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有钥匙。”代理人示意他颈间的红绳,“这扇门也可以用钥匙开锁。”
应时肆的喉咙吃力动了下,没说话,慢慢松开手。
他看着那个影子离开,走进风雪,冻僵的手指摸索着找到红绳,慢慢解开领口,正要把钥匙拉出来,忽然怔住。
……不对。
钥匙藏在衬衫里,没露出来过。
应时肆学会了把衬衫的扣子全系上,一颗都没解开……扣得很严。
严丝合缝,哪怕酒吧里打架的时候,有人拽了他的红绳,也因为被领口卡住,没能把钥匙拽出来。
存在一种可能,是代理人的工作认真到已经了解过之前发生的事,知道他在秀场发生的冲突……应时肆在考虑这种可能,但他必须也得同时考虑另一种。
必须考虑另一种,应时肆摸了摸衬衫口袋,碰到里面折起来的一小张纸。
那张纸上的字清俊利落,给他写,先生出趟门,要不了很久就回来。
很快。那张纸给他写,记得开门。
祁纠没走出多远,就被一只追上来的狼崽子捉住,不由分说拖回了别墅。
“对不起,规矩有点多。”应时肆摸着红绳,把钥匙拿出来,打开门,“你只能住一楼客房,什么都不能动。”
他低着头,把祁纠扯进玄关,把那扇门关上,隔住风雪:“不能坐沙发,不能动衣柜,冰箱里的山楂不能动,糖也不行。”
祁纠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糖也放冰箱了?”
“……”应时肆用力抿了抿泛白的唇角,垂着视线,不回答这种重点模糊到没边的问题:“今晚雪太大,你明早走,我叫车来接你。”
他听见代理人客气的道谢声,松开手,慢慢攥了攥手指。
遗书日历今晚在楼上跟他睡,明天再放在玄关鞋架上。对方的身份还不确定,万一弄错了,这是不能给外人看的东西。
处理……遗物的时候,澜海的人把轮椅送回了别墅,还放在二楼。
应时肆本来还在犹豫,是睡在楼上,还是把轮椅推下来陪他睡沙发,现在也彻底不用犹豫了。
“你去洗漱,用右面的浴室。”应时肆说,“有一次性睡袍,别的也有,你吃饭了吗?”
代理人点了点头。
应时肆攥了两下手指,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还能说的,匆匆点了下头,就快步上了二楼。
祁纠并没急着去洗漱,只是脱下西装外套,挂在衣架上。
“你家狼崽子在盯着你。”系统给他剧透,“栏杆边上藏着呢,藏得挺好。”
只要跟雇主待在一块儿,代理人的人设就变得相当有局限性,这么被观测也算——哪怕就只有他们在一楼,也得照旧守住规定的人设。
祁纠发现了,挽起袖口,去洗了洗手:“不要紧。”
夜半三更,寄人篱下,外面大雪纷飞,收留他们的雇主还刚走了五公里、打了场架。
做碗阳春面回报一下不过分。
祁纠打开冰箱看了看,按照之前留下的吩咐,总裁助理赶在应时肆回来之前,已经把冰箱填得满满当当。
糖还真放冰箱了。
系统飘过去,戳了戳冻得梆硬的灶糖:“这样好吃吗?”
