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除了给你添乱,就是不停地制造意外,你每天和一个麻烦,一个废物待在一起,你不觉得烦吗?”
按照辛远从前,绝对说不出如此尖锐的话,可现在大脑就像被另一个陌生人占据。项逐峯的眼神越是卑微,他就越想狠狠地刺激项逐峯。
项逐峯半跪在地上,捡东西的手顿了顿,慢慢抬起头。
他用尽全部意志,才压下难受到想翻涌出的眼泪。
“辛远,我从来不觉得你是废物,你也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你不过是生病了,和感冒,发烧,胃痛一样,是身体的一部分出了问题。”
项逐峯尾音发着颤,“我没有觉得你烦,恰恰相反,我一直很感谢你,至少你现在还能给我帮助到你的机会,如果有一天你彻底好了,好到没有我在身边也能照顾好自己,我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每当项逐峯露出这种诚恳到能看清心底的眼神时,辛远都还是有一秒钟会忍不住想,也许项逐峯说的那些爱与喜欢,不是为了让他好起来而编造的谎言。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那些喜欢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
过去的辛远听不到,现在的辛远也不需要。
只看外在,辛远确实一天天好转起来。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已经能熟练地用左手干很多事情,他不需要项逐峯盯着,就可以自己好好吃饭,有时候也会主动和芬姨聊天,甚至开始看不同的书和电影,仿佛重新找到了对这个世界的兴趣。
即便是宁康,也被辛远刻意的伪装所欺骗。
但是项逐峯没有。
他没有忽略每次他去楼下找药时,辛远躲藏在暗处的眼光,所以当辛远自以为知道项逐峯把药藏在哪,趁项逐峯某天不在,试图找到一口气全部吞进去时,却发现里面放的竟然全是维生素。
项逐峯确实如承诺所言,没有给辛远任何伤害自己的机会。
别墅里清空了一切尖锐物品,做饭工具和餐盘都被锁了期待,喝水的杯子也都是不锈钢的,就连窗户都被换成了特制的防弹材质,即便拿斧头去砸,都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但辛远从来没有放弃。
某天项逐峯在身边办公,辛远盯着窗外时,忽然看见了紧嵌在房梁上的窗帘柱。
如果用被单当绳子,把自己悬挂在上面,那根柱子应该也不会倒塌。
那一瞬间,辛远眼里甚至冒出了期待的光芒。
但就在第二天,突然来了两位工人,将窗帘的横梁整根拆掉,换成了嵌入式的推拉轨道。
辛远再一次失败。
在各种方式都被堵死的情况下,辛远甚至想过最原始的咬舌自杀,以他的体质,也许都不需要整根咬断,就可以血流身亡。
但是他很怕在血完全流干之前,就再次被项逐峯发现,让他变成一个不仅死不了,还连话也说不出来的怪物。
但很幸运的是,最近一段时间,辛远发现项逐峯越来越忙。
起先只是离开一个小时,但很快变成了半个下午。
这天项逐峯离开不久,辛远从二楼下来,小刘在客厅里歪头打着盹,看见辛远的身影,瞬间弹一般站了起来。
“辛先生,怎么了吗……?”
辛远没回答,只是自顾自地往大门走,吓得小刘立刻打开双臂,警惕地拦在门前,“辛先生,您要去干嘛?”
“我不可以去院子里吗?”
辛远看着小刘。
他这时候已经比从前还要瘦,瘦到眼窝微微凹陷,显得那双杏眼更加大,略长的刘海遮在睫毛上,明明没什么情绪,但只那一眼,却差点把小刘的魂给看破。
“没,没有……峯哥说了,只要是在院子里,您随便溜达,”小刘结结巴巴,“就是,我得跟在您后面,不过您放心!我肯定不会打扰您!”
