那就不当大BOSS。”
他的怪物脾气很好:“既然你不喜欢,今晚就不毁灭世界。”
应曙摇头,他有一万句话想说,不知道该说哪一句。
但总归和世界无关。
无关世界,无关人类。
应曙的手指冰冷,在怪物没完没了的阻挠干扰下,他终于找到机会,解开祁纠的领口。
看到的景象仿佛将他生剖开,或者捡回那支大口径的狙击枪,在他身上也开几个洞,再被尖利的钢钎豁穿胸口。
“看起来比较严重,其实不疼。”祁纠掩住领口,“不太好修复,人类的外壳太脆弱了。”
应曙想回去杀了那个第九局的上峰。
他并没出声,但祁纠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摸了摸他的睫根,单手系上扣子:“差不多了。”
圣痕吞噬了废墟内的一切生命体,榨干力量后,又把废物和渣滓全杂糅成一团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那种滋味都生不如死。
应曙低着头,用尽全部意志力,把浓郁到呼之欲出的杀意压回去。
他听他的怪物的话,祁纠不喜欢他杀人。
那么不杀。
不杀,不做影响他们约会的事,不把这个世界弄坏。
在系统相当紧张的实时监测里,真正的准灭世反派大BOSS温顺下来,蜷在祁纠怀里,濒临失控的情绪风暴消泯无踪。
“亲一亲。”应曙握住祁纠的手,隔着衣料抚摸那些伤,仰起脸轻声问,“能不能好?”
琥珀色的眼睛弯了弯。
应曙得到答允,尚显青涩的眉宇浸出一点笑,抿了抿泛白的唇角。
怪物的吻不好招架。
祁纠揽着他的手稳定有力,掌心的力道温和安抚,可那些吻分明在反其道而行。
温暖的呼吸。
灯光下微垂的翦密眼睫,有些怪物好像连睫毛根都优雅,舀着一点灯光。
细致到极点、叫人着迷的吻。
应曙很快被打乱了呼吸,他想自己或许是在发抖,他回应祁纠的吻不止经验匮乏,而且莽撞急躁,晕头转向的吻不小心落在怪物颈间。
那是片很温暖的地方,颈动脉微微搏动,大概是全无章法的亲吻有点打乱节奏,覆在他颈后的手捏了捏,祁纠稍稍低头。
应曙不肯听话后撤,轻轻咬住那一小片皮肤,笨拙地、经验全无地舔舐了下。
这让一向举重若轻到沉稳的怪物呼吸稍顿。
按住颈后的掌心力道发沉。
应曙模糊的视野里,揽着他的人微闭着眼睛,头颈后仰,呼吸仿佛比平时稍快,颈侧的筋随着喉结动了动。
不擅长表达的猎人,实在很难向他的怪物解释,这是种什么程度的视觉刺激。
但能明确的,至少有一件事。
亲一亲可能不够。
不够,不够,拥抱和亲吻是他们一直要做的事,就像吃饭和喝水。
应曙伸出手,小心避开那些号称“不疼”的伤口,爬下有些狭小的沙发,托住祁纠的身体,主动仰躺在地毯上。
琥珀色的眼睛和地毯一样柔软,比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更名贵。
应曙从灼热的混沌里勉强挣脱出来。
贫穷的前任猎人攥着钱包,小声问见多识广的怪物:“这地方贵吗?”
“有点。”祁纠的呼吸频率确实比平时快,微垂着目光,轻轻亲他的额头。
见多识广的怪物报了个数字。
应曙错愕:“这么贵?!”
这是单价吗?
他的钱够不够住一晚上?!
“放心。”祁纠笑了笑,“钱够用不用担心这些事。”
宿青陆的财产相当可观,有很大一部分并不在明路,并没被贪婪地鬣狗发现分食。
此前为了不惊动特殊事件处理局,不让应曙难做,祁纠就没有让系统启动这部分财产,靠着猎人辛勤的劳动生活了一段时间。
现在不必再因为这方面担忧了。
在他们来之前,祁纠就未雨绸缪,把这家连住宿、餐饮带休闲娱乐观景设施的高档旋转餐厅买了下来。
确实有点贵,但性价比也还算不错,并不亏本。
应曙:“”无辜的怪物拢着他的后脑,低头问:“怎么了?”
应曙深呼吸:“没事。”
怎么说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单价。
过分贫穷的猎人含恨别过头,可惜祁纠太了解他的想法,仅仅过了一秒钟,伏在他身上的怪物就轻笑出声。
应曙面红耳赤,手忙脚乱护着他的伤口:“不准笑留神你的伤。”
祁纠是很想配合,但有些事不那么容易忍得住,尤其恼羞成怒的猎人褪去冷峻严肃,化身龇牙咧嘴的小狼崽,在他颈间乱亲乱咬。
祁纠笑得咳嗽,被应曙相当凶地啃上来,咬住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