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云凉喂了几小勺,又换了甜酒汤,他自己调制了几个配方,觉得这个最好,想拿去外面卖。
只是殿下到现在还没醒过,不能给他拿主意。
郁云凉握住祁纠的手,贴在脸上。
那只手很凉,手指微蜷,他贴了一会儿,就把那只手抱在怀里,按着老大夫教的,从掌根推拿捋按到指间。
这样按摩过后,郁云凉就把这只手揣在怀里,又去换另一只。他一边找手上穴位,一边想等殿下醒了以后,要怎么补身体才好。
听人说河鲜是补的,他是不是该去学一学钓鱼,钓些鱼上来给他的殿下炖汤。
这主意一冒出来,就叫人觉得很有道理——鱼汤听着就对身体很不错,等殿下醒了,他们两个一起垂钓,也很风雅。
郁小公公其实不知道什么是风雅,硬要说的话,他是焚琴煮鹤那一类。要不是祁纠拦的及时,险些将内库弄回来的金丝楠木当柴烧。
但这也不难,凡是他想和他的殿下一起做的事,就都很风雅,上一件被郁小公公认定了风雅的是做雪爬犁。
去岁冬末,郁云凉生平第一次坐雪爬犁。
祁纠教郁小公公,这也叫法喇,也叫冰床,冰雪够厚的地方才有用——“屈木为辕”、“走冰上如飞”,甚至还能加个篷盖挡风,里面再拢个暖烘烘的火盆。
要做爬犁得找合适的树,柞树最好,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
祁纠那会儿的身体尚且不错,领着小公公绕遍了山,找出最合适的伐回来,教郁云凉用火烤它。
那小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就在家慢悠悠做一架雪爬犁,祁纠教他怎么用凿子斧头、怎么敲铆钉不砸手,还抽空不知怎么教会了他们家那两匹马拉爬犁。
后来发生的事很叫人恍惚……郁云凉从没在雪上飞驰过,趴在蓬盖边沿往外看,被扑面的清凉雪粉冰了一脸,呼啸穿梭过山林。
祁纠枕着胳膊,靠在火盆边上,拢着那一点热气,随意单手勒缰,就叫那两匹马在雪上恣意飞驰。
“来年春天下江南,冬天再回来。”祁纠很有兴致,和小公公商量,“听说南面冬天不好过。”
冰天雪地虽然冷,但郁小公公未雪绸缪,叫人在宅子里砌了空心墙、盘了火炕,加上地热温泉,舒服到叫人懒得动弹。
郁云凉之前打听,也这么听人说,立刻记下:“好,殿下,明年我来驭马。”
祁纠揉揉他的脑袋,帮小公公把睫毛上冻的冰碴抹了,眼睛里就有了笑。
……这些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
郁云凉蜷进躺椅里,抱着细裘绒毯下的祁纠,小心将手按在祁纠肋间,触摸那下面微弱的心跳。
抵在他手心的,是极为细微的、雏鸟破壳似的力道。
郁云凉买的那一窝鸡苗养得很好,后来还下了蛋,只是母鸡不知为什么不抱窝,祁纠就又教他做了暖箱。
郁云凉有时候也会想,他的殿下好像没什么不会的——上到君子六艺、下到杂事庖厨,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学会这么多东西。
如今他们下江南,郁云凉想,这一段路他来走,他的殿下就能稍微多休息一会儿。
这一年祁纠实在很累了。
郁云凉其实很清楚,要拔毒、要喝药、要醒过来,这些都很累。
所以如今毒彻底拔干净了,好好休息休息、大睡一场,天经地义,完全没什么不行的。
郁云凉静了一会儿,忽然又有新念头:“殿下,我能不能用箭射鱼?”