辛远慢慢走到花园里,这边刚来的时候只有草坪,但他意识不清的时候,很喜欢花花草草,项逐峯便特意让人移植了很多盆栽过来,如今他好转起来,定期也会有人来打理。
辛远看似在欣赏着一株株花,实则在找一个东西。
——前天趴在窗口时,他看见修理的工人随手放下一把铲子,就在这堆花的后面。
项逐峯回到院子里时,就看见辛远一动不动地蹲在花丛中。
他看的太出神,肩膀上甚至倚着一只黄色蝴蝶。
小刘隔着一段距离看见项逐峯,想打招呼,被项逐峯用眼神制止。
项逐峯悄悄绕到辛远的视线死角,想打开相机,记录下这个难得的画面。
可就在焦点举在辛远侧脸时,项逐峯看到辛远脚边躺着一把小铁铲,下一秒,辛远左手举在空中,将最尖利的哪一端,径直捅向自己的脖颈。
辛远的动作已经足够快,可毕竟是左手,第一次落下时只砸在了锁骨上,等他想再次抬起手时,胳膊已经被人从身后死死钳住。
项逐峯怒气之下完全没有收住力气,辛远的手腕一时都“咯吱”一声,但他也并没有觉得多疼,只是有点可惜。
这么好的机会,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辛远!”
项逐峯看着辛远锁骨上刮掉的一层皮,双眼像要喷出火似的,半张脸都在抽动,“这就是你这么久以来,想到杀死自己的方法吗!?”
辛远的左手还拿着铁铲,他不明白只是想死而已,项逐峯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他还试图挣扎,可项逐峯已经举起他的手腕,把铲尖对准自己的脖颈,“看到了吗,大动脉就在这里,你根本不用这么麻烦,不用每天绞尽脑汁想着怎么骗我,你现在只要用力一点,对准这里捅下去,你的心愿就能达成了。”
辛远手腕后知后觉的痛起来,但项逐峯完全不放过他,反而更加用力地往脖颈拽去,“你不就是想离开我吗?你捅啊!只要我死在你前面,你就永远自由了!”
大概是因为疼到极致,辛远不受控地颤抖起来,拼了命地把手往回挣。
这份挣扎下,项逐峯的理智终于回到体内。
他不是故意刺激辛远,刺激一个控制不住自己的病人。
他只是真的很害怕。
怕到无数个噩梦里,他都梦见那晚都没有救下辛远,留在他手里的,只有辛远断了半截的手腕;怕到每天半夜惊醒时,只有感受到辛远在身边安沉的呼吸,才敢再次闭上眼;怕到辛远有任何一个低落的眼神,他都恨不得能穿越回过去,掐死那个时候狠狠伤害辛远的自己。
可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小心,辛远还是想再一次死在他眼前,让他永远只能活在噩梦中。
“……对不起,”项逐峯颓然松开手,想抱紧辛远,但最终只是垂下头,不停摩挲着他手腕上的疤,“对不起,辛远,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也许是项逐峯那时砸在他手上的眼泪太大颗,也许是往后接连几天,项逐峯每天都用做错事般地眼神看着他,在项逐峯小心翼翼,把当晚的药递到他手里,恳请他能吃下去时,辛远终于开口:
“如果我好起来,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辛远看着项逐峯,像看破项逐峯所有的心事。
直到现在,项逐峯都无法面对自己的卑劣。
他不是希望辛远活下去,是只有辛远活着,他才能有办法继续活下去。所以他一边希望辛远快点好起来,一边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但其实就像从前辛远知晓他的仇恨,现在辛远也知晓他的自私。
“辛远,我爱你,爱到不择手段,不顾你的想法,也不管你究竟有多难受,都偏执地想留下你,”项逐峯还站着,但眼神已经跪在了辛远脚下,“但我现在向你发誓,只要你能好起来,我可以永远的,从你的生命里消失。”
也许项逐峯说过很多谎,但那一刻,那一秒,辛远相信项逐峯没有骗他。
辛远也以为,从前是他主观性不想活,才会一次次想毁掉自己。
可如今他终于有了想要试着活下去的想法,才发现在生理性地求死面前,他的大脑只是一个被操控的躯壳。
他的身体就像寄居着另一个人,每次在他刚快要平静下来的时候,就会再次把他推向求死的悬崖边缘。
那是宁医生给他换药的第一周,这次药物最大的副作用就是嗜睡,有时候辛远中午吃完,会一直睡到傍晚。
那天同样也是,项逐峯接收到辛建业的下落时,看见辛远刚吃完药沉睡,他出去打了一个有些长的电话,期间芬姨问要不要上去看辛远,项逐峯还说他正在睡觉,别吵醒他。
等通话结束,提前定下辛建业死期那一刻,项逐峯重新回到房间。
但推开门,床上却没有任何人。
项逐峯一时定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呼吸,过了好几秒,才走向一旁并没有关紧的浴室。
透过那道忽闪的门缝,项逐峯看见地砖上的水,是淡红色的。
辛远正歪着头,躺在同样淡红色的浴缸里,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好似在做一场好梦。
只有双手还浮在水中,上面绑着从淋雨水管上扣下来的金属铁圈,像一对手铐般,从手腕里疯长出来。
“项先生,这边是抢救室!您不可以跟进去!”