“也可以。”祁纠说,“费牙。”
再确切点的位置是挂钩,学名叫颞下颌关节,硬啃这种糖容易掉下来,还要找人帮忙安上。
系统想偷一块,想起应时肆的警告,还是没有动手,飘回祁纠身后。
应时肆已经有很多天没吃过这个……祁纠忙代理人那边的壳子,系统跟了几天,不得不承认,祁纠的策略确实是正确的。
至少在吃了一口阳春面,就冲进洗手间吐得翻天覆地以后,应时肆还有别的可选,可以吃番茄牛肉面和雪菜肉丝面,也能吃糖三角跟豆沙包。
不能吃灶糖了,也还能吃别的糖,至少润喉糖应时肆还能吃,还会切下来半颗,含在嘴里慢慢等着它化。
因为祁纠留下来的记忆相当有限,所以应时肆的人生并没被彻底占满。
祁纠起锅烧水,系统等了一会儿水开,实在无所事事,就上楼去看了看。
应时肆并没一直守在栏杆边上,那个角度看不见厨房,要想看见厨房,就要去祁纠的卧室门口。
……应时肆在这扇门前怔了一会儿。
他回头看了看,又用力咬了咬下唇,把手扶在门上,试着推了推。
门没锁。
毕竟里面没人了,总裁助理又来过,遗物都放在里面。
放遗物的人特地收拾过,东西都堆得很规整,并不显得杂乱,像是还有人住在这个地方,只是临时离开一趟。
那架空轮椅就停在窗边,安静不动,应时肆屏着呼吸,慢慢走过去,伸出手,碰了碰雪亮的轮毂。
这是在不算是多好受的体验。
应时肆跪下来,伏在空荡荡的轮椅上,低声说:“先生,我今天打架了。”
“有人帮我。”应时肆说,“没吃亏。”
直到这时候,应时肆才意识到,他能守着的记忆其实很少——他甚至无法推测,他在酒吧里跟人家打架,先生会不会生气。
毕竟这和秀场的争执不同,那种酒吧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世界。
应时肆发誓不再回那个世界里了,今天是因为没忍住,他在那一刻什么都不想干,只想打一架。
可打架不管用,先生,打架也还是想家。
应时肆吃力地动了动喉咙,他发不出声音,把这话无声说了一遍,把脸埋进手臂里。
应时肆其实偷着想过很多次——如果先生骗他的话成真,如果到了夏天身体就会好,能从轮椅里站起来的先生,不用拄拐也能散步的先生,会是什么样。
这种念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应时肆把它牢牢藏着,守在病床边上。
……至少不该亲手帮他在酒吧跟人打架。
应时肆被自己逗乐了,扯了扯嘴角,他实在想不出这个,这是不是……是不是也太惯着他了。
不能这么惯着他。
应时肆清醒过来,他趴在轮椅上,枕着胳膊想,更理智的可能性,是他的先生亲自挑了个代理人。
很会找他的死穴,很清楚他的软肋,知道怎么让他动摇,怎么分散他的注意力。
应时肆咬住自己的手腕,一动不动趴了一会儿,还是慢慢撑着地面站起身。
他离开这间卧室,轻手轻脚带上门,沿着楼梯走下去,到厨房门口敲了敲:“谢谢你。”
应时肆回忆着学会的礼貌客套,向里面的人道谢:“今天的事,有劳,我会给你加工资。”
话是这么说,应时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自言自语,先生,开的钱太多了。
保障他的身体健康……这种事有什么可挣钱的?
应时肆站在门口走神,愣了一会儿,才察觉厨房里没人回应,皱了皱眉推开门。
灶台上放着两碗阳春面。
应时肆不自觉用力咬了咬牙,他甚至没法细看,就匆匆离开厨房——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把它们全倒掉。
应时肆用力按着痉挛的胃,靠在门上,把尖锐头痛牵扯起的眩晕恶心咽回去。
阳春面很好,做得很好,甚至比他自己做得都好,汤底清亮香气扑鼻,葱花嫩绿,切了细细的蛋丝。
应时肆紧紧攥着手指,不让它们发抖。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代理人把话说清楚,直奔收留祁纠的客房,用力推开门。
门里的人跟着抬头,应时肆走进去,话到嘴边却怔了下。
祁纠还没洗漱、也没换衣服,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一只手扶在腿上。
再周全到滴水不漏的代理人,大概也没怎么预料到这时候会被人闯进来,睁开眼睛,淡漠斯文的五官依旧平静,眼里却有些惊讶。
台灯底下,那张严肃冷淡的面庞有些苍白,额发叫冷汗浸得微潮,搭在镜框边沿。
在他手边放着几团沾血的纱布,消毒水的气味充斥整个卧室。床上放了个药盒,花花绿绿装着不同的药,再远的地方躺着条假肢。
祁纠手扶着的地方,再稍向下,就是空空如也的裤管。
应时肆回过神。
他觉得这话该自己问,他想问消毒水的气味是哪来的, 什么地方受了伤, 但话到嘴边说不出, 他们不该熟到这个地步。
祁纠低头看了看, 主动解释:“没什么,今天走的路多, 天气不好。”
质量再不错的假肢, 一口气走上六、七公里的路,接受腔的位置也难免有磨损出血, 是很正常的情况。
系统把商城翻了一圈,再要找契合度高的配件,就得找个赛博朋克之类的未来世界,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就不支持了。
应时肆问:“因为背我回家吗?”