——好像也没什么不行。他可以将鱼线系在箭尾,这东西很结实,又细软轻盈,几乎不会干扰箭势。
只要能看清楚鱼,能瞄准,能搭弓放箭就行了。
这对郁云凉来说不难,他的眼力很好,最暗的晚上,也能一眼看清最鬼鬼祟祟的鬣狗。
他们走的这条水道游人又不多,鱼本来就不少。加上运粮的船难免掉下些谷屑稻壳,一路都有鱼追着游,个头都很大,有的甚至还会主动跃出水面。
郁云凉打定了主意,索性跑下去,将弓箭取上来。
整艘船视野最好的地方,就是这一处二层小阁楼。
今夜月色昭昭,将一条河水照得通明,粼粼波光里游过个暗影,想来定然就是鱼。
郁小公公将一大捆鱼线在箭尾系好,专心瞄准,张弓搭箭……可惜进展不佳。
明明箭是瞄准了射出去的,看着也扎中了暗影,可拖着鱼线拽回来,还是空的。
幸而郁云凉有不少耐心,这本来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无所谓中不中,射不中就继续射。
郁云凉只是想练完十万支箭——跟在祁纠身边一年,日日练习不辍,每日少说两百多说五百,已攒到九万九千九百多。
世人都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郁云凉不懂这里头的名堂,只觉得十万大概是个好数目。
或许等射够十万支箭、张够十万次弓,就算是“练完了”。
或许他的殿下就会醒。
若是没醒,那一定是箭练得不够,再继续去练就是了。
郁小公公蹲在阁楼边上摘箭。
这次弄上来一团水草,湿淋淋甩了一脸水,居然还带上来一只河蟹。
这的确非他所料,他练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箭,还差两箭就练完了,
河蟹叫人凭空一箭饶了清净,相当不客气,一钳子狠狠夹在罪魁祸首虎口,瞬间就见了血。
郁小公公:“……”
“我还差两箭。”郁云凉低头看河蟹,“你坏我好事。”
河蟹张牙舞爪,合该收拾,被郁云凉用木棍将钳子捅开,拎着走到水缸边上,扑通一声扔进去。
郁云凉取了清水,将手上伤口洗干净。这蟹钳看着不大,却相当锋利、力气不小,居然夹了个颇深的口子。
郁云凉看了一会儿手上的伤,翻药出来涂上,他不再张弓,坐回祁纠身边发呆。
这伤说大不大,按说根本牵扯不了什么,偏偏伤在虎口,张弓一定要受影响。
最后这两箭……要叫他随便拉一拉弓,胡乱糊弄过去,绝无可能。
凡是和祁纠有关的事,郁云凉从没想过糊弄。
郁小公公盯着自己的手,从闷闷不乐到怏怏,再到打蔫,再到抿紧了唇胸口起伏,仰头将眼睛用力闭上。
……他立誓不这样的。
他立了誓,不能再叫他的殿下费心力哄他,他来照顾殿下,他来哄殿下高兴。
郁云凉死死咬着唇,拼命将喉咙里的酸涩压下去,不去想上次下船买药时听说的……谷雨已过十日。
祁纠倒在他肩上,写下“等”的时候是立春,他的殿下为了陪着他,已迫着这颗心跳了一个春天。
郁云凉不怕等,怕他的殿下累,怕他的殿下不舒服。
这样的念头很少会涌上来。
这艘船上没有其他人,他一个人掌舵、一个人起锚,因为河水奔涌滚滚南下,加上风帆适时调整,自然就能走下去。
他守着祁纠安安稳稳过日子,一日复一日,每天都有不少要忙的事……郁云凉很少生出其他念头。
比如“殿下现在要是醒着就好了”。
今天忽然会想这个,可能是因为只差两箭就练完了,却被一只欠蒸的河蟹坏了好事。
郁云凉摸索到祁纠的袖子,蒙在脸上。
他仰着脸胸口打颤,先深呼再深吸,几乎就要顺利把念头压下去的时候……那片袖子被慢悠悠抽走。
郁云凉茫然睁眼。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茫然了一瞬,随即胸口悸了下,猛地跳起来——却又因为腿上蓦地没了半分力气,软得像是面条,身不由己地重重摔坐回去。
郁云凉坐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拼命挣到第三次,被那只手抚着额顶轻按。
那只手向下落,覆上他的眼睛。
“缓一会儿。”手的主人轻声说,太久没开过口的嗓音有些沙哑,咬字稍缓吐息嫌迟,“狼崽子。”
郁云凉大口拼命喘气,眼前的白雾这时候才渐渐散了。
那只手慢慢屈指,抚过他的睫根,在眼皮上慢慢揉了两下,就把水汽全哄出来。
郁云凉用袖子胡乱抹脸,手脚并用,撑着爬起来,爬进躺椅。
他去看那双眼睛,去用手掐虎口,尖锐的疼提醒他这确实不是梦。
确实不是梦。
祁纠不仅醒了,看起来还打算坐起来哄他——只是实在没什么力气,手臂微微撑了下,就又坠回去。
郁云凉慌忙伸手,紧紧将他抱住:“殿下,不能乱动。”
“没事……”祁纠缓了一会儿冒出来的星星,才说两个字,就感觉喉咙冒火,“快,给我喝口水。”
郁云凉扑下躺椅,去给他拿水。
小公公自己叫自己绊摔了两个跟头,洒了一碗水,才把倒好的清水捧回来给他。
祁纠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看狼崽子还愣愣盯着不知什么地方,笑了笑,按着脖颈把人拎到怀里:“想什么呢?”