急救室外,护士努力挡在浑身是血的项逐峯身前。
项逐峯却置若罔闻,疯了一般向前闯。明明一路上他都还强压着自己,可当看见辛远真被推进手术室那一刻,却又再一次想起在梦里失去辛远的恐惧。
“峯哥!您冷静一下!最好的医生已经在里面了,辛先生不会有事的!”
小刘使了个眼色,几个手下从身后死死拦抱住项逐峯,才勉强让他冷静下来。
项逐峯一时都不知道这是哪,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他的脑海里只有辛远不断涌出来的血,像堵不住的水龙头,无论如何用力捂住,都还是拼命从他指缝间渗出。
抢救室外一片死寂,一群人看着靠在墙边的项逐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胸口的衣服已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全都是辛远的血,而脸色却比墙壁还要苍白,所有的理智与意识,也都像跟着辛远的鲜血一起流走。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的门终于打开,院长亲自走出来,“项先生,病人的伤口已经缝合好了,万幸的是铁片没有割到动脉血管,伤势不是太严重,但是因为患者体质问题,现在体征还没稳定下来,我们还在努力输血抢救中。”
项逐峯呆愣地靠在墙边,直到院长说完最后一个字,才哑声开口,“请您一定要,把他救回来……”
那声音粗哑的不成样子,听得人心里难受,胡院长还想再安慰些什么,不远处突然跑来一名小护士。
“胡院长,不好了!刚才三环高架发生连环追尾,一个大货车翻下去砸到了桥下面,有一大批重伤患者就近分到我们这边来,里面还有个大出血的孕妇,我们的血库可能不够用了!”
辛远体质特殊,眼下的血库存量仅供他一个人使用都是勉强,现在突然发生这种事,胡院长冷汗都要掉下来:“去!赶快去找外院协调,能调来多少调多少!”
“已经打电话问了,整个区的血库都被调出去了,分给我们的那点根本不够预期值啊。”
项逐峯就是这时猛地抬起头。
他双眼血红,盯着胡院长,像饿极了的野兽盯着唯一的食物,“胡院长,我不管血库多紧缺,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必须先把辛远救回来。”
项逐峯没有继续说威胁的话,可从他的眼神中,胡院长已经看清了后果。
所幸那天高架上,还有两大巴参加完社会活动回来的大学生,一群人争先恐后的献血,加上问询赶来的各路热心市民,倒是让血库存量挺过了那个下午。
两小时后,当辛远脱离危险的消息传来,项逐峯才终于找回失控的理智。
后知后觉的,他才意识到自己先前说了什么。
很多年前,辛建业为了救辛远,一定说过同样恶心的话。
只是那时候在项逐峯心里,奶奶和妹妹的地位远高于辛远,所以他才觉得做出这个决定的辛建业该死,而违规占用血液资源的辛远也同样该死。
可是现在,当他终于意识到辛远有多重要,却也像辛建业当年那样利用权力,不顾别人的死活,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
他说着复仇,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变成了自己当年最痛恨的模样。
“峯哥,医生说了,辛先生没这么快能醒来,特护病房也有护士24小时值班,外面也有我们守着,您还是先歇一会吧。”
小刘看着走廊外魂不守舍的项逐峯,一直到凌晨,见他都没有回去的意思,才小心开口:
“辛先生这次意外,都怪兄弟们排查不利,实在是没想到那地方会有个铲子……您要是生气就冲着我们发,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看着小刘小心翼翼的眼神,项逐峯忽然从心底涌出一股疲惫。