他问完这话,就看见冷淡严肃的代理人笑了下。
这笑容相当短促、不到一秒就消失, 却还是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仿佛跟着变得稍许柔和。
“不相关。”祁纠说, “因为今晚散了五公里的步。”
应时肆:“……”
所以到底为什么要走五公里??
祁纠撑起手臂坐直,视线在他身上静静一落,就又从容敛起,恢复不带感情的严肃冷静。
代理人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袖口, 刚才的短暂柔和彻底消失, 仿佛那个笑容也只是错觉。
“十分钟后我去洗漱, 如果有什么安排,随时告知我。”
代理人说:“有什么问题, 也可以随时问。”
应时肆盯着他,原本想说的话盘桓,挟着戾意冲到喉咙口,又被抿到泛白的嘴唇拦住。
这话里包含很有分寸的逐客意味,不难听得出,对方并不愿意将眼下的状态展现在人前。
应时肆又看了看那条设计感十足的假肢,它很适合一个利落冷静,能发现他的追踪、又能在酒吧里出手凌厉迅速的不速之客。
应时肆关上门,离开这间卧室……他必须离开了,否则他忍不住要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
比如问清楚这个看起来仿佛文质彬彬、滴水不漏的代理人真正的身份,问清对方的用意目的,然后把这个越界的混账轰走。
又或者是扑上去,抱着那个在某一瞬间熟悉到铭心刻骨的影子大哭。
应时肆用力咬了咬腮帮的软肉,一步一步回到厨房,找了双筷子洗干净。
“你家狼崽子在吃你煮的面。”系统举着望远镜,给祁纠转播,“看起来面和他有仇。”
应时肆站在厨房,像是不知道烫,一筷子接一筷子地把面搁进嘴里,咽下去,吃得很快,几乎没有间隔。
一碗面被他一口气吃下肚,连汤也喝干净。碗被端起来,就露出旁边的感冒药和便签纸,写了用法用量。
应时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回过神,把碗拿去水槽里洗。
水声响亮,他低着头,反复刷着手里的碗,肩膀微微发抖。
“限制也太严格了。”系统忍不住打赌,“如果是你自己的字,你家狼崽子现在肯定冲回来抱着你大哭。”
祁纠穿戴好假肢,放下裤腿:“不急。”
会发现的,只是难免慢一点,难免多经历些波折,才能绕过那个坎。
总比做乌鸦强,至少还能进厨房做饭。
系统对着炫酷的纯黑光电假肢琢磨:“你是什么时候做的乌鸦来着?”
祁纠合理推测:“养狼崽子的时候。”
系统吐槽:“……你什么时候不在养狼崽子?”
祁纠笑了笑,摆正碰歪了的枕头,倒了杯水,把数好的药咽下去,出门洗漱。
应时肆没在厨房多留,他们再去厨房的时候,洗干净的碗已经放在沥水架上,感冒药和便签都没动,另一碗面也一样。
系统跟着蹭了几口面吃,举着望远镜,往楼上看了看:“你家狼崽子在织围巾。”
十米的围巾,难度系数毕竟还是大了点。
应时肆前些天织到了八米半,发现两米的位置有个结打错了,于是全部拆了重新织,进度就一直徘徊不前。
……亲手拆掉那些毛线的时候,应时肆其实也在想,自己是不是故意弄错的。
是不是因为根本不想把它织完,不想去思考做完这件事以后要做什么,只要一直不小心弄错,就可以反反复复重新做。
应时肆蜷在轮椅旁,他没办法让自己的脑子安静下来,闭紧眼睛,用力按着胃:“先生。”
空轮椅安静,应时肆紧紧抓着它的轮毂,脊背痉挛了两下,冲进洗手间,把吃下去的东西全吐出来。
他吐得浑身发软,跪在地上,头又开始疼,这次甚至牵扯出耳鸣。
“不能咬牙。”应时肆低声说,“不咬牙……”
他强撑着爬起来,漱了漱口,用凉水洗了把脸,拖着两条腿离开卧室。
应时肆打算再去一楼找些吃的……再把感冒药吃了。
不该较劲不吃药,这么睡下去,明天早上不用想着爬起来了。
应时肆脑子里昏昏沉沉,浑身像是散了架,没一个地方不疼。
晚上被带着兜圈子和打架的疲倦才反上来,叫他连走路都异常吃力,勉强挪到楼梯口,就精疲力竭坐下去。
一只手托住他。
应时肆打了个悸颤,把手抽回身后,漆黑眼睛森森盯着这个阴魂不散的代理人:“谁让你上来的?!”