郁云凉伏进他怀里,去听他的心跳,摸他的脉搏。
这么折腾了不知道多久,郁云凉终于悸颤了下,醒过来似的抬头:“殿下醒了。”
“醒了。”祁纠点点头,“再不醒,小公公要无聊到和螃蟹打架。”
郁云凉:“……”
废太子殿下醒过来的一盏茶后,郁小督公再度面红耳赤但求一死,欲哭无泪团成一小团。
祁纠咳嗽着笑出声,他把胸口那点浊气咳出去,摸摸狼崽子的耳朵,再摸摸后颈脊背。
他掀开薄裘,叫狼崽子钻进去藏着:“我好了。”
这次是真好了。
郁云凉守了他两个多月,祁纠也没闲着,两边有时差,祁纠回去弄了两天多的代码。
这种连内力真气都有的世界,不用那么讲科学,能操作的空间多。祁纠想办法弄了个乱七八糟勉强能运行的代码……这颗心至少还能用十年。
解决了最后的隐患,祁纠赶回来,顶班不眠不休跳了两个多月的系统一边“啊啊啊畅春楼”一边跑了,把这一摊子二话不说全扔给了祁纠。
直接导致在刚醒过来那几秒,祁纠甚至还紧急编了个代码,给自己做了两次心脏起搏。
……不过都是些琐事。
没什么重要的,用不着特地说。
祁纠拢住藏起来的一团狼崽子,胡噜两下脑袋,低头轻声问:“等急了没有?”
郁云凉摇头,他紧紧抱着祁纠,小声承认:“殿下,箭我还——”
“练完了。”祁纠拢拢手臂,笑着哄他,“哪有练不完的箭。”
哪有练不完的箭,哪有走不完的路。
哪有不会回来的人。
郁云凉在这句话里闭紧眼睛。
他还想贴得更近,又怕抱疼了祁纠,犹豫着仰起头,身不由己地坠进那双眼睛的琥珀色里。
祁纠低头看着他,很认真的神色,摸摸他的耳廓,轻声说:“长大了。”
郁小公公立刻把肩膀也送给殿下摸,又把长了力气的胳膊也举起来。
祁纠忍不住笑,一本正经摸了一会儿:“是不是错过了小公公的生辰?”
郁云凉盯着他看,也把嘴角扯起来,用力摇头:“没有,殿下,我今年的生辰在夏天。”
祁纠在入夏之前醒过来,那么他今年的生辰就是立夏。
如果明年最高兴的一天在秋天,他就把生辰挪去秋分,或者霜降。
祁纠还没考虑过这个操作,觉得有趣,帮忙出主意:“不如定在中秋。”
郁云凉眼睛亮了亮,立刻点头:“中秋好,就中秋。”
祁纠就又胡噜他脑袋,他这一觉睡得相当久,打算活动活动筋骨,就找小公公一块儿:“走,弄几条鱼。”
郁云凉:“……”
祁纠好奇:“怎么了?”