项逐峯有时候真的很想找个人问问,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人。
太小的时候就寄人篱下,每天只想着能用好成绩走出去,从来没心思交朋友。后来考上了杉城大学,又到处打工,跟室友之间的关系都只能算不近不远。再后来跟在辛建业身边,一心想着复仇,对每个人更是只有防备与利用。
就连现在,他身边看似跟着一群仗义能干的兄弟们,可碍着身份,对他也是终究是敬畏大于关心。
回想起来,和辛远“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虽然掺杂了太多算计,却终究是人生到现在,唯一能有人说心里话的日子。
而他现在求而不得的一切,早已在不久的曾经,被他亲手摧毁。
项逐峯后悔,不是明白辛远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爱他了。
而是终于发现,辛远在爱他的时候,原来这样痛过。
辛远是在第二天夜里醒来的,但由于身体太虚弱,都还没等项逐峯隔窗看清楚,就已经又进入了沉睡。
主治医生说这次伤口其实不算深,只是辛远的右手腕本来就有旧伤,那时候的伤还没养好,再经上这么一遭,怕是要留下终身的后遗症。
陈主任的话虽然温和,可还是像钝刀捅进项逐峯心口窝,一下接一下地刮着。
项逐峯只有沉默地点头,看着病房内毫无生机的辛远,说不出任何话。
也是这天夜里,项逐峯突然接到辛建业回杉城的消息。
过去几个月,连文质年也没查到辛建业踪迹的原因很简单——辛建业早就伪造好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假身份,而这个身份只有何叶知道。
在项逐峯帮辛远处理完身上的纠纷后,作为当初的承诺,何叶将一切告知了他。
而在这几个月内,辛建业也根本没有出国,他一直藏匿在距离杉城几百公里外的小县城里,上一周,项逐峯就已经死死盯住了辛建业,直到今天,终于在杉城露面。
事到如今,项逐峯已经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无论是他隐忍多年的复仇计划,还是辛建业那条不值钱的命,一切的一切和辛远的健康比起来,都一文不值。
可偏偏到了这个地步,无论他的想法如何,都已经无法再停手,辛建业被逼到绝路,一定会想办法跟他同归于尽,如果不彻底斩断辛建业的根,到时候不仅是他,连着辛远也会一起受牵连。
“峯哥,辛建业能一声不吭的消失这么久,跟邱行也脱不了关系。”
知道邱行参与其中,项逐峯毫不意外。
当初因为剧组道具的事,项逐峯直接找人让邱雨从剧组里滚蛋,又费好一番功夫,让邱雨的名字从圈子里彻底消失,当初为了这事,邱行暗地里没少给他使绊子。
只是那时候碍着瀚海这座大厦,邱行没闹到明面上,可如今知道他和辛建业的恩怨,故意帮辛建业一把,倒也再正常不过。
“明天一早,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帮我约邱行过来。”
小刘一愣,“您这个时候去见他,那不是打草惊蛇……?”
项逐峯冷笑,“我就是要让这条蛇忍不住,自己爬出来。”
小刘向来是不敢猜疑项逐峯的计划,“那您现在回去休息一会吧,兄弟们都在这,您放心。”
从辛远病的那天起,项逐峯就没睡过一个整觉。辛远醒的时候他从不敢分神,辛远睡着的时候他也没法安心,经常一天就睡三四个小时,熬到现在,心力和体力都也到了极限,眼下知道辛远没事了,便歪在隔壁病床上眯了一会。
但都没等他刚睡着,门口突然响起脚步声。
护士焦急地敲门走了进来,“项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们现在得立刻带辛先生去做一个增强的MRI。”