祁纠问:“不允许上二楼?”
应时肆愣怔了下,咬牙转着仿佛灌了热油的脑子,回忆是不是忘了说这个。
“稍后再遵守吧。”祁纠站在台阶上,稍稍弯腰,“应先生,去透透气吗?”
在这个问题里,应时肆变得呼吸吃力,几乎无法动弹。
他的视线甚至有些茫然,一把攥住祁纠的袖子,极力睁大眼睛,仰头看着这个明明陌生到极点的人。
“先生……”应时肆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这两个字咽回去,重新改口,“封总。”
应时肆牢牢盯着他:“封总,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为什么总是会说一样的话?
是想要暗示他什么,还是早有预谋?
应时肆渴望前者,可后者的概率和所带来的近乎绝望的窒息感,碾着他的神经,不准他稍许松懈。
如果信错了,如果认错了人……应时肆无法思考这种可能。
他大概会扯着眼前这个人,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应时肆胸口起伏,太阳穴像是有针扎进去翻搅,他用力闭上胀痛的眼睛,又睁开。
对方站得比他稍低几阶楼梯,但他坐在地上,还是要抬头,被刺眼的灯光晃得只剩黑影。
应时肆有些恍惚地想,怎么犯了这么大的错,忘了给别墅换吊灯。
买回来落地灯,他们几乎就只开落地灯了,忘了换吊灯。
应时肆想,他的先生还没见过,暖洋洋的灯光把别墅照得像是春天来了……是什么样。
他的先生没看见这个。
眼前的人影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单手撑着墙面,微微低头,冷清沉静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应时肆扯了扯嘴角,他闭上眼睛,把刺眼过头的灯光隔在外面:“不论说了什么,不用再照做。”
“现在不是上班。”应时肆说,“做你自己吧,别装了。”
……这话像是叫什么发生变化。
站在他眼前的代理人,微低着头,镜片后的瞳光在吊灯刺眼的光芒里,显得冷淡到近乎透明。
代理人看着他,单手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再次确认:“没关系?”
应时肆皱了皱眉,还没等反应过来没关系什么,已经被西装外套兜头裹住,整个人都被抱起来。
应时肆错愕地瞪圆了眼睛,他条件反射要动手,对方的力道却比他更快。
在近乎搏斗的动作里,那双有力的胳膊没让他察觉到任何疼痛,就轻松限制住了他的动作,用西装把他裹起来。
“别动。”近在咫尺的声音清冷得像雪,“头痛的时候,该少动、平复情绪,避免血压升高。”
应时肆被他抱起来,眼前罩得一片漆黑,冷冰冰的代理人身上居然是暖和的……不论他有多不情愿,隔着衣料渗过来的温度依然安抚了他针扎似的太阳穴,让粗暴翻搅的疼痛稍稍蛰伏。
祁纠抱着他,穿过二楼走廊,打开一扇从没打开过的门,把人撂在肩膀上,单手扯着天井的梯子上去。
应时肆被晃得七荤八素:“……”
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四周温度下降,空气开始流动,滞涩憋闷也跟着减缓。
祁纠把他放下,拿走那件西装,过去开灯。
等到视力恢复到足以看清,应时肆对着眼前的情形愣了下,用力揉了揉眼睛。
他不知道……别墅顶上还有观景台。
半开放的观景台,留了个露台连通外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这些雪反倒挡住刺骨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