“射不准。”郁小公公怏怏低头,“殿下,我箭练得不好。”
祁纠第一次见有人拿箭绑着鱼线射鱼的,看了一会儿没精打采的狼崽子,开始考虑要不要多教小公公点常识:“影子是影子,鱼是鱼。”
郁云凉完全不懂,颇受打击,难以置信抬头。
“鱼也有影子……回头教你。”祁纠把手搭在他肩上,试着下来走了走,“箭也射不穿水,要拿鱼叉。”
要是郁云凉真的十分想学,等到了江南,也不是不能做个鱼叉,给小公公扎着玩儿。
祁纠慢慢走了几步,他昏睡太久,身上仍没什么力气,几乎是靠着郁云凉的抱扶,才走下那几级台阶。
但这已经很足够,郁小公公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搬了堆满软枕的躺椅下来,拿来钓竿给祁纠解闷,又跑去拿甜酒汤、拿山楂泥,想着祁纠说不定饿了,又忍不住去拿这些天攒的糖果子和点心。
祁纠靠着软枕,眼看鹅毛做的浮漂要晃,几次都叫噔噔噔来回跑的狼崽子吓脱了钩。
郁云凉抱着满满当当的点心,看见祁纠慢条斯理重新挂饵,知道自己闯了祸,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
祁纠抬头看他,动了下胳膊,朝身旁示意:“愣着干什么?过来。”
郁云凉抱着点心跑过去,紧紧贴在他身旁。
“不错。”祁纠就着他的手,咬了口荷花酥,含糊着说,“找个篓子。”
郁云凉还没想明白要篓子做什么,祁纠就把鱼竿塞进他手里:“提。”
郁云凉下意识提腕,一尾格外肥美的鲫鱼就这么被拎起来,强劲有力扑腾不停,甩了他一脸的水。
祁纠早有准备,从他怀里接了怕水的点心,靠在躺椅的另一边,揣着袖子悠闲看热闹。
郁云凉一手按着扑腾不住的鱼、一手抹脸上的水,从愣怔里回神,就笑得头颈耳廓全都通红。
“狼崽子。”祁纠也笑了笑,“船上太冷清了。”
祁纠撑起半边肩膀,俯身伸手拢他,喂他把剩下半块荷花酥吃完。
这两个月,郁云凉除了下船买药买粮食清水,和人稍微打些交道,剩下的时候都一个人守着他。
也怪不得要憋到和螃蟹说话。
他教郁云凉:“闷得厉害,就出去玩玩,我又跑不了。”
郁云凉乖乖点头,温顺应了,把鱼钩摘下来,将那一尾鱼塞进竹篓。
祁纠低头:“听进去了吗?”
郁小公公很老实:“……没有。”
祁纠哑然,他看见郁云凉给自己攒的柳枝,顺手拿来一条,将那鱼穿了:“算了,没有就没有。”
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他不会再一睡就是这么久,不会让小公公对着水里的影子,数什么时候才能射完十万支箭。
船上清净些好,祁纠也挺喜欢这种清净,想要热闹的时候,带着郁云凉下船去看一看就行。
他们收拾好这尾鱼,恰逢前方灯火通明,两岸丝竹悦耳,醉人暖风拂面,璀璨华灯竟映得水面斑斓,不知是灯是月。
这里远比浑河更热闹得多,依河而建的商号工坊鳞次栉比,夜间也车水马龙、人影接踵,木船拼成的浮桥慢悠悠在水里晃。
祁纠有些好奇,问管船的小公公:“到了什么地方?”
“茱萸湾。”郁云凉立刻回答,“殿下,扬州到了。”
这是扬州十三道湾的第一道湾,郁云凉早打听过,岸上全是茱萸树,不论游船还是漕运,都要从这里进出运河。
看见了茱萸湾,扬州城近在眼前。
祁纠醒得很是时候,不叫郁云凉搀扶,运了些内力起身,走到船舷边望了望。
郁云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这一年的拔毒煎熬,祁纠比过去瘦削很多,但此刻临风站着,依旧衣摆猎猎,风致丝毫不减。
祁纠看了一会儿,就收了视线回身,朝他招手。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灯火、透出鲜明暖色,郁云凉快步过去,跟到他身旁。
“十万支箭差些,十万贯管够。”
郁小督公很是阔气,仰了头问:“殿下,下扬州么?”
祁纠笑了笑,将袖子给他,被小公公心满意足扯住。
“下。”祁纠说,“带上鱼。”
郁云凉立刻将那竹篓背上。
今晚景致不错,祁纠的确有这个打算,带钱、带鱼、带狼崽子,找家临河的客栈。
明月下酒,夜泊扬州。
祁纠钓上了今天的第十七条鱼。
在他身边的木桶, 放着堆到冒尖的龙虾和牡蛎,缝隙里塞着蛤蜊,满满当当。
简易锅灶上冒着白汽,棕榈叶绑的螃蟹已经蒸熟了, 膏足肉实相当肥美, 鲜甜香气随风乱飘。
系统刚去报备回来, 向总部申诉了他们极端恶劣、极端凄惨、极端不合理的开局处境:“……”
“吃吗?”祁纠拆了一只螃蟹, 邀请它,“可惜没有醋。”
“是可惜……”系统被诱惑过去, 身不由己扛了一只红通通的蟹钳, “等一下,我们先说你的处境。”
系统打开传输器:“我们是被关在这, 这是座监狱……看